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 合

　　薛宝琴：未经世故的天真值得保护

　　◎百 合

　　

　　一

　　如果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我就不信我哪儿不如你”，此话一出，不输也输了。

　　这话在《红楼梦》里也出现过，说的人是众人眼里最完美的薛宝钗，听的人是她堂妹薛宝琴。起因是贾母的丫鬟代贾母传话吩咐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

　　宝琴在第四十九回才出场，作为大观园新来的客人，一来就得到了贾母的盛宠。贾母还逼着王夫人收宝琴做干女儿—曹雪芹用了“逼着”两个字，可见贾母迫切成什么样子，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这样一来，宝琴就成了贾母名正言顺的干孙女。贾母把她带在身边自己养，晚上也跟她睡，这是一等一的待遇。

　　贾母宠宝琴，宠到匪夷所思，人神共愤。

　　天刚下雪，贾母就给了宝琴一件金碧辉煌的“凫靥（fú yè）裘”。这件衣服是用野鸭子头上的毛织成的，不知道得薅秃多少野鸭子头才能攒够这么一件。而这样压箱底的天价羽绒衣，贾母从前都不舍得给宝玉，但现在舍得给宝琴。

　　贾母看到宝琴带着丫鬟在雪后的山坡上折梅的场景，说名家名画里的美人都比不上：因为画里没有那么好的衣服，更没有那么好看的人！于是贾母很严肃地为难惜春，要她把宝琴雪下折梅的场景画出来：“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不知道惜春会不会在心里骂宝琴：“没事爬到山坡上折什么梅……”

　　这还不算，贾母头脑一发热，问起了宝琴的生辰八字，看架势是打算给宝玉提亲，幸亏宝琴已有婚约，贾母这才作罢。贾母把林黛玉往哪儿放？

　　二

　　明明宝钗才是大观园里宝琴最亲的人，贾母倒不放心起来，唯恐宝琴受了宝钗的委屈，竟派丫鬟来给宝钗传了那一大段话。这才引出了宝钗对宝琴那句：“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你倒去吧，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却也是只有足够亲厚的人才敢开的玩笑，因为太敏感。但能出自圆融的宝钗之口，总是让人有点儿意外。

　　她是在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这话里，五分酸，五分甜，掩不住的淡淡失落，和“有人这么宠你我也很开心，谁叫你是我妹妹”的洒脱和释然。

　　宝钗心里多少是有点儿想不通的吧？过年的时候，贾母大宴宾客，在自己榻边另设一小桌，留下几个自己最偏宠的孩子：宝玉、黛玉、湘云，另一个就是宝琴。亲戚家的这几个姑娘里，偏偏没有宝钗。

　　她到贾府的时间可比宝琴早多了，对贾母从来都是恭顺有加，晨昏定省，承色陪坐，该做的礼数都做到了。说起来，贾母对她也够意思，还出面给她过及笄之年的生日，给她置酒开戏，什么都让她先选。她也不傻，懂得投桃报李，样样都按贾母的喜好来，点吃的她就点甜烂之食，点戏她就点热闹谑笑的，贾母也很受用。

　　但是宝琴一来，一切就变了。宝琴独得恩宠，一时占尽风头，连贾府第一号牛人宝玉都被压下去一头。

　　但宝玉不计较：“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

　　黛玉也不计较。自从宝玉向她表明心迹以后，她的安全感陡增，有爱万事足，其他人受不受宠，她都不在乎。

　　迎春、探春、惜春这贾家三姐妹这些年早习惯了做人肉背景板，安安静静地看戏就好。

　　可宝钗不一样，她和宝琴都是薛家的女儿。明明从各方面，宝钗都比宝琴做得更好，她更懂事，也更会来事儿。和她比起来，宝琴的为人处世、说话行事都不够成熟，就是长得比宝钗略好看些而已。

　　三

　　美貌当然很重要。

　　宝琴是《红楼梦》里最美的女孩子，美得空前绝后，把宝钗都比下去了。她一出场，就像一盏灯一样照亮了贾母已然昏花的老眼。

　　越是老人，越难有惊喜，贾母一辈子阅漂亮人多矣，但宝琴的出现让见多识广的贾母产生了巨大的惊喜，光这惊喜就够她兴奋一阵子的。

　　这就像一个看腻了金银玉器的人忽然遇着一颗稀世硕大的珍珠，忍不住想据为己有，天天摩挲把玩。贾母想把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宝琴，奖赏她给自己带来的精神上的巨大愉悦。

　　不要小看美貌所蕴含的能量。《京华烟云》里，姚家老爹看到新来的丫鬟太美，以至于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感，害怕对方是天降魔女，在他的老年前来诱惑……美就是这么霸道。

