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五环和六环,在这个乡村向城市演变的过渡性空间,藏匿着别墅、私人会所、涉外学校和城里人的第二三套房产,也居住着几百万村民、打工者、暂住者。这里的很多房屋、街道都充满着临时拼凑的色彩,总是变化无休,这里也是许多打拼者在北京的第一个家。
他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到北京,抱着不同的目的,通过不同的路径,以不一样的代价,以这里为起点,和环内发生着各种关系,试图把自己嵌入这个城市,安顿自己的人生。这里遭漠视与压抑,也充满着勤奋与希望的动力,这里也正在创造着北京的历史,建立新的社会和美学秩序。
“你住在北京的几环?”
五环,是一条真实环形的城市快速路,双向六车道,全长98公里,外环和内环一共61个出口,2003年10月全线开通后,开车一个小时可以转一圈。六年后,全长187.6公里的六环路作为国庆60周年的献礼工程在2009年9月底开通。
生活或者工作在五环六环间的上班族,大量的时间和体力都耗费在路上。每天清晨,在草场地五六环间的公交车站前,早早就站满了等待公交车进城工作的人。早起乘车易困,进城的公交车上出奇的安静和沉默。下了公交车,他们中的大多数还要换乘其他交通工具,辗转一两个小时到达城内,开始一天的工作。
在经历了一年多的奔波之苦以后,王艳还是决定用1700元的房租买来每天六个小时的时间。
早在2012年,燕郊地产逐渐升温的时候,她和身边那些打了鸡血般投资房产的同事一样,倾尽家庭所有积蓄以及预支了未来30年一半收入的房贷买下了两套房产,一套用来自住,一套用来投资。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有房一族的自豪感时,她就被现实的窘状击垮。每一天为了在9:00打卡前從东六环外的家赶到西北五环外的公司,她不得不在6:00起床,6:20分出门,搭乘一次公交车,换乘四次地铁,总共耗时2小时40分钟来完成58公里的迁徙。
她常会陷入纠结,当生活被房子绑架是不是值得?但是再想想,等到有一天,她把燕郊的房子卖掉,再凑一些钱,就可以换一栋五环附近的房产,再这样一步步换到四环,三环……也许再花上十年或者二十年的时间,她就可以站在城里的某栋属于她的房子里喝咖啡,她就又会觉得自己当年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
是的,全中国都知道五环象征着什么。“你的公司在几环?”“你住在北京的几环?”这几乎是老家亲戚们判断你在北京混得怎么样的唯一标准。
尽管互联网带来的便利,让和王艳一样往返于上班地和燕郊的上班族可以在“超级拼车群”里寻找到价格便宜的顺风私家车。那是一个拥有1833人的QQ超级大群,群很热闹,但从来没有闲聊,每天滚动的都是“车找人”或者“人找车”的出行信息,格式统一,简单明确。类似的群,王艳手里有三四个,在需要找车回家的时候,她每隔一个小时就得把信息在各个群里复制粘贴一下,看看有没有人回应。
运气好的时候,她可以很快找到同行的人,价格也很实惠,上班地到燕郊,20元。只是这样的交易并没有任何合同与保险来提供保障。
好运当然不会时刻眷顾她。在经历了几次加班后找不到车,不得不去住酒店之后,她最终还是决定放弃住在那间房产证上写着自己名字的房屋。用1700元在公司附近租下了一间卧室,除此之外,她还不得不接受的是她和老公的“同城异地”的生活。
“故宫去看过了,也就那么回事。”
在五环六环之间,还有一群人生活半径几乎不会超过五公里。就像昌平区沙河镇松兰堡的老李,从早晨4:00起床,到晚上20:30躺下,他的全部生活就只围绕着煤炉和笼屉。老李今年62岁,三年前和儿子一起在松兰堡村租下这间十几平方米店面,开了一个“戗面馒头铺”。对于老李来说,只要有人买馒头,就不会考虑出门,反正“故宫去看过了,也就那么回事。”
和五环六环之间大多数村镇里的饭馆一样,不需要起一个文艺有腔调的店名,也不需要有什么装修。一个喷绘灯箱,简单直接地写上他们的主营项目就可以。尽管老李一家把“戗”字错写成了“呛”,但也不影响顾客的购买,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食物的需求,只有填饱肚子这一项。
孙子是老李目前全部的期望,他特别看重孙子的学习,只要有时间他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儿,给孙子讲讲作业和习题,每天不知道要跟孙子念叨多少遍:“你要好好学习。”因为这是他眼中能够“出人头地”的重要途径。
