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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荚树坝,回不去的故乡

时间:2023/11/9 作者: 新城乡 热度: 15009
蒲仕明

  我的故乡有一个俗气的名字,皂荚树坝。我从皂荚树坝离开的时候,并未想到某一天,那是我终将回不去的故乡。

  皂荚树坝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村口曾经有过一株巨大的皂荚树,它横生的荆棘让人望而生畏。在这个被城市经验和城市价值所支配的时代,很多人都告别了这片土地,它却始终挺立着,孤独地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叶生叶落。留在村里的老人告诉我,皂荚树之所以活着,是因为在等待他的孩子们回来。我深以为然,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每次我回老家的时候,从远处看见皂荚树,就知道自己真的回家了。

  但是,在一个春天的清晨,人们发现,那棵巍峨的皂荚树,死了。冬天到来的时候,它如期掉光了所有的叶子;春天到来的时候,它却未能如期发出新芽。我路过旁边的时候,它带刺的枝桠突兀地伫立在河滩上,像是一个在春寒料峭中瑟瑟发抖的老人。

  我望着油尽灯枯的皂荚树,心底有些难过,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实际上我也说不出什么了,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在忙着奔波,他们没有时间听我说话。老人们倒是很愿意听我说话,可是他们耳聋音哑,听不清我说的是什么。缺少聆听者的村庄,语言就失去了意义。

  皂荚树老去了,它巨大的身躯被人们用锯子锯开、用斧子劈开,最后在农人们的火塘里化为了一缕青烟,也给大家带去了它最后的温暖。时代在不断地演进,这种演进带给皂荚树的最终注脚,便是乡村社会的传统特征逐渐消失。人们的生计方式、生活方式、思想观念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皂荚树坝也走向了衰落甚至终结。

一定要离开这里



  皂荚树所在的河滩,是整个村子的海拔最低点。而皂荚树坝的最高点,叫做草庙子,距离我家有两三里路。草庙子的标志,是三棵茁壮的古柏,这些古柏长得很是突兀,都在两米见方的地方分了一个树杈,并都直直地长了上去。“三頭六棵树,相望皂荚柱”,这被视为一个神秘的地方,流传着一些略带迷信色彩的传说。我不是很相信,但却一直不敢靠近。今天,那棵与古柏相望的皂荚树,已经迟暮。如果草木有言,不知那三棵依旧苍郁的翠柏,是否也会难过。

  草庙子下的杨家湾,有我家的土地。从我家去到地里,全是上坡路,至少得走上半小时。这块地里红薯和玉米的产量特别高。高二的那年暑假,父亲在天津打工,我一个人收完了这片地里的玉米,手上留下的老茧至今还未消失。那个夏天的黄昏,我背着满满一背篓的包谷棒子,站在高高的冠子山上,发誓自己一定要离开这里。

  在距离皂荚树不远的峭壁下,生长着一大片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小时候,父亲告诉我们,这些花是有毒的,所以谁也不敢去摘。然后这些花兀自生长,居然长成了一片花海。我望着那些花,觉得美极了。但片刻我就转过身,不再继续看下去,我在土地上拾掇着庄稼,不能停下。

  我小时候经常在河滩上放牛。每当我骑着黄牛回家的时候,总是黄昏逝去的时候。河滩上有一些田陌,密密地种上了水稻、小麦或是油菜。我们的任务,就是守着牛的行踪,坚决不让它们有“惹祸”的机会。当然,牛儿时不时偷点嘴,去光顾一下庄稼地,也是常有的事,这时候总会换来婶子们的一阵吼骂。情况严重的话,说不定还会招来父母的暴打,甚至邻里间的纷争。

  有一次天快赶黑的时候,一起放牛的二狗子怎么也找不到他的牛了,后来才发现那头牛跌进河里的乱石上,摔死了。跟着就是一阵慌乱的脚步。那天,夕阳渐渐笼罩在土地上,却像是吞噬一切的魑魅。黄昏里,所有的小伙伴都很悲伤。我们坐在那头牛的身旁,想着它耕过的土地,它曾经带给我们的欢乐,直到杀牛匠到来,将它剥了皮,再卸成了很多块。小时候我们都很爱吃肉,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吃那头牛身上的肉。

  皂荚树前有一条小河,弯曲地流向远方。在河道的逼仄处,有一座古老的水力磨坊,磨坊的水坝、水渠现在都还在,但转动着的石碾已经不在了。磨坊边的石崖,因为临水的缘故,在夏天总是十分凉爽,在没有风扇和空调的年月里,那是孩童们玩耍的地方。我也曾经打着“学习”的名义,和小伙伴们在石崖下玩纸牌。现在我静伫在石崖下,感受着流水潺潺,似曾相识,燕却不归来。

从荒芜一片到一片荒芜



  曾经走过的乡间土路已经杂草丛生,当我重新走过它们的时候,却发现记忆都有些模糊不清了。村里一位老人坐在瓦屋下的沙发上,一边咂吧着旱烟一边唤着我的小名,回来了啊。我轻声地答,嗯,回来了。什么时候回去呢?一个回来,一个回去,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回去的地方。我从小接受到的教育,便是好好读书,跳出农村,再也不要回来。这真是障论,我们对故乡的眷恋竟是用逃离的方式来表达。

  我想去看看我的庄稼地,却平添了一些囫囵的内容。我坐在地头的大石头上,看见狗尾巴草、青蒿耸立着的土地闪耀着灼热的光芒,像是对我表示着它的嘲讽。从村口的那条土路望过去,没有炊烟袅袅,没有人声萧萧。硕大的夕阳从后山沉没下去,我也陷入沉默。父亲告诉我,曾经的皂荚树坝一片荒芜,直到一百余年前,我们的祖辈逃难来此耕种、繁衍,皂荚树坝才渐渐繁华起来。曾经的皂荚树下,还曾有过一个渡口,可是如今,皂荚树坝再次回到原点,走向荒芜。

  从荒芜一片到一片荒芜,也就意味着传统村落社会的终结。这种终结,不是一声轰鸣的瞬间倒塌,但仍旧摆脱不了巨变的失落和分离的痛苦。在不远的地方,还有很多和皂荚树坝相似的故事,今天的皂荚树坝,是很多个“皂荚树坝”的缩影。

  我扛着锄头进了城,我背着背篓进了城,我甚至把那头倔强的老牛和那只老去的土狗也带进了城。可是现在,城市依然是别人的城市,故乡却再不是我的故乡。很多时候我想回望村庄,却又不敢回望。从土地上长大的我,仍然无法摆脱土地带给我的东西,或是勇气,或是懦弱,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离开皂荚树坝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学童渐渐出现在村口,让我感受到了些许的生机。可是他们的童年里可能再也没有关于皂荚树的记忆。我很难想象很多年后,我带着自己的孩子,站在荒芜的河滩上,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语:这里,曾经有过一棵皂荚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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