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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女调音师的非典型生活

时间:2023/11/9 作者: 畅谈 热度: 15864
杜雯雯

  

  

  某些时刻,不用对话,蔡琼卉就能察觉手边这架钢琴和主人的故事。

  购入仅三年的新琴,连接弱音踏板的零件便打穿了那层厚厚的羊毛毡——如果对方不是频繁授课的音乐老师,则通常是一名勤奋刻苦的练习者。

  比起其他同行,27岁的蔡琼卉缺少一项“基础工具”——眼睛。她是一位盲女。

  幼年时,因意外丧失视力,她现在只能依靠耳朵和手部的精准配合,来完成钢琴调音的工作。

  那些初次碰面的客户,大多会经历两次感叹。先是开门时,讶异眼前这位年轻盲女的职业选择,调琴结束后,又转向对她专业能力的称赞。

  失明后的二十年成长中,女孩学琵琶演奏、上大学、后来成为浙江省唯一的盲人钢琴高级调律师。她主动选择了周边人眼中“更狭窄的一条未知路”,但却成为多年后,她抵御黑暗、与曾经的苦痛平静相处的最好方式。

  “没想到盲人也能调琴”

  渐变或深黑的镜片后,是女孩的双眼。上下眼皮呈闭合的缝隙状,眼眶有些凹陷,透过薄薄的眼皮能感受到眼球转动的状态。

  对蔡琼卉来说,戴眼镜不只是美化的作用。

  无论是立式钢琴还是三角钢琴,复杂的内部构造时常会累积灰尘——对普通人来说,这点灰尘或许没什么,但对蔡琼卉工作时的眼睛却是一种潜在的危险。

  过去两年,她为超过500台钢琴进行调音和修理,和那些隐藏在琴身内部形形色色的故障交手。榔头不平整、螺丝松了都算小问题,还有琴弦断掉好几根的,一组88个零件全部蛀掉的,也有买来十几年一次都没有调过的琴。

  工作时,女孩通常会将及腰的黑长发扎成一束马尾,坐上琴凳一边弹一边调。时间最长的一次,她连续调了五小时。那是一台拥有12000个零部件的三角钢琴,一遍调完琴音稳不住,蔡琼卉只能再来一次。

  通常,蔡琼卉会携带一个二十几斤的黑包,里面都是最常用的调音工具和常备材料:扳手、琴键钳、木砂板、音叉、止音夹,零零总总六七十种。

  每一位经验丰富的调律师,都会找到自己和“乐器之王”独特的对话方式。毕竟要从88个琴键、约230根琴弦和8800个零部件中,匹配问题源头并成功解决,难度不亚于解锁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比她大五岁的姐姐蔡艳春不懂音乐,她听不出琴弦拧动10度或20度的区别在哪里,只知道妹妹常说,“钢琴误差就算在0.1毫米,也会造成弹奏的不舒适。”即便是一个简单的杂音,也需要分析判断出自哪里,反复测试,反复调整。

  蔡琼卉的耳朵最懂得一台完美钢琴应该拥有的样子,“声音听起来干净通透,完全没有杂音,手感也非常灵敏,心到手就能到。”

  除了知道蔡琼卉背景的熟客,也有一些琴行介绍的、没有被提前告知的客人。等到了对方家里,客人犹豫着不太敢让蔡琼卉进门调琴。母亲孙水娟曾陪着女儿一起到客人家里调琴,她好几次都向对方耐心解释。

  在浙江,蔡琼卉是唯一一位盲人高级调律师。客源逐渐累积,她有时忙到一天需要跑三户人家调琴。随之而来的肯定和赞誉里,她时常会收到对方这样的反应,“没想到盲人也能调得这么好。”

  童年意外

  在全家的相簿中,只能找到一张小琼卉出事前的照片。

  这是一张拍摄于小学时期竖版的红底登记照,粉色带花纹的薄杉外,套着一件蓝白色的翻领校服。女孩理着短短的学生头,头发长度不过耳,分开的前刘海散落着两株发丝。脸颊有着幼童常见的嘟嘟感,眼睛目视正前方,嘴角上扬。

  那场毫无征兆的意外来得太突然。2000年10月的一个下午,8岁的蔡琼卉在富阳读二年级,赶上学校里开秋季运动会,低年级的学生被准许放假回家,几个得闲的孩子们相约去同村的小伙伴家里玩。对方家中正在造房子,工作中的泥瓦匠随手扔出的一把石灰恰巧落在抬头的女孩眼中。

