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艾子杂说》讲道:“艾子行于海上,初见蝤蛑,继见螃蟹及彭越,形皆相似而体愈小,因叹曰:何一蟹不如一蟹也?”这就是“一蟹不如一蟹”典故的由来。触发笔者想到这个典故的是刊发于本期的房伟中篇小说《黑床》。如果把小说塑造的大学教师刘振东不仅仅当作单个的个体,而作为新时期文学中一系列高校知识分子形象的延续的话,纵观他们在二三十年来的嬗变和演化,无论从学术素养、精神高度、人格品质、社会地位等维度来考量,都很难不得出这样一个消极而悲观的结论。
知识分子是文学表现的一个重要群体,而高等学府中的教师、科研工作者无疑是这个群体中的佼佼者。就像他们所栖身的高校经常被比喻作“乌托邦”“象牙塔”一样,人们也常常用“火炬”“灯塔”“灵魂工程师”这样的词汇对他们加以赞颂。在我国特殊历史年代,学院知识分子也曾受到过贬低,直到新时期之初拨乱反正,他们才结束了长期的不公正待遇。当时,以徐迟、宗璞为代表的老作家适时写出了《地质之光》《哥德巴赫猜想》这样的作品,塑造了以李四光、陈景润为代表的优秀知识分子、科学家,留下了那个时期一批最光辉高尚的形象,也恢复和重塑了知识分子在人们心中的崇高地位。
可惜好景不长,知识分子重新获得尊重后不久,就遭到了社会转型的严重挑战,迅速地从精英圣殿跌回到凡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新写实潮流,就有很多作品表现了他们在市场经济的挤压下,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之间巨大的撕裂。就在那时,高校知识分子的形象遭受了一次严重的滑坡。比如池莉小说《你以为你是谁》中的李老师、《不谈爱情》中的庄家父母等,作者就把他们描写成为自私、势利又不肯脱下清高外衣的一群腐儒,并借助新兴富裕阶层之口对他们进行了百般嘲讽。同样是受到世俗化的侵染,也有不少作家塑造的高校知识分子依然保持着可贵的操守,如方方小说《无处遁逃》中的严航、《祖父在父亲心中》的父亲、《行云流水》中的高人云等,他们秉承着一贯的“士人”传统,即便空守理想也不肯与流俗妥协,如同滚滚尘世中的一股清流,只不过,他们依然摆脱不了“清贫”“寒酸”这样的标签。
时间到了世纪之交,市场经济进一步深化,贫富两极分化严重,金钱和利益冲垮了一部分高校知识分子最后的心理防线。在张者的《桃李》、格非的《欲望的旗帜》等小说中,大学不再被描写为教书育人的神圣场所,大学教师也不再单纯是传业解惑的教书匠,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早已低下高贵的头颅,毅然投入商品和物质的滚滚洪流中。他们用知识和地位交换利益,充当金钱和情欲的俘虏,一步步滑向享乐主义、消费主义、犬儒主义。这是一批彻底世俗化、欲望化的高校知识分子,在他们的身上,师道尊严早已不再存在,他们已变成了商人、资本家,而唯独不是知识分子。
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随着一轮社会分配的结束,高校知识分子的心态又发生着新的变化。比如女作家阿袁“中文系系列”的那群高校教师们。这批教授、讲师已然从与市场经济的较量中败下阵来,地位也从社会的中心走向边缘,于是自觉地躲进小楼成一统,退守到精神后花园里孤芳自赏,自怨自艾。他们固然还坚守着学问的阵地,保持着知识分子的清高,然而身上却带有浓重的烟火气。在中文系这个半封闭的小圈子,他们相互窥视,相互攀比,谈情说爱,明争暗斗,消磨着自己的人生。
如果说这些学院知识分子形象已经产生严重的异化,令人倍感失望的话,那么当下,在作家房伟笔下出现的高校知识分子,特别是一些“青椒”(青年教师),则是对这个系列形象下限的一次新的刷新。房伟本身长期生活在高校,对他的同行们有着准确的观察和深切的理解,塑造的人物也立体而真实。本刊去年转载的小说《指南》,就出现过一个委顿颓废的高校青年教师形象,颇有新意,令人眼前一亮。本期转载的《黑床》则更加集中塑造了刘振东这样一个人物,典型意义更为明显。
在小说中,刘振东是某高校副教授,三十五岁,正处于事业上的黄金年华,本可以意气风发地向学术高峰发起冲刺,然而,他却陷入了一场严重的“中年危机”。他的危机来自于多个方面,既有事业的,也有经济和家庭的,还有感情上的。在学院里,他是派系斗争的牺牲品,家庭里,是婆媳关系的夹心层,情感关系上,则是“婚内性压抑者”。结果是“老婆跑了,母亲带着儿子去医院打吊瓶,自己莫名其妙地卷入挖人大战,想和女学生搞点小暧昧,也被人家小女孩把心思扒了个干干净净”。在重重压力之下,他的心理已逼近崩溃边缘,唯一的发泄途径就是玩角色扮演游戏,用近乎变态的方式缓解内心的压力。
如果不考虑到刘振东的高校教师身份,可以说,这就是一个眼下人们戏称的“中年油腻男”。柴米油盐,烦恼人生,让他忙于应付,心力交瘁,“他不过想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但这幸福如此简单地被摧毁了,而且如此猥琐难堪,难以启齿”,故而“感到从内到外都被人掏空了,自己现在就是一具没有水分的干尸”。可以说,这个“感觉身体被掏空”的刘振东揭下了高校知识分子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到如今,这些“青椒”们再也撑不起知识分子的架子,再也保不住头上神圣的光环,他们从坚守的精神家园被迫撤退,完全向小市民的生活方式靠攏。他们从身到心、里里外外地世俗化,其精神的平庸、猥琐和不堪已经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更可悲的是他们的自我认知也发生了严重矮化,这使得他们心中残存的那一点知识分子自尊心也快消失不见。小说借老秦之口说出“知识分子的面子就是这样,先是羞耻之心,后变成虚荣之心,再后来,就成了闷骚之心”。彻底抛弃知识分子的面子,从羞耻到闷骚,将自己混同于凡夫俗子之中,“刘振东”们大概彻底终结了“象牙塔神话”,从此这里再也没有“灵魂工程师”,而只剩下平平凡凡的“学术民工”。
自新时期以来,作家笔下的高校知识分子形象从学高身正、品格超群的社会精英,逐渐一路下坠,最后变成了悲催的“青椒”,要说他们一代不如一代,“一蟹不如一蟹”,的确有些尖酸刻薄,然而,这却是这些形象给予读者的一种强烈直观感受。当然,过多地写高校知识分子在名利场上的精神沦丧,写他们在世俗生活中的心灵堕落,把支流当作主流,把部分当作全部,也有扭曲、夸张和过分审丑的嫌疑。不过,文学毕竟是对真实生活的反映,刘振东们也未必不是当下高校教师的真实写照。可以相信,对他们的批判有助于引起人们的警醒,让人们思考:在商品经济的年代,知识分子究竟应该如何应对外界的诱惑,如何承担和坚守应有的使命,如何在物欲横流中保持内心的安定,如何在尘世喧嚣中找到迷失的灵魂。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