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张大庆推开老屋的大门,堂屋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水泥地面打扫得很干净,桌面上的玻璃亮得晃眼睛,这说明负责打扫的南瓜嫂子很负责。乡下的堂屋已不叫堂屋,叫客厅了。张大庆揭开沙发上的布罩,布罩有各种纽扣,他一一解开,折叠整齐,觉得心里安宁了不少。张大庆对司机小张说,你回家看看吧。小张是张总的堂弟、远房,但做张总的司机有七八年了。小张的家在县城,有条件的农家,第一步是在村里盖楼,第二步是到城里买公寓楼的套房。张总待司机不薄,小张两样齐了,老婆孩子住县城,孩子上学,又把父母接去照料。小张应着,却径直去了灶屋,拎了水壶拧水龙头,有日子没放水,放了好一阵子,他才接上水壶。水烧开了,壶嘴响了两声就被他急急关了,老板怕吵,尤其现在。他将泡了茶的紫砂壶端到茶几上,才走出门。小张出去了一会,又扛回了一个纸箱子,张总说,扔灶屋。这箱子像是快递小哥们用的包装箱,裹了好多胶带,方方正正,他扛上车时,张总说,像董存瑞扛着炸药包,小张不认识董存瑞,也不打听纸箱里装的是什么,傻笑了一声。张大庆又说,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小张拍拍纸箱留在自己肩膀上的灰尘说,我就走,我在我老屋里住,我也长久没住过村里了。小张好就好在这一点,看得出老板的眉眼高低。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张大庆一直没开口说话,小张就识趣地闭了嘴,老板有心事,做司机的靠近不好,离远也不好,但怎么也得保证老板能召之即来。
说是老屋,其实也不过盖了三十多年,张大庆头几年进省城打工,赚下的钱都搭在这砖墙瓦屋上。原先是土墙草屋,村里的老屋大多是土墙草屋。张村坐落在圩堤边上,圩区的村庄也都坐落在圩堤边上。遇上发洪水,圩子被水淹了,人在圩堤边上来得及逃命。所以,圩区的屋基地就精贵,邻里盖房为尺寸之地打得头破血流不算稀奇。为盖这砖房,老二张小庆也和东边邻居干了一架,倒不是为了争地界,老屋基是两家祖祖祖辈辈划定的,好比白纸黑字。邻居是说张家的屋檐高了,风雨天落水就落在草屋上,草烂屋能不漏?小庆说,有本事你们家也盖瓦屋。这分明是挑事,大庆来不及劝说,那两人就干上了。圩区人置房产不容易,省吃俭用多少年盖个房,一场洪水眨眼间就冲走了。好在忽然间湖水矮下去了,传说上游修水库,夏天都能在湖底放牛放羊,人们趁机把堤坝筑得高大,即使洪水下来也闹不成什么事了。村里的楼现在起得又多又高,成林子了。张大庆的老屋没有拆旧建新,留着,把灶间和卫生间改造了,张大庆每年回来住几次,长不超过一个星期,短也就一二宿。四邻都是楼,把阳光遮了,老屋像掉进锅底,张大庆却说这样好,心静。张大庆每次回来住,都是因为在城里梦见了老屋。一九八三年那场大水,他们一家在夜半报警的锣声中逃离了村庄。水退了,父母先回村,让他领着老二和老三在高墩上等,他带上弟弟妹妹悄悄跟上了大人们。村子被水洗过了,除了几家砖瓦房站着,土墙被水一浸都趴下了。墙趴了,稻草屋顶就浮冰一样漂走了。爸爸妈妈愁眉苦脸地在水中寻找剩下的柱木椽木,哪怕能搭起个小棚子,一家人也有了栖身的地方。弟弟妹妹不懂事,踏着水花嬉戏。张大庆站在他和弟弟住的西屋,墙没了,床没了,连他写作业的小方桌也不见了,倒是在泥浆里找到了他的书包,书已经泡烂了,他站在那里呜呜地哭,父亲骂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给了他一巴掌。每次挨了这巴掌,张大庆的梦就醒了。说他梦见老屋,不如说他是梦见了那年遭遇的洪灾。老二笑话他,哥,你不是担心老屋被水洗了,你是担心你的家业被看不见的大水突然冲走了。做什么样的梦谁也做不了主,有一点张大庆内心困惑,他居然睡在这老屋才有安全感。莫非说这四周的楼房虽遮了阳光,但也挡了风雨,挡了喧闹,假如有一天大水冲来,也能帮老屋挡了浪头?这说法说不通,也如梦话荒唐。
张大庆喝了几口茶,并没有驱走睡意,有几宿没睡好了,在老屋里屁股才落座,上下眼皮就打架了。不能睡,白天睡着了,长夜更煎熬。张大庆掩上门,一掏口袋,手机是关了机的老手机,刚办的手机倒没带,他回屋里换了,重新出门。入冬了,圩区村庄的巷子都窄,抬头便是一线天,风挤进来便加了速度,裹着人走。巷子里见不到什么人,张大庆走上圩堤,这里是热闹的去处。村里这一截堤面,已经变成了街道,堤内的住户,学城里人破墙开了连街店,堤外都是新建的店铺,钢筋水泥的柱子戳在河床上,硬是撑起了一排楼。当年堤面上铺的柏油路面,还是张大庆掏腰包捐的,现在怕是没多少人记得了。不过,等到路面要重修时,村里人还会想起他。老二张小庆在这里开着一个小饭店,楼面在堤外,里外也就四五张台。生意不咸不淡,春秋两季,城里人下乡旅游时会好一些,入冬就只能勉强维持了,好在他让老二开这爿店本来不在乎赚钱。店面大开,里面的卷闸门却半开着,明示此刻打烊。门口系着的狼狗认识他,扑上他肩头舔他的脸。他放下狗,低头走进去,老二的店里围着一桌子人,有人在做庄押宝,押中了的人忽然在趴着的一堆脑壳中竖起脑门,狂笑,别的人就起哄,发烟发烟,烟就在人丛中鞭炮一样射出来,有一根也射向张大庆。张大庆说,我不抽烟了。声音很轻,却让一群人都安静了。张总,大庆,老大,跟他招呼有各种各样的称呼,村里几乎家家有人在他公司做事。你们玩,你们玩,张大庆这样说,人们还是散了,侧着身子鱼一般游出了店门。老二并不在赌桌上,奇怪的是,每次来,都有一桌或二桌赌局,老二都不参与,莫非赌瘾也能戒?开饭店需要人气,老二是受不了冷清的人。只要不是做生意的时间段,张大庆希望有人在这里聚着。老大,来了。老二坐在吧台后的轮椅上,从小到大,老二没有喊过他一声哥。老大把他的轮椅推出来,弯腰把他抱到椅子上。上桌子!老二说。老大再提一口气,把他放到桌面上。
老二坐在桌子上,一颗光脑袋,熊腰虎背将皮衣撑得鼓鼓的,张大庆将自己的椅子往后挪了挪,看见了那木偶似的两条腿,悬空着不动,长期不走路,老二的腿瘦成了秸秆,差点赶上寿衣店里扎的纸人儿。张大庆立即意识到这联想不吉利,在心里朝自己“呸呸”了两声。转念想到小时候做游戏,他和老二并排坐在床沿上,三妹学医生用木榔头敲他俩的膝盖骨,敲一下,小腿安了弹簧一样蹦一下,哥俩笑出声。张大庆现在真想用什么再敲一次这俩膝盖骨,想听听老二的笑声,但是,他知道那样的笑声走远了。老二手上抓着桌上的扑克牌,拉手风琴一样铺开又合上,学的是电视里赌徒那拉风的手法。张大庆把椅子又朝前挪了挪说,来,今天陪我玩几把牌。老二想不到老大有这样的兴致,他向来反对老二赌博,即使在工棚里来去几十几百的他也不准,他当然也不沾赌。说不沾也不对,老二见过他赌牌,大赌,他赌一局输几万几十万,当然那都是必须,那不是赌钱,是送钱。老大不准老二这样胡说,老大说,我再不咋的也一个老总,那几位官再大也是挣工资,我赢他们的钱,让他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逢年过节家里人玩牌,拉他上牌桌也躲。老大说,我才不上当,都说我只会输不会赢,费那时间,我不如把钱包丢桌上算了。今天兄弟俩玩的是一种“诈鸡”的赌法,说是比牌的大小,其实是比谁胆大心细不动声色。
山乡佬回来过吗?
