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于,1963年4月生于重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重庆师范学院。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红岩文学奖、老舍散文奖等,出版散文集《手写体》《画布上的情书》、诗集《浮世绘》、军事纪实文学《38军传奇》。曾在《人民文学》《诗刊》《花城》《红岩》等杂志发表作品,曾被评为“重庆十大写书人”。
蒋楠在下浩这座老码头租了个铺,临江,陈腐,却充满静穆。房东告诉她,这座中西合璧的老建筑,在陪都时期就开了一家咖啡馆,名叫雨咖啡,与解放碑那里的星星咖啡馆齐名。既有中国传统木构建筑中的攒尖宝顶,又混搭着希腊多利克柱式,壁爐烟囱背靠卷杀柱头,砖雕照壁对着铁花大门,两种元素榫接在一起,即惊艳又诚实。房东还说,政府已经在搞拆迁,租一天算一天。
放在包里的《美国国家地理》没好拿出来,因为蒋楠租了个白菜价。这一期杂志刊发了一篇文章《下浩老街:长江南岸的旧重庆》,赞叹下浩是老重庆的标本,沿着这匹坡爬上去,人们可以找到吊脚楼、石板路和儿时的叫卖声。在驳船的螺旋桨和灯影下,下浩老街负载着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一种是下浩的原住民,他们保留着老重庆的生活方式,散淡而旷达;第二种是一群在下浩开茶馆开餐饮开咖啡馆的年轻人,他们和蒋楠一样,很难说清前来扎堆的缘由。但他们的到来,是对下浩的激活。
站在高坎上,望着纹丝不动的大河,蒋楠寻思——流逝的时间都到哪儿去了?她自小就不大合群,像是娴静的丁香开在雨巷的小小角落,眼神飘忽而过的时候,会溅出一丁点小哀怨。她曾经上了几年班,感到生活就是套路,按时定量地推送,耐着性子住在这座地貌复杂的城市,在上半城和下半城中悬浮着,却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旧时富人住在下半城,临近水码头,凭窗可眺望江景。而今上半城浮华如梦,市人趋之若鹜。这些年来,她和这座城市攀上了冤亲,离不脱,断不了。
蒋楠对房东说她就是来开咖啡馆的,就叫原来的名字,老好!老好!开业后生意时好时坏,她也不急不躁的。中午来开门,时常抱住一捆浮财,多是不花一分钱从沿街捡到的。一截可以做凳子的原木,一棵黢黑的铁树,一扇败落的窗花和几盏粗碗,还有那些一沾水就生机勃勃的植物:喇叭花、虎耳草、五匹风、秋英以及鱼仔兰。下浩半截荒疏,半世烟雨,大部分铺面写着一个“拆”字。老街气长,长麻吊线的。
由于店小,一直没有招到服务员,蒋楠的母亲退休在家,主动跑来帮忙。
蒋楠是学设计的,自己在装饰店铺的时候,尽量用橘色光源,显得昏暗而温暖。路过一家旧货店的时候,淘到了一架可以放钢丝的老式录音机。她想起外婆的遗物中,本来就有一盘钢丝录音带,正好匹配。这架木壳铁皮的韦伯斯特钢丝录音机,产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美国芝加哥,功放是电子管的,无大的硬伤,运转平稳。蒋楠把怀旧的老物件摆在吧台上,放进钢丝录音带,一阵咔咔嚓嚓的噪声过后,密集的钢琴声骤然爆发,浓烈而揪心。开始蒋楠不知道外婆弹的是什么,反正好听就行了,可以做咖啡馆的背景音乐,后来不少客人提出这个钢琴声太吵了,能不能放点轻音乐,如小野丽莎的《何日君再来》之类的,蒋楠就收起了录音带。
没有客人的时候蒋楠喜欢看书,最近迷上了村上春树,感到青春是残酷的,但愿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不时把书中一些喜欢的句子随手抄写在留言簿里。她经常发现在自己抄写的句子下面有人点赞,蒋楠并不在意,继续招贴一些心灵鸡汤在上面。留言簿在咖啡馆是公众交流的一种方式,冒点酸水发发牢骚,留点感怀是常有的事。
