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梅朵

　　

　　《红楼梦》中，春燕是怡红院里不起眼的小丫鬟，一出场就被姑妈骂了一顿，又被母亲何婆子追着打，让人不禁为她捏一把汗。最终，春燕却奇迹般地化险为夷了：她跑回怡红院，一把抱住袭人求救。袭人指责何婆子不知王法，麝月赶紧给春燕使眼色让她找宝玉去。这样一来，何婆子没打着她却受了众人一顿斥责，还差点儿被撵出去。

　　可是就在春燕挨打之前，芳官也刚被何婆子打了两巴掌，那时大家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虽然众人也忙着劝解，晴雯却忍不住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象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袭人也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后来连老实的麝月也笑着说了句：“提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可转眼要挨打的成了春燕，众人都像变了个人似的。没背景的小丫鬟春燕是如何做到这么有人缘的呢？

　　全在细节中。

　　宝玉生日那天，芳官说自己吃不惯面条，让小厨房另做了饭送过来，又是虾丸鸡皮汤，又是胭脂鹅脯、奶油松瓤卷酥，还有一大碗主子们才有资格享用的绿畦香稻粳米饭。事后晴雯知道了，说她“是个狐媚子”，又说“要我们无用。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这是带着多大的醋劲啊！其实不光是晴雯，连袭人几个大丫鬟都对芳官的恃宠而骄怀着几分不满，这才有她挨打时众人那些态度言语。

　　厨房的饭菜送来后，正好春燕在场，看着同为丫鬟的芳官这么摆谱，她一句话也没说，拿着碗就给芳官盛饭。晴雯说过“一样这屋里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春燕可不这么想，顺手就把事情做了。宝玉在一旁看着，想必也觉得春燕这丫鬟温厚妥帖，最起码不是个“磨牙”的。芳官吃完宝玉又吃，等他们二人都吃饱了，春燕拾掇起来要将吃剩下的交回去，当宝玉说“你吃了罢，若不够，再要些来”时，她才“站在桌旁，一顿吃了”。文中没交代芳官吃饭时是坐着站着，以芳官之狂，她既然可以让小厨房单给做一桌，何必站着吃饭？春燕却时时牢记自己的身份，半点儿规矩也不肯逾越。这样的春燕怎能不招人喜欢？

　　更可贵的是，春燕不仅懂规矩，还虑事周全。

　　何婆子得罪了宝钗的丫鬟莺儿，宝玉让春燕带着她去给莺儿道歉。回来后正巧贾环等人来问候宝玉，春燕进来后，“宝玉知道回复了，便先点头。春燕知意，不再说一语，略站了一站，便转身出来，使眼色给芳官。芳官出来，春燕方悄悄的说与他蕊官之事，并给了他（蔷薇）硝”。

　　多伶俐的丫鬟！倘若春燕冒冒失失地一进门就回复宝玉“我和我妈已给莺儿姐姐道歉了”，贾环知道了必定暗中笑话怡红院的“嗔莺咤燕”事件，再传到赵姨娘耳中，更看热闹了。就连蕊官托她给芳官带来的蔷薇硝，虽是小事，春燕也不含糊，没当着外人给芳官，而是使眼色让芳官出来再说，倒是芳官冒冒失失拿着往里走。

　　见春燕做事妥当，宝玉索性把芳官托她照管。其实春燕能比芳官年长多少？不过是一个太天真、一个有头脑罢了。芳官原是小戏子，在梨香院时被人伺候着，到了怡红院又有宝玉宠着，根本就不知丫鬟应该怎么当。

　　春燕生于小户人家，母亲是个三等下人，她从不知娇养是何物，在怡红院里也轻易数不着她。做不了温室的花朵，就必须长成柔韧的蒲苇了。眉眼高低，分寸尺度……这些内容总是没人宠爱的孩子先学会。

　　不只芳官一事，宝玉还单独把春燕叫出去过，“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小燕一个跟我来罢”。到了外面无人处，宝玉悄悄向春燕打听柳五儿（后成为宝玉丫鬟）的事，又问：“这事袭人知道不知道？”宝玉是在担心自己要了柳五儿服侍，袭人知道了会不高兴，春燕早就领会了这些微妙心思，怎么会在主人没授意的情况下去传舌呢？宝玉表示要亲自跟袭人说。两人商量完，宝玉“复走进来，故意洗手”，这是装成刚解手回来的样子瞒众人的眼吧？

　　瞒着众人只和春燕一人商量，可见春燕已是宝玉的心腹了，但是她并没有流露出一点儿得意之色，这在丫鬟中间是极可贵的。秋纹替宝玉给老太太、太太送了一回花还得故意让大家知道老太太给了她几百钱；太太赏了两件衣裳，她又说“难得这个脸面”。她自认为很得意，殊不知这样喜欢炫耀的丫鬟，主子怎么放心把机密事告诉你呢？

　　怡红院的四儿也是个机灵的丫鬟。因为比别人多了些聪明，心里就不那么安分了，她趁着宝玉和袭人闹别扭“变尽方法笼络宝玉”，得到晋升之后，又忍不住心里的小窃喜，背后说什么“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话，终于被人抓住了把柄。其实，四儿错的并非这么一句话，丫鬟们背地里的话只怕比这个严重的还有呢，四儿是错在不该抢着表现坏了规矩。

　　而春燕踏踏实实地做着小丫鬟，不知不觉中就走到怡红院的排名表上了。她第五十九回才刚刚出场，到第六十二回“群芳开夜宴”时，已是凑份子给宝玉过生日的八个丫鬟中的一个，谁也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往前回想下，赵姨娘和芳官打架那次，是晴雯“遣春燕回了探春”；到小厨房告诉柳嫂子“晴雯姐姐要吃芦蒿”的也是她；李纨丢在怡红院的手帕，春燕不知是谁的也拾起来洗干净了。她不争不抢，只老老实实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一件事不起眼，两件事不起眼，时间长了就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了。

　　有时候处事恰如手握流沙，抓得越紧失去越多。抄检大观园时，晴雯、芳官、四儿都被逐出去了，却没有半点儿风波落到春燕头上。人的伶俐有的在言语上，有的在行动中，春燕则是不显山不露水，却事事妥帖、处处周全，相比那些急功近利爱出风头的小聪明，这才叫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