对于一些人来说,五环六环之间只是一个临时落脚的地方。他们随着工地在一个地方快速出现,又快速消失。他们来自全国各个省市下面的农村里。山东枣庄的刘大金通过工友的介绍,在一个月前来到东五环外的梨园新村小区的改造工地。他不掌握木工、瓦工这样的技术,更不会上网,只靠出卖一把子力气来赚取每天180元的工资,但是正在铺路面砖的工程恰巧需要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一群人。刘大金不知道这一次会干几天活,下一次会去到什么地方。就连同住在一起的十个工友,也是临时凑在一起,不一定哪一天,哪一个就走了。
刘大金在北京的每一次落脚点都很短暂。在一片蓝色围档圈起来的工地帐篷,是刘大金这几天的“家”,那是一个两面开了口的棚子,里面
满满地摆了五张上下铺。每到傍晚收工的时候,你都会看到几百个像他一样的人,在工地外面溜达,他们头上沾满灰尘,衣服上挂着滴落的水泥,卷起的裤脚一高一低。看上去没有任何生气。在周围小区居民的眼中,他们没有脸,没有个性,也没有声音,在很多人的记忆里他们干脆就是一团模糊的影子。
尽管他们居住拥挤的村庄或者棚户里。但他们只要在这里撑住头几个月,就会决定留下来长期奋斗,因为他们认定在这里才有希望。几乎所有的人都寄钱回家供养老人,再存一点钱准备让孩子日后可以到城里接受教育。所有人都不断盘算着自己的前途。
大企业不断聚集
但是变化和搬迁并不都是落魄的,变化也同样意味着发展。作为中国近四年来发展最快的滴滴公司,同样经历了几次搬迁。从2012年6月在位于四环附近的中关村e世界卖场的二十几个工位,到2014年6月搬至北五环外的得实大厦,这家公司如今已经在数字山谷的软件园里拥有了一栋滴滴大厦。公司的业务也从早期的出租车,一步步扩张到了快车、顺风车、大巴、代驾等。
35岁的魏晨喜欢这样的变化,就像她自己,从2004年大学毕业来到北京打拼,经过12年的拼搏,买车、买房,每一步变化都是一个美好的未来。如今她已经是滴滴公司一个部门的领导,带领着十几个人的团队,50万年薪,还有一个需要她一步一步实现的人生规划。
从中关村北上十公里,这里的一切都生机勃勃,验证着名字里“上升之地”的吉兆,也吸引着挑战者和野心家的步伐。在1990年以前,这里还是一个连公交车站都没有的偏远村庄,如今却变成了一个身负高科技名号的产业基地。在中国,它的地位相当于“硅谷”,为了强化这个概念,这里的楼盘会取名叫做“领袖硅谷”“硅谷亮城”。有人说,中关村软件园只是中关村后花园,但相对中关村最热门的卖场而言,这里却实实在在地拥有多家企业。
尽管通往产业园最主要的道路——信息路既不宽敞,也不通畅,堵车和高房价也让一部分人逃离,但这里依然充满着诱惑。联想(全球)总部、百度、腾讯等近300家国内外知名IT企业总部和全球研发中心纷纷聚集到这里。网易也决定告别五道口“宇宙中心”,搬进西二旗新园区的崭新大楼,空中跑道、健身房、生活超市一应俱全,食堂出品的牛肉面足以成为吸引应聘者的理由,更何况午餐和晚餐还都是免费的。财大气粗的腾讯也不会错过“拉仇恨”的机会,即将竣工的新大楼坐落于西北旺路东南交界,新大楼的空气处理系统将会保证室内的PM2.5值在35以下。
新兴的创业公司也选择在这里扎根,可他们都有成长的烦恼。滴滴公司从陈旧的得实大厦搬进了软件园的大楼,可会议室还是不够用,屋顶的露台上都挤满了人。拥有百度大厦、软件园、彩虹大厦等好几处办公地点的百度员工,彼此见面还得穿越好几个路口。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些不断外迁的公司,意味着需要更大的办公场所来发展。
艺术家村落
出于创作环境的需求和生活来源的不固定,在北京的大多数艺术家也聚集在五环之外。因此,五环六环之间的环带中,也产生了宋庄、黑桥、草场地、费家村这样几个特别的艺术村,他们把民房、厂房、仓库按照自己的眼光进行暴改,给村庄增添了不少艺术的气息。
但他们与村庄本身并不会有太多交流,马路会变成一条“三八线”,泾渭分明地把村子划成两块,一块属于艺术家,一块属于村民与打工族。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才会走到村民的那一边,找一些饭馆或者买一些水果,但与村民产生的交流和关联也仅限于点菜、买单,这些简单的、来自生活需求的供求关系。
这些对比与割裂有时恰好会给艺术家们带来创作的灵感。艺术家包晓伟就曾经做过一幅画,其主体是一个垃圾场,背景处一辆代表着现代社会的高铁穿越天际。这个画面就来自他的上一处住地——黑桥。但是他觉得那里的环境太差,最终还是搬到了草场地。
反差与对比恰好成了艺术家创作的灵感来源,包晓伟曾经居住的黑桥,就成了他画的素材。
在更远的艺术家村落——宋庄,来自东北吉林的钟汉良正在大兴土木,他筹划兴建一个大型体育园区。在今年7月,他和镇政府签下了这个足足有120亩土地的园区。“这是一期工程规划的篮球馆”“这边准备做餐饮”“那边的50亩地准备修建一个足球场”,钟汉良在工地上描绘他心里的蓝图,他右手所指的方向,篮球馆已经有了雏形。