星期天午夜,天空中的雨滴似有似无,粘在地上没有感觉,而落在苔藓植物上,却像珍珠滚落。正要打烊的时候,母亲说一位坐在7号座暗处的客人,提出可不可以播放《水上吟》这首钢琴曲。
蒋楠说:“我们没有这首曲子。”
“客人说,就是那一段钢丝录音。”母亲补充道。
蒋楠反应过来,反正没有客人了,那就放吧。
蒋楠终于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了,就像闪出一个久违的名字,这个人的音容笑貌立刻就浮现出来。听着听着,感到有一个声音在里面对她说话,一段一段的甘泉从她的心田流过,音乐充满了一种魔力。她知道外婆在“文革”中被下放到长寿湖农场,几近饿死。外婆回到市歌舞团后举起干柴一样的十指,再也没有摸过钢琴,这段录音肯定是外婆五十年代出访东欧的时候录制的。
客人什么时候走的蒋楠都没有注意到,他象征性地点的一杯咖啡,却一口未喝。7号桌上的留言簿新添了一小段文字,蒋楠忙问母亲,这个人什么时候走的?长得什么样?问得母亲直摇头。她只好重拾这段文字:
循声而来,迷踪而去,琴是人非,水上顾影。
蒋楠奇怪,究竟是谁在和她笔谈?几天来她暗自观察,故意将笔记本放在吧台最近的那张桌子上,不时瞄一眼有没有人动过留言簿。这个季节是旅游旺季,旅游团扎堆的时候,忙得昏天黑地,她就顾不上这么多了。
1891年重庆开埠之后,下浩桅杆如林,成为当时最大的洋行聚集地。而今的下浩遗世独立,就像深秋的龄虫,褐甲,慵懒,被动地迎接着死亡的宣判。四周不断挤压的水泥丛林,容不得龄虫有太多的喘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依然过着悠闲自得的生活。小酒馆、理发店、诊所、药房、裁缝铺、油蜡铺、杂货铺以及卖彩票的小店本来是一应俱全,近来这些店半开半关,几分消停几分自在。
闲暇时蒋楠坐在窗边,摘抄着春树灰蒙蒙的句型。一滴雨溅到《挪威的森林》书上,她纳闷起来,经常坐在屋当中也有雨点洒下,雨从何来?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读了几遍,都没有一鼓作气将它读完。她无法进入,明明是一行一行地扫过,在心头却留不住一丝痕迹。青春是一场盛大的流离失所,我们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抬头望向窗外,将手伸到雨里,浅笑中有一丝期待,其实她也不知道要等谁。
有人进来,门铃乱响,是一对小情侣。男孩半裸着上身,头发被雨淋湿。女孩头上顶着男孩的上衣,拉着脸,将衣服扔给男孩。男孩笑着伸手做出抚慰的姿态,被女孩一眼瞪了回去,男孩收回手挠了挠头发,甩出一片水珠,溅到女孩脸上。
女孩生气地问:“你属狗吗!”
男孩笑着说:“你终于跟我说话了。”
蒋楠快速将书放在一边。
男孩环顾四周说:“有人吗?老板!老板!”蒋楠在吧台拿了件围裙,一边穿一边说:“来了来了,你们先找位置坐,我给你们拿酒水单。”
情侣相对而坐,蒋楠穿着深咖色的围裙将菜单递给女孩,看了男孩一眼。
男孩:“哦,对不起。”
男孩说着毫不在意地将半湿的上衣穿上。
蒋楠将单子递给吧台内的母亲,看见留言簿上有一大段飘逸的文字:
“雨咖啡”原名小星星咖啡馆,曾有一款招牌饮品名曰“雨咖啡”,在大轰炸时期名噪一时。据《申报》登载:该店屡屡皮毫不伤,如有神助。一日黄昏,日机轰炸完毕,街上一片狼藉。一位劫后余生的客人点了一杯咖啡,咖啡即将饮尽的时候,一大串水滴从街对面的消防水喉里喷射出来,划过一根抛物银线,一滴不漏地飞入咖啡杯里。众人称奇,传为佳谈。咖啡馆遂更名为“雨咖啡”。每逢红灯笼高挂之时,许多人鱼贯而入,点上一杯“雨咖啡”,于悠然品赏之中除却恐惧。
