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一直很不快乐,非常非常不快乐。小时候我觉得世界不是我的,但我又跑不掉。不管是我有没有能力跑、懂不懂得跑,我都会卡在里面。
我对外面的世界没办法、没能力,只能回到我的世界。我的世界里,一个是画画,一个是虫子。院子里,所有的虫子我都玩过,那画面我现在都记得:一个小孩蹲在墙角,一下子跑到这个墙角,一下子跑到那个墙角。
有在虫子面前,我最自在,因为它们对我没有威胁,也不会不接纳我。我不用在它们面前自卑,我和虫子是平等的。
我看人,像看虫子。大学时,我请同学吃火锅,一边吃,一边放音乐,音乐慢了,他们的筷子也慢,音乐快了,筷子也快,我就很乐。但我不喜欢人,很难参与人,人一多,我就不是我自己。我像一只海豚,放出一个信号,又弹回来,没有回应——我和世界的交流是单向的。
小学五年级,和一个同学去邮局,他很自信,跟我讲:“你去柜台问一下,××邮票出来没?如果没有,什么时候出?”我却从兜里掏出十块钱,那时是很大的钱,递给他:“这十块钱给你,你不要叫我去问。”他看着我,眼神很奇怪,意思是,你问就好了,干吗给我钱?
其实,掏钱出来,对我是一个很大的伤害,那等于说,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完全无用的人。
你想,一个小孩,太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切事情告诉你,你是一个很蠢很蠢的小孩,我很自卑。直到53岁,我终于知道我是亚斯伯格症(孤独症)患者。那一刻起,我原谅了自己。
我妈妈善于用一种使小孩内疚的方式教育我。
我在家住了29年,日式房子的地板都是架空的,本身就像一个大鼓。一个大年初四早晨我跟我妈说:“我明天要搬出去了。”我妈一听:“什么?”住了29年的家,我只跟他们说一声我就搬出去了。我结婚完全没有征求父母的任何意见。这就是患亚斯伯格症的好处。
小时候我说话结巴,别人讲一句话30秒,我讲要三分钟。老实说,不管亚斯伯格症多不好,至少它取代了蠢。如果有时光机器让我回到小时候,我只想抱一抱小时候的我,我只想抱一抱他。
我会画漫画。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发觉我没有用漫画捍卫什么。其实我觉得我唯一在捍卫的是我的小时候。我小时候的状态,是真实。
我从来不是个称职的爸爸。我儿子小的时候,我一天到晚把他弄哭。我从来不让他。在我的意识里,坐下去开始玩就是两个小孩的战争。我不但不让他,还吓他。
有一次他哭着去找妈妈,我太太告诉他,其实你爸爸身体里住着一个比你还小的小孩。他那以后就没哭过,他说爸爸我让着你,因为你比我小。我儿子到现在都常常让我。他22岁,已经变成大人了。我好像没有变化。
我晚上睡觉,只要躺下去就会想到飞碟。想到飞碟我就很心安,很快就睡着了,想象我在老家的床上,飘起来。全部是主观镜头,你看到屋顶越来越近,因为你往屋顶飘,你可以感觉到你一层一层穿过屋顶,先是墙,然后是夹板,然后是瓦,你就浮到空中,在你家屋顶上飘,飘越高,视野就越广。
因为我常常飘,有时候我两三岁,有时候我高中,有时候我二十几岁,时间不同,那里的房子、树都不一样,我可以把时间分成好几层。
对别人来说,想象的世界可能只有他真的闲得没事干,喝了酒,发了呆,才会偶尔出来一下。真实世界占他百分之九十的人生。我刚好相反,我花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把我的世界弄得丰富有层次。然后我就待在里面,待够了才出来应付一下外面。
这个世界我是可以带着走的。我从台北到北京,我带着它走。(资料来源:《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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