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航船

一张机·相识

她第一次遇见昭音时，正是隆冬，朔风卷雪，拍窗有声，将整座京城都笼罩在肃杀的北风里。

　　她偶尔路过织造坊，忽然听到一声怒斥：“偷喝偷吃跑得还挺快！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兔崽子！”接着就是一阵拳脚打在身上的闷响。她讶然看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被人从织造坊里赶出来，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她来不及多想，呵斥一声就冲了上去。

　　彼时少年正死死蜷着身子，忍耐着那敲打肌骨的痛意，昏昏沉沉中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断了。忽然身上一沉，接着所有的拳脚都感觉不到了。他诧异地偏过头，在漫天风雪里看见一个素衣墨氅的清丽女子，正用身体遮挡住他，承受着护院们重重的踢打。那清瘦单薄的身影为他挡住了无尽苦难，化为了照进他生命里的第一缕光。

　　少年心里发急，赶紧伸手去推她,却推不动。他眨眨眼睛，将快溢出眼角的泪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在护院走后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她见少年无恙，似是松了口气，叮嘱一句：“以后当心点，下次可没人再护着你了。”说罢就走了。少年怔了怔，捂紧怀里偷来的一个黄面馒头，鼓起勇气喊住她：“喂，我可以跟着你吗？做牛做马都行！”她看了一眼馒头，似是对他窘迫的处境了然于心，便微微挑起唇角：“你叫什么名字？”

　　“昭音。”

　　“昭音，昭音……好。”她念叨两遍，在漫天大雪中向他伸出手来。“此后你的名字，就在天衣坊落籍了。”

二张机·相负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天衣坊当家，御赐称号“天下第一织造师”。

　　京城的两大制衣作坊—天衣坊和织造坊向来互为仇敌，而她更是被织造坊视为眼中钉。许是因此，她才会毫不犹豫地救下他这个被织造坊赶出来的小偷。

　　那日她为救他，身上负了不少伤。昭音看着她臂上的重重瘀青，抿紧唇角一言不发，拽开金疮药的盖子就往她伤口上倒。她哭笑不得：“呆子，这是治外伤的药，哪有往瘀青上倒的道理？”见他不听，她夺过药瓶扔到一边，狠狠地给了他一个栗子：“要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给我好好学织布。”他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应道：“好。”这一诺应下，就许了一世。

　　她待他极为严苛，织梭略有歪斜就狠狠一扇子敲上去。他微微皱眉，神情却还是淡漠如水，似是不觉得疼痛，只是晚上下了织机，手背上早已青紫一片。这时她就把他的手一把拉过去，仔细上好药，凶巴巴道：“织造本就是一件辛苦活，你要是吃不了苦就趁早走，别碍了我的眼。”话虽蛮横，他却微微扬起笑意，读出她凶悍背后的一点心疼来。

　　一晃四年，他果然不负她的期望，织出的花鸟图纹都栩栩如生，备受欢迎，将织造坊出品的绸缎都硬生生比了下去。在他们的合作下，天衣坊的丝锦越卖越好，就连东宫都开始专门采购天衣坊的织物，将织造坊逼上了绝路。织造坊不惜买通劫匪，在他们出城买丝的途中设下埋伏，意图欲除之而后快。

　　她本是一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对着劫匪连连退避，却不料他忽然狠狠一鞭催快她的骏马，将她赶远后，自己一人拦在劫匪前，护她平安。她又气又急，好不容易勒住马匹赶回来时，劫匪已经不见，而他的双手俱废，怕是再织不出完美的纹饰来。

　　他痛到极点，额上有层层冷汗一直冒出来，却还不忘将她轻轻揽在怀里，柔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她眼眶一热，久违的温暖涌上心头，似乎他的怀抱就是她一生的归宿。四年相伴，他深藏着的缠绵情意她亦有所察觉，却直到现在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肩头一湿，抬头见她泪盈于眶，就伸手轻轻为她抹去，柔声道：“京城两坊相斗毕竟太过危险，待我养好伤，我们就离开京城，找一处安静小城住下，织布为生，平安度日，可好？”“此仇不报，又怎么对得起你？”她固执地摇头，却见他的脸色忽然一变，竟有些阴沉起来，微微冷笑道：“只怕他们的手段，不是你能想象的!你竟还如此冥顽不灵！”她诧然地看着他，只觉得那一刻的他有些陌生，随后就见他又恢复了平日温和安静的神态。

　　她原以为他那一瞬的冷厉神色只是她的错觉，直到太子下旨，将天衣坊赶出京城，尊织造坊为独秀，褫夺她“天下第一织造师”的身份，授予他。

　　她怔怔地看着内侍手里那块所谓“织造坊献给太子”的精美绸缎，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最看重的弟子竟盗用自己的作品，不敢相信他竟为织造坊效劳，不敢相信他竟为了荣华富贵算计自己。她问他：“难道你跟在我身边那么久，就是为了夺得这个名头？”他从容接旨，双手平稳全不似受过重伤的人，看来那日他佯装受伤，也只是为了取得她的信任，借此盗得她的作品罢了。

　　他神情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微微扯出一个冷笑：“不然我干吗筹谋那么久，跟着你学艺良久，受了那么多罪，又是图什么？你和天衣坊独霸‘天下第一织造’的名号那么久，总该让贤了吧？”似是见她神情还不够绝望，他扯扯唇角，又加了一句：“那日我赶走你的马时，事先在马鞭上涂了药物，想要摔死你，谁料……你竟这样命大！”

　　她心灰意冷，转身离去，却不知他藏在身后的手剧烈颤抖，道道伤疤随之颤动，无比丑陋，一向淡漠的神色亦再支持不住，泪水肆意地流下。

三张机·相知

她离开京城，隐居江南，织布为生，一晃两年，直到无意间遇到织造坊的主事。

　　主事诧异地看着她：“你竟还活着？”她微微皱眉不解，接着就听到那个震惊的真相。

　　那年夺嫡之争甚烈，太子无意中得到一种有毒的蚕丝，让他织成华服，赠给其他皇子，借此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而他则在事成之后，被杀人灭口。

　　彼时他看出太子不怀好意，不惜舍弃劫匪伤人的前嫌，和织造坊合作，盗用她的手艺，抢走她“第一织造师”的名头，代她入宫织衣。可是毒酒入喉的那一刻，他竟微微含笑，心道：幸好入宫来的不是她。

　　初雪簌簌落了一地，她愕然抬头，脸上泪痕宛然，衣襟湿透，半晌才艰难地哽咽出声。

　　从此，春花秋月间，冬雪夏蝉里，她手下的织机日日响着，织出的却只有一段段苦涩年岁。这一生，她爱了一个人，却也恨了一个人，只是如今，就连想见他一面，再也做不到。

　　九张机上蝴蝶双飞，可这精巧织技却织不出连理双枝，唯有锦绣成灰，漫过双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