山乡佬是老二娶的老婆,说是娶,其实是花了三十万买来的。老二腿残了,要命的是那命根子使唤不动了,老大还是托人从山里领来了一个女人。女人家里穷,人长得好看,老二看得见摸得着吃不上口,脾气更加暴躁,动不动就是一顿揍,人家躲远一些,他拿起什么砸什么,硬是把女人打跑了。
老大,你抓牌。
老大抓了一张牌,嘴还是不停:
要不,娶一个有家口的?离婚也好,寡妇也好,有小孩子过日子热闹。
老大,你报牌。
老大叹口气,唉,你还在为南瓜家的事生我的气。
南瓜是村东的一位远房族兄,早些年土改,穷人分了地主富农的土地和房产,等于村里所有人财产都重新洗了牌,张大庆爷爷成分是下中农,属于不赔不赚。南瓜的爷爷是贫农,且做了贫协主任,如愿分得了地主家村东的一处砖瓦房,却有一件事让南瓜家爷孙三代如鲠在喉,这就是门前一块“飞地”,也就是一个草垛的地盘。圩区地基紧张,基本上是墙贴墙,檐搭檐,能有院子的是大户了。张大庆的爷爷盖了房后,连堆草垛的地方都没剩下。对烧土灶的乡下人来说,没有草垛就吃不上熟饭。后来,爷爷想出了办法,他与地主家达成了交易,他帮地主家打半年长工,换得地主家门前一块三五个平方的空地垒草垛,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就成了张大庆家的“飞地”。南瓜家那年头风头正健,但张大庆家也是根红身正的下中农,奈何不得。小时候,别人家烧灶都只要在门前顺手拽几捆干草,张家兄弟要跑老远去村东头长途搬运,有时候,草垛瘫了或者草垛矮了,两家大人们就打嘴仗甚至大打出手。日子朝前走,恩怨代代传。轮到张大庆和南瓜顶门立户时,张大庆寸土不让,南瓜吞并之心不死。张大庆排行老大,从小就有担当,在山区学了一手堆草垛的绝活。圩区人家的草垛都是茬朝外梢朝内,顶尖肚圆,防雨水漏进垛内。张大庆不这样,朝外的有茬有梢,顶是一面斜坡,草把之间如木匠安装了木榫,彼此勾连,外人若想随便拽一个草把出来,除非把一个草垛整个拽倒。当初张家兄弟去城里闯荡,父亲走得早,家里只剩下母亲和上学的妹妹。偶尔回来,总听见妹妹哭诉,咱家的草垛又倒了,草把又湿又霉,塞进灶洞一屋子都是烟。老二恨不得当即打上门去,张大庆拦下了。兄弟俩默默地将草垛重新堆了,在草垛中心留了窝,天一黑两人钻进去睡,又柔顺又暖和,还有一股子小时候熟悉的干草香。老二准备了化肥袋,打算罩住了往死里揍。老大不准,有电筒就够了。第三夜,南瓜出动了,狗日的还真有一把力气,草垛里镇着俩大男人,他硬是推倒了。老二揪住他拳打脚踢,老大不动手,只用电筒光罩住他的脸,让他睁不开眼没法出手。左邻右舍都惊动了,一看见是南瓜的脸就明白了,理在张家兄弟这一边。老大说,狠打他一顿解气,但解决不了问题,我们今天走,明天他还会来使坏。我要的是他丢脸,让全村人知道他阴损。以后这草垛倒了,不是他干的事大家也替我们记在他账本上。
草垛不倒很多年。
上次回家,大约三个月前,也是在老二这店里,老二告诉他,草垛没了,这回不是倒了,是一把火烧没了。老二说,南瓜是欺负我家只剩你一人了。在乡下,喝酒打架撑场面,都只拿男丁算人头。国家搞计划生育,农村人才不敢比赛生男娃。南瓜家也是兄弟俩,本来两家旗鼓相当。老二的意思是现在他废了,南瓜欺负到他头上了。张大庆说,先弄清楚,这事不能肯定就是南瓜干的。我估计他没这胆子,他知道你伤了,但也知道现在上上下下都向着我,就是你,一声招呼也能召集这四乡八村的邪头,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张大庆推着老二进了南瓜家的门,南瓜脸一下子绿了,南瓜嫂子想出门招呼人,张大庆笑着拦住了。南瓜说,张总,这草垛真的不是我烧的,真的。老大说,我们来,是为了草垛的事,不是为了烧草垛的事。我跟老二商量了,以前两家为这草垛伤了和气,那是没办法,要吃饭就得烧稻草,天天离不开草垛。现在条件好了,家家户户都扛煤气罐了,这草垛也就没留着的必要了。替你家谋想,出门眼前就戳着这草垛,心里不爽也难怪。我们决定,这点地盘就送你家了,这样也圆了你家围院子的梦。南瓜愣住了,南瓜嫂子说,张总,您大人有大度大量,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南瓜觉得这事难以相信,张总,要不这样,这草垛没用场,地还是你家的。你撤了草垛,在这地上栽棵树,树成材了,多少也派点用场。张大庆说,不烦那么多神,这事就按我说的定了。
回去的路上,老二责问张大庆:你什么时候跟我商量过这事?
老大不吭声,只有轮椅推在巷子水泥路面上发出难听的杂音。老二想了一想,这么多年,老大什么事都做主,包括老二自己的终身大事。老大喜欢一锤定音,习惯了说一不二。老二忽然愤怒了,拍着扶手说,这是家事,不是你公司的地盘。你说给就给了南瓜,爷爷和爸爸躺在地底下也不答应。
老二脾气不好,老二发飙时,老大都不说话。兄弟俩在村巷高了嗓门,会让村人背后笑话。把老二送回他的店里,老二嘴里还在嘟囔: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这地虽小,是张家的脸。你一走,我就收回来。老大说,你收回来做什么用?真的栽棵树,你也不能摇着轮椅去那里乘凉。我们都要回来过老年,你现在比我先回来了,我们啥都不缺,不求一呼百应,只求一团和气。用那巴掌大的地方换他一家几口人的笑脸,你怎么就想不通?
南瓜两口子当天晚上就登门致谢,拎了一只自家鸡窝里的老母鸡。南瓜嫂子还自告奋勇说,张总,你要是放心我,就把这老屋的钥匙交给我,我时常来打扫,你回来好住得清爽。张大庆没有犹豫,当下把一把钥匙交给了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公司内外都是一样的道理。再说这老屋里,也实在没一样东西值钱。南瓜也去给张小庆送了自家地里的菜蔬,据说,老二没给人家好脸子。
手机忽然响了,老大坐下来,第一件事是将手机放到桌子上,一边打牌一边不忘记盯一眼它。看来老大在等电话。老大接了电话,又默默掐了。肯定是骚扰电话,换做老二,会盯着人家骂个狗血喷头。老大继续摸牌,看一眼手中的牌,又看一眼老二的脸色,老二手中牌的好坏都写在脸上,老大一眼就读出来了。今天这牌蹊跷,老大居然赢多输少,这不是老大打牌的风格。对内对外,老大上牌桌都是输,用他的话说就是花钱买开心,能坐下来打牌就不是外人。老二说,老大,你遇上事了?
老大说,没。
老二说,你将原来的手机号换了,还换成这么个土货手机。老大的手机常换,倒不是老大赶时尚。茶馆里或饭桌上有人夸他的手机新,他经常就取下卡,将手机送了。通常这些人都是甲方或者官方办事员,所谓菩萨易拜,小鬼难缠,沾这点小便宜,老大也乐得送顺水人情。但是有一条,老大的卡号从不变。刚才老二趁老大上厕所,悄悄拨了老大的手机号,关机。
老大说,没换号,公司那一块都交给小史了,我们托猎头公司挖来的那个职业经理人,上岗了。我试试能不能过上几天耳根清净的日子。对了,你以后有什么票也不能去公司报销了,你那张卡以后不走公司的账。
老二说,别绕,我看出来了,你心里有事。我废了,你遇事我也使不上劲,你不想告诉我,也对头。
老大嘴唇动了动,放下牌,揣上手机,朝门口走去。他走出去不远,又回头,背后传来狼狗凄厉的吠声。老二追不上他,用手里的卷闸门遥控器撒气,狼狗的绳子系在卷门上,门上升,狼狗的脖子就随着吊起,差一点要被勒死,老二又按下卷门,让它喘几口气,如此重复。老大上前解开门上的拴绳,狼狗眼里是泪,老大眼里也是泪。老二在门里面故意笑出了声。
老二的声音追出门,张总,你难道连我的晚饭都不敢吃了?
第一夜
到烧晚饭的时辰了,张大庆坐在村尾池塘的塘口上。这里有一块凸起的高地,上面有小树林和竹丛,还有几座旧墓。张大庆小的时候,这里是村里小孩子的乐园。在圩区,这高地就相当于一座小山坡,要不是有那几座墓,早就被想盖房的人打了主意。高地的下坡处,立着一幢漂亮的小楼,围了大院,院墙上贴了釉砖,在夕阳下炫目。这是赵瞎子的,赵瞎子并不是真瞎,早出晚归都开着小车。赵瞎子能掐会算,以前村里人丢了东西遇了事都找他算一卦,据说灵得很。现在他做大了,给儿女在县城买了商品房,在搞旅游的老街上买了一家商铺,坐店相命。赵瞎子喜欢独来独往,一直独自住在乡下,住这么大的一幢楼也不嫌冷清。据说他有他的道理,这样方便有身份的客人上门,避人耳目。圩区的池塘一般都与小河大河相邻,隔着一条人工筑的坝,生产队时代,这池塘给村里人带来许多欢乐,过春节做大菜的那盘鱼全指望它。还记得,抽水机是当时队里的现代化机器,机身卧在坝上,两根炮筒似的水管前翘后探,像赤条条的阳刚少年十分威武。那抽水机得卖力地吼叫好几天,水坝才渐渐露底,全队男女老少都等着,等着那些大鱼在水面上犁出一道道浪花,等着水落鱼见,泥黑鳞白。最先安静下来的是大鱼,它们折腾够了,没了水它们就失了势,干脆晒出白肚皮,临死也调戏一把村人的眼球。那些筷子长短的鲫鱼白条,只要还有一指深的水,它们绝不甘心认命,它们扑打出一串串泥浪,在男劳力的胯下左奔右突,惹出人们大呼小叫的惊喜。小鱼小虾可能是被这突然的变故吓蒙了,或者是被浑浊的泥浆呛坏了,到后来它们基本上是在泥水里不惊不跳,听天由命。此刻的张大庆想到那一幕不由感叹,面对天灾人祸,人类社会各色人等的表现其实也如这池塘之鱼。天暗下来了,小树林里的寒风变得厉害了,赵瞎子家的灯也没亮,他手中的烟是夜色中的唯一亮点。张大庆小时候听大人鬼故事,故事地点很多都安排在这旧墓地里,至今回想起来还让张大庆有些慌张。烟已经戒了好多年,城里人怕死,忽然间遇见的人都不抽烟了,许多公共场合禁烟。张总没办法,跟风戒了。不戒不行,二手烟是放毒,人家那眼光能戳你脸上一个洞,让抽烟的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裤洞那里没拉上拉链。进城后城里人的各种装逼都学会了,张总也不在乎加这一项。但从早晨接到那个纸箱子到现在,第二包烟快被他掏完了。他立起身,手机从口袋里掉下来,蓝屏突然闪亮。这是一款杂牌手机,便宜货,重得像块瓦片,反正等这事过去了就得扔。倘若买了高档货,被小偷惦记上,就不只是丢了一部手机的麻烦。张大庆捡起来,没有来电。