  父母当时都在村外上班,当他们得知女儿出事并匆忙赶到时,村里的叔伯已经带着孩子从村卫生所、乡医院一层层转送到富阳的人民医院。那时,从村里进城路程不便,一辆三轮摩托便是大家能找到最便捷的交通工具。

  母亲孙水娟记得,富阳的医生判断蔡琼卉眼部伤势严重,建议家人直接将其送到杭州的医院救治。一家人在慌乱的局面中,又匆匆打车前往一小时车程外的杭州市区。抵达杭州的医院时,已经是晚上七点,距离事发已过去三小时。

  时隔19年,蔡琼卉对事发的细节记忆都是模糊的,只记得受伤后眼睛疼得厉害,“当时做了全麻手术,醒来已经是深夜,睁开眼睛一片黑,第二天早上再次醒过来,还是一片黑。”

  躺在病床上,她听见身边的亲人都在哭,但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在杭州经历几次手术后,医生向蔡家人坦言,孩子眼睛灼傷太厉害,实在没办法了。

  确诊失明后,医生也只能尽力安慰孙水娟,“小姑娘运气不好。”

  出事那年的春节,蔡琼卉和父母是在上海的医院度过的,留下13岁的姐姐独自在家上学、做饭、照料家禽。那个年代,手机还未普及,姐妹俩靠打固定电话问候彼此。

  原本父母以为小女儿尚未知事的年纪,就算碰到不幸也是在懵懂中度过。但那通电话里,蔡琼卉表现出意料之外的懂事。

  她一边哭一边朝着那头的蔡艳春说道,“姐姐,我这辈子没用了,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家里要靠你了。”

  在经历二十多次大大小小的眼部手术后,她更加珍视左眼仅剩的一点微弱光感。

  有人从身边走过,她能感受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如果在靠近脸部的区域晃动手掌,她也能捕捉到一些动态。对比起完全坠入黑暗的那段时光,至少现在能勉强区分白天和黑夜。

  在黑暗中行走

  事故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女孩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控的抑郁中。

  和过去自由的生活相比,她被丢失的视力搞得全面受限:长时间不能独自出门,在家里每一步都要走得很小心,连吃饭、穿衣、上厕所的基本需求也得别人帮忙才能完成。

  因长期用药和激素作用,蔡琼卉从30多斤迅速增重到80斤,即便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但姐姐从言语间感受到妹妹的情绪起伏,“那时候她会说,我眼睛看不见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更多因失明带来的生活阻碍,只有最亲近的家人才知晓。

  农村家庭还没有安装自来水的年代,洗衣服都堆在盆子里,小矮凳也是随意摆放,过去轻易就能绕开的生活用品,好几次绊倒了蔡琼卉;家里自建的房子分楼上楼下,母亲心疼女儿,试着背她下楼,结果没掌握好平衡,两个人一起从楼梯滚了下来,孙水娟因此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害怕女儿在不经意间与家人走丢,孙水娟便提前想好预案。一条小毛巾蘸湿水,握着女儿的手,在地上一笔一笔教她写“蔡琼卉”三个字。母亲内心深处的想法是,就算万一哪天女儿真的走失,也能在失明状态下写出自己的名字。

  在黑暗中行走,除了不便,更多的时候伴随危险——即便是蔡琼卉成年后,也并不能降低风险。

  有一回过斑马线,一辆速度很快的车快要撞上行走中的蔡琼卉,好在旁边的一个好心人迅速拉了她一把,避免了一场悲剧;早期蔡琼卉独立行走,家人不放心,总是会悄悄跟在她身后,不能隔太远也不能隔太近;后来有了叫车软件,家人便在手机上随时查询接送她的司机名字和行驶路线。

  调琴的工作必须外出,这成为蔡琼卉后来面临的最大难题。

  对视障群体来说,搭乘地铁是最便捷的,工作人员可提供进出站接送服务。但调音师的工具包里时常会携带除锈润滑的喷雾液体,有易燃易爆标志,不允许带上地铁。

  她还申请到一只名叫“阿拉丁”的拉布拉多导盲犬,扩大了自己的行走半径,生活也变得更有规律,遛狗、散步、锻炼身体。

  但许多司机并不愿意乘客带着一条体型并不小的动物上车,即便知道这是工作犬。有小孩的家庭、对动物毛发过敏或是单纯害怕犬类的客户,也不能接受蔡琼卉带着“阿拉丁”一起工作。

