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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侯刘贺的激荡人生

时间:2023/11/9 作者: 畅谈 热度: 12336
龚龙飞 金玉蓉等

  都说汉墓“十室九空”,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一座江西南昌海昏侯大墓成为例外。板栗虫草、衣笥钱粮、钟鼎车马、金玉珠辉,近两万件出土文物、居室化的椁室结构,勾勒出一位西汉贵族在富足社会中的精致生活。他的墓园,错落分布着大小墓葬9座,另有祠堂厢房、道路排水。它还是我国迄今发现保存最好、结构最完整、拥有最完备祭祀体系的西汉列侯墓园。

  2016年3月2日9时,南昌汉代海昏侯国考古成果新闻发布会在首都博物馆礼仪大堂召开,会上专家宣布,从出土的木牍、金器、刻有“刘贺”二字的玉印这三重证据可以确认墓主正是此前猜测己久的第一代海昏侯、汉武帝之孙刘贺。

  在史学家班固所著的《汉书》中,刘贺并无单独传记,多散见于其他篇章,绝大多数还是“檄文”。在《中国历代纪元表》内的帝王谱系里,也无刘贺的痕迹。

  作为君主,刘贺立废之间不过27日,无大功过。他的墓穴历经沧桑,又躲过多次劫难,得以完存,不得不说是小概率事件,这与他偶然登上帝位颇有相似之处。而对一个依靠秩序、经验与等级建立起绵密关系,并运作周密的帝国而言,为帝27日的他是长达40年之久的“昭宣中兴”得以链接的一块垫石。

  现在,他终以自己的骸骨和2万件古物,亲自来讲述自己在大时代中的激荡岁月。

  意外之帝

  刘贺的起家,需从他父亲刘髀(音bo)说起。

  刘髀在汉武帝刘彻的六子中排行第五,母亲是“倾国倾城”的李夫人,舅舅是抗击匈奴的名将李广利。公元前97年,刘髀受封昌邑王,领地在今山东巨野县一带,遥望长安。此时,太子刘据己当了25年的储君,刘髀本将与西汉历朝的诸侯王一样,安分守己就可荣华一生。

  公元前91年,“巫蛊之祸”意外地殃及了帝国的权力核心,35岁的太子刘据不堪忍受诬陷愤而自尽,这场风波不仅使得数万人殒命,王储的空缺更让封国异地的皇子们坐卧不宁。64岁的刘彻还沉浸在悔痛中,对此并无察觉。

  刘彻的侄儿刘屈趋时任朝廷丞相,他与李广利合谋立刘髀为太子,在诸皇子中,刘髀的后援阵容可谓最强。

  风起青萍之末,刘屈趋的妻子因对汉武帝责骂丈夫不满,祈祷神灵,咒武帝早死,被宦官郭穰密告,刘李同盟随之败露,刘屈趋被腰斩,李广利兵败后投降匈奴,宗族尽诛,刘髀后援全部覆灭。又二年,刘髀死,武帝的三子燕王刘旦向武帝上书,请求宿卫长安,以备不虞,其立太子之心显露,武帝大怒,削其三县,王朝的权力交接出现了。

  5岁的刘贺还没有能力解读这场风波,父亲死后,他在旁臣的指导下亦步亦趋完成了祭祀,成为了第二代昌邑王。彼时,他不过是众多刘氏诸侯王中的一名孩童。

  公元1970年末,刘髀墓在山东巨野被发掘,主椁室亦未遭到破坏,大小文物不过1056件,较于刘髀的地位,可谓简陋,而在汉代“事死如事生”的丧葬文化中仅如此规格,可见时局凄楚。

  可以想见,其父刘髀与外家之遭遇,使得刘贺在成长过程中,每每西望长安,心事庞杂。西汉朝廷为了加强对封国的监管,有往封国派相的制度,刘贺自然也被臣子敦化,加之刘髀的前车之鉴,王子想必在安分中长大。

  公元前89年,武帝暮年的穷兵黩武,“巫蛊之祸”使得国力衰落,危机四伏。他及时颁《轮台诏》,作“仁圣之所悔”,以救国运。“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为此后的“昭宣中兴”定下基调,从刘贺之后的作为来看,他对此等大势未能了悉。

  公元前87年,刘贺6岁,刘彻将皇位交予年仅8岁的幼子刘弗陵,钦定三侯辅佐,便驾鹤西去。数年后,三侯仅剩一人,此人就是霍光,持续40年的“昭宣中兴”,前20年往往被历史学者称为霍光时代。

  霍光是霍去病的弟弟,追随刘彻左右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资治通鉴》中评价)。霍光受遗诏辅少主,“帝年八岁,政事一决于光”。霍光虽“政自己出”,但“资性端正”,沉静稳重,据说言行“不失尺寸”。