张大庆回到屋里,肚子饿了。这年头,饥饿的感觉久违。张大庆进厨房,打算给自己下碗面条。厨房灯暗,母亲图省电,装了一只萤火虫亮的灯泡。张大庆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跌倒,是那只纸箱子。这箱子是老叶送来的,老叶什么人?张大庆也说不清楚,说官不算官,说民呢,还是个流民,连份工作都没有,但他却能与当官的说上话,有时候还能使唤官。这箱子里装了三十万,是他从张总这里拿的小費。按理说,他拿了也算不上犯了什么事,屁民一个,却唱高调,老张啊,我们这些人,衣食无忧,不值得冒险了。好像他只拿过张总这一票似的。从做包工头到做开发公司老总,送出多少钱送了多少人,张总真的记不清了。按比例分析,是那个拿了三百万好处的官人出事了。事大事小,老叶说等他电话。两人约定购买了新的电话卡,这纸箱子,却坚决留给了张总。
厨房这土灶基本不烧了,放柴草的角落还胡乱堆着草把。张大庆怕的就是被这只纸箱子绊倒,他连着“呸”了三下,抬起脚把它踢到角落里。吃完面条,他一一按下所有房间的灯,昏黄的灯光让他觉得像是回到了点煤油灯的童年,以前他从来不嫌这灯光太暗,这样的灯光让他容易入睡。今晚他需要明亮的灯光,他疑心黑暗处藏着眼睛,哪怕只是屋梁上老鼠的目光也不可以。开着灯,他得给自己找点事做,转移注意力,免得总去想那件头痛的事。
他剥下家具上所有的套子,各种套子,有布质的,有针织的,还有蕾丝的,在城里遇见戴这种蕾丝奶罩的女人,他都会特别兴奋,有莫名的亲切。他母亲年轻时候的手工远近闻名,村里的姑娘出嫁前都来向她讨教。家里的黄历书里,夹着母亲剪的各种鞋样和门帘花样,她不识字,手把手教会了一批又一批大姑娘小媳妇。后来,农村人买得起毛线了,母亲给一家人结的毛衣又成了一村人的样品。只是再后来针织厂遍地开花,产品既好又便宜,母亲渐渐被冷落了。母亲闲不下来,给家具织套子。电视机上有,连洗衣机上和冰箱上都有,不奇怪,洗衣机和冰箱在乡下很多人家只是摆设,张大庆给母亲添置后,母亲待他刚离开就把电拔了。看着好看,用起来耗电费水。母亲说,吃菜跨出门就有,洗衣服带上搓衣板就行,哪条河的河水也不用付钱。何况,常年在家的人就她一个,用不着开机器,但看着它们高兴。母亲给桌子和茶几织了线罩,在线罩上压上透明玻璃,令人想不到的是,她还给墙上各处的塑料开关面板套了线罩,不知道她是想保护开关还是为了美观。
张大庆先把这些套子摘了,又一件件复位。重新套上去的时候,张大庆发现了自己的笨拙,指节僵硬,顾此失彼,母亲要是看见他有力使不上的熊样子,一定笑话他。
他有了困倦,躺进被窝,却又精神了,防不胜防,那件事还是抹不下。每倒下一个官员,身后就倒下几个老板。做工程起家的老总,有几个屁股后面是干净的?张总再谨慎,也不敢说没留下漏洞。最怕的是官员们进去后竹筒倒豆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总起身在屋内转了几个圈,烦躁,他还是拿出车钥匙去了晒谷场。晒谷场没人晒谷子了,村里人买粮吃的人比种粮的人多,就是种粮,也只种自家几口人吃的口粮,随便寻个地儿就能晒了。不过也没闲着,现在成了村里的停车场。张大庆打开后备厢,那东西还在,那是一年前陪甲方去北欧旅游时买的睡袋,甲方那几位都笑话他,真睡在野外,也不睡这个,一个人的手脚都施展不了,何况两个人折腾,不折腾?不折腾也不会露宿野外。张大庆听不进,执意买下了,花了大几百欧元。张大庆将睡袋摊开在床上,有点滑稽,但是看一眼屋里大大小小的套子和罩子,这睡袋和这屋子挺搭配。
第二天
张总是被司机小张的敲门声弄醒的,天快亮的时候张总有了睡意,醒来第一眼他看到的是手机,手机黑着脸,比主人睡得死。张总洗漱完毕,小张将早餐也准备好了。张总说,今天用车我自己开,放你一天假。小张说,您晚上还回村里吗?张总点点头。张总知道,小张晚上肯定会赶回村,由他去吧。张大庆晌午走进杜巧巧的店铺时,巧巧吃了一惊。这店铺上下两层,楼上住人楼下开店,这么多年张总都是从后院的门进出,在夜色降临后的时分。这是个谨慎得可笑的男人。张大庆坐下,仔细打量这店面,白天才看得真切。说是茶庄,这货架上摆的都是紫砂壶,只有角落处摆了几种名茶的包装盒。屋子中心的那张茶几上茶具一应俱全,电磁炉上架着水壶,与茶几高低呼应,周围摆着几个软垫墩子,错落有致,不像茶叶店,像是风雅人士的私家茗室。
杜巧巧说,刚回来?
张总说,不,昨天回的。
巧巧不再说什么。缓缓坐下,取了木勺,舀了他喜欢的雨花茶装进茶壶。开水壶里的水滚了,将壶盖顶得发出连续的噪声,巧巧关了电源,那壶盖安定了。巧巧不急着冲水,凉一凉,泡这种绿茶用八十度的水适宜。
昨天回来的,回来的第一夜没有过来住,这不合惯例。是有重要的人物重要的事?那也不耽误他半夜过来。除非是有别的女人了。巧巧沉住气,看他这出戏怎么往下唱。张总先在矮墩子上坐下来,面对巧巧,忽然又换了一个墩子,面朝大街。他端起小紫砂杯时太阳正射在他脸上,他眯起了眼睛。这么多年城里人的生活使他脸上圆润了,但从小打下的那种黝黑底色还在。他啜了一小口,正要开口,来顾客了。客人是县政府办的王副主任,见了张总,脸上先是意外,接着堆起一坨笑来,嘴里说,张总好张总好,您回来也不打个招呼,也得给个接待机会给我们呀。张总递上烟说,王主任说笑呢,我一个捉泥刀的,全靠领导们关照,欢迎王主任常去我公司坐坐。王主任很开心,开心了就豪迈,当下让营业员从冰柜取了三十斤上好的白茶,搬进了他坐的面包车,巧巧说,今天要不要开票?王主任胖手一挥,下次一起结账。巧巧心里明白,姓王的本来只订了二十斤茶叶,临时加的十斤是给张总面子。说到底,这茶叶店的生意,大宗的单子基本上是看张总的面子。县政府机关,包括几家上市公司,接待的茶叶都是从巧巧店里进,来者都说是张总的朋友,过后向张总打听,张总总是笑笑,摇头,逼急了说与他们老板认识。这个男人这一点让巧巧喜欢,从不在女人面前吹牛邀功。当然,巧巧的茶叶也不以次充好,该给的回扣也不手软。比如这王主任,他推迟到下次结账,就是担心当张总的面拿好处尴尬。世上有许多事,人人心里都明了,却不能明地里做。
张总说,是不是他?
巧巧借吮茶低下头,说,又来了,不是。
巧巧兴致好时跟张总说过一件好笑的事。有一个客人,也是机关的,每次买完茶叶都不走,给他回扣,竟然不要,巧巧以为遇到了清廉的干部。想不到有一天,他提出要去库房看看货,刚进库房,居然抱住了她,巧巧躲开了他乱啃的嘴,说别急别急,回去告诉你们局长,我这茶叶不卖给你们。那家伙醒了,是局长让他来这家店买的,他往深处一想,怕了。开店的女老板与采购人员有一腿,几乎是一种常态,这家伙占便宜习惯了,这回看错了人。巧巧也不为难他,走的时候将回扣塞进他的拎包,下回来装作这事没发生过。巧巧说,你们男人都是偷腥的猫,只不过是这人下手时没找对目标。张总说,你告诉我这人是谁,下次遇见了我告诉他,你是我的人。巧巧说,半个县城都传说,我是你的人。现在,总算听你亲口说出来了。当时两人是在欢愉过后的床上。
自此以后,张总遇见县城的机关官员,都要问巧巧这一句,是不是他?弄得巧巧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放在二十多年前,别说县政府大楼里的官员,就是村里的村长,张大庆见了也装得恭恭敬敬。有一年冬天挑圩,全村的男劳力都住在湖滩上搭的工棚里,村长喜欢打牌,在工棚里点一盏马灯,在地铺上垒一块破木板,可以战斗到半夜。那时去省城打工,需要村里开介绍信。张大庆为了那张盖红印的纸,跟在村长后面像条哈巴狗。夜深风紧,草帘子被寒风割出一条条裂缝,吹得头顶上的马灯东晃西悠。村长说,年轻人火气旺,我这老寒脚像是冰坨子了。说完,将两只臭烘烘的脚伸展开,张大庆坐在村长对面,一咬牙,将那两只脚搂进棉袄里。牌继续打,村长兴致更高,张大庆怀里揣着两只臭脚,窝着一肚子火,感觉不到透心的冰凉。想不到另外两人反倒羡慕他,私下说,张家老大比贼都精明,坐那位置就是为了等着捂热村长的脚。张大庆虽然如愿拿到了介绍信,但那双脚却留下一根刺,在他怀中戳痛了他几十年。该低头的时候他安慰自己,村长的那双臭脚都在你怀里捂过,还有什么事不能忍下?得意的时候他曾经这样想,什么时候老子也把自己的脚揣村长怀里一回。这当然做不到,他犯不着跟小小的村长计较,何况那位村长下台没几年,就患肝癌死了。张大庆从包工头做到建筑公司老总,又做到开发公司董事长,村长村支书、乡长乡书记、县长县委书记去省城都会想起他,有几位时常去他公司喝茶吃饭,把公司当成了老家驻省城的办事处。张大庆像阿庆嫂唱的那样笑迎八方客,说好听点都是父母官,看得起他张总人家才愿意来。说得功利点,他张总也需要老家的人脉关系,比如巧巧的茶叶生意,饭桌上不经意地提一句,人家就记下了。
张总说,晚上我想请子涵吃顿饭。
巧巧说,请谁请谁?再说一遍。
张总坚定地说,子涵。
巧巧说,子涵?你以为是县长乡长,你想请谁就请谁?我妈不答应,你想都别想。
张总的眼光软下来,乞求说,你帮我做工作,撒个谎也行,就说我今天见一面,不定多少年后才见得着了。
巧巧说,你这人,才几天没见,就什么胡话都敢说了,自己学会撒谎,还想教别人撒谎。看来得重新认识张总,走吧走吧,我店里要做生意了。
张总想不到这女子说翻脸就翻脸,不知搭错了哪根筋。
张大庆把车停在机关幼儿园门口,走下车,门卫拦住他,请问您是谁的家长?张大庆说,我找子涵。门卫说,你找哪一个子涵,有三个小朋友名字是子涵。张大庆犹豫了一下,姓杜,杜子涵。门卫说,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杜子涵,请你走开。张大庆苦笑着回到车上,这个门卫是个警惕性高的好门卫,他一定是看自己这年纪不合,独生子女时代,做爷爷吧他还不到,做爸爸呢他早过了。张大庆隔着栅栏朝院子里张望,有一帮小朋友在做游戏,摇摇摆摆,像刚开步的毛茸茸的小黄鸭。张大庆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手机微信上有子涵的照片,巧巧发在朋友圈,他悄悄收藏了。可是那部手机他没带,就是带了也难认出子涵,这些小朋友看上去都差不多模样,远看个个都像是子涵。
掏出的这部手机屏闪了一下又暗了,它提醒了主人什么。张总驾车离开了幼儿园。幼儿园放学还早,他得找个地方打发掉这五六个钟点。
