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利

　　

　　图/春 生

　　一

　　阳春三月本应是泥暖草生、春意流荡的时节，1105年西夏的春天却是姗姗来迟。此时，西夏境内的大地尚未苏醒，山野依旧荒凉，偶尔有商旅行走其间也是满脸风尘、一身疲惫。

　　临近中午时分，距离西夏都城不远处的地方，忽然有整齐的马蹄声、轻快的鸾铃声以及车马的喧嚣声传过来，一大队穿着打扮迥异于西夏人的人马浩荡而来。他们甲胄鲜明、气势非凡，簇拥着一辆装饰华丽的宫车向着西夏都城行进。

　　不错，他们不是西夏人，而是北方强大的辽国契丹人。

　　随着距离西夏都城越来越近，车队中为首的将军来到宫车前，隔着流苏帷幕对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于是帷幕掀开，露出一张漂亮少女的脸庞。她用美丽的眼睛望了望四周，惊喜万分，仿佛发现了一片新天地一样。随从看到她探头出来，纷纷行礼：“成安公主……”

　　宫车周围的西夏百姓这才恍然明白，这名少女原来是远嫁而来的辽国公主耶律南仙，于是欢喜地奔走相告：大辽公主来了、我们的王后来了。他们欢喜之余也深深知道，这不是一场寻常的婚姻，而是关系西夏国运的联姻。

　　西夏自诞生以来，就夹在宋、辽两个大国之间求生。前些年西夏一直与宋交战，国力已经十分弱小，所以求得辽国的支持对西夏来说尤为重要。为了这场联姻，西夏国王已经向辽国皇帝反复请求了五次，等待了四年，才终于迎来了这场和亲。

　　此时，宫车已经行驶到西夏都城城门处，随即城门大开，城内军容严整的西夏部队迅速分列两边，一个头戴冠冕、身穿礼服的年轻男子正立马城门，遥遥相望。一看这排场和气势，耶律南仙认定：那男子就是自己的夫君西夏国王李乾顺了。等到看清他年轻英俊的容颜、挺拔健美的身姿，一抹红晕飞上她的脸颊。不过，她立刻就克服了羞涩，走下宫车向他露出明亮的笑容。

　　李乾顺没想到出生于草原的辽国公主竟如此美丽端庄、雍容大方，心中情不自禁欢喜起来，拱手道：“公主一路辛苦劳顿，乾顺迎接来迟，请勿怪罪。”耶律南仙微笑着望向李乾顺，柔声道：“你我既结为夫妇，何必如此客气？”还未等李乾顺再开口，他们的交流就被西夏官民的欢呼声打断了，两人相视而笑，随即并辔前行。他们青春的容颜、华丽的衣饰在蓝天白云下鲜亮夺目，宛如金童玉女。

　　二

　　这场和亲表面看起来很圆满，但对耶律南仙来说着实是意料之外的事。

　　她本是辽国皇室宗亲众多女子中的一个，聪慧貌美、明理豁达，深得父母族人喜爱，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出生时，辽国已经建国将近二百年，汉化已深，她从小就读汉文诗书，举手投足间浸染了中原文化的优雅端庄，爱慕汉文诗词歌赋的父亲便为她取了一个汉文化气息浓厚的名字：南仙。再加上她是契丹草原民族的女儿，天生承袭了契丹勇敢豪迈的血脉，因此南北文化在她的身上完美交汇，使她渐渐长成一个阳光美好的女孩。

　　耶律南仙就这样每日与女伴们读书作画，打猎骑马，在辽阔的草原上纵情驰骋。当呼啸的北风吹起她的衣衫，当一个个猎物在她的追逐下惊慌逃窜，祖先盘马弯弓、开疆拓土的荣光立刻激荡在她的心中。不过女孩子总有自己的小心思，等回到雕栏玉砌的王府，在夜深人静时，她又忍不住心生绮念，幻想自己未来夫君的样子，觉得对方应该是个既温文尔雅又勇武豪侠的男子吧？

　　谁知命运的安排让人猝不及防，尤其对于皇室宗亲的女子来说。很快，辽国皇帝天祚帝的圣旨骤然抵达，耶律南仙被封为成安公主，许婚西夏国王李乾顺。

　　全家人领旨后立刻沉浸在悲痛和不舍的情绪中。从古至今，和亲就是一条不归路，何况对方还是以凶暴著称的西夏国王，哪里会有好结果？耶律南仙对此也是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但看着父母亲人为自己伤心流泪的面庞，她实在不忍心再把自己的悲伤继续下去，于是假装若无其事地安慰父母：“谁说和亲一定是悲苦的？成为王后也是无比荣耀的事情啊！”父母没想到女儿会这么说，心中的顾虑渐渐减轻。

　　为了真正让父母宽心、让天祚帝放心，耶律南仙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依旧读书作画，打猎骑马，笑容还是那么明媚灿烂，并欢快地准备起出嫁用品。她在心中暗暗发誓：事在人为，自己远嫁西夏也许会另有一番作为呢，自己一定会过得幸福美好，让父母放心。

