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毛泽东在其后来广泛流传的《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用了一组微妙的关联词:“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三言两语,无意间勾勒出先生贫病至死的形象。
如果说“宁肯饿死”是拒绝救济的决心写照,是感情化的口号,那么朴素的日记则忠实地测写着他日益恶化的胃溃疡,乃至于胃穿孔的结局。1948年8月12号这天,清晨或是黄昏,朱自清与世长辞,后人称他是诗人和民主战士。
一位新诗先锋
时间回到1919年,哲学系的学生朱自清进入北大的第三年,多数同学对他的评价是“秉性谦和、沉默寡言”。这天他结束了一天的学习,从当时还设在马神庙公主楼里的图书馆回到宿舍。同房间一位姓查的同学,从伊文思书馆寄来的书目里,得到一张名为《睡罢,小小的人》的画片,画上是一位在月光下怀抱着婴儿的西洋妇人。朱自清只在无意间瞥见这幅画,受到震动,当即写下了人生的第一首诗《睡罢,小小的人》一一甚至直接得与那张画片同名。内容也坦荡直接,带有青涩:夜底光,花底香,母的爱,稳稳地笼罩着你。
身殁以后他得到的评价是“作为新文学运动初期的诗人之_,以清新明快的诗作,在诗坛上显出自己的特色”。他很快也发表了诗集,却少有人知道他写诗的缘起只是一幅简单的插画。
同样是1919年,他成为了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抬起头来,从哲学与文学的群山里发出了呐喊。他先是加入了邓中夏发起的平民教育团,继而参与了新潮社,投身学生运动尤其是新文化运动中。五四运动爆发后,这位被孙伏园形容为“有一个和平中正的性格,从来不用猛烈刺激的言词,也从来没有感情冲动的语调”的传统书生,表现得与同时代用诗歌呐喊的青年没有什么不同,总是在深夜里红了长期近视的眼睛,思考着从北大流向全国的自由独立的洪流。他的嘶喊声冲破笔杆:“光明,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对于这段时期的写作,后来他解释说“是时代为之”,五四运动“大伙儿蓬蓬勃勃的朝气”,“紧逼”着他的缘故。言辞间没有半点含糊。
进大学两年了,父亲仍然常常给他来信,关心他的生活。父亲在信里叫他:自华。此外他还有着“秋实”的号,也是家里取的。但他两年前就自己改了名字,全名“朱自清”,字“佩弦”。这次改名他自称是奋发于困境的自勉。1917年跳班报考北京大学本科的时候,因为已经预感到即将降临的“败家的凶惨”和“两肩上人生的担子”(《背影》原事就取自这段时期),就改名自清,字佩弦。自清取自《楚辞·卜居》“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中“自清”二字,佩弦则是借用《韩非子》中的典故用于自策。诚然,民国时期改名换姓的人物不知凡几,或为逃避过往,或为投名创业,或为慷慨明志。但像朱自清这样平平白白,为了时刻自省的改变,无论在哪个时期,都十分少见。
朱自清在北大念书的岁月里完了婚,依了家人的安排,也很快有了孩子;他也受了家庭变故的压力,跳了级,提前毕了业,想要尽快拥有糊口的技能。他依循师法,像所有学生一样苦读,每每与同学辩论至时间遗忘;也关心时事,积极投身学生运动的洪流,多年未曾有一丝惧色。
一生两位挚爱
朱自清奉了父母之命,预科在校时即娶妻。那时他才刚过十八岁,匆匆趁了寒假的时间拜堂完婚。女方名为武钟谦,彼时正值及笄之年。两人婚后极为恩爱,一年后就开始生儿育女,美满幸福自不待言。但朱自清常年在外求学,极少回家,家中又生了变故(《背影》提及父亲“差事也交卸了”),不復之前的宽裕。后来连带着家庭气氛也阴郁起来,公公不满媳妇,媳妇也不敢有什么快乐的神态,只是一味料理家务,照顾渐渐多起来的孩子。数年后,朱自清以武钟谦这段生活为原型写了《笑的历史》。