这么多年,他的时间从来没有富裕过,他的手机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项目多时他会添一部手机,项目完成再停机。而他二十年前的137开头的手机号从没停过机,生意圈里忌讳换手机号,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手机可以更新换代,手机号如同男人的姓氏,随便改就失了尊严和信誉。这一次他没有停号,但是关了机,要解释也能解释过去。有洒脱的朋友关机十天半月,开机后说欧洲度假去了,耳不闻心不烦,干脆没开通漫游。回国后笑谈,十天半月不开机,天没有塌下来,地球照常运转,公司也照常运转,业务还更好。建议各位老板不妨试试。这两年,老总关机的多了,时间短的,是去反贪局“协助调查”,时间长的,可能进了看守所,开机怕是若干年月以后了。张总这次关机是自己手里还有关机权,关机是为了静下心,等候另一部手机的铃声响起。
张总开着车在县城转悠,这几年县城扩大了不止一倍,自然环境也整得好多了,放眼看去路两边都是花草林木。不是找不到地方小坐,张总漏个口风,请他吃饭的人得排长队。张总不愿把时间耗在饭桌上,何况张总现在心里揣着事,心不在焉。车窗外有个门匾一闪,“天下第一算”,是同村赵瞎子的店,说是天下第一姓倒也罢了,天下第一“算”,这牛吹得太大了。赵瞎子眼睛比谁都好使,张总锁了车门抬头看天时,赵瞎子就跨出了门槛,张总张总,您回来了,难怪今天这天上阳光灿烂风和日丽。张总说,赵哥,生意兴隆啊。赵瞎子撇下了一屋子的人,那些人都伸着脖子等赵瞎子回屋,张总看了一眼,按一下车钥匙,把车门又拉开了。赵瞎子说,张总见笑,瞎忙乎,这里乱哄哄,有空去我屋里坐坐。
张总有些倦意,找个店做足疗,居然睡了一觉,店里供应面条点心,他吃完一看手表,三点半,机关幼儿园快要放学了。他开车直接往湖滨别墅区奔,杜家住在这里。子涵住在外婆家,距幼儿园不远,巧巧母亲接送都是步行。张总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前几年就踩过点,小区大门对面的湖滨公园小树林,地势高,视野开阔,隐蔽性强,缺点是距离稍远,当初是因为杜巧巧还没从家中搬出来,张总常在此等候。今天不同,他想近一点看到子涵。他将车停在小区大门的路边,子涵必然要在他车窗外经过,交警愿意贴罚单就贴呗。
蹲守是张总的长项。警察蹲守是为了抓罪犯,年轻小伙蹲守是为了爱情,张大庆当初的蹲守是为了行贿。张大庆刚进省城做泥瓦匠时是跟在师傅的后面,在电子厂做房屋的修补。时间长了他也看出了门道,师傅也就是逢年过节给后勤处长送点土特产。这个活儿张大庆也会,而且湖区的鱼虾是城里人的最爱。师傅给处长送,张大庆决定给厂长送。他认识厂长,厂长不认识他。这没难倒张大庆。他骑着自行车跟着厂长小车,一回两回跟丢了,终于有一回跟上了。跟上了也闹不清住那个单元的几层。只有蹲守,厂长忙,回家往往天黑,楼道灯往上亮的最后楼面,就是厂长家的楼面。每个楼道口有三个门,左、中、右,单位统一装的木板门,有猫眼,里面的人看得清张大庆,张大庆看不到里面的人。这也难不倒他,蹲守,还使上小贩手上买来的望远镜。爬在宿舍区的大树上蹲守,高处树杈上站直,可以看清楚三个门里出来的每个人的脸。大概有两年时间,张大庆用工钱的一半买鱼买虾送给厂长。还是蹲守,趁厂长和厂长夫人没下班前送去。不能说“送”,是“塞”,那时候的门框上面有一个气窗,气窗上的玻璃窗是开着的,喊一个小老乡做伴,骑在他肩上把湖产塞进去。张大庆既希望遇见厂长又害怕遇见厂长,他一直没想好遇见厂长怎么说话。那一年已经进了腊月,明明没到下班时间,刚刚塞进去一袋子湖虾,门突然开了,惊得肩上的人差点摔下,面对面的是一张看得熟悉的脸,原来厂长老婆在家。终于让我逮着了,进屋。厂长老婆说话很凶,好像逮住的是小偷。小子,你可把我害苦了,这么冷的天,我每次杀鱼剪虾,手上就得长出冻疮。张大庆听明白了,那婆娘是嫌他送的鱼虾给她添麻烦。张大庆说,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我弄好了再走。从厨房出来,厂长已回来了。厂长老婆眨眼间就把他变成了远房亲戚,并对厂长说,吃了那么多次表弟送的湖产,当姐夫的得帮帮表弟。
厂长对老婆突然冒出个表弟一点都不惊讶,也许他早就听说过一句名言,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午餐和湖产,道理都一样。他问了一下张大庆的情况,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一个。张大庆说,能不能给我单独找点活干?厂长说,行,让后勤处把厂里修缮的活安排给你。张大庆慌了,别,千万别,是我师傅占了这一块,我不能在师傅嘴里夺食。
张大庆唯唯诺诺地告辞,能跨进这个门了现在就不必着急,张大庆听过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只准提一个要求,再提一个就有贪婪之嫌。再后来,张大庆拉起建筑队,在电子厂盖下了他开天辟地盖的第一幢房子,是个仓库。
一直等到天黑,张总也没看到子涵和他外婆的身影。街灯亮了,晚餐时间到了,湖滨区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张总疑心是不是他走神的瞬间漏过了子涵,但他又自我否定了,子涵从身边走过,第六感也会告诉他。他摸了摸手机,硬硬的还在,和主人一样仿佛被世界遗忘了。从来没有过的孤单涌上心头,他启动汽车,在空挡上猛踩了一脚油门,汽车猛兽一般吼叫了一声,他精神一振,回。
第二夜
张大庆的老婆是他的中学同学,个子不高心高,购买城镇户口的时候让张大庆购买了母女的城镇户口,省城买房能落户口时母女当然变成省城户口,女儿上大学前,她妈又吵着让张大庆买了旧金山的户口,人家那里不叫户口,叫国籍。张大庆干脆在旧金山给娘俩买了幢别墅,传说湾区是最贵的地段,换成人民币居然比张大庆开发的别墅便宜。这女人就有滋有味地享受美利坚合众国的资产阶级生活了,理由是陪女儿读书。朋友圈里很多当老板的都是如此,老婆孩子移民国外,自己继续在国内打拼。过日子是西方安逸,赚大钱则国内机不可失,做老板都明白这一点。当然,他们心里明白的还不止这一点,老婆不在身边,有钱有势的男人们彻底解放,可以由着性子撒野啦。张大庆算是有分寸的,逢场作戏也不是没有,有的领导不爱钱就好女人,张大庆偶尔也陪着去欢场以示亲密,但是,张总没把这男女之事当主食,最多只能当点心,点心不能多吃,医生说,中老年人吃得饱了不利健康。
杜巧巧当时是在省城参加一个培训班,茶道或者花道之类,在一个老乡聚会的饭局上遇到的,带她去的似乎是一位年长的朋友,张总开政协会议认识的,江湖规矩,别人带去的女人是不能瞎搭讪的,张大庆没用正眼看她。后来杜巧巧告诉他那是她爸,做水产生意,张总想起来,那位老兄是姓杜。那年头酒席上男人都拼酒量,喝高后胸脯一拍什么事都敢应下,酒醒后谁也不会把酒话当真。第二天上午,杜巧巧敲门进他的办公室时,他的脑袋还昏昏沉沉。杜巧巧把双肩包往沙发上一丢,说,张总,我来了。
你是谁?
我是杜巧巧。
杜巧巧是谁?
张总,您是真忘了,还是存心要耍赖,昨天酒席上您当着一桌子人的面答应的。
人看着面熟,答应了什么早忘记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应该是来应聘的,当时正逢公司一个楼盘开盘,招售楼小姐。张总说,你把简历材料那些先送到人事部,我等会儿去跟部长商量。
看来这人是真糊涂,杜巧巧说,张总,我不是来找饭碗,我是来找住处。昨天您答应我爸,给我解决一个月的住宿问题。我昨天还说明,我不住集体宿舍,也不想跟人合租,您全应下了。张总点点头,有这事。张总为人不错,乡里人来省城看病,或者乡里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待业,住不起旅馆,只要开口求助,张总都会答应。张总卖楼都会装修一套样板房,那是公司的广告,就像明星的脸,什么东西好就用什么东西往上抹,光鲜得要命。等别的房卖完了,样板房最后卖,张总后来觉得不卖算了,留着也是个纪念,留着公司可以备用,再说留着一不小心房价就翻倍。张总酒席上爽快应下,就是因为手里有几套这样的备用房。张总给后勤部打电话,后勤部的人说没空着的了,都让您做好人住人了。杜巧巧看着他的窘相,坚决不让步,说,本来我已跟我的同学合租了房,我爸不让,一早我将房退了,您这又没了。我上课的地方就在您这楼隔壁,要不这样,把您的休息房借我住一个月,白天归您,晚上归我,行不?
张总的办公室是套房,当官的当老板的流行在办公室后面有个休息间,有洗漱浴室,有席梦思大床,说是休息间说得通,说是方便金屋藏娇也想得到。张总的休息间在隔壁,有两个门,一个通着办公室,一个通着走廊,这路数聪明人一看就竖大拇指。现在这丫头要住也方便,将通往办公室的门反锁,那房间就成了精装修独立公寓。
张总无奈地应下了,悻悻地看那丫头一眼,丫头正得意地朝他咧嘴,笑容俏皮又可爱,张总心里好受了一些。
杜巧巧早出晚归,张总上午跑工地,下午忙应酬,中午有空回办公室小憩,两人基本上打不到照面。不过,张总在大床上午休的时候还是能觉察出变化。床上的棉被换了一条,印着几何图形,原来的被移到了沙发上。洗漱间添的东西更多,洗发水护发膏沐浴乳占领了浴室壁橱,各种写着洋文的小瓶子小盒子化妆品占满了梳妆台。张总洗脸时发现,这丫头还故意在镜子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唇印,张总不好意思细看,又忍不住不细看,那纹路那唇型让老男人也心旌飘荡。第二天,一进房间他忍不住直奔镜子,那唇印还在,只是颜色深了,有点紫。等到第三天,那颜色又变黑了。张总奇怪了,莫非这丫头抹的口红像血一样会变紫变黑?好在第四天,又变回了鲜红。还是打扫房间的阿姨替张总解了惑,阿姨说,张总,您能不能让那位姑娘别再与镜子亲嘴,我天天擦她天天亲,那口红太难擦干净了。原来她是每天留一个口红印,梳妆台上的口红什么颜色都有。张总明白了,笑着对阿姨说,年轻人爱搞笑,你就让它留着,莫非她想把那镜子填满?
