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豆
唐武德二年(619年)四月,洛阳城,陆府。窗外春光如洗,天蓝蓝,花绿红,蜂蝶飞舞的嗡嗡声让跪在孔子像前的国子助教陆德明恍惚了一下,一时间,他以为这天还是大隋的天呢。良久,他才醒过神来,叹了一口气:隋炀帝去世后,虽有其孙子皇泰帝强撑着局面,但李渊、王世充、窦建德等众军阀已粉墨登场,隋朝已是日落西山了……几天前,大隋终于寿终正寝了——王世充废皇泰帝自立。
时局如狂澜,陆德明挽不住,只好躲在家里。不承想,在家里也躲不过去:王世充之子王玄恕要拜他为师。陆德明不同意。他本是个学者,不想卷入政治,但又不好明说,惹怒了王世充可没有好果子吃。
其实,这种事在当时也很平常。草莽乱世里,节义诚可贵,生命价更高,顺势而为也没什么错。前段时间,陆德明的同僚、太常博士孔颖达(他的故事请参阅本刊2016年10期)就为王世充制订了禅代的礼仪,另一个同僚、王世充的老师见了王世充也是遥遥下拜。前有车后有辙,两位同僚尚且如此,陆德明效颦一下也不过分。但陆德明就是转不过这个弯——为此,他已在孔子像前面跪了整整一夜。
王玄恕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陆德明叹了口气,站起来,将一捧豆子吞了下去——那是巴豆。在节义和苟活之间,他选择了尊严。
王玄恕进了门,跪在陆德明的床前。他虽是新贵,却也虔诚地行着拜师之礼,看上去像个普通的儒生。
巴豆能引起腹泻,很快,陆德明已经倒在东墙下,虚脱得说不出话来。他脸部僵硬,身体扭曲,一时间恶臭阵阵,污水重重,王玄恕却一直恭敬地跪着。
有那么一瞬间,陆德明差点儿要动摇了。王玄恕如果不是王世充的儿子该多好啊,这个隐忍、知礼、尊师的青年会是一个多么有前途的儒生啊……可惜,没有如果,识趣的王玄恕终于离去。陆德明心一宽,晕了过去。
几天后,成皋(今属河南郑州),一处民居内。
阳光煦暖,花香扑鼻,陆德明坐在花丛中,一脸憔悴。巴豆帮他解了围,也让他受了不少苦。还好王世充没有深究——让儿子拜大儒为师这种事秀秀而已,天下人知道他礼贤下士、求贤若渴就行了,至于陆德明的生死和他无关。
陆德明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自伤身体,王玄恕拜师不成,这场局没有赢家。或许真正的赢家在局外,比如西边的烽火中,一杆绣有“唐”字的大旗正猎猎作响。此时,他要做的是等待,等待一个盛世的到来。
这个盛世,他这半生已等了整整两个朝代。现在,他仍有足够的耐心继续等下去。他眯起了眼,看落花旋在檐下,瑟瑟作响,就像多年前青涩的自己……
后庭花
南朝陈,江东。江东陆姓大族从东汉至六朝一直是豪门望族,虽被晋风吹打,风流依然未去。陈代梁时,陆德明只有六七岁,还是个懵懂孩童,整日读书也游戏,如一条小鱼自由地嬉戏在荷叶间。
稍微年长一些,他遇到了恩师——一位南朝大儒,在侯景之乱中宁死不屈,有气节更有学养,不仅通儒经,老释修为也深。南北朝时期的儒学也有南北之分,北儒继承了古文经学,南儒则糅合了释道之学。陆德明深受恩师影响,儒释道三股内力融合无间,让他的未来波澜壮阔。
转眼到了太建年间(569年—582年),夏日,建康(今江苏南京),承先殿。
其时,陈宣帝抢了侄子的皇位不久,正励精图治,兴水利、开荒地。太子陈叔宝是个文青,他也没闲着,为让陈朝在文化上更上一层楼,他举办百家讲坛,延请天下名儒讲学。这天,讲坛由国子祭酒主持。国子祭酒是太子少傅、一代文宗的弟弟,文才、权势都炙手可热。他自豪地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开始侃侃而谈。
台下一片寂静,听众张眼翕唇,如痴如醉,陈叔宝眼中满是激赏。良久,国子祭酒抛出一个话题,让大家讨论。听众一片骚动,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看太子,忽然都噤了声。看来朝廷的人才储备还不行啊……陈叔宝轻轻摇了摇头。
忽然,刚到弱冠之年的陆德明站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他身上,陈叔宝满脸欣喜。迎着国子祭酒诧异的表情,陆德明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在他看来,儒学不是陈腐的教条,辩论可以正本清源、还经典以本来面目。
国子祭酒一怔:想不到这个青年后学的功力如此深厚!他是前辈,当然要有前辈的姿态,他含笑走下讲台,挽住了陆德明。陈叔宝也颔首微笑,台下掌声雷动,这浩大的声势倒让初出茅庐的陆德明有点儿不知所措。
承先殿辩论犹如一道清泉,让陆德明厚积薄发,喷薄而出。不久,陆德明被任命为国子助教、始兴王国左常侍。这种清职和政治中心相距较远,但陆德明乐此不疲:他以学术上位,朝廷自然把他定位为学者,他又是如此陶醉于学术,何况还有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惺惺相惜,更有文青太子青睐频频,还有比这更合适的生活吗?