  还有一些订单,是在远离市区的乡下。填写的位置不准确、地图导航的偏差都会让蔡琼卉付出比普通人更多的精力。

  即便如此,蔡琼卉还是决定锻炼自己独自出行的能力。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尝试,是在北京读大学时完成的。

  大一下学期,她瞒着所有人,一个人从学校走到校外附近的一家水果店,拿着盲杖一点一点摸索,听到叫卖声的时候知道自己到了目的地。

  短短400米路程的成功,极大鼓舞了蔡琼卉。信心就是这样一步步建立的,她从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最后发现,“其实也蛮简单的!”

  和音乐相遇

  从小,父母在物质层面能提供的助力不多。但在富阳区鹿山街道江滨村的村民们眼里,蔡家两姐妹算是顶争气的。

  孙水娟原本是流动水果摊的摊贩,女儿发生意外后她便不再工作,全身心照顾家里,好些年之后才在家附近的一家工厂重拾生计;丈夫原本是造纸厂的工人,女儿治病筹款的费用花光后,他又跑去做打桩机的施工员。

  长大后,姐姐蔡艳春进入中科院长春应用化学研究所从事科研工作,妹妹在家里开了一间小小的盲人调律工作室,生活自给自足。

  重返校园后的时光,让蔡琼卉的性格变得开朗了些,更重要的是,无意间促成了她和音乐的相遇。

  盲校的外聘老师张根华,无偿教授蔡琼卉琵琶演奏多年。张根华今年已经68岁,他印象中初见蔡琼卉时,女孩不太爱讲话,“总是我问一句,她答一句。”

  最开始,蔡琼卉对音乐的节奏感比较差,老师也从未指望盲人学生能成名成家,只是想着能让孩子性格开朗一点,能有机会和社會多接触就好。

  他甚至自己也闭着眼睛弹奏,体会在黑暗中与乐器融合的感觉,“摸索经验教她,怎么比较方便掌握,老师最主要就是不让学生走弯路。”

  他记得这名学生为练琴付出的努力,老师弹奏的时候她会用录音设备录下来,自己回家跟着练习,最长的一次抱着琵琶弹了16个小时,手指长冻疮、划破出血、生茧也是常态。

  渐渐地,张根华发现,蔡琼卉对音乐的把控力甚至比一些视力正常的学生还要好。学习琵琶三年后,小姑娘还受邀到杭州和宁波的剧院演奏,成名作是《彩云追月》和《阳春白雪》。

  高中分班时,大多数盲校同学都选择推拿班,高三就实习走上社会。蔡琼卉不甘心,她不愿自己以后的人生都困于推拿室中。2013年,她以全国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学习钢琴调律。

  这段不同于大多数盲校同学的经历,让蔡琼卉的盲校同学褚晓然印象深刻,“从小学音乐,她的气质会特别好,读大学后听她讲话,感觉自己和她差太多了。”

  也学了推拿的褚晓然清楚,“琼卉的路虽然比我们好,但是也远比我们艰辛得多。”

  好友提到的艰辛,从蔡琼卉回富阳找工作时便开始了。

  最开始,父母希望她能考入相对稳定的单位,但因女儿的身体状况作罢。数次碰壁后,她决定把自己的专业用起来,开一间盲人调律工作室。

  比起早早进入推拿按摩行业,薪资收入都有保证的同学,刚开始蔡琼卉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完全保证。立式钢琴300元一次,三角钢琴500元一次,但找蔡琼卉调琴的人并不多。

  直到去年开始,盲女调音师的口碑在杭州渐渐传开,客源才积少成多。

  无论是家人还是蔡琼卉自己,都没能预料到,当初那些并没有明确未来的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结局。如果没有8岁那年的一场意外,这个喜欢素雅长裙和垂感旗袍的女孩或许会是另一番人生。

  小时候,蔡琼卉虽没说过自己长大后的宏大理想,但姐姐记得,妹妹最喜欢的玩具是一个洋娃娃,搭配上各式各样的小衣服,“可能那时她内心想当一名服装设计师吧。”(资料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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