在来到北京的12年间,钟汉良用自己的经历演绎了一个励志的故事,从一个厨师到餐厅老板,再到接工程,如今他又转身做起了地产开发,现在,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些“產业”“生态”“循环”这样的词汇。
如果问起他的成功秘诀,他会告诉你:“我这人就靠做事认真,就像当年,菜盘子上贴了你的名字,你就要对这盘菜负起责任。”“北京哪里卖陶罐比较好?看起来雅一些的,我打算买几个摆在会所。”正在准备装修会所的钟汉良问他的合作对象。
“何必去买呢?干脆几万块钱弄个炉子,找两个艺术家过来烧多好。”他的合伙人回答他。李同水同样拥有60亩地,只不过他并不打算拿来做房产开发,这里是他的鲜花基地,种着300多个品种的铁线莲,这是被称作藤本皇后的一种花。提起李同水,也许没有什么人知道,但是提起他的基地——天地秀色,全中国的铁线莲爱好者几乎都知道。从2003年开始,他就把国外的铁线莲品种引到了中国,可以说,他是最早把铁线莲引进中国,并且推广到家庭园艺中的人。
他也没想到原本做贸易工作的他,最后会变成一个“农民”。从二三月份开始,他每天就要做些盘枝、浇水、施肥这样的农活。这样的状态要持续到五月。当然,经历过这样一段时间的忙碌,七八月份之后,他就可以去国外度假了。
“最吃亏的就是手艺人。”
在五环六环之间,还有不少手艺人,他们通过自己的手艺让自己和家人在这座城市安顿了下来。江西抚州的尧小辉就在双桥附近开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具店,主要加工实木家具,但他接到最多的订单是门窗。
年轻的时候去学木工,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和大多数农村里的青年一样,跟着老乡一起学个赚钱的本事。这个本事也的确让他赚到了钱。2006年,他和老乡一起来到北京,先是给别人打工,慢慢攒下一些钱,再跟老乡一起合伙租了100多平方米的店面开了这家家具工坊。但他却觉得“最吃亏的就是手艺人。”
因为靠出卖手艺,并不能像做生意的人那样迅速地积累起财富。在他隔壁做铜配件的刘葆荣却觉得两个小伙子挺不错,毕竟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还愿意做这样的手艺活儿已经十分难得,连他的大儿子都不愿意继承他的手艺。老刘也是一个手艺人,主要加工古典中式家具上的铜配件,在他店里的每一个产品都是他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在他的手下,一块块铜板会变成实木仿古家具上的锁环,变成镂空的吊灯,变成火锅,也变成异形柜台。
只不过,不懂设计、不能创新的刘葆荣和尧小辉,始终拿不到最大部分的利润。在刘葆荣店里剩下的废铜料,在昌平区东小口镇的秦刚那里会变成非常受欢迎的产品。来自河南的秦刚一家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从蹬着三轮板车到处打游击收废品的游商,慢慢成为拥有一个店面的店主。如今秦刚在东小口镇拥有一个可以称之为回收场的150平米的院子,主要回收各种铜、钢、铁、铝这样的金属。从每天清晨6点起,秦刚和他的妻子、儿子便开始从拾荒者手中收取大包小包的废品,即便是凌晨两三点钟有人敲门,他们都不会拒绝。他们也希望自己能在这垃圾堆里一点点拾出一个“宝藏”。
东小口镇曾经是北京周边规模最大的废品回收基地,560亩土地上盘踞了千余家废品回收站,超过3万人在此谋生。
事实上,在上世纪90年代,北京最大的废品回收基地还在北四环中路的卧虎桥。但是因为拆迁、修建地铁等原因这个废品回收基地一步步向外搬迁,从卧虎桥到朝阳洼里、立水桥,再到这个海淀区与昌平区交界处的东小口镇。
秦刚也不知道他们这里还能坚持多久,也没有想好下一步要去哪里。除了生活垃圾类废品集散地正在向北京之外搬迁,旧家具回收市场也在不断向外迁。
如今的五环六环之间,新楼房正在取代原有的村庄,过去10年间,北京商品住宅库存分布始终以五环至六环之间为主。但从2016年开始,主力区域外延至六环以外。
在北京五环六环之间,时刻都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也正是无数个人的故事,串联起北京的不同侧面,展示了北京的不同况味。而这些,都是北京。(资料来源:《男人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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