可惜陆德明没有料到,陈宣帝病逝后,文青太子陈叔宝即位成陈后主之后,像是变了个人:生活奢靡,不理朝政,整日游宴,飞觞醉月,制作香诗艳词,歌唱靡靡之音……有这样的皇帝,江山自然岌岌可危,更危急的是,北方的隋文帝正虎视眈眈。
陆德明虽非谏官,却也委婉地劝谏过陈后主。只是,沉溺于美色玩乐的陈后主早非那个爱才的文青太子了,对他这个九五之尊来说,享乐才是王道,他的“艺术追求”早已由儒学转为艳词淫曲。陆德明的劝谏,陈后主心不在焉地听着听着竟不经意地哼起了小曲……陆德明暗暗叹息了一声,讪讪退下。他刚走出大殿,陈后主亲自填词的情歌《玉树后庭花》(此曲后被视为亡国之音,后庭花是鸡冠花的一种)的音乐就急不可耐地响起。
纵有报国之心,国君却不接纳,既然立功不得,他只好立言,从此宅在书斋,潜心著述。陆德明拿起狼毫,郑重地写下书名——《经典释文》,窗前艳红的鸡冠花在微风中摇曳生姿,不知是笑是叹。此时正是陈后主即位的第二年。
学术遗民
隋灭陈前夕,建康城。月黑风高,城里乱作一团。陆府书房的油灯下,陆德明一手翻书,一手提笔——《经典释文》快要杀青了,这个关键时候,他一定要挺住。他在和时间赛跑,试图在灭国之灾到来前抢救出文化的精髓。在他看来,文化的精髓比国君的性命更为重要,毕竟文化能传承千年,比任何朝代和国君的统治都要长久……
在隋军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陆德明颤抖着写完最后一个字,笔掉在地上,摇晃的灯光倏然熄灭了……
隋开皇九年(589年),隋军攻入建康,只做了六年皇帝的陈后主被俘,陈朝宣告终结。
陈灭梁时,陆德明还是个孩子,有的只是好奇,没有多少慨叹。隋灭陈时,陆德明已年届不惑,陈朝才是他的父母之邦。陈朝被灭,他的后半生就成了没有根的浮萍。但他只是一介书生,不能做勇士去挽社稷于既倒,也不想做烈士去殉国,思索良久,他打算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做个学术遗民,在新朝打捞陈朝已经覆灭的文化,也算为故国尽了一份心。
冬日,苏州老家,陆宅。
小园中,梅花如雪,落在陆德明的身上。风景如画,让他想起当年建康城里君臣相得的景象。睁开眼,惨淡的现实逼得他一行清泪蜿蜒而下。他的父母之邦如今何在?那个曾经的文青太子又安在?隋军浩浩荡荡走在江南冬日的旷野里,江南百姓的春天会很快来临吗?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好在,他还有学术,而且,作为一个无官无职的遗民,他有足够的时间修订《经典释文》。陆德明苦笑了一下,仰起脸,天空竟飘起了雪花,一瓣一瓣落在脸上,凉凉的,分不清是雪花还是梅花。
陆德明在老家苏州赏梅花赏了15年。如果没有意外,或许他会将学术遗民进行到底,但新即位的隋炀帝中断了陆德明的赏花进程:为安抚天下士子,隋炀帝下令召集各地大儒到京城弘扬儒学。
听到消息,陆德明立刻做出了决断:这个难得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他要在北方贫瘠的文化土地上移植南方的文化,若能侥幸成功,陈朝将虽死犹生!
