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里有两个时候,如果被街上的声音吵醒,心里也有巨大的安定,并不烦躁。
一个是深夜。喝了酒的人,大声从临街的窗外经过。被吵醒过来时,他们已经远去,夜更静了。夜色的寂静,正如身处童年的人对时光的感受:取之不竭,让人笃定。
另一个是很早很早、天还没亮的时候。80年代末,城门外的早晨,是以各种小贩摆摊子的声音开始的。猪肉贩子把手风琴一样的半扇猪,响亮地甩在案板上;卖条汤的、卖猪血汤的大灶呼呼烧火的声音;摊子与摊子之间肆无忌惮大声说话的声音。
有好几次,我确实被吵醒过来,看着天色不可思议地想:“这么早,会有顾客吗?”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已经像一块石头一样,飞快地沉到睡眠的底部。
因为知道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睡觉。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做一切事。那时候的光阴,确实悠长得有如永生。
有段时间,母亲在每天早上6点把我叫起来跑步。隔壁邻居的广播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它庄严地重复,但音量被调得很小,听起来特别诗意,还有轻度悲壮。
母亲带着她提前起来煮好、装在保温瓶的粥,以及我的书包。她骑着单车,我跟在旁边跑——已经忘记当时她为什么要求我早起跑步,但这不奇怪,如果她活到今天,微信运动上居于榜首的必定有她。她认定一件事有益,就会千方百计做到,也会这样要求我。
我家住在城市的最南端,学校在城市的最北端,我们跑了全城最长的一条路,到学校附近,找个地方吃完她带来的早餐,然后我去上学,她去上班。
有时候我被强行叫醒,心里生气,跑跑歇歇。她在前面生气地骑车,我在后面生气地跟。有时候我声称不吃早餐了,这戳中她的软肋。她打开饭盒时,愠怒的脸色已经消失无踪,改成她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希冀甚至恳求的表情。
我妈做的早餐具体是什么?也忘了。基于对她的烹饪水平的了解,想必是高度营养但味道欠佳的。
比如有一段时间,她听说吃鱼头汤有助于智商发展,于是她便每天炖个鱼头令我吃下。又听说加盐不好,于是她非常有创意地加了牛奶和糖。那甜鱼头奶,腥得我的大脑几乎停止发育。
所以,关于每天晨跑和自带早餐的做法,也许是母亲无数创意其中一种。母亲的日常生活充满即兴节目,她的浪漫都是原创,信手拈来,既草根,又大气。母亲可以制造出各种可怕的食物效果,像水泥一样的“面泥”、硬得可以砸狗的鸡蛋糕、足以诱发密集恐惧症的芝麻炒饭……
那是她留给我的好东西之一。草根式的浪漫,百无禁忌的想象力和行动力,那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日常的幽默感。直到她病重,去世前不久,留在我記忆中的,仍有她独特的幽默。
有次在病房里,我在看一本画册,叫《中国一百儒士》。她要过来,仔细翻了很久,最后她把书一丢,不屑地闭目养神:“那里面怎么没有你啊?”
还有一次是在老家,舅舅打来电话,问我们在哪里。妈妈那时连说话都有点困难,但她仍然气喘吁吁地,尽量清晰地回答:“我们在法国,巴黎。”
实话说,我没有多少往事可以回忆。我的童年事件稀薄,那个混沌又懵懂的小型的自己,既记不住情节,也觉察不出任何故事。那个小型的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就如半夜被喊醒过来时看到的夜色,静止,空茫,悠长,没有尽头。
然而某个瞬间,如前文说到的——当我带着我的孩子,对我们的日常生活,创造了即兴的节目,像我妈曾经对我创造的那样——我意识到,我头颅里有些内容,是她在尘世上剩下来的不多的东西。(资料来源:腾讯·大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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