  在既定国策实行了13年以后,西汉“百姓充实,四夷宾服”,一切又回到了应有的秩序之中,而此时,21岁的刘弗陵突然病逝,并没留下后代,帝位空悬。21岁无后在西汉极为罕见,何况贵为天子。

  作为帝国最高等级与秩序的发端,议立新君成了首要大事。

  而始终游离于权力之巅的广陵王刘胥,从未停止过对帝位觊觎。《汉书》记载,在刘弗陵、刘贺、刘询三人执政时期,他多次请来楚地女巫诅咒圣上,最后也因此畏罪自杀。

  时值壮年的刘胥生猛孔武,显然非霍光的心头之好,议立新君之事持续了月余而不决。此时,不知是霍光事前安排,还是下属心领神会,有郎官上书说:“周太王废掉太伯而立王季,文王舍弃伯邑考而立武王,只要对国家有利,即使是废黜长子而立少子也是可以的,广陵王是不可以继承宗庙社稷的。”此语一出,满朝哗然,霍光先将这份奏书给丞相杨敞等人看,后又把此郎官提升为九江太守。最后,以承皇太后诏为由,派遣大臣迎立昌邑王刘贺。

  27天,被记1127起荒唐事

  为何是刘贺,《汉书》中并无解释。此次海昏侯墓考古发掘专家组组长信立祥认为,“关于刘贺的记载多处不足为信。我们看到的(记载)是他没干一件好事,刘贺做昌邑王有13年之久,如荒淫无度,早就恶名远播,显然不符合选帝的条件。父亲刘髀早逝,外家覆灭,年轻便于控制是霍光看重的。”

  公元前74年,刘贺成了西汉第九位皇帝。

  诸侯王入承大统并获得成功在西汉早有先例。公元前180年,代王刘恒入京为帝,是为汉文帝。是时,23岁的刘恒对诏书犹豫再三,行而又止,反复探求诸大臣真实意图,心态持重。他还通过权钱成功调整了代臣与朝廷重臣之间的关系,保持了政治格局的稳定。而较于刘恒的制衡能力,刘贺颇为平庸。

  且相比刘恒,刘贺的局面更为险峻。

  霍光在武帝晚年时已是重臣,又历13年秉政经营,他的外孙女是上官皇太后;儿子霍禹与侄孙霍云是中郎将;侄孙霍山任奉车都尉、侍中,掌握胡越两地的兵权;霍光的两个女婿是长乐、未央宫的卫尉,统领皇宫警卫;霍光子孙均有资格参加朝会,担当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等官职,“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

  入主长安后,昌邑中尉王吉以汉昭帝与霍光13年相安无事的例子告诫刘贺,要交权于霍光,刘贺不为所动。

  《汉书》记载刘贺,“既至,即位,行淫乱。”

  刘贺视旧臣为心腹,始终不离左右,与昌邑旧臣夜夜笙歌,沉湎酒色,并把印绶授予他们,又赏赐诸多内库的金银财物。面对朝臣,他亲疏失当,霍光极为不满。

  霍光开始统计刘贺所为,为日后治罪累积证据。霍光认为“刘贺在位27天,频繁派遣使者以皇帝名义向朝廷各部门调发物资或要求服务,共计1127起”。这些事都被冠以“荒唐事”的名号。

  也有学者对“1127”的数据表示怀疑,那意味着每天要做42件“荒唐事”,清朝学者方睿颐就质疑说:“昌邑受玺才二十七日,而连名奏书所陈罪状累累,信乎否乎?”

  但废帝计划仍在秘密地进行,刘贺却错失了阻止它的最后机会。

  一日,刘贺外出游乐,夏侯胜挡在刘贺的车前冒死进谏说:“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陛下出欲何之?”似乎在暗示刘贺,局势有变。刘贺反认这是妖言,将夏侯胜投入军狱。

  此事让霍光极为震惊,不得不加紧行动,废黜刘贺。霍光上奏他年仅15岁的外孙女上官皇太后,请下旨废刘贺,尊立戾太子刘据之孙刘病己(刘询)为皇帝,是为汉宣帝。

  废帝

  《汉书》记载,霍光废黜刘贺设了四局,谋定后动。

  第一步,霍光召集群臣相议于未央宫,“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这次朝会中,他直接使用“昌邑王”称谓,实际已经不承认刘贺“帝”的身份。他的幕僚长大司农田延年离席上前,手按长剑,在一番慷慨陈词后,说道:“今天的议事,应当即刻解决。群臣中如果有拖延回答的,臣下请求用这把剑斩了他。”群臣只能叩头道:“唯大将军令。”

  第二步,霍光率群臣前往长乐宫,向上官皇太后详细陈述刘贺“不可以承宗庙状”。皇太后到未央承明殿,诏令各个宫禁门卫不要放昌邑群臣进宫。刘贺进宫朝见太后,准备坐辇车回到温室,宫中的黄门宦官各自手持门扇,等刘贺进入后,就把宫门关上,刘贺与昌邑群臣被隔离开来,此时刘贺有些警觉,责问道:“何为?”霍光跪下说:“皇太后有诏令,不让昌邑王的群臣进来。”此时,刘贺与昌邑旧臣分开,势单力薄,成瓮中之鳖。