小雨在这座城市空落,将雾都变成了雨城。街道空无一人,两旁的建筑一齐放射出贼亮的光。一丝微风吹过,咖啡馆门上的风铃“嘚儿”一声,清越,悠长。一双白净的女人的手正在制作咖啡,整个过程熟练而优雅。蒋楠端着咖啡走到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咖啡先放在桌上,款款坐下。她的长发别在耳后,俨然一副邻家女孩的模样。她的双眼看着7号桌,上面是一个漆皮留言簿,上面放着一支笔,旁边一本摊开的书,是一本外国诗人的诗集。
蒋楠喝了一口咖啡,知道了雨咖啡的前生,提笔写道:
你是坐在7号座的客人吗?如果你是的话,请不必说什么,你只需要再点一次《水上吟》。
咖啡馆坐了几桌客人,蒋楠和母亲在忙碌着,点单,制作茶点,端送咖啡,收拾桌子。蒋楠坐在吧台里看着靠窗那桌的男男女女出神。 说笑的客人起起落落,但没有人碰桌边的留言簿。
几天以后,蒋楠外出旅游,她的母亲无意打开钢丝录音机,《水上吟》这首钢琴声再次流淌,之后就有一段文字写在留言簿上:
在波光粼粼的水上,
小船像天鹅一样游弋。
激起快乐的涟漪。
我的灵魂也像小船一样荡漾,
天空中的落日,
翩翩起舞在船边的波光里。
西面树林的枝叶上,
阳光在亲切地向我们致意;
东面树林的枝叶上,
芦苇在晚霞中低吟。
心灵呼唤着天堂的快乐,
绚丽的余晖映照在平静的树林。
啊,舞动着带露珠的翅膀,
时间在动荡的水波中消失。
明天还要让时间带着闪亮的翅膀飞去,
就如同它的昨日与今夕。
直到拥有飞得更高、更有力的翅膀,
我自己将从时间的潮汐中消失。
——施托贝尔格《水上吟》
施托贝尔格是谁?和《水上吟》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外婆要留下这样的一部生涩的大曲子?归来的蒋楠看着本子上新留的一首长诗,知道7号座的客人肯定来过了。蒋楠猜测,外婆炫技,通过琶音、八度和震奏,肯定是要将一个故事急切地编织进去。 在百度上查了一下:《水上吟》作于1823年,是奥地利作曲家弗朗茨·舒伯特的代表作,采用施托贝尔格的抒情诗歌为歌词。作品描绘了河面上旖旎的自然景色,表达了作曲家平静而丰沛的内心世界。作曲家李斯特将这首艺术歌曲改编成钢琴曲《水上吟——船歌》,把歌唱性旋律糅合进来,急促的音符表达出深深的期待。
蒋楠郑重地写道:
你是谁?
久久无人应答。
过了好些天。
她耐不住,用急切潦草的笔法问:
你到底是谁呀?啷个像个死人一样不说话哦!
还是一片静默。
几天后一段言辞恳切而郁结于心的文字攀附其后,就像蔓藤缠绕着葡萄:
由于不能同你说话,我送走了十分凄楚而寂寞的四月和五月。——摘自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嘿!”蒋楠得到了一个有趣的应答,虽然字里行间读出了一种莫名的忧伤。蒋楠率先提出挑战,期待在咖啡馆见面。
好多天对方都没有应答。许多游客混迹于咖啡館,蒋楠猜不出哪一个是她要等的人,于是选择了客人最少的星期天6月5号的中午见面,放在7号座的提拉米苏就是信物。
但这一天蒋楠空等一场。
蒋楠问他为什么不来,好几天都并没有回复。她特意抄下余光中的诗句:“一池的红莲如火焰,在雨中。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母亲翻看留言簿,开玩笑说他可能来过,看见你之后嫌你长得不如他心中所想,就赶紧闪人了,有一句老话是相见不如怀念。
蒋楠心中有气,懒得理她,将笔记本拿来垫了多肉植物的花盆。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一个客人不小心将水杯碰倒,水浸入笔记本中,蒋楠赶紧将笔记本擦干,摊开,一下子就看见对方的回应:说他在6月5号这一天赶来时,已经离咖啡馆还有两条街的地方,空袭警报响了,他有任务在身,不能耽搁,下次见面另寻佳期。这次拉警报,你和你的家人都没事吧?日本人真是太可恶了!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在大轰炸中死去!