在隋朝
隋大业元年(605年),春风煦暖,百花盛开。陆德明抬眼望天,一片蔚蓝中,北归的大雁像是自己的影子,正飞往京城。年近花甲的陆德明自嘲地一笑:我也做一只老雁吧……一边想着,他快走了几步,跟上其他大儒的步伐。
谁知,到了京城,隋炀帝的恩泽并没有如期而至。对好大喜功的他来说,武功比文治更迫切、更有必要,这些大儒只是象征性的存在罢了。陆德明仅仅被任命为秘书学士,掌管典礼、编撰诸事。这与陆德明的期待相差太远,但为了心中的目标,他沉下心来,继续等待。
终于,几年后,隋炀帝召集明经之士讲学。孔颖达、陆德明等大儒近水楼台,都参加了此次盛会。
讲台上,陆德明侃侃而谈,信心满满,从经学内容到义理,从古文经学到今文经学,沉潜多年的学术修为如沉默的火山终于爆发,惊艳四座。这次辩论赛,陆德明和孔颖达脱颖而出。
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此:北方的政权统一了江山,南方的经学却统一了文化——南方带有玄学意味的经学后来居上,融合北方经学,成为隋朝的主流文化,随后成为中国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月明星稀的春夜,陆宅后花园。
一方小小的石桌上,几盘水果,一杯清水,一缕沉香……陆德明向南方叩拜下去。竹影瑟瑟,几只晚归的鸟疾疾飞过。他深吸了口气,虔诚地将清水缓缓洒在地上,以水代酒,告慰早已沉沦的陈朝江山:我做到了,朝代更迭,文化不死……
之后,陆德明被任命为国子助教,孔颖达则被任命为太学助教。任命下来,陆德明和孔颖达相视一笑,那时,他们都没有想到,隋朝的国运比陈朝长不了多少。隋炀帝就是陈叔宝的前世今生,他们都喜欢风月声色,喜欢挽月摘星,直到有一天重重地摔下来。
隋大业十四年,隋炀帝被叛军缢杀。城头风云变幻,一些隋朝旧臣拥立留守在东都洛阳的隋炀帝之孙为帝,是为皇泰帝。不久,王世充又废杀皇泰帝,自己称帝。
在动荡的日子里,陆德明始终埋头于书斋。他左右不了政局,也左右不了天下形势,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学问:《易疏》《老子疏》《庄子文句义》……他每日奋笔疾书,似乎这样就能更快地翻过乱世岁月,迎来新的海晏河清的一页。
世事无常,唯有文化永恒。短命的隋朝让他的担子更重,使命更艰巨:他要在下一个新朝盛世复活陈朝的还有隋朝的文化。
陆德明没有想到,王世充把自己当成了一颗棋子,要让儿子拜自己为师。他想起了孔颖达。不久前,这位太常博士、昔日的同僚、孔夫子的后人正跃跃欲试地为王世充制订禅代礼仪。跪在孔子像前,陆德明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一定不会让孔夫子难堪!儒者只为学术折腰,绝不向权力献媚!