  第三步,霍光派人将昌邑王的群臣驱逐出宫,集中在金马门外,车骑将军张安世率领羽林骑士拘捕捆绑了二百多人,都交给廷尉关在诏令所规定的监狱内。

  第四步,让刘贺只身接皇太后的诏书,由皇太后公布对他的废黜。

  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宄所的学者于全介,经过梳理论证后,认为当时14位公卿中的9位皆唯霍光马首是瞻。

  最终,以刘贺“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为由,确定“当废”。皇太后诏曰:“可。”

  “刘贺就车,涕泣而去。”霍光废刘贺的理由,多在个人德行,并未涉及执政理念。

  刘贺的遭遇成了继任者刘询最为重要的教训。刘询是以“庶人”之身登上“九五”之尊,较之以诸侯王身份入主长安,还有众多昌邑旧臣辅助的刘贺更显得势单力薄。这也是霍光选他的原因。

  公元前68年,霍光去世,刘询开始了对霍氏集团的清洗,时间长达4年之久。其家族因罪被处置,连坐诛灭者达数千户之多,政权再次回到刘氏家族手中。

  霍光日后常被后人和伊尹并提,后世往往以“行伊霍之事”代指权臣摄政废立皇帝。立废刘贺是他权势全盛时期的写照,但不得不提的是,他始终坚持汉武帝《轮台诏》休养生息的治国路线,救西汉王朝于危地,并推向中兴。

  霍光死后17年,汉宣帝刘询在麒麟阁中画十一名功臣图像,以作为人臣荣耀之最,霍光排位第一。

  获封海昏侯

  刘贺被废后,群臣向太后进谏,“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而太后否定了群臣的建议,让他回到昌邑。

  霍光死时,刘贺在昌邑宫中过了7年,并时常受到朝廷的监视。他听闻霍光死后极尽哀荣,享受了皇帝级别的葬礼,随后又看到了功高震主的霍家的全面败亡,此时,想必刘贺已是心灰意冷。

  公元前67年,就在霍光死后次年,汉宣帝派山阳太守张敞去昌邑试探刘贺近况。刘贺宫中依然有奴婢183人,每日大门紧闭,开着小门,一个差役负责早上送食物进去,一名督盗负责巡查。第二年9月,张敞再次察看,刘贺己到27岁,但他的衣服、言语、举动,都显得呆傻。刘贺让宫中人守陵园,病了无需治疗,互相杀伤的不应处罚,就要他们快点死。汉宣帝认为刘贺的天性就是喜好败乱伤亡,毫无仁义之心,不再忌惮刘贺,刘贺又得以度过多年宁日。

  公元前63年,刘贺被封为海昏侯。《汉书》中明确说到这一侯国的所在地是“豫章”。刘贺作为最高执政集团并不十分放心的“废放之人”,终于还是被“屏于远方”,迁徙到确实“不及以政”的地方。

  在这个刚被发掘的西汉大墓内,发现有大量书写“昌邑九年”“昌邑十一年”字样的漆器。专家推测,或许是刘贺认为山东是“北昌邑”,把海昏侯国视为自己的“南昌邑”,这也是“南昌”最早出处所在。

  中国秦汉史研宄会会长王子今推想,“海昏侯刘贺家族很可能对豫章地区自西汉晚期至东汉初年的环境开发和经济繁荣有所贡献。而海昏侯墓出土的简牍或有更翔实反映这一信息的可能。”王子今进一步分析,刘贺“就国豫章”时,“食邑四千户”,户数是昌邑汤沐邑的两倍。“海昏”地名,到王莽时期被改称“宜生”,显然有生存环境适宜的意味。

  刘贺因是“嚣顽放废之人”,受到地方官员严密监视。“扬州刺史柯”和“豫章太守廖”都举报过他言行。刘贺曾再次由于言语之失,“有司案验,请逮捕”,汉宣帝裁定“削户三千”。

  公元前59年,过长江仅4年,刘贺就死去了。时年33岁的他,最终带着钟鼓馔玉、竹简木牍、生平与心事,在4万平方米的地下宫殿中再续幽梦。

  以上就是历史文献中记录的刘贺的一生,鲁莽又软弱。在出土的两万件的珍贵文物中,有诸如编钟、琴、瑟等礼乐用器,也有孔子像及孔子生平的屏风,以及各式漆砚、棋盘,墓葬随葬物品一般为墓主经常使用的东西,让我们看到了不同于文献记载的刘贺的另一面。他可能是一个受儒家思想敦化、爱好音律、情趣高雅的“文艺青年”,起码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粗人。

  时隔两千多年之后,刘贺终有机会自己来讲述这段无声的历史。(资料来源:《中国新闻周刊》、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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