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汤园林

　　

　　明代女诗人王娙(xíng)本来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南方女子，就像她的出生地番禺(今属广东广州)那些郁郁葱葱的植物一样随处可见，不足为奇。幸运的是，其父亲虽然只是一个地方小官，不能给家人带来荣华富贵，却可以给女儿最好的启蒙教育。王娙六岁时，父亲就经常把她或放在膝上或轻拥入怀，一句句教她读《孝经》。那朗朗的读书声，那跳跃的烛光以及父亲温暖的怀抱，成了她年少时期最快乐的时光。

　　她在父亲的教导下读书、习字，渐渐地也能出口成诗了。她还喜欢抬头看天上的流云，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仿佛自己也是一朵云，轻盈飘逸、纯洁无瑕。不问世事、只醉心文字本就是人间最畅快的事，那时，王娙的笑脸像六月的葵花，灿烂得没有一丝阴霾。

　　如果时光就这么继续下去，王娙将来的人生想必会是快乐安稳的：就在这里做一个读书识字的女子，不需要声名远播，不需要艳压群芳，择一人与之终老即可。

　　命运的改变从父亲调任的那一刻开始。得到任命令的那一刻，她不得不随着父亲离开鸟语花香的南方，举家搬到繁华的长安。只是，父亲的官职依然不怎么入流，王娙自然也是默默无闻，不管外界如何纷扰，她心中都掀不起一丝波澜。

　　她也无心掀起波澜，只喜欢躲在闺房里，写一首又一首清雅的小诗，来抒发心中的不适与寂寞。

　　那时的王娙正到及笄之年，心里也有了风花雪月，有了对未来的幻想与憧憬。只是不太敢想象，长安这么大，自己一个平凡女子又能遇到怎样的有缘人呢？很快，那个有缘人就来了，当时还只是一个书生的林初文。

　　他是父亲千挑万选的乘龙快婿，她本来兴致缺缺，不肯听从父亲的安排，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露出了娇妍的笑容。他是那样干净阳光的男子，而且自带正义感，让她看一眼就忍不住想要亲近。

　　她虽不倾国倾城，却也丽质天成，瞬间就将他牢牢吸引住。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可以一起谈诗论道，书信传情。风度相吸，才情相引，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再美好的爱情也不过如此。

　　那一年，王娙成为林初文的妻子，开启了新的生活。

　　婚后，二人自然是甜蜜无限，经常一起携手看花，对坐饮茶，诗词相和，将柴米油盐的烟火人生过得诗意盎然。虽非大富大贵，但有一心人相伴，生儿育女，一起送走晚霞迎来朝阳，又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后来，林初文又不负重望，科考中举，到南京赴任。王娙也跟随丈夫的脚步，从长安搬到南京，过起了和之前完全不同的生活。

　　初到陌生之地，王娙总有各种不适，好在，有心爱之人陪伴，再多风雨，她也能坦然面对。那时他们春风得意，对未来有太多美好的想象，只是王娙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好日子很快到头了。

　　林初文为官期间因谏议忤旨，被关进监狱。一直给自己依靠的人一夜之间身陷囹圄，王娙的世界顿时乌云密布。无数个夜里，她难以入眠，顾影自叹。

　　不过不管多悲伤难过，她心里都认可丈夫的选择：这正是她欣赏的那个男子啊，像清风明月，像阳光普照，不会为富贵而丢了初心，也不会为身家性命而唯唯诺诺，他始终站得笔直，像一棵为正义而生的青竹。

　　此后，她默默承担了生活中所有的重担。这个从来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子不但独自挑起了一个家，更是在得知丈夫在狱中上书万历、主动请缨去讨伐海寇时，没有劝阻，没有害怕，而是作诗支持丈夫的选择：“海寇无端欲弄兵，满朝文武策谁成。儿夫自有终军志，未必中朝许请缨。”

　　无论何时，她都愿意站在他这一边，与正义为伍，哪怕明知道结果会不尽如人意，哪怕明知道这会让生活雪上加霜。结果不出所料，丈夫的请缨没有得到批准，还被继续关在监狱。

　　此后的光阴中，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一道道风霜，她只能默默承受。当然，她也可以选择逃离，放弃那个再也不能给自己安稳幸福生活的男子，只是她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即使明知他这一生再难得自由，她依然日夜期盼与夫君团聚。

　　不过事实证明，再多的希望终究也只是希望。

　　十年后，林初文病死狱中。这一世，她再也看不到他那张干净明媚的脸。从此，这茫茫人世，留她独自前行，再无人可念。

　　那时正是万历末年，经济萧条，生计艰难。而林家上有公婆，下有小儿，家产也早已所剩无几。那样的世道里，她要如何坚守呢？

　　王娙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即使夫君已经离世，再无希望可托，她也仍留在林家，靠帮人做衣服换取生活之资。

　　这一切有多么艰难，外人永远无法得知，只有那彻夜长明的和她那双被针线磨砺的粗糙不堪的手，让众人看到了一个女子倔强的坚持。

　　无论生活多么简陋，王娙心里始终存着一份精致。很多个夜晚，家人一个个入睡，四周只剩下虫鸣。她独坐灯下，铺开纸张，写下一首首诗词。那时，她的脸上是带着笑意的，心里是平和宁静的。

　　在文字里，她可以梳理自己的情绪，回忆曾经的美好。文字于她像一个树洞，可以将生命承载不了的东西都装在里面，可以将那些脆弱和悲伤慢慢收纳。这样一转身，她就又变成了一个笑意盈盈的从容女子。

　　这些文字，她从来无意保留，总是写好后就毫不怜惜地将它们全部烧掉，成为灶膛里一个个闪烁的火星。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名扬千古，她想要的始终都很简单，无论生活给予多少磨难，她都要微笑面对。

　　后来，她的儿子偷偷将残余的诗稿存了起来，于是，后人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叫王娙的女子，这世上还有如此美好的诗词。

　　“凤鸟久不至，花枝空复名。何如学葵蕊，开即向阳倾。”她希望自己像一株蓬勃的葵花永远向着太阳的方向绽放。

　　其实，她已经做到了。这一生无论面对怎样的挫折与困难，她始终选择迎着阳光盛开。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但恰恰就是这样默默无闻的坚守才最让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