这次留言的人有了进步,署名:
船歌。
蒋楠不禁一笑,年年这一天都要拉警报,汽车轮船纷纷鸣笛,一是为了纪念,二是为了检验一下警报器能否正常工作。
蒋楠皱眉。坐在吧台里,一脸疑惑:“他是什么意思?大轰炸?骗人的吧。”
蒋楠突然想到什么,走到吧台电脑前,打开百度,输入:大轰炸。敲回车。蒋楠仔细盯着屏幕,屏幕中出现多条相关信息。蒋楠一条一条点开看。
蒋楠自忖:“不会吧。”
蒋楠赶忙拿出笔记本电脑自语:“你说的是1938年的重庆大轰炸?”
蒋楠刚抬起头呼出一口气,低头又看见屏幕上出现的字迹,一脸震惊。
1937年11月26日,中华民国政府主席林森乘“永丰”舰黯然抵达重庆,从此拉开了政权“衣冠西渡”的序幕。这样的民族救亡时代的大迁徙,成为历史的重要节点。
当时的重庆,三平方公里的主城区住着好几十万人。抗战时期重庆老百姓的房屋,大多都是用竹板、木板搭建成的,遇火就着,而且房屋之间空隙小,大火很容易蔓延。因此,日军在空袭中,特意选择了燃烧弹。每次轰炸,重庆都陷入一片火海。 由于国力相差太远,当时的中国无法阻止日军的空袭。但是,在大轰炸的硝烟中,有一群人站了出来。在防空警报还没解除的时候,他们就会第一时间出现在火场。救火的人有正规的消防队队员,还有官民混编的防护团义勇消防大队的队员,他们平时是生意人、公司小职员、力夫、大学生。大约每四十个重庆市民中,就有一人,曾在敌机的轰炸之下,倾力挽救这座城市。蒋楠的外婆一生都在打听当年一位烈火英雄的身影,她的命就是其中的一个救火队员救的。
战时重庆的房屋大多为木质的吊脚楼或是竹木加泥土的混合体,一旦着火,火势迅速向四周蔓延。此时,空袭警报尚未解除,救火人已经赶到了火场。距离着火房屋最近的是一位消防员,他带着斗笠,身穿黑色衣服,这是当时重庆消防队员的标配。
由于自来水也经常被炸断,市民们实行人海战术,自发而熟练地用脸盆、水桶、沙袋组成一条条水龙沙龙进行扑救,有效地控制着火焰的蔓延。为了表彰烈士功绩,抚慰逝者英灵,由当时的重庆市长张笃伦、知名人士胡子昂等与社会各界共同发起,在中央公园竣工落成了一座“重庆市消防人员殉职纪念碑”。碑身下部与碑座相连接处镌刻有“建重庆市消防人员殉职纪念碑记”、“发起人”碑记、“抗战殉职人员姓名”碑记等三幅。
蒋楠合上电脑,发现最里间的7号座有些幽暗。客人一般都喜欢靠窗的座位,7号座极少有人坐。这些天明明无人,又像有人背对大门,一直伏在桌上写着什么。蒋楠一阵激动,以为找到留言的人了。急促地走到桌边,发现椅子上搭着一件带斗篷的褐色风衣,可能是哪个客人忘了带走。
蒋楠随即在留言簿上写到:
船歌,你能不能不要這样神神道道的,请坐到明亮的8号座来,靠窗边,之字形的回廊走过去就是了。我们不会是见光死吧。
不久,船歌在留言簿上摘抄了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的一段话:
我判断不出我位于何处,也不具有自己是在朝正确方向前进的信心。我之所以一步步挪动步履,只是因为我必须挪动,而无论去哪里。
蒋楠不禁想起外婆十几年前走的那一天,也是6月5号,她猛然听见剧烈的演习警报声,心脏病就发了,她的离去更像是被这个专属日子里的专属人召唤而去。大轰炸时期许多人都共同留下了一种后遗症,他们听不得大的声音,这是他们家人生活中最紧要的事情。外婆从不愿去五四路这个鬼地方,也不愿家里人提起这个鬼地方,每年的这一天拉警报,家人都要将外婆送回寸滩老家。