　　于是当她穿上嫁衣、含泪拜别天祚帝的时候，她也很大度地向他承诺，自己会努力当好西夏王后，不负家国厚望，使之成为大辽最有力的盟友。

　　她说这番话时，神态庄重凛然、容颜艳丽夺目，让包括天祚帝在内的所有在场人员既肃然起敬，又叹息不已。

　　三

　　耶律南仙就这样带着辽国和家人的期望来到了西夏。让她惊喜的是，李乾顺并非人们口中说的那样“凶暴残忍、反复无常”，反而是一个不仅有着英俊容颜，而且是一个很敏感，甚至有待“拯救”的男子。

　　耶律南仙从旁人口中得知，李乾顺三岁就即位为西夏国王，在强势的母后和舅父的争权夺利中长大，并亲眼看着他们为了权力互相残杀。这让亲政后的他对谁都不信任，他虽在朝堂上杀伐决断，回到后宫却只能用美酒纵欲来麻痹自己、释放内心的重重压力。

　　耶律南仙得知这些后顿时对他心生怜惜，她决定用自己的行动改变他，同时为自己在西夏的立足打下基础。这个既有智慧又感性的女子嫁过来后常常亲自为丈夫泡茶，用自己的似水柔情抚慰了丈夫阴冷灰暗的心灵，用自己的明媚笑容点亮了丈夫固国强国的豪情与梦想。

　　他们志趣相投，情意缠绵，一起纵马驰骋在广阔的西夏土地上，指点江山。再加上她深谙中原王朝的历史，有着非凡的眼光和见识，她便帮丈夫分析天下形势，探讨如何在辽、宋两个大国之间壮大西夏的力量，鼓励他做一代有为君主。

　　美好的爱情不仅治愈了李乾顺童年的创伤，更催生了他的智慧和勇气。在耶律南仙的影响下，李乾顺也对中原文化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尊儒崇佛，并仿照中原王朝的做法不断强化王权。更主要的是，耶律南仙用自己的努力使得西夏在外交上与辽国结盟，两国贸易往来，真正做到了和平共处、互惠互利。西夏百姓也安居乐业、国力蒸蒸日上。

　　结婚三年后，他们的儿子诞生，按照耶律南仙的建议，李乾顺给儿子取名李仁爱，寓意着西夏将以“仁爱”治国，用“仁爱”对待苍生百姓。

　　更可贵的是，耶律南仙还很大度，这一点让李乾顺更加尊重她。

　　耶律南仙到来之前，李乾顺已有妾室，耶律南仙到来后，他疏远了其他女子，将全部的爱情都给了她。可就在他们成亲后的第14年，李乾顺偶然间遇到某下属的孙女、14岁的曹氏时，他情不自禁被曹氏的美貌打动。顾忌到耶律南仙的感受，他克制了自己的欲望，将曹氏带回王宫，命她做了耶律南仙的侍女。聪明的耶律南仙一眼看穿了丈夫的用心，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曹氏一年，觉得曹氏懂事明理，于是主动提出让丈夫封曹氏为才人。李乾顺欣喜不已，对耶律南仙愈加尊重敬爱。

　　这与其说是耶律南仙的退让换来的，不如说是她大度的美德换来的：虽然不再是独受宠爱，但她在丈夫心中的地位反而更高了。耶律南仙也用行动证明了，政治联姻不一定是悲苦的，只要自己用心经营就可以幸福美满。她也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和丈夫一定会一直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四

　　可惜，这一次耶律南仙的愿望没能实现——1120年，天下狼烟四起，各国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就在耶律南仙在西夏过得如鱼得水的时候，北方的女真金国强势崛起，他们的第一个进攻目标就是辽国。在这之前，辽军屡战屡败，不断丧城失地；不久，金国又与北宋签订盟约，相约共同灭辽。这一消息传来，耶律南仙首先坐不住了。

　　虽然已经在西夏生活了十几年，且过得幸福安逸，但耶律南仙不仅是西夏王后，更是契丹的女儿、辽国公主。眼见故国风雨飘摇，自己的族人生死难测，耶律南仙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她在月下祷告，请求上天保佑她的故国亲人；她凝望故国的方向，盼望能传来胜利的消息；她翻阅书卷，拜访高僧智者，想找到破敌制胜的良策；她甚至重新开始骑马射箭，为的是真到无计可施的那一天可以奋力一搏……

　　眼见这些都没有效果，她干脆托人向辽国皇帝天祚帝建议，说趁金和北宋两国尚未准备就绪，不如辽国和西夏赶紧联手击宋，夺回战争主动权。不料天祚帝早已失去锐气，只想及时行乐，根本没理睬耶律南仙的建议，只是一味地退让。

　　可惜，辽国的不断退让并没有阻止金兵的凌厉攻势，天祚帝不得已倾全国之力御驾亲征，却再一次惨败，一路向西逃亡。在耶律南仙的请求和督促下，李乾顺多次派兵援救辽国，虽然也取得过胜利，无奈辽军已然士气低落，根本改变不了颓势，甚至有拉着西夏一起覆灭的趋势。

