云南昭通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那里不仅有自然景观的美丽壮阔,有多重文化的交汇融合,有民族风情的绚烂多姿,在浩浩金沙江、莽莽乌蒙山之间,还崛起了全国瞩目的“昭通作家群”,出现了以夏天敏、雷平阳、潘灵等为代表的一批有影响的作家。难怪雷平阳在他的诗中这样表达对昭通的偏爱:“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或许正是因为这片土地的神奇,作家潘灵一手经营着乡土题材,一手操持着民族题材,同样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本期“民族风”栏目选载的他的中篇小说《奔跑的木头》,就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上世纪乌蒙山区黑彝王国中的故事,作品既融合了民族特色和历史情怀,又兼具现实风格和奇幻色彩,成功地描画出了彝族末代土司时期一段扣人心弦的传奇。小说中写到的仲家人是布依族的一支,潘灵自己就是仲家人。仲家人从黔地迁徙来到云南,与云南彝族和睦相处,这是潘灵的族史也是家史,他呈现的这个故事,是有根性的。
一般认为,传奇性是构成民族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它赋予了民族文学特殊的生命力。在这篇小说中,明显的传奇性首先来自于独特的民族自然环境和社会制度、风俗习惯。就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乌蒙山脉连绵磅礴,是不同的黑彝土司的独立王国,而金沙江蜿蜒的河谷地带,却是仲家人新开辟的家园,两个民族各自因袭着古老的风俗传统,在和平共处和摩擦冲突中共同书写着历史,呈现出与多数民族迥异的民情风貌。其次,传奇性在更深的层次上来自独特的民族个性和民族文化心理,比如,彝族人自由奔放,仲家人勤劳世故,这是他们的区别所在,相似之处则是他们兼有敬神重鬼、膜拜自然的宗教信仰,也有着积极进取、自力更生的生存意识。当然,传奇之“奇”主要还要靠故事中书写的“奇人异事”和超凡离奇的情节。这主要体现在小说着力塑造的两个主要人物——阿喜土司和木头,前者是吉联家族新上位的年轻女土司,如花似玉却双腿残疾,靠着非凡的勇气和智慧,在危机四伏、强敌环伺的局面中稳固住自己的江山;后者是阿喜土司的“背脚”和保护者,貌似木讷却天生神力,他帮助毕摩识破了黑彝贵族阿卓的诡计,又背负着阿喜土司前往撒玛土司的“鸿门宴”,帮助女土司消除了“打冤家”的危机,并最终驮负着女土司逃脱险境。一对传奇人物,连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连串与爱情、冒险、恩仇和斗争相关的事件,展露了神秘莫测的彝族文化,洋溢着浪漫主义的色彩,将传奇的魅力进行了充分的传达。
充满传奇性的文学作品似乎并不会因为时代的变化而丧失其吸引力,那些发生在遥远时代和地区的传奇故事,仍然能持续召唤着现代读者的阅读兴趣,这绝不仅仅是传奇带来的强烈阅读快感所致。如果把发展程度较为落后的少数民族看作所有民族的童年时期,把民族文学看作是对全人类早期的叙述的话,那么其中包含的传奇性实则有更为广泛的意义。
在《奔跑的木头》中,作者构建了一个虽然封闭但生气蓬勃的乌蒙山黑彝世界。這个世界还停留在农耕文明阶段,保持着悠远的农耕传统,人与自然保持着原始的和谐,人也通过巫术与神灵相互沟通;人们承续着父辈留下的固定职业,农人的子孙继续当农人,祭司的后代继续是祭司,遵从着自然朴素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环境造就和培育出的是人的无拘无束的肉体和精神。
对自身肉体的崇拜是人的自我意识觉醒的一个标志,小说中对人的肉体的强健采取了夸张化的表达方式。仲家小伙木头,如一头牯牛般结实,力大无穷,永不疲累,可以在山川中奔跑如履平地,可以一个人同时打败24个土司兵,也可以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载着一个女人泅渡过大江。他的种种神奇的功绩无一不是和神话化的身体相匹配。与肉体的张扬相联系的是人的性格的尽情释放尽情发挥。小说里人物均有着突出的性格,木头的勇敢、毕摩的忠诚、管家的贪婪、阿卓的傲慢、撒玛土司和约涅木乃头人的凶恶,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古老的传奇中最不能缺少的便是英雄人物,阿喜土司和木头就是这样的人物。阿喜土司有着“仙一样的外貌,有神一样的正义威严和慈祥”,像太阳和月亮一样映照着自己的领地,木头忠肝义胆、勇猛过人,两人虽然身份地位不同,但都通过他们的行为展示了十足的英雄气概。更为难得的是,作者为阿喜土司设计了在成都求学的经历,无疑给她的形象在传统美德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层现代文明的光辉。
马克思说,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有粗野的儿童,有早熟的儿童。希腊人是正常的儿童,古希腊是人性展开的最美好的社会幼年时期。这难道不是对古希腊文学中表现的古希腊人那种自由奔放、独立不羁、生机盎然的个体意识和人文精神的高度概括?现代读者依然需要传奇,往往是借助遥远的神话和传奇,对人类“黄金年代”进行一番回望和探寻。在工业时代和后工业时代,人在科技文明的压迫下,在社会分工的分裂中,脱离了纯真的童年,人与自然、与社会的关系空前地对立,人对自身的认识也经常陷入“身份的焦虑”;人的异化除了日渐萎缩的肉体,更表现在苦闷压抑的心理、平庸暗淡的性格以及被遮蔽的人性。可以说,人与自身、与外界的关系都陷入了比祖先多得多的紧张状态。刚好在人对现代文明发生“不适应症”的时候,古老神话传奇给予了人们一条逃脱的通道,一剂有针对性的解毒剂。在他们津津有味地阅读《奔跑的木头》这样的作品时,他们未必真的相信人可以如夸父一般健步如飞,也未必真的相信十八岁的女土司能用斗智斗勇的方式打败敌手,然而,某些古老的记忆将借由这些离奇的故事、经典的母题被唤醒,并终究启发他们反思和调整自身的命运,探寻人性本该具有的发展方式。
传奇,“奇异而可传”者,无论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将保持着恒久的魅力。书写这些传奇的人,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依然在创造想象的梦境,他们传递着民族乃至人类童年的记忆,保留着人的灵魂原初的栖息之地。故而,木头依然可以继续奔跑在乌蒙山的崇山峻岭间,带着纯真的梦想,和不可思议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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