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喜欢京剧的人,还有一种是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京剧的人。”京剧演员王珮瑜留一头精致的短发,戴无框眼镜,一副谦谦“君子”模样。
在时下流行的抖音短视频APP里,王珮瑜录了一个“笑出国粹范”的视频,展示京剧中的笑法,模仿者众多。“老人、年轻人、中年人,抖音上各种人都有,都来学。很多人觉得有趣,开始学着玩,脑洞大开。”这段15秒的视频在男女老少中传播,2000万人由此进入一个京剧世界。
在另一档网络热播综艺节目中,王珮瑜身着一袭红扣黑底长衫,身形清瘦,在传统剧目《断密涧》的背景音乐中迤迤然上场,自报家门:“我是来自上海的京剧演员王珮瑜。”
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王珮瑜的节目和视频成了他们和国粹的第一次深度接触。作为上海市第十五届人大代表,王珮瑜在两会上说,“面向年轻的市场、面向年轻的粉丝和观众,我们要做的事情首先是培养,然后是引导,第三件重要的事就是等待。”
在偶像剧和明星八卦纷飞的今天,京剧这门有一定欣赏门槛的剧场艺术渐渐被年轻人抛弃。“要通过年轻人接受的方式把京剧带到他们面前。”王珮瑜说,在抖音上“欢快”地推广,就是一种成功方式。
戴上髯口,她是上了年纪的老生;脱下戏服,被定义为“挥着长胡子的女孩”,她解释说,“其实我是有着老灵魂的巨婴”。
孟小冬再世
按中国人的老传统,乾天坤地,一阳一阴。这就有了“乾旦坤生”的说法,指戏台上阴阳、男女的对换。男扮女装,唱旦角,是为“乾旦”,梅兰芳先生就是其中一座高峰。
女扮男装,唱生角,是为“坤生”。
在民國,坤生中最享盛名的,是孟小冬先生,她以女儿之身,扮演老年男子,也就是女老生。旧社会对女人唱戏颇有偏见,乾隆一朝之后,女伶几乎绝迹。到了民国这种局面略有扭转,但除了孟小冬横空出世,把老生角唱得连男人也要俯首认输之外,再没有戏坛公认的女老生延续她的辉煌。
直到王珮瑜的出现。
王珮瑜师从范石人、王思及、朱秉谦等名师学老生戏,以余派唱腔为根基,兼采众家之长。她本就天资过人,又有高手点拨,加之勤学不倦,所以在外人看来,她的演艺之路仿佛畅通无阻,年纪轻轻就被认作是“小冬皇”。
1993年11月,著名演员程之先生在上海兰心大剧院张罗了一次京剧专场。这次专场声势颇大,邀请了梅兰芳先生的传人梅葆玥、梅葆玖姐弟公演,梅葆玥出演余派代表作《文昭关》。现场票一售而空,观众正翘首以盼,梅葆玥却忽然病倒,无法登台。
救场如救火,好在王珮瑜不久前还在程之面前表演过这出戏,程先生赞赏不已,说这是他看到过最好的《文昭关》。程之和王思及两位先生一商量,决定由王珮瑜代替梅葆玥上场。这样,十五岁的戏校学生王珮瑜,和一众名家同台演出。
《文昭关》是王珮瑜跟从思及老师学的第一出戏,一招一式都刻入骨髓,登台之后,她模仿老师的举止、腔调,博得了满堂彩声。梅葆玖对王珮瑜的表现大为激赏,赞道:“真像当年的孟小冬。”
演出结束,梅葆玖将表演录音和王珮瑜的照片寄给在京的圈中好友,四处说‘上海出了个余派小老生,叫王珮瑜”。
1994年,王珮瑜随中国少年京剧艺术团赴香港演出,这一回,王珮瑜演的是《搜孤救孤》。了解近代京剧史的人都会明白,演这出戏的压力,不只在于技巧的拿捏,更在于每一位把这出戏带上舞台的演员,都会感受到孟小冬的压迫感。
王珮瑜唱这出戏还不到二十岁,唱罢一位先生携夫人前来约她吃饭。席问,这位先生说道:“你出场的时候,我们感觉是老师回来了。”“老师”说的就是孟小冬,而这位先生是蔡国蘅,孟小冬的弟子,曾跟随“冬皇”几十年,被孟小冬戏称为自己的“将军”。这样的人物说出这样的话,分量当然不轻。而当年亲眼目睹孟小冬广陵绝唱的谭元寿也说道:“王珮瑜活脱脱一个孟小冬。”
这些京戏大腕的点评,让“小冬皇”的名声越传越开。
孟小冬是王珮瑜十分敬仰的前辈,也是她一生摆不脱的名字。年轻时王珮瑜曾说:“我不想做孟小冬第二,想做王珮瑜第一。”后来她却改变了想法,做自己的某某第一并不难,而孟小冬是高山仰止的大高人,能被称为她的后继之人,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意外入行
王珮瑜的天分找到合适的用武之地,是一个充满偶然的过程。
王珮瑜1978年出生在苏州,父亲从医,母亲从教。王妈妈吴芸之曾经做过幼儿园长,十分懂得怎样培养小孩子,用现今的话说,就是擅长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她年轻时也有副好嗓子,能歌善舞,不过后来错失了她运用、增进自己文艺才能的黄金时期。
或许出于父母常见的补偿心理,她分外用心地操持起女儿的幼教工作,天天给小珮瑜唱童谣、放磁带,培养她对声乐的感觉。年纪稍大一些,王珮瑜又被送去各类文艺训练班学习。
王珮瑜四岁时就登台在幼儿园联欢会上表演朗诵,大人听了她讲的故事,也为之动容;八岁时学柳琴,后来改练琵琶,很快就掌握了不少名曲;九岁的时候,她在苏州市的评弹比赛中拿了一等奖,而她的技巧是课余时间对着磁带自学而来的,只花了两个月;十岁的时候,王珮瑜学唱通俗歌曲,拿到了全国通俗歌曲比赛的金牌。王珮瑜唱功实在了得,据她后来的回忆,曾有一家台湾地区的唱片公司要包装她,送她去日本发展……此外,王珮瑜的文化课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