婚后十二年,即1929年,武钟谦终因积劳成疾,不幸去世,留下了六个孩子。朱自清悲痛难抑,三年后写下散文《给亡妇》,行那“明月夜,短松冈”之事。有人指责他说是因不满续弦妻子骄纵不驯而作,对此流言,朱自清也只是一笑置之。
前妻死后三年,朱自清续弦,第二任夫人名为陈竹隐。与前任夫人不同,陈竹隐性格活泼,爱交朋友,长期独立于社会。但朱自清仍极爱她,这广泛表现在他长期不辍的日记中。如担心妻子过度劳累,坦白记道:“妻近来很疲劳,腰痛,毫无精神。尽管雇不起女仆,但恐怕还得想办法雇。”婚后六年,还不减“肉麻”,某日写道:“收到隐(即陈竹隐)的信,表达爱恋之情,立即回覆之。”甚至也照顾妻子的“不良”爱好:“我忽略了妻,没让她打牌,她似有愠色。”
朱自清总于琐碎之间流露真情,或忽生断念,或提笔写信,或因景生情,或妥帖生活。这应是他在短短五十年人生中收获两位挚爱的原因。
但常年漂泊、不得团聚的生活,也使他时而展露才子风流的一面,虽不曾留下后世谈资,也还存有片言只语。如1924年初秋,他路遇一美女,大为惊艳,后写道:“见一女人,脚甚秀美,着绯色花缎鞋。腰肢亦甚袅娜,着竹布衫,华丝葛裙。偶回头,白齿灿然,貌亦清癯。”后于英国求学期间也曾为“洋女”风姿所吸引:“班中德女某,风致愈佳,今日御耳环,摇曳生姿。”言语间满是向往赞叹之意。而这两次插曲都分别发生在两段婚姻感情浓烈之时,其性情洒脱不羁,可见一斑。
一副百味中药
朱自清在中国最高学府求学,也曾游学欧洲,是那个时代中国少有的真正有文化的人。钱理群先生说,朱自清对“属于自己的,自由的世界”的向往本身,即已说明了他在现代中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的历史位置。 事实上,生活中的朱自清更加平凡得可爱。在他任西南联大教授时,曾因为批写错了学生的作业,特意在日记中写道:“今天我真粗心。”他在英国求学期间,也将课程的艰难详实地记录在日记中,比如:“早与柳君同赴伦敦大学,下午听讲拉丁文学,全不明白,真不知办法!”,一天后又记道:“听德教授用英语讲语言理论,仍不解。”努力用功了半个月,仍然写道:“下午听拉丁文学演讲,精神疲乏,更难了解。”此类情形,与当代咬着笔头对着难题冥思苦想的大学生也殊无区别。
但记录归记录,朱自清还是很好地完成了学业,与那些流连国外避乱的留学生不同,他及时回到了战乱的故国。他爱国却深感自己无力救国,九—八事变后曾自责:“自己在国家危害关头进戏剧院,这无论如何是不可原谅的。”并且痛斥《申报》时评说:“他们对于战事,好似外国人_般;便有许多闲情逸致,说些不关痛痒的,或准幸灾乐祸的话!我深以为恨!”
他思乡却又常在外漂泊,往往数月接不到国内消息,“早接石荪,平伯信,甚喜。”有时因为一封朋友的书信就欣喜若狂,遇见一位说家乡话的女士就难抑激动。
朱自清的真性情在晚年日益激烈的政治斗争中得以激发,早年五四运动中呐喊的血液忽然苏醒,抨击时政,反对国外势力入侵,为闻一多被枪杀的冤案行走呼号。如此直至临终前不久,在反饥饿、反内战斗争中签名予《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
1948年,罹患胃病的诗人朱自清撒手而去,他不曾见过建国的情形,也不曾读过后世的北大乃至中国诗歌,更无法揣测如今母校的情形。
1948年,距离现在70年。
现在的人们,又该去哪里去寻找另一片荷塘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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