“文革”的暴风骤雨袭来,外婆托人刚从国外带回来一架钢丝录音机,转眼就被红卫兵“破四旧”,在院子里砸得稀巴烂。幸而钢丝录音带的盒子坚硬,没有被踩烂。外婆在盒子上面写下清秀的字迹:《水上吟》。每一年的这一天外婆都要把这个盒子拿出来擦拭一番。后来,年代久远,录音盒子上的字迹越加模糊不清,就没有人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了。外婆走的时候,双手好像放在一架看不见的钢琴上,等待着降a和声小调和降c大调来回呼应。外婆还有一个宝贝也是碰不得的,一只漆面的木匣子里,放着一本软面抄笔记本,母亲说,外婆每年只为5月的一天打开。
母亲看见女儿魂不守舍的,有一天将木匣子从家里取出来,放在吧台上,告诉蒋楠,你要找的答案可能在里面。
蒋楠打开木匣子,在软面抄的封面写着敬献给一个人的模样,但年代久远,被岁月浸染,难以辨识。每一页从头到尾密密麻麻地写着:“你在听吗?你在听吗?你在听吗?”外婆的一本笔记本就像编年史一样,但没有该年度的任何记录。从1938年到1992年,五十四年54页,每一年占据了软面抄的一页薄纸,每一页的落款都是当年的5月4日。后面的空白页已经所剩无几了,却像蜻蜓的翅膀一样脆弱。
外婆是弹钢琴的,已经走了十几年。解放初期重庆市文化局选拔了一些好苗子,送到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学习,外婆得以从教堂音乐中走上了艺术道路。蒋楠每次放送“水上吟”的时候,都要将外婆大段大段的独白跳过,快进的时候,就仿佛地狱的鬼在短促尖叫,遇到录音机出状况的时候,就像一个大舌头在唱游。为了一探究竟,蒋楠把母亲请来,和她一起反复听外婆的大段录音,由于音质损伤严重,花了不少时间来缝合和猜谜,慢慢整理出一个家族里经常传讲的故事段落,外婆的故事一下子灵动了起来。
外婆差点死在七十多年前的这一天,那时的五四路并不叫五四路,1938年5月3号日机大轰炸之后的第二天,从衣服街到木货街、草药街、百子巷、十八梯等五六条街道上,许多店面都再无人打开……人们为了纪念这个惨案,将几条烧得面目全非的街道命名为五四路。这一年外婆只有十四岁。在头一天的狂轰滥炸中,周边一片废墟,教堂依然奇迹般地矗立,神父在指挥唱诗班的孩子排练一首合唱曲,没有听到警报声音,外婆为这首曲子作钢琴伴奏,准备在宋美龄举办的义捐慈善晚会上演出。
一颗炸弹穿过教堂的彩色玻璃,落在大门外,爆炸掀翻了教堂的半边穹顶,接着火光四起,哭喊声连成一片。一个消防队员冲进来,抱起半埋在土堆里的外婆就往外跑,要到门口的时候,一根木梁砸下来,击中消防员的头部。他当即被砸倒在地,双手还死死护住外婆。一副担架将不省人事的消防员送到临近的宽仁医院,医院已经没有床位,医护人员乱成了一锅粥,抬担架的人将消防员停放在过道上就去救其他人了。外婆不知所措,只好跟在担架后面一路啼哭。
急促的脚步声混合着医院的斥责声,以及哭爹嫁娘的呻吟充斥着过道。消防员的眼睛缓慢地抬起来,望着过道边的一架钢琴,外婆收住了哭声,从钢琴上抱开绷带等急救杂物,掀起琴盖,不假思索地弹起了舒伯特的钢琴曲《水上吟》。一股清凉而密集的流水划过天际,所有的嘈杂声都消失殆尽。弹着弹着消防员的眼睛滚出了晶莹的泪珠,映出翻飞的乌木黑键和白色的象牙键。当外婆还没有弹完第一个大段,消防员的担架就被悄然抬走了。