谁都看得出王珮瑜的天分高于常人,无法确定的问题,只在于这些天赋要用来干什么。当时,父母、老师心中或许有不少盘算,但应该没有多少人料到,这个清丽可爱的小女孩,将来会挂上髯口,扮演须眉男子,而且演成了中国第一的女老生。
王珮瑜常说自己的成功难以复制,这不是出于骄狂,而是因为变幻的机运常常超出人的算计,她知道成功当然要归功于天分与刻苦,但也少不了命运的眷顾。因为与京戏、与老生行当的结缘过程满是巧合。
舅舅吴祖荫是京剧琴票,能拉会唱。他知道外甥女多才多艺,而且一点就透,就带她学唱《钓金龟》。这出戏说的是守寡多年的老妇康氏将两个儿子养大,长子张宣赶考得中,其妻却将寄回的家书藏匿,丢下老母不管的故事。王珮瑜这时候唱的还是老旦,学了两个月后,参加苏州的京剧票友大赛,拔得头筹,再后来又在江苏省的比赛中拿到名次。
这之后,王珮瑜常被电视台、电台邀去录音。上海的余派京剧研究家范石人先生在这时候找到了她:“我是研究余派的,你如果一直唱老旦,就算唱成李多奎,也不能挂头牌,想不想改唱老生?”王珮瑜答应了,从此入了老生行。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王珮瑜当时虽有京剧功底,但对梨园门派传承一知半解,以至于觉得“余派”之“余”指的是于魁智,“挂头牌”挂的是什么,她也不尽了然。但她觉得扮成男性这件事本身就很好玩。就这么阴差阳错,王珮瑜这匹奋蹄疾奔的骏马,无意中踏上了正确的道路。
推广京剧
王珮瑜少年成名,二十来岁就做到上海京剧院副团长,唱到国内第一女老生的地步,无论以什么标准,都可谓功成名就了。但是她不满足于此,而是顶着压力,创新京剧演艺的形式和推广方法。
王珮瑜比谁都清楚,京剧的魅力是永恒的,但时代变了。孟小冬以两场《搜孤救孤》引得上海全城趋之若狂的场面,换在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重现。不是演员的功力一定就今不如昔,只是京剧已不是最强势的大众艺术形式,电影、电视、流行乐……现在有太多选择摆在大家面前。
王珮瑜这样数量级的角色,在京剧圈子中人尽皆知,而圈外大众不少人却以为她是新近走红,这本身就能说明问题——懂戏、听戏的人越来越少了。
大概在1993年,刚入上海戏校不久,王珮瑜和同学们常有演出。那个时候她就发现,台下赶来听戏的多数都是老人。这批老人“离开”后,将来我们的观众在哪里?这对王珮瑜来说就成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为了推广京剧,王珮瑜最早的尝试是去学校演讲。2000年,她受邀去上海-向明中学做一次京剧普及讲座。开讲之前,她花了五六天时间,日夜颠倒、寝食难安地准备讲义,又反反复复对镜排练。做好了准备,王珮瑜发现自己无法准备的地方出了麻烦,那就是当天的听众。在这些中学生看来,京剧实在过于陌生,有些学生刚到现场就埋头睡觉,还有些学生是被学校要求赶来充数的。
碰上这样不买账的听众,王珮瑜最开始有些紧张。但她台上经验太丰富了,从四岁在学校联欢会上表演,到后来和京剧名角同台献艺,大场面她见了太多。将自己准备的内容有条不紊地讲出来之后,王佩瑜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她口齿伶俐,思维敏捷,把学生们逗得一阵阵大笑。看火候到了,王珮瑜打算让这帮新新人类亲眼见识一下,京剧到底是什么样的。她在现场教学生京剧里如何跑圆场,如何上马,又如何开门,如何擦眼泪……渐渐的,学生开始接受王珮瑜了。学校看反馈不错,还希望王珮瑜能多讲几次。
这次经历让王珮瑜深受鼓舞。这群十七八岁的青少年,可是正处在叛逆的时候,厌恶说教、灌输,乐于质疑一切。而陪他们长大的,是快节奏、随手可得的流行曲和电视剧。可他们一旦有机会直观到京剧的博大和美妙,仍旧会被其征服。这也就是王珮瑜常说的:“世上只有两种人,喜欢京剧的人,还有不知道自己喜欢京剧的人。”京剧的魅力就在那里,问题只在于如何给它一点点注意力。
王珮瑜做什么都有点子。大方向定了之后,手段对她而言向来都不是问题。
2006年,她开通了新浪博客,在这上面记录自己的排练和演出行程以及所见所感。她还有自己的论坛“余音绕梁”,常在上面跟网友互动。等到综艺越办越火,直播、视频网站控制了越来越多年轻人的业余时间,王珮瑜马上就把它们变成为京剧开路的新工具。王珮瑜说,她对京剧有信心,所以不论何种平台,只要与传播京剧的宗旨不相冲突,她都愿意嘗试。
在这多番努力下,王珮瑜微博粉丝已经超过十九万,是名副其实的网络红人了。而每次发布演出信息,就有网友伸长了脖子盼她过来。用王珮瑜的话说,尽管不少网友是冲她本人来的,但这些个粉丝之中,哪怕只有一小部分转化为真正的戏迷,就是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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