那唇印在镜子上开始排列,粗一看,像是镜子上的艺术装饰。杜巧巧住这里的时间只有一个月,张总担心那唇印的延伸会突然停止。
那天晚上他酒没多喝,但也没少喝。喝多了脸皮厚,易坏事;喝少了脸皮薄,耽误事。张总打开自己的办公室,隔壁很安静,人没回来,用钥匙试了试,果然里面反锁了。不是酒高,是人一旦心虚就慌张,其实张总白天都是用走廊上那门的钥匙开门。定了一下神,走到走廊上,打开自己的卧室门,开了灯,这丫头真的还没回来。真香,这满屋子的香味说不清来源,张总贪婪地吸了几下鼻翼。还是忍不住先看镜子,镜子上的一只只唇印此刻像一只只眼睛一样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嘲讽,一眼看穿了他,不,是许多眼看穿了他。借着酒胆,他索性装一次疯。他迎着镜子,用嘴巴对应着那些唇印一一覆盖一遍,还好,大部分已经干了,只有近几天的还没干透,张总用手指摸一摸自己的嘴巴,染上了一抹,张总对着镜子不由自主上下嘴唇抿了抿,抿完忽然害羞了,这是女人的动作,电视上做口红广告的女人才做这样动作,生活中他也没少见过,身边的女人出门前化妆都做这个动作。张总冲着镜子上嘲笑他的眼睛说,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也不动脑筋想一想,杜巧巧把你们留在镜子上是留给谁的?这镜子是我的,我是这镜子的主人,在这个镜子里出现最多的人是我,我把你们照单全收有什么错?张总关了镜面灯,不管它们,他反正把自己说信了,说服了。张总今天不盖自己的被子,就盖床上那条几何图形的。想过好多次了,睡在这床被子里是什么感觉。张总脱了外套和长裤,想了想,又重新穿上,按剧情应该连鞋子都不脱,才演得真。张总实在下不了脚,也担心戏刚开场就遭女主角嫌弃,还是把皮鞋脱了,故意丢得东倒西歪。被窝里有一种特别的香味,这香味不是来自于化妆品,那样的香味只需张张嘴,嘴里的酒味就能追上去把它们撕扯成碎片。这是年轻女人的体香,它唤醒了老男人多年前的记忆,是收割季镰刀割断茎秆时流淌的清香,是锯树时锯齿噬咬树干才流淌的清香,它们安静却隽永,是酒气烟味追不上压不住的味道,永远站在男人们嗅觉的云端之上。
杜巧巧进来时没有一丝惊慌,她挂了包换了鞋,说,是张总吧。张总全身一下子僵硬了,不知道是应声好还是不应声好,含糊地“哼”了一声。杜巧巧说,您先躺着,我给您打盆水洗把脸,会好受一些。张总的耳朵全神贯注,杜巧巧倒水,拧毛巾,走近床头,却突然笑起来,张总张总,您这戏演得太糙了。能不能不演了?一个小时后,巧巧告诉他,镜子上的唇印糊了,他嘴角抹不净的口红不打自招,实在让她没办法配合他往下演。有话就说,费那么大精神干吗?巧巧说这话时已经被他搂在怀里,风轻云淡。张总那会儿被揭穿后确实慌张了,说什么都是多余,动嘴不如动手,他一跃而起把她和热毛巾都塞进了被窝。
他觉得怀中的巧巧瘦弱得超乎想象,明明长着一张圆圆的脸。他想到小时候冬天捕到的水鸟,羽毛丰满,褪毛剥光后往往只有几两肉,令吃客们失望。巧巧不是让他失望,而是让他心疼。巧巧催他去冲澡,她重新换上床单,说弄脏了,掀开被子的一瞬间,张总看到了被单上桃子大小的血红,张总的头一下子大了。
她竟然还是处女?
在朋友圈里张总一直有着不错的口碑,在女人圈里,张总同样有着不错的口碑。在金钱世界,口碑说穿了就一个字,钱。一个乡巴佬,要在城里立足,你凭什么?文化你没城里人高,算计你没城里人精,你傻呀,这就是你的优势,不是真傻也得装傻。张总刚开始拉队伍的几年,赚的钱基本上给了甲方领导,自己只落一份工钱。傻人才有傻福,或者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做大后张总也恪守规则,从不做出尔反尔、过河拆桥的背信之事。当领导的,要头脑有头脑,要眼界有眼界,看得起你,信任你,才借你这粒棋子用一用。何况,当官的在位也就一任两任,他张总吃这碗饭是一辈子,放别人的鸽子等于断自己的前程。对于女人,张总也有同样的想法,大到女明星,小到出台小姐,工作需要张总都见识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只是生意,只是这样的生意没有谈的必要,对方开口就成,狮子大开口也成。做生意不容易,做这种生意的女人更不容易,与张总处过的女人都对他竖大拇指。
当然,张总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肉猪头”,那些年头,有点权力的人都雁过拔毛,张总对贪婪之徒也是有利有理有节。要不,公司早就成了“食人鱼”池塘里的骨架子。张总冲过澡出来,心里早就有了谱,他不能让这女孩吃亏。在一个看不见的市场,处女是有价位的,皮条客宣称睡处女能给生意带来好运气,向老板们推销手下所谓的处女,价格不菲,有不少老板拎着钱包去撞大运。后来被公安部门证实,那些女人都是用鸽子血、长鱼血冒充的,成了老板圈内的笑柄。但张总相信杜巧巧对他不会使用这种心计。
你真的是第一次?
杜巧巧笑得身体弯成了弓,说,大叔,我还不至于那样不堪吧,我都奔三的人了,要是到现在还没有人要过,我该得忧郁症了。别怕,我这是大姨妈,到日子了。
张总意识到自己是老同志赶不上新形势了,尴尬之余对这个女孩子刮目相看,幸亏他刚才没掏钱。莫非遇上文艺女青年了,据说遇上这类型千万不能掏钱,她会将钱砸在男人头上,或者点把火烧成灰烬。
但杜巧巧也不像,杜巧巧说,大叔,看你色迷迷的眼神,我就知道你想睡我,正巧,我也想睡一个圩乡的男人。少女时候去圩乡走亲戚,是坐船,坐在船头,看船尾摇双桨的船夫宽肩窄腰,两块赤裸的胸肌随着双桨的舞动一收一放,迷上了,幻想有一天嫁一个圩乡男人。你送上门来,圆了我的少女梦,可惜老了点,我将就着收下了。
只有幽会时,她才不喊他张总,喊大叔。
一个月到期,杜巧巧回老家开茶叶店。张大庆像丢了魂一样隔三岔五往县城跑。杜巧巧带他来看门面房的时候,张总觉得出手的时机到了,他掏出了准备好的银行卡,里面存了一百万的整数。张总说,我一个半老头,没文化没学历,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得对你有个表示。杜巧巧说,张总,收起来收起来,我知道你钱多,可老杜家钱也不少。杜总就我一个女儿,本小姐不缺钱。收了你的钱,我既不自在,又不自由。咱俩现在是绿豆对上王八眼,对上眼了,哪天瞅着不顺眼,一拍两散,清清爽爽多好。
有那么一阵子,杜巧巧在茶叶店失踪了,营业员也推说不知道,手机打得通,就是没人接电话。张总疑心是手机被小偷偷了,又怀疑是老杜软禁了巧巧,那段日子急得他茶饭不思,脾气大得公司的人噤若寒蝉。想不到有一天杜巧巧主动给他打电话,张总,祝贺我,我当妈了,我生儿子了。张总激动万分,说,这么说,我又当爸了?电话那头说,呸,你想得美,我说过是你的吗?
杜巧巧跑到美国生了一个儿子,子涵。子涵的爸爸到底是谁?张总百思不得其解。他在杜巧巧面前旁敲侧击,杜巧巧看穿了他的心思,说话滴水不漏。问急了,杜巧巧说,我儿子与你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姓杜,是杜家产业的继承人。后面一句话他相信,他在湖滨小区蹲守,看到杜总把这个外孙抱在怀里驮在肩上,比什么都宝贝。巧巧说,自从有了子涵,老两口与她的关系缓和了不少,他们眼中只有子涵,懒得管她,天高任鸟飞了。张总在巧巧微信里下载了子涵的照片,常常独自在办公室盯着照片发呆。说像他张大庆吧,那额头那鼻梁,还真是张家的种。说不像他张大庆呢,那眼睛那下巴,那肉嘟嘟的胖脸,老张家的孩子还真不是这样。
张总拎不起又放不下,这个难题只能一直搁置,存疑。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张总的回忆,张总想不出会有人在这样的时刻来敲门,难道这么快噩运就降临了?他连一点消息也没得到,他看一眼手机,死铁一块。现在反贪局的人太厉害了,不要说他这种小角色,就是省部级高官,就是大财团老总,说逮就逮了,根本就没有周旋的可能。该来的总要来,张总一咬牙,把门打开了,竟然是巧巧和子涵,子涵趴在巧巧肩头睡着了。
张总接过孩子放到沙发上,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孩子,巧巧说,这孩子,一到点就要睡,刚出门时叽叽喳喳,只一会儿就在后座上睡着了。张总没听仔细,嘴上应着声,呵,好,好啊。巧巧说,张大庆,你能不能集中精力听我说话!上午我就看出来,你的心思不在我身上了。放心,我不在乎你又惦记上谁,我只是让你专注一点,那个,专注听我说话,这是起码的尊重。张总摆摆手,他把孩子抱到卧室床上,磨蹭了一会才出来。
张总说,子涵在幼儿园的姓名不是杜子涵?