　　但是，难道贾母疼爱宝琴仅仅因为宝琴长得比别人略好看吗？

　　贾母爱以貌取人，但也不会那么肤浅到只看脸。

　　她独宠宝琴，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其中不排除元春赐礼外加金玉之说带给她的反感：贾母想借宝琴打压一下王夫人姐妹的势力。真正的理由还应该是宝琴更符合贾母内心所看重的个性标准。

　　除了外貌美，宝琴的内在也很不凡。

　　不同于其他养在深闺、拿读书消遣的小姐们，宝琴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姑娘。俗话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她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家里在各处都有买卖，这一省逛一年，那一省逛半年，薛姨妈说宝琴“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她八岁就跟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见过如假包换的黄头发西洋美人。

　　宝钗要起诗社作诗，要求把某个韵都用尽了。宝琴很不屑地说：“可知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

　　富养的女孩身上天然带着一种自信大方。这富养不单单是物质，还包括她的见识，她见过更广阔的世界，看问题的角度便更不拘泥。从小的旅行让宝琴胆子更大，不会畏畏缩缩、有小家子气，到哪儿都不会怯场，该发表意见的时候绝不掩藏，敢说敢当。

　　这就是贾母喜欢的那个类型—有主见，有判断，能说能笑，不唯唯诺诺。王夫人说凤姐不懂规矩时，贾母却说“我喜欢他这样”，又说：“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做什么？”从凤姐到湘云，再从鸳鸯到晴雯，还有爱耍小性儿的黛玉，贾母从来喜欢的都是有棱有角的姑娘。

　　宝琴虽然初来乍到，但简单几句对话便可看出一个人的心性，怪不得贾母会如获至宝。

　　四

　　宝琴的个性很天真很直接，有点儿小小的愣和钝。

　　她喜欢黛玉，就做黛玉的小跟班，得着什么好东西都要给黛玉分一份儿，黛玉房里的单瓣水仙就是她转送的。

　　迎春被奶娘的儿媳欺负，探春使眼色让丫鬟把平儿喊来。一见平儿来了，宝琴快人快语，拍手笑说：“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

　　黛玉冰雪聪明，俏皮地笑着给她解释“这倒不是道家玄术”，用的是兵法。本来火药味儿很浓的场合，二人却兀自叽叽呱呱取笑，弄得一旁的宝钗又是递眼色又是岔话地制止。

　　宝琴一心粉黛玉，个性却更像湘云。宝钗说过，宝琴和湘云都是直肠子，这两人真是直到一块儿去了。

　　湘云喊她一块吃烤鹿肉，是这样喊的：“傻子，过来尝尝。”宝琴不吃，直挺挺回了三个字：“怪脏的。”

　　不吃就算了，人家正吃着呢，这么说有没有考虑别人的感受呢？忙得宝钗又替她打一回圆场。

　　宝琴这没心没肺的话后面是一派未经世故的懵懂和天真。

　　正是这未经雕琢修剪过的真性情，才是贾母最喜欢宝琴的地方。贾母紧着保护宝琴原始的天性，唯恐她被现实和规矩过早改变、失了本真和灵动，成为一个木头美人。

　　贾母也曾年轻贪玩过，在水边玩耍时还掉进水里跌破额头、留下了疤。她愿意看孩子们在正该疯该玩的年纪疯玩疯闹，不要有太多条框限制，这样才不算辜负青春。

　　所以，她才那么火急火燎地专门派人来提醒宝钗：她还小，谁也不许拘束她，特别是你。

　　她太了解宝钗了。宝钗的自省自律、深谙世故、进退裁度和言语拿捏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女孩子的年龄。贾母承认宝钗很好，哪儿哪儿都好，否则不会说“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那表扬绝对是真心又客观的。

　　但你好归好，我就是喜欢不起来。就像宴席上了素菜，大家都说这个好对身体有益，纷纷夹一小筷子浅尝辄止，但多汁鲜嫩的小炒肉一上来，大家都一言不发却瞬间光盘。理智是一回事，感觉是另一回事，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从里到外无懈可击的薛宝钗不明白，人对自己要求太高，修炼得太圆滑光溜，不见得就能得到鉴宝人的青睐，人家只会觉得太完美了一定有诈。俗话说“十宝九裂，无纹不成玉”，不完美的东西反而令人愿意亲近，有点儿瑕疵反而衬得出本质的真。

　　这是一个悖论，偏偏人们都遵循。

　　为什么曹雪芹只塑造了薛宝钗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人？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人一个就够，太多了，读者看都看得累。

　　为什么如今的我们明明更强大、更成熟、更懂得安慰别人，却再难找到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知音和真心疼爱我们的人？因为我们都修成了薛宝钗，百毒不侵，也习惯了掩藏真心。

　　为什么我们年少时交的朋友最真？因为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是薛宝琴，浑身缺点，棱角未损，总是用最真的面目对人。

　　编 辑/葡 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