外婆回头望着空荡荡的过道惊魂未定,就在医院里四下寻找,当时没有人来理会一个小姑娘的哀求。经人指点,外婆在消防局终于查到救她的是一个义务消防员,叫梁瑞章,由于他不是正式编制,查找起来困难重重,至此生死不明。外婆颓然又回到了医院,逢人便打听梁瑞章的下落,由于当时情况混乱,有人说他被转院到其他医院了,有人说他死了,运到黑石子了,反正说法不一。风将楼顶上的红十字床单吹下来,挂在二楼的阳台上。看得出来,红十字是用碘酒临时涂在床单上的,但人们不清楚这是没有用的,因为日机实行的无差别轰炸。日本人这只恶蚕来势汹汹,吞噬了大半片中国的美丽河山,上海、南京、武汉相继失守,逆长江而上兵逼宜昌,一再叫嚣:“炸垮重庆,中国必亡。”
外婆不敢回寸滩,那时的遇难者在朝天门码头堆积如山,征调而来的专属木船根本不够运。如果你从朝天门过河到江北城,那么就有一个要求,必须带一个大轰炸被炸死的遇难者过河,如果你去寸滩,就必须在江北城带一个遇难者的尸体去黑石子掩埋。挑也好,背也好随你,那时物资匮乏,遇难者只有一床席子裹身,不管你高不高兴,反正你被摊派了任务。
当时寸滩属于真德堂的帮会会地。当地的一个乡绅叫张利元做了一件善事,特意买了块地,用来掩埋客居重庆城而死于非命或者没人善后的死人。他专门雇了一条船,专门从朝天门送死尸回来。大轰炸时死人太多,有的一家一家地死光,政府循着这条线索,把那些尸体一船一船地运来,全部埋在真德堂一带的山坡,取名新棺山。有许多尸体运送不及,还没抬上坡顶就埋了,甚至丢在了半路。不过,大石坝一带还是埋得最多,屋前屋后都有尸骨,随便几锄头下去,就挖出人骨。
当时,外婆在寸滩的一个亲戚被征召到城里头来运尸体,看见外婆呆呆地坐在医院的台阶下,一把将她拖起就走。外婆当时说啥子都不肯离开医院,有人来哄劝她,万一要找的人死了,運到寸滩呢?外婆就跟着亲戚回到了寸滩。在黑石子寸滩一线,外婆也不害怕,跑遍了坡上江边的死人坑。通常,大坑埋十多个,小坑埋几个人。外婆就是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
后来埋的死人太多,乡民们不敢喝附近井里的水,每天跑很远去挑水。蒋楠的妈妈曾带儿女们回去,看见坡上种的红苕大得很,好多人却不敢吃。
外婆后来每年都去纪念碑,虽然她知道上面没有梁瑞章的名字,但她依然叨念着救命恩人,在纪念碑的下方,用钉子刻划一个人的名字。该面碑文漫漶不清,大约可分出右三列及左二列,文义欠详,名字也被慢慢风化,她就在原来模糊不清的碑文上,继续刻一个人的名字:梁瑞章。
蒋楠多次在咖啡馆对着留言簿自问,“船歌”是不是梁瑞章呢?如果不是同一个人,《水上吟》又怎么解释?还是春树的这句话经典:“不会忘记的永远不会忘记,会忘记的留着也没有用!”
入夜,蜿蜒上下的青石板是下浩的一个灰色喻体。
龙门浩码头历来就是连接渝中半岛与南岸的摆渡要道,从龙门浩水码头,经下浩正街、米市街、董家桥、望耳楼、觉林寺街、葡萄园,从黄角古道通达贵州。如今南滨路裹挟着钢筋水泥横扫而过,浮华落尽,将下浩一劈两半。抬头斜视,两江四岸云卷云舒,正好可以看见东水门大桥橙色的桥体凌空飞过,车来车往,下浩即将被轰然车裂。6号线轻轨呼啸而过的时候,橘红色的东水门大桥就像一百架日机飞临上空,酒柜里悬挂的高脚杯叮当作响。
蒋楠从留言簿上抬起头来。
蒋楠母亲:“那个小伙子长得不错,可惜太瘦了。”
蒋楠:“我又不是在看他。”
蒋楠母亲以眼神询问。
蒋楠:“我发呆不行吗?”