巧巧说,这与你有关系吗?我爸说他姓杜,他就只能姓杜。
巧巧说,张总啊,你还算是个靠谱的人,不想脚踩几条船,怕耽误我,今天看样子是想专门来跟我交割清楚,行,这情我领了。咱俩到此为止,各走各路。
张总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子涵。
巧巧说,老张,别煽情,没有什么对不起。
巧巧坚决地抱着孩子走了。巧巧不知道,张总在子涵的口袋里放了一张银行卡,卡上的数字,应该够付子涵小学到大学的教育经费。银行卡实名制后,给张总这样的老板增加了诸多不方便,但这一张卡,持卡人姓名张大庆,光明正大,密码是子涵的生日,巧巧一猜就能猜中。如果巧巧默默收下,一切都用不着解释,说明张大庆确实对子涵有权利有义务。
张总回到老屋,一摸眼眶,居然流了泪。打拼这几十年,酸甜苦辣尝个够,以为不会流泪了,泪珠子却说来就来了。泪水流出来,人就轻松了。张总又开始做一个人的游戏,他将一个个套子剥下,有的套子花边走了线头,有的边缝里的松紧带已没了弹性,该换新的,张总觉得,这个夜晚他有事做了,心中竟然冒出喜悦。
找到母亲的针线篮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剪子。张总有一次去德国旅游,同团的人都抢着买德国人的刀具,张总也跟着买了,给母亲送了一套,其中就有大大小小五六把剪刀,老太太藏哪里去了?张总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应该在窗台上。圩乡人迷信,剪刀放在窗口,刀尖朝外,据说可以阻挡不吉不祥的东西进来,张总在一个个窗台上真的发现了那些严阵以待的剪刀。
母亲怕什么呢?或者她是因为儿子在担惊受怕?
张总取了一把剪刀,将针线活干完,又将各种套子一一套上,抚顺溜了,觉得还有什么事遗漏了。是剪刀,它还躺在针线篮子里,他把剪刀放回原来的窗台,位置不变,刀尖朝着窗外的黑夜。
第三天
张三妹的日常生活都是在棋牌室,她是老板最受欢迎的客人,赢钱出手大方,输钱也不恼,一日三餐都在这里订餐,她基本上与棋牌室的员工同时上班下班,不了解的人以为她是老板娘。张三妹有过家庭。她男人原来是乡初中的老师,姓蔡,教地理的,在中学里地理是小学科,这位地理老师郁郁不得志。其实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痛苦,小学科的老师都遭遇同样的失落感,校长不正眼看你, 家长请客不喊你,家教补课没你的份,大多数老师都忍一忍认了。可这位蔡老师不同于别人,他是帅哥。蔡老师长得吧,像一位姓蔡的歌星。明眸皓齿,从上幼儿园开始,他就招老师的喜欢,到了高中和大学,喜欢帅哥的当然还加上女生。但是命运弄人,大学毕业他被安排到圩区初中来教书,本来应聘的是县中,教育局统筹把他扔在乡中,毕竟是事业单位,将来还有调进县城的可能,他还是硬着头皮来了。蔡老师依然受到女性的喜欢,女同事的明枪,女学生的暗箭,蔡老师一概挡了。他是知青的后代,当年他当知青的父亲响应号召,和出身贫农家庭的母亲结合了,才导致他生下来是农村户口。历史的教训值得总结,蔡老师决不想重蹈覆辙,在乡中成了家,他这辈子就得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蔡老师即使如长夜里的男生一样,只能用手解决问题,也保持守身如玉。
但是,张三妹喜欢上他了。
上面有两个哥哥,做妹妹的一般比较霸道。张三妹有两个哥哥,并且都不是一般的哥哥。小的时候,三妹喜欢做二哥的尾巴,张小庆打架是把好手,是一帮毛小子的头,三妹跟着他好吃好喝都有一份。读初中了,她才知道大哥的厉害,大哥不当官,可当官的敬着大哥。就是乡中“教师节”开会,校长也把大哥请来,和乡长一起坐主席台上。校长说乡中缺电脑,大哥说我捐吧,一捐就捐二十台。校长说,教室里夏天太热冬天太冷,城里学生教室都有空调,大哥说我们也装上,教室里要有,教师办公室也要有。三妹走在校园里,校长见了她主动跟她打招呼,老师们课前课后围着她转,可惜她不是块学习的料,或者说心思不在学习上,在哪里?在蔡老师那里。张三妹没有考上县中,但是上了县中,当然这都是大哥的能耐。张三妹在班上常考倒数前几名,心里恨死了大哥。学生都盼星期天,盼节假日,张三妹尤其心切。张三妹找各种理由回母校看蔡老师,老天保佑,蔡老师一直窝在乡中没能飞走。蔡老师对这位女生的小心思心知肚明,但他练成了刀枪不入的功夫,对她要么装傻,要么爱理不理。张三妹不在乎,你蔡老师只要还在乡中,只要还单身,就是养在我家池塘里的鱼,就是我张三妹盆里的菜。高中三年熬下来,张三妹的高考成绩连大专录取线都差一大截。张三妹没脸见大哥,但张三妹主动进城找了大哥。张三妹说,求大哥一件事,你要不帮我,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张大庆慌了,帮帮帮,就你一个妹妹,不帮你帮谁?不就上个大学吗?分数不够大哥花钱买,那年头高考录取有指标生,捐个校董就能弄个指标。张三妹说,三年高中,我读书读怕了,打死我我也不读书了。我到你工地上做小工,也绝不去上什么大学。不读书就不能活人了?那我不活算了。话说得决绝,大哥说,不想上大学,想来公司上班?张三妹摇头,不,我求你的事,是你帮我回县里活动活动,把乡中的一个老师调进县中。
话说白了,张三妹脸皮也厚了,反正是亲哥,不怕老大笑话她。
这事在老大那里不是难事。搬进县中的那天,三妹借了大哥的车,又借了二哥的人手,搬完了还放了冲天响和盘鞭,县中的单身宿舍区从没有这样热闹过。三妹成绩拿不出手,人长得还是能拿得出手,从地理老师的眼光看,山高水低,土地肥沃,植被丰茂,蔡老师矜持了一阵把握不住,还是乖乖被三妹收了。张三妹说话算数,没到大哥公司里谋个一职半差。她跟老大借了一笔启动资金,自己跑起了生意,做建材。大到钢筋水泥,小到螺钉螺帽,一年四季在工地上推销,就是不跟大哥开口。朋友圈中知道是张总妹妹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都会给点业务。遇上陌生的老板,张三妹反倒放开了,死搅蛮缠也能谈成一些生意。不过三四年,三妹就把老大的钱还上了。顺风顺水,张三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抽空回县城生了个儿子,她一股劲投在自己的公司里,想不到自己的家被别人暗地里撬了,蔡老师耐不得寂寞,和别人好上了。张三妹倒也大度,地理老师本来就应该跋山涉水阅尽人间春色,何况蔡老师是一个长得招蜂惹蝶的大帅哥。男人心野了,你把他关在笼子里也守不住。离。按习俗,男孩归蔡家,张三妹净身出了门,街上的流言蜚语还猜疑是三妹犯了错。没了家的张三妹像是变了个人,做生意没了狠劲钻劲,从前顾不上想儿子,现在顾不上谈生意,突然间想儿子了,她就开车往老家赶,弄得从前的婆婆很不高兴,弄得公司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当娘的心疼女儿,当哥的心疼妹妹,主张打官司替她把儿子争回来,张三妹不愿,说儿子姓蔡,是蔡家的根,我要抢走了,蔡家会说我仗势欺人,抹黑大哥的口碑。老大没办法,让她把公司交给职业经理管理。公司的业务,有老大这个客户撑腰,维持正常运转没问题。她呢,干脆当了甩手掌柜,搬回县城住,既能时常见儿子,也顺便照顾老娘。老娘免不了念叨她,她受不了,就把棋牌室当了自己的家,照顾老娘成了空话。张大庆偶尔想起这个妹妹,也是一肚子心事,若没有他这个做老总的大哥,三妹安安心心找一份工作,嫁一个过日子的男人,倒比现在幸福。倘若自己这次踩了空脚,自己坠了不说,那三妹和三妹的公司也没了着落。
张大庆躺在睡袋里,浑身上下裹得像粽子,他一点没觉得难受,每一寸皮肉都有依靠,不必担心一脚蹬出去,会蹬散被窝,有皮肉暴露在寒冷中的不安。被窝有被窝的好,睡袋有睡袋的妙。张大庆眼睛盯着天花板,脑子在想东想西。才早上七点多钟,陡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不是司机,小张有钥匙,小张也懂规矩,总是先敲门后用钥匙,但敲门声不像这般乱槌击鼓。张大庆沉住气,这睡袋也有不妥之处,起身麻烦。等他穿好衣服,小张已经进了房间,显然不止小张一个人,张大庆松了一口气,这次是真的狼来了,该来的总是会来。
谁?