好在,拜师之事有惊无险。随后,陆德明隐居在成皋,耐心地等待,等待盛世的到来。果然不久,王世充即为唐的秦王李世民所败,安定之世初露端倪。陆德明也被李世民聘到文学馆,成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
秦王府的文学馆名为文学馆,实际是秦王夺嫡的智囊团:有杜如晦、房玄龄这样的谋士派,有士族首领领衔的宗法派,还有陆德明、孔颖达这样的儒士派。十八学士享受五品俸禄,食有鱼、出有车,名画师阎立本为其画的肖像更被藏之于凌烟阁,可以想象将流传后世。主公的隆恩,十八学士也誓死以报,抬轿子吹喇叭,以期有朝一日,将秦王李世民抬上皇帝的宝座。
成祖师
吹喇叭的人中就有陆德明。他曾以生花妙笔记录李世民平定王世充之事:王世充犯上作乱,人人得而诛之;李世民则是天授神佑,众望所归。此时距隋炀帝被弑只有三年,距皇泰帝被弑只有两年,两三年时间,沧海已成桑田,但为何隋朝旧臣陆德明会这么急于为李唐王朝唱颂歌呢?仔细想来也不难理解:皇泰帝被王世充所杀,李世民诛杀王世充便是为隋朝复仇;况且李唐王朝初显盛世气象,李世民又是明主,陆德明尽可以在这个平台实现自己的理想。对自己和前朝的双重恩主,陆德明唱唱颂歌也无妨。
接下来的事更有戏剧性:陆德明被任命为太学博士,李世民长子、中山王李承乾拜其为师。
长安,夏日,陆府。
李承乾恭恭敬敬地向陆德明行拜师礼。盛夏的阳光火辣辣,刺得陆德明闭了眼。恍惚间,他回到了几年前的春天:洛阳城里,一捧巴豆在掌心旋转,一个叫王玄恕的青年跪在他床边,轻轻的呼唤穿过血雨腥风,在陆德明耳畔回响起来……可是李承乾毕竟不是王玄恕啊,假以时日,李承乾就是唐朝的太子!良久,陆德明醒过神来,他摇了摇头,像是要驱赶开脑海里的杂念,然后欣慰地扶起了李承乾。
唐武德六年,长安,国子学。
一场有关儒释道三教文化的学术讨论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唐朝崇尚道教,但儒学无疑更有凝聚力和向心力,佛学更以其慈悲之心和包容性吸引着世人。因此,唐朝索性敞开襟怀,兼收并举。于是各路名师纷至沓来,纷纷祭起了宝剑。唐高祖和李世民也亲临会场。
年逾古稀的陆德明坐在会场中心。这是他有生以来参与的第三次辩论,儒学《孝经》、佛学《波若经》、道教《老子》的主讲人成掎角之势,向他一一发难。陆德明时而侧耳倾听,时而儒雅辩论,时而正襟危坐,时而拈花一笑,时而坐忘守一。他以一敌三,花不沾衣,从容弹落尖锐的舌箭,赢得喝彩声一片。
唐高祖颔首赞许,李世民鼓掌微笑,陆德明感激地深深拜了下去。从陈朝小荷才露尖尖角,到隋朝脱颖而出,到唐朝的学界泰斗,辩论赛如一江春水,将他一次次推上学术的浪尖,也使他得以借此攀登更高的学术高峰。
三年后,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其后变身为唐太宗,对十八学士论功封赏。陆德明被拜为国子博士,封吴县男爵。四年后,贞观四年(630年),陆德明病逝,享年80岁。或许是《经典释文》修订完毕,他已再无挂碍,所以入唐以来,他的事迹不见史料记载,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儒成了贞观初年风云的一个黯淡的背景。
斯人已逝,著作永生。陆德明的杰作《经典释文》是我国第一部专书词典,对儒家12种经典及《老子》《庄子》进行注音和释义,有这部查字音、辨字形、明字义的训诂学著作在手,后人阅读古书从此不再成为难事。
贞观十六年,长安皇宫的烛光里,唐太宗手捧《经典释文》,不时击节赞叹。时过境迁,当年十八学士导演的玄武门之变已成了他心中的刺,想起他们,唐太宗就有罪恶感。唯有陆德明这个纯儒值得怀念,唐太宗怀念他,就像怀念自己纯洁无瑕的青春岁月。而这部书如同墓志铭,铭刻了陆德明一生的功业。深夜,摇曳的灯光下,唐太宗一页页翻看着,感慨又骄傲。
陆德明,这个以学术遗民自命的三朝大儒,凭着自己的毅力和耐心,几十年如一日,终于在唐初复活并发扬了古中国文化。其著作《经典释文》完整地保存了唐以前经书文字的音读和许多亡佚的语音资料,凭着这部宝典,读者可以随意穿越到古代,和圣贤对话,还原先人的一个个生活现场,演绎一幕幕与古人心灵交融的穿越剧。朝代更迭,文化不死,陆德明倘若地下有知应该可以瞑目了。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