蒋楠的母亲开始吟唱:“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他?”
入夏,房东来收房租,告诉蒋楠可能这是最后一次了,政府已经通知业主,即将大规模的保护性开发。重庆是一座水码头,历来是最有性格的城市,它狂飙又仗义,磅礴又市井。上街浮现着水码头的民间疾苦,下街残存着陪都时期的固执气概。重庆民居,大多为白墙、穿斗式木质结构,柱间采用竹笆夹泥为墙体,即中间用竹子,竹子外边敷上泥巴,极少使用砖石墙体,屋顶盖上小青瓦,以减轻建筑重量。看着这些夹壁房子,蒋楠仿佛又回到童年。
从下浩头枕的山脊望过去,有一座始建于南宋的觉林寺依山而筑。寺中有一楼阁式砖塔,八方九级,打破了山廓,名曰报恩塔。1757乾隆年间,钱塘人王氏,官宦子弟,随父入蜀。突遇祖母仙逝,葬于觉林寺。父亲留他在寺中削发为僧,法号江月,并代全家人为逝祖守孝。江月的母亲念子心切,先后给了江月七百两银子,僧人江月报其母性之伟大,发愿修建报恩塔。 打好基座不久,江月圆寂,弟子善明继承遗志,破土时孝德感动上苍,掘得宋淳佑年间花银五锭,接着天赐雷斧,断巨石于田间,历时十六年,乃成。
蒋楠从觉林寺回来,收起雨伞,踩着凸凹不平的石板路,慢慢走进下浩老街。推门而入,门口的风铃响了一阵突然落下,蒋楠将风铃捡起,发现系风铃的绳子断了。
蒋楠拿着风铃走进咖啡馆,向吧台走。蒋楠:“妈,还有绳子吗,这根断了。”
蒋楠母亲在整理杯子。
她说:“你先放那儿,我一会儿找找看。”
蒋楠把风铃放在吧台,往靠窗户的桌子走去。
蒋楠母亲一边整理杯子一边隐隐有些不安。蒋楠将寺庙里请回来的一个吉祥结拴在母亲腕上,一缕心香荡漾开来。
蒋楠母亲说:“哎,妈老了,搞不清楚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心思了,一天一个样。”
蒋楠冲母亲一笑,走到靠窗的位置,推开窗,闭眼深吸了一口雨后的空气。夜色四围的时候,天气依然有些闷热,隐隐含着一些思睡的成分。
蒋楠母亲正在给靠近门口的一桌客人下单,点单完后,蒋母走向吧台,给客人煮咖啡。正在角落翻找东西的蒋楠问蒋母是不是真的没动过她的留言簿,怎么会莫名其妙不见呢。蒋母表示她实在没有碰过。
正当此时,一人推门,贯入。门口的情侣抬头向来人看了一眼又转回头。
来人走到窗边,在蒋楠常坐的位置坐下,蒋母让蒋楠去点单,蒋楠一边低头从围裙兜里拿出纸和笔,一边头也不抬地问客人要点什么。客人说,来一杯“雨咖啡”。
蒋楠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泪眼开始婆娑。这款咖啡不是一场战争研磨出来的伤感饮品吗?他怎么会知道?慌乱中蒋楠脱口而出:“没——没得雨咖啡”。这位客人就从7号座拿走了留言簿,冲蒋楠一笑,快速消失在夜色中。蒋楠急急追出去,边跑边喊:“还我本子。”道路两边的人以为是在追偷儿贼。
雨越下越大。蒋楠来到重庆市消防人员殉職纪念碑,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梁瑞章。蒋楠一下就从梦中醒了,趴在吧台的高凳上,胸前紧紧抱住那本留言簿。
蒋楠突然明白留言簿其实是一个介质,肯定在暗示着或蕴藏着一些东西,急忙在一页空白页上问:
你是不是叫梁瑞章。如果你是,我要告诉你,我的外婆找了你几十年。
这时并没有客人来店里面,蒋楠知道即使有人来回应,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月。蒋楠自知有几分无趣,开始戏仿两个人的口吻,在纸面排演了一部独角戏。
你不是说我是个死鬼吗?我叫船歌(哥)——《水上吟》的副标题,飘在水面,是一首老旧的歌曲。当音乐弹奏的时候,我会回来,当音乐停止的时候 ,我就消失不见。
你是死了。
我死了吗?我不是一直在给你留言吗?