三妹总。
喊张总已经分不清谁谁了,他一家人中就有仨张总,碰面了张总就专门指老大,公司内不成文的规矩。张总在床沿上坐下,三妹说,哥,我进来了。三妹说,你关手机干吗呢,我怎么也找不到你,幸亏小张的手机我一直存着号码。妈昨天摔跤了,白天说没事,夜里说胸口痛得厉害。怎么回事?当哥的不由瞪了她一眼,三妹心虚,这是责怪她没照顾好老妈。
张总的老妈是个在当下受了惊吓的农村老太太,你想想,吃不饱饭的日子才过去几天,分田到户了,客来能吃肉,过年能给仨小孩扯新衣服,心思都滿足了。她最担心的是闹洪灾,别把好日子冲走了。洪水没来,另一股大潮席卷了乡村,年轻人纷纷奔城里打工了。老大先带走老二,接着老三又撒开脚丫去找俩哥。一家冒出来三个张总,村里人都说她有福气,说三个老总赚的钱兑成钞票,怕是张家祖屋都放不下了。老太太不敢相信,城里莫非是黄金铺地,随手捡?看别人家的孩子,还是挣份苦钱。老太太那时不算老,心里不糊涂,钱多如水,只怕来得快也去得快。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一分一厘她都抠门儿,儿女给她钱,她存着,各有各的账,打算将来一一归还他们。不能怪她,她没有大富大贵的心理准备,这三个孩子,一个都没能考上大学,连个村干部都不是,突然红遍全县半个天,老太太心里不踏实。老三离婚,老二腿残,老太太觉得她的担心不是多余。关键是老大,老大不能有什么偏差,是张家的顶梁柱。虽说老大也让当妈的心烦,居然撒手让老婆儿子去了外国,弄得家不像家,日子不像日子,但老大毕竟是老大,比那两个稳妥精明。
老太太在县城闲得发慌,打算搬回村里,一位邻居老太太让她改变了主意。邻居是个教徒,信上帝,她带着张家老妈平时诵经受教,周六做礼拜,很快就把张家老妈拉进了信众的队伍。讲实话,张家老妈对教义似懂非懂,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虔诚。上帝保佑信众和信众的家人,老太太祈求的是上帝保佑她的儿女们。
昨天老太太去参加教会活动,路过一家新店,是家粮油店开张,除了横幅和花篮,门口还挤满了人。老太太凭感觉,知道大家在等着捡便宜。一打听,果然,八点八分一到,每人可领一袋五斤的大米。老太太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人群,哪知道,八点一过,人群就骚动起来,本来就没队形,人潮涌动,老太太就被挤倒了。好在她在侧边,有人把她拉了起来。当时觉得人还行,但夜里胸口隐隐作痛,忍不住,还是喊醒了女儿。老三平时咋呼,家里真要遇点什么事,还得及时报告老大。
张大庆说,赶紧送县医院,还等什么。
三妹说,今天—早,我去找那家粮店算账,要他家承担责任。没想到老板根本不买账,说,是你妈自己找来的,我可没有请她来。在县城这块地盘上,居然有人敢骑在张家头上拉屎,哥,你得出面,让警察扣了那家伙。
老大最反感三妹这种做派,说,你以为警察是你哥私人雇的?先替老妈看病要紧。警察当然不是张总私家的,但县医院有点名气的医生,张总还是能使唤得动。每年春节,张总都回县城宴一次宾客,其中就有县城的名医名师,除了家人,乡里乡亲或者公司员工少不得要有求于他们,吃个饭,发个红包,笼络一下感情,省得临时烧香,国外花钱请家庭医生,也是这个理吧。张总与医生通了电话,立即往县城赶。
老妈躺在床上,抬头看见是老大,眼睛一亮,猛然想到自己是病人,又耷下眼皮,嘴里哼出声来,老太太越活越像个小孩了。医生先是听了听诊器,接着,让她掀开上衣,老太太扭捏了一下,听话地裸露出干巴的胸口,张大庆看了一眼,老妈的两只乳房已经像踩扁了的猪尿泡。在张大庆的记忆中,它们曾经饱满活泼,弟弟妹妹哭闹时,这是哄他们安静下来的神器。这个老太太,有福不会享,有福不敢享,老都老了还在为儿女担惊受怕,他这做儿子的不孝呵。还好,医生说没有伤到骨头,只是轻微的皮外伤,只是心理上受了惊吓。
小张送医生走时,张总给医生塞了一个红包。张总这样的老板,皮包里时刻备着大小不一的红包。红包里有的是装购物卡,有的直接是百元大钞。办事时疏的给卡,熟的给钱。数目不大,两千三千之类,也就表示个礼节。三妹说,妈,您看看,您五斤大米没领到,哥倒赔了几千块钱。老大说,妈,没事就好,没摔伤就是好运气。
三妹说,哥,您怕出面,我找二哥去,我就不信治不了那粮店的老板。
张总说,你敢,你还嫌咱家的事不多?
张大庆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已经好多年不对别人发脾气了。这都是他在打交道的官员们身上学到的。老叶说过,你不是个包工头了,在工地上不喊叫不行,现在你是张总,集团公司老总,身份就是扩音器,哪怕是蚊子样哼哼,别人听了也应该是电闪雷鸣。张总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即使是对着自己的家人也不应该。遇大事不慌张,遇急事不急躁,这是张总近年对自己的要求,今天是怎么了?当然不是因为这点小事,张大庆啊张大庆,你这是沉不住气了。
张大庆说,三妹,你给我泡杯茶,哥跟你说道说道。
老大说,凭什么你哥要把人家抓起来,你哥就是比他多几个钱,与县里的头头脑脑熟悉,假如你哥现在钱没了,走在大街上有谁还多看我一眼?
三妹说,您吓唬谁呢,您赚下的钱能把那小老板吓死,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老妈插嘴说,三呀,你是没见过,闹土改的时候,多少大户眨眼间变成了穷光蛋,村村都有。
老大喝了一口茶水,说,三妹,妈都比你明白。和气生财,不只是做生意,做人也不能赌气斗狠。即使有人为我出头,扣下了那粮油店老板,那他心里能服气吗,出来后注定要和老张家为敌,我们在这世上就多了一个冤家对头。哪天你哥倒霉的时候,他就会墙倒众人推,踏上一只脚。
三妹忍不住笑了,哥,您怎么老板越做越大,胆子越来越小?您也跟着妈信教算了,天天眼睛盯着脚下,别踩死一只蚂蚁。
老大无奈地叹了口气,说,祝老板你知道吧,照顾过你的生意,比你哥家大业大,进去了,老婆也进去了,在美国留学的女儿自杀了,真正家破人亡。问题就出在一个保姆身上,没有答应她加工资的要求,她就实名举报了,把她在这家知道的大事小事都捅了出来,祝总进去后,就像渔网撕豁了口子,越扯越多,毁了。
内幕当然比这复杂得多。
老大说,做事之前先我要分析一下利弊,比如说这事,弄大了不是一件好听的事,张家老太太为了抢领一袋免费大米,把老骨头摔坏了。想做文章的人就有文章可做,她的三个子女都当老板,却让老人无米下锅,不孝之子这个帽子我们戴定了。另外,张家看上去牛大马大,说不定是窗口吹喇叭,公司怕是揭不开锅了,儿女自顾不暇,老太太只能出门捡小便宜。其实,换一种角度分析,如果我们跟粮油店计较,反而是帮了那老板,本身妈就没摔坏,他不用赔什么钱,反倒提醒了他,以后组织促销活动必须注意安全问题。我们得到的教训是,以后公司所有活动安全第一,尽可能谢绝老人参与。最后,妈,您千万别出去贪小便宜了,儿女的脸丟不起。
老妈难为情地笑了,这种事她不是第一次干,以前拧小水龙头滴水,据说那样水表不转可以省钱,就被他们开过批斗会。
老大说,哥今天有重要的事跟你谈,老实告诉我,你现在这种日子厌倦了没有?你打算一辈子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吗?哥做你的靠山做不了一辈子,你的公司还得你去做。女光棍更不能做一辈子,后半辈子得有个打算。
这话说到了三妹的痛处,三妹的眼眶湿了,她咬咬嘴唇,想阻止住泪水。
老大说,人这一辈子,没必要跟别人賭气,也没必要跟自己赌气,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也不能保证自己的眼睛不患沙眼。你既然离不开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复婚。
三妹说,哥,您不是不知道,他……
老大当然知道,三妹当年捉奸,可闹得县城满城风雨,那女的也是蔡老师的学生,后来回县城做了教师,师生搞到了一起,学生上晚自习的时间段,三妹带人押着奸夫淫妇直奔校长值班室,衣衫不整的俩人民教师,在学生的张望中恨不得钻进地缝。学校给蔡老师纪律处分,取消了他班主任资格,剔出了教育局培养对象梯队,那女教师羞愤之下辞职南下,去了海南一所民办中学。蔡老师坚决离了婚,在县中从此一蹶不振。
老大当然知道,老大说,男人有点风花雪月的事,在这世道不稀奇,何况小蔡一表人才。男人找个漂亮女人,自己先掂量掂量能不能一辈子搞定她,同样,女人找男人也得掂量男人,不是说不让他犯一点错,而是像风筝一样放出去了,还能收得回来。风筝注定是要飞上天,有点能力的男人总有女人打主意,我们身边这种事这种人见得不算少。
老大突然想到了自己和巧巧的事,真要举例子,一不小心可就把自己出卖了。老大话锋一转,说,这就像小孩子种痘苗,有过一次才有免疫力。小蔡这些年也没有再成家,你要是听哥的话,就复婚,我将他调进省城一所重点中学,你们把家安在省城。
三妹不吭声。
老大说,两年前我就有这算盘,留心了教育系统的人脉关系,你觉得哥的说法没错,就去找小蔡低个头,把疙瘩解开,调动的事,将来去找这几位,他们即使为难都会给我面子。
老大从拎包中掏出一个信封,说,怕没时间跟你当面说,我把想说的话都写下了,你留着将来用得着。
三妹接过信封,手上捏着有几分奇怪,老大拿出的信封从来是塞钱,这次真的是塞了几张写满字的信纸,感觉怪怪的。
老大说,我是为了你和外甥子。
和老妈告别的时候,张大庆忍不住拥抱了一下老妈,老妈被儿子的洋礼节吓得一动不动,但很快,她就在儿子的胸怀里感觉到了奇特的温暖和依赖,她不知道,儿子的眼睛里已经涌出泪水。
第三夜
那只手机始终没有响起,连骚扰的电话都不来造访。张总告别老妈和妹妹,直接赶回张村。他想和老二再在一起吃顿饭,今天还想喝顿酒。老二不在,连他拴在门口的大狗也不见踪影。隔壁的店家说,今天一早就没见他开门。老大估计,老二昨天肯定是去县城会他的狐朋狗友去了,老二人塌了,但朋友圈中的台面一点没坍塌,喊上小兄弟喝大酒或者蹲夜场,他乐此不疲。这一点老大没反对过,他需要朋友,有时公司也少不了他这帮兄弟出力,老二的花费,老大历来是让财务部直报直销。现在这状态,只要老二开心,老大都愿意花钱去买,老二活得苦,老大心里有愧。张总回到老屋,进厨房洗了把脸,驱驱身上的疲乏。他下意识看了柴草堆一眼,似乎矮下去了。他用脚踢开草把,没有,没有那个纸箱子,看样子是遭贼了,有人趁他不在拿走了那三十万。张总居然心里松了口气,所谓眼不见为净,他将草堆翻个遍,证实那纸箱子真的不翼而飞,心中窃喜,仿佛真的是把他这些日子的烦恼也带走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三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谈项目做决算时,这数字是零头的零头。倘若是贪污受贿,三十万也能把当官的送进去蹲个三年五年。在张总的脑海里,这三十万不是数字,是个事。这钱去哪里了?张总也听说了,现在乡间好吃懒做的人多了,尤其赌徒输红了眼,根本顾不得廉耻,村庄里偷盗之事时有发生。看门锁,也不像有撬过的痕迹,有钥匙的除了自己,另两位是司机小张和南瓜嫂子。小张不可能,在张总身边见过大钱,并且今天一直跟着他。南瓜嫂子?一个乡下女人,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她倒是来送过几回蔬菜,张总在,她人站在门槛外,从不肯进屋坐一坐。张总希望是那人派了人来,悄悄地把钱取走了,正如那天悄悄地送来。这当然是不可能真的发生。
张总灵机一动,他现在有理由进赵瞎子的家门了。
张总来得巧,赵瞎子今天回来得早。赵瞎子见是张总,喜滋滋地迎上来握住他的手,张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呀。张总说,在您这里还有什么总不总,打小您看我光屁股长大,喊我名字大庆才是。哪里是什么蓬荜,堂屋里布置成了气派的香堂,正面墙上高悬一张黑白阴阳卦图,中间是一位戴帽蓄须的瘦老头,老头的面前摆着三只香炉,有红色的枝香袅袅升烟。两侧的墙上挂着一排排的锦旗和奖状,看上去不伦不类,但内容一致,都是歌颂赵瞎子的神算。据说吃这碗饭的听上去都称“仙”,但分工各自不同,有的看阴阳风水,有的穿越阴阳两界客串死者,还有的包治百病,专门接手医生治不了的绝症病人。赵瞎子不属这三类,他管替人寻找失物,管人的前世和今生,也就是相面和祛灾。记得小时候家里丢了鸡鸭,老妈都来求他卜卦,老赵掐指一算,说朝东或者朝西方向找,居然大多能找回来。现在赵瞎子仙名大盛,主要靠的是替人看凶吉,求财运。张总对赵瞎子的算命术半信半疑,据说省里的领导都悄悄来过他这里,张总还真的在墙上看到了他与省里领导的照片,除了当官的,还有企业家和影视明星与他的合影。泡茶递烟之后,赵瞎子说,张总大忙人,找赵某人不会是为叙旧吧。张总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正要把话说出来,赵瞎子却抢先一步拦住他的话,说,张总且慢,我知道张总肯跨进我的门槛,是看得起我,但是行有行规,家有家法,我这一行有个规矩,不给熟人看凶吉,原谅我不能破例。张大庆想不到还有这一条规矩,估计赵瞎子不是糊弄他,心里不由得感谢赵瞎子把话说在前面。张总也是有备而来,说,先生放心,我是丢了东西求一卦,看能不能找回。老赵看着他点点头。张总说,刚带回家的一些现金不见了。赵瞎子说,张总丢别的会在乎,丢钱我看就算了,破财消灾。赵瞎子硬是不接他的这单业务。
张总出了赵家的门,突然想明白,老赵嘴上说不能替他算卦,其实刚才已把话说白了,破财消灾,那三十万失窃莫非是件好事?