　　眼见已经无法解救辽军，耶律南仙只能退而求其次。1123年5月，她和丈夫商议派出使者前往辽国迎接天祚帝，请天祚帝来西夏避难。看到李乾顺和耶律南仙如此尽心尽力，天祚帝十分感动，下诏封李乾顺为西夏皇帝，这是西夏立国后第一次得到辽国的正式册封。

　　五

　　不过，这也无法改变辽国即将灭亡的命运。

　　从使者出发的那一天起，耶律南仙就日盼夜盼，期待天祚帝早一天来到西夏，她毫不怀疑地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庇护当年派自己和亲远嫁的天祚帝。

　　可天祚帝已经来不了了。

　　耶律南仙派出的使者带回了令人不安的消息：天祚帝被金兵围追堵截，根本冲不出包围。与此同时，耶律南仙惊闻：金国已经向西夏派来使者建议，说只要西夏答应归顺金国，金国就同意在灭辽后，将辽国西北一带的土地赠给西夏。

　　这一消息顿时搅乱了西夏朝堂，连续数日，各方争论不休。耶律南仙忧心忡忡，她不便亲临朝堂，便让儿子李仁爱去传达自己的意见：坚决反对背辽附金。可众多西夏大臣都认为辽国大势已去，天意难违，不如趁此机会依附金国，或许还有转机。李仁爱虽苦苦力争，最终也没能改变众臣的态度。

　　这还得了？自己故国还没灭亡，西夏就准备“背信弃义”？是可忍孰不可忍！

　　耶律南仙悲愤不已，不得不苦苦请求丈夫，说看在西夏与辽国多年结盟的分上，看在夫妻情深的分上，千万不能臣服金国。看着爱妻满面泪水，李乾顺也陷入了两难。他对耶律南仙说：我何尝不想帮辽国，可是金兵如此强大，辽兵却一败再败，这样下去，就算西夏想帮辽国，又能支撑多久呢？你希望你的族人平安，可我是西夏皇帝，我得为我的族人谋求一条生路啊！

　　说完这番话，李乾顺决然转身离去，只留下忧伤的耶律南仙坐在空旷华丽的寝宫中独自饮泪。

　　的确，这也怨不得李乾顺，他是耶律南仙的丈夫，更是西夏皇帝，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跟着辽国覆亡。很快，李乾顺宣布西夏臣服金国。

　　得知消息，耶律南仙不禁心里一凉，失声痛哭。深谙政治军事的她懂得，此时大局已定，形势比人强，也比爱情强，她甚至说不出一句责备丈夫的话，唯有默然接受辽国即将灭亡的命运。

　　噩耗很快传来。1125年，天祚帝被金兵俘获，辽国彻底灭亡。耶律南仙虽身在西夏，脑海中却不断出现无数辽国人被俘被杀、她的亲人们辗转呼号受尽折磨的画面。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一病不起。

　　她本来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意念，当听说儿子李仁爱也因辽国的灭亡而生病了，她只能强打精神，反过来劝慰儿子。可无论她怎么安慰劝说，李仁爱依旧不断自责，认为是自己没能坚决要求救援辽国，才有这样的结局，自己对不起母亲，对不起母亲的族人，在缠绵病榻数月后不治而亡。眼看着爱子离去，耶律南仙万念俱灰，无比绝望。

　　更让耶律南仙不愿接受的是，她忽然发现身边宫女、侍卫都不太对劲，仿佛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兴奋，于是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小心翼翼地禀告说，西夏刚刚扩充了很大一片疆域，所以大家都无比兴奋。他们不忍刺激耶律南仙，没有说明这疆域是怎么来的，但耶律南仙一听就明白了，这是金国灭辽后按照约定，将辽国在西北的大片土地划给了西夏。

　　在举国上下的欢庆中，耶律南仙成了最悲伤的那个人。她不仅拒绝太医给自己治病，也开始拒绝进食，只求一死。在她心中，失子之痛、故国沦亡已属悲伤，如今西夏也和灭自己故国的金国站在了一起，自己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身边的人听说后纷纷前来劝阻，无奈耶律南仙心意已决，对所有人一概不理睬。最后，李乾顺亲自来到耶律南仙的床前，诉说他们相爱的美好时光，希望能唤起耶律南仙生的希望。耶律南仙这才愤愤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已经依附于金国，很快就要接受金国的册封。我是契丹的女儿、辽国公主，难道我能够跪拜在灭我母国、杀我族人的金人面前吗？！对我来说，死亡才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最后的尊严……

　　耶律南仙就这样绝食了数日，终于离世。这个聪慧美丽、坚韧勇敢的女子原以为可以靠着自己的力量改写和亲的悲剧，用行动来巩固辽国和西夏的关系。只可惜，她虽努力了很久，也只是姑且掌握了爱情，却无法左右故国的成败兴亡。她也唯有以死来守护自己最后的尊严，在滚滚历史长河中留下一声深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