如果你没有死,为什么不能走之字形的回廊?
有时候我们和我们的想法一样,是不能拐弯的。
那你承认你是鬼了?
春树说:“死不是生的对立,而是生的一部分。”
不对!春树只是说自己受伤了,但不知伤在哪儿。
但春树为此也辩白道:“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入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
唉,春树的书不能一次读得太多,其实没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喜欢失望罢了。
这句话不是你说的。
你确定?
春树难道没有告诫你:“我所把握的,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写着写着,她开始困惑起来,自己是不是启用了记忆深处的双重人格,将外婆的钢琴曲和留言簿平移到双向织体中,正如李斯特的《水上吟》为舒伯特的歌曲建立了精密的织体。蒋楠不知道纸质、回忆和现实哪一个更真实。蒋楠又动了想约梁瑞章的念头,看一看他究竟是人还是鬼,正好近日有一场节日的盛大焰火,能不能在朝天门码头的尖沙咀趸船上相会?虽然她对能否见面并没有把握,但十分期待可以与他面对同样的焰火——只是蒋楠不知道怎样发出有效的邀请。
初夏的一个星期天,三束红艳欲滴的花从后院的泥土里,毫无征兆地撑开花架子。蒋楠并没有在意,倒是一位学佛的客人,指认这种花叫曼珠沙华,也叫彼岸花,它的花香有一种魔力,可以让人想起自己的前世。曾经守护彼岸花的是两个妖精,一个是花妖叫曼珠,一个是叶妖叫沙华。他们守候了几千年的彼岸花,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生生世世,彼此备受折磨。终于有一天,这对痴男怨女打破魔咒偷偷地见了一面。曼珠和沙华即被打入轮回,永世不能相见。
蒋楠对彼岸花的降临并没有在意,径直到发廊将披肩的长发烫成了大波浪,回到店里的她有了几分成熟女性的味道。蒋楠给自己冲了一壶柚子茶。邻桌的人翻动报纸发出响声,蒋楠抬头看去,突然愣住了,蒋楠用手擦着湿润而模糊的眼睛,几乎笑出了声。
面向蒋楠的那一页报纸上,“民国老照片展”的标题环绕着十几张黑白照,一张男人的照片逐渐放大,清晰。那男子穿着民国时期还没出现的现代样式的服装,一只手伸向虚空,仿佛正揽着心上人的肩膀。蒋楠猜测,梁君该不是这般模样吧。不管这个纸上的梁君存不存在,她决定要做一件事情——把远方归还给远方,把无常归还给无常。
四月开的店,五月大轰炸。六月不说话,七月就把焰口放。
“七月半”的时候,觉林寺在晚间举行“盂兰盆会”。蒋楠抄写好一张纸条,递给觉林寺的常无法师,举行放“阴焰口”仪式,主事者在祭品上插着一把三角纸旗,分别是蓝、红、绿三色,上书“甘露门开”,紧接着法师敲响引钟,领唱《杨柳枝净水赞》,带领座下僧众齐齐念诵,然后将一盘盘面桃子和大米抛撒向四方。蒋楠将外婆的软面抄一页一页撕开,混在焚钱炉里一并点燃。火光明明灭灭,照在蒋楠的脸上乌红一片。七十多年前,梁瑞章在烈火中用自己的命换了蒋楠的外婆一命,七十多年后,蒋楠在觉林寺的报恩塔前,请常无法师一心召请,施孤台上供着被超荐的灵位牌,上书“佛力超荐梁瑞章及大轰炸时期的遇难者往生莲位”。
“盂兰盆会”的第二天,蒋楠一把锁关了咖啡馆,将钥匙交给不明就里的房东,慢摇慢摇地走出了下浩。桌上的彼岸花妖冶夺目,留言簿已不知去向。《挪威的森林》静静地摊开着,一束青灰色的光线,把一行字照得晶莹剔透: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选自《红岩》2018年第1期
原刊责编 欧阳斌
本刊责编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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