张大庆回到屋里,小张坐在堂屋看电视。这小子在村里东家蹭一顿西家蹭一顿,今天看来想蹭一顿老板的饭了。张大庆看了一眼四下,桌椅都抹过,地面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斜眼看看卧室,早上匆忙走时的乱象已经整理了,睡袋的拉链已经拉上,像一条独木舟泊在床上。睡袋的中间有折痕,看样子做过努力,想把它折叠得规整,失败了,这不是小张干的。
张总说,你怎么这么笨,你看我叠过多少遍,这睡袋还是不会归拢。
小张当然不服,说,老板小瞧人了,上次我参加公司户外拉练,谁不夸我手脚麻利?收拾个睡袋不是分分钟,是秒秒钟的事。你这睡袋,估计是南瓜嫂的手艺,也够难为她了,人家没见过。狗咬刺猬,没处下嘴,南瓜嫂是没处下手。
张总“噢”了—声,明白了。
小张朝厨房歪歪嘴,说,纸箱子您存起来了吧。
张总说,送来的人又把它拿走了。
张总心里说,那个小偷可千万不要送回来,送来了我张大庆也决不承认是我的。忽然又觉察自己可笑,这是哪出戏呀,被偷了钱反倒庆幸,以前笑话别人迷信糊涂,现在轮到他张大庆可笑可悲了。人不到落难时,不知道天大地大。
哑巴手机就在这时发声了,就只“滴”了一声,是条短信:
张总,我听说你在老家酿了好酒,等你回来,讨你一杯酒喝。
是他期待的那个电话号码,是他日夜盼望的消息。这个赵瞎子,可真是位神仙呀。张总看完短信,接过小张递来的拖鞋,这是老妈亲手缝的棉拖鞋,宽大而暖和,张总的脚忽左忽右,好不容易才套上去。老张内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还是沉不住气,没出息的家伙。
张总对小张说,今天到老二店里喝顿酒,什么酒好咱们就喝什么酒。明天一早,回公司。
小张不是傻子,早看出老大的脸上阳光灿烂,应该是他这几天纠结的心事烟消云散了,小张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快活地打了一个响指。
张总这才想起,他还有另外一只手机,关机这几天,怕是电话和短信微信把手机塞爆了。不过也未必,回老家之前,他选聘的职业经理人已经到岗,业务上的事都已交接完。以前老总们在一起聚会,谁的手机响的次数多,谁的脸上挂不住,活得不洒脱。有的老板扬言,他把手机扔了半个月,公司的天没塌下,比他天天盯着时运行得更好。张总开了机,眼睛一目十行扫过去,还真没什么重要的人和事。张总看第二遍时,发现了张小庆有个短信,这小子,以前懒得写字,短信微信懒得玩,找谁都是直接通电话,居然给他哥发短信了,张总觉得稀奇,打开,屏上有几行字:
哥,我知道你遇到难跨的那道坎了,瞒不过我。有我呢,踩线的事都是我干的,当初不让你冲在前面,就是为了今天你有退路。我先去了,有事让他们来找我。你替我照顾好老妈和三妹,照顾好咱家公司。
短信是昨天晚上发出的,张总慌了,抬腿就跑。小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跟上他。老二的店还是关着门,这店门有两道,外面是磨砂钢玻门,里面是条形状的钢筋卷闸门。老大捡了块路边的石头,几下砸破了玻璃,卷闸门开着,老大一眼就看见了老二在空中晃悠的两条腿,可是这次他不是坐在桌子上,而是将自己吊在闸门的侧边,手中居然还紧紧地攥着那个卷闸门的遥控器。
老二被小张带的人弄走了,老二是凶死,按规矩不能弄回家,遗体要装进棺材直接运到了殡仪馆。张家老大瘫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睛盯着地面,地面上躺着老二养的那条大狼狗。老二让他的狗先他一步走,这狗一定以为主人还是跟它玩游戏,用卷闸门的遥控器把它吊上又放下,想不到这次主人是真要了它的命,等他死了才放下它。老二吊死狼狗时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不想让这条狗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还是想带走它,他在那个世界不至于没有一个伴。
老二早就在他面前说过,他这样活着生不如死。
老话说,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公司发展到今天,光环都戴在老大头上,其实,冲锋陷阵的一直是老二。拉队伍最初的几年,老二对内演黑脸,对外将生死置之度外。每次进新工地,都得和当地的地痞混混斗狠赌恶,否则免不了敲诈勒索,老二该喝酒喝,该打架打,为工地筑了一道防火墙。那一年,另一家建筑公司的甲方头儿被双规,交代了受贿数目,都以为乙方老板逃不脱了,结果具体送钱的项目经理全包揽下,弃卒保帅,这件事在老板圈震动很大。老二这身份符合人选条件,是老板的亲兄弟,又挂着公司副总的头衔,台前是老大出面,台后是老二出手。现在仔细一想,分明就是他做哥的拉老二做了替罪羊。
老二出事是出在交通厅大楼那个项目上,前期工作很顺利,施工队伍已经进场,临时设施都已搭建成,突然传来消息,工程必须让给苏北某家公司,进场损失费对方可以承担。否则,要重新招标。张总明白,遇上后台牛逼的对手了,只要大人物一句话,招标方找个理由毁标不是难事。内线传来信息,对方的后台是省里一位主要领导,出面打招呼的是领导夫人。到嘴的肥肉飞了,张总实在舍不得放手,跟老叶讨主意。老叶说,胳膊拗不过大腿,撤是肯定的事,但是,不能撤得太容易,要有说法。什么说法,让那些相关官员把吃进去的再吐出来?这当然不可能,做生意得留后路,老叶的意思是,拖一拖,给甲方施加压力,为争取下一个项目加码。老二带人守在工地,老大不下令撤,他们寸步不离,有一天,老二突然在睡梦中被绑走了,绑他的人戴着头罩,他们给老二也戴了一个头罩,天亮前,老二被送回了工棚,嘴里塞着毛巾,两条腿再也站不起来。
张总当然知道是谁干的,下手也太狠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张总想到了高中语文课本上这句文言文,张总把老二送进了医院,决心和这家公司拼个鱼死网破。老叶赶到了医院,张总以为他是来看望张小庆,不是,他说他是甲方和对方的全权代表,代表他们来谈判的。还有什么好谈?张总说,走红道,我马上报警;走黑道,我马上雇人,我要卸了那老板自己的两条腿。老叶说,你看不明白吗,你报警也不会有结果,你卸人家两条腿,人家再雇人来卸你两条胳膊,有意思吗?老叶说,这事是对方手下的人鲁莽,对方的老总求我出面,是想认下错,向你赔罪。甲方的那位刚才也来了电话,当官的最怕事情闹大,电话里就差给我跪下了。
老叶说,你如果坚持这事没商量的余地,我马上给他们回话。你如果愿意抓住这个机会,那你就尽快考虑提什么条件。
张总作为一个乡下人,看城里人总是往高处抬,给人家打满分,几个回合下来,他在心里就会给一些人扣分,张总就能够平视他们,处得时间长,有些人的分扣到了及格线下,张总心理上居高临下,敢鄙视他们。当然,这张分数表张总不会张榜,藏在内心里。老叶这腔调,在张总的表格里,分数减成负数了。
张总说,医生刚才告诉我,我家老二的腿就是能留住,留着也只是个摆设了。
老叶冷笑一声,凭什么你张大庆一个打工仔,今天能成为大老板?因为你比别人有长远的眼光,有大局观念。以前毛泽东有句名言,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这是成大事者必须付出的代价。
张总坐到了谈判桌前,工地得撤出,领导夫人既然出面说话了,不敢驳她的面子,但设施费用对方翻了几倍。关键是甲方表态,下一个项目一定支持张总的公司。
老二知道这一切后,愤怒至极,出院那天,他坚持回了老家,心里埋下了对老大的怨恨,久久不能消解。
他一生中给老大发的这条唯一的短信,终于表达了对老大的原谅,但是,当哥的这个人再也无法原谅自己了,老二说走就走了,可他是张家老大,再长的路他都得继续往下走,日久夜长。
那个哑巴手机突然响了,是老叶的号码,风平浪静,他一定惦记那个纸箱子了。张大庆没有接电话,将手机用力砸在地上,碎片散落在地砖上,好像黑色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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