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是一项枯燥的工作,不仅是重复性体力劳作,还得耐住寂寞,特别在没有网络和电话的年代,闲暇之余更是难熬。
考古的目的在于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
王鲁茂曾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队队长,他和考古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曾参与三星堆遗址、罗家坝遗址、中路古遗址等多个重要遗址的考古工作。在他看来,考古虽艰苦,但乐在其中。
铲子里的五千年巴人史
1998年,达川地区(今达州市)文物管理所马所长急匆匆地找到王鲁茂,告诉他宣汉县普光镇进化村的村民在罗家坝务农时经常挖到文物,不仅如此,有时下雨也能有文物被冲出来。由于没有进行发掘,只能凭着现有文物初步判断为战国墓葬群。马所长担心因缺乏保护,会导致文物流失,希望能尽快进行抢救性发掘。
王鲁茂了解情况后,迅速向上级递交了抢救性发掘申请。批复很快下来了,国家文物局批准了两个,合计五十平方米的探方。
1999年9月,由王鲁茂带队,考古队员们来到罗家坝,和达州市文物管理所、宣汉县文物管理所组成了联合考古队,正式开始考古发掘工作。
罗家坝遗址地处秦、楚、巴、蜀交界地,前、后有两条河将其环抱。这里风景优美,土地平旷,田畴交错,绿树掩映,当地村民世代以打渔和农耕为生,日子过得安详而宁静。
每天早上七八点钟,考古队就乘船到达对岸的罗家坝,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由于下雨和出大太阳的日子都不能工作,王鲁茂就开玩笑说,“有时侯连续工作了很长时间,这个时候我们心里就想,啥时候才能下场雨啊。”
在考古挖掘正式開始前,要先判断出文物的范围。凭借多年的经验,王鲁茂一眼断定出文物的中心区域就在河边的台地上。果然往下挖了不到半米,就出现了大量文物。
之前,罗家坝被判定为战国时期墓葬区,但令队员们没想到的是,出现在最上层的竟然是汉代文物,这说明,战国后还有人在此生活。接着往下发掘,在汉代文物下面依次出现了春秋战国时期、商朝,直至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文物。
这个发现令在场所有考古队员都惊叹不已——罗家坝不是单纯的墓葬区,而是一个遗址。这次考古发掘一直持续到当年12月。
对于这次的考古,王鲁茂连声感叹,“这次发掘结果太了不起了,罗家坝保留着巴人如此完整的文化堆积和文化链,而这次发掘后不久,正好赶上申报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我的申请下,罗家坝也报了上去。至今我还记得我在申报书上写了这样几句话:虽然罗家坝遗址此次发掘面积小,但是它包含的内容、给我们传达的信息及其丰富。三峡地区是巴文化的重要区域,三峡大坝蓄水以后,重庆地区的巴文化遗址荡然无存,而罗家坝遗址将是我们现在所知晓的研究巴文化唯一一个中心遗址。”
提交上去后,专家一致通过评审。罗家坝,一个只发掘几十平米,并且只发掘了一次就直接成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这在全国都很罕见的。”王鲁茂说。
用文物解开历史之谜
人们通过史书了解历史,而考古又补充了史书的缺失、印证了史书的记载,罗家坝考古即是如此。
罗家坝遗址文化堆积非常完整,它记录着巴人不同时期在此的生活状况。
战国时期社会剧烈动荡,战乱频繁。“我们在挖掘到战国那层的时候,在墓葬中发现了大量的兵器陪葬品,有钺、剑、矛等,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尸骨中有很多是断手、断脚,并且肢体也有不同程度的缺失。在很多尸骨上还留有箭头,有的嵌入骨中,说明在这个时期,罗家坝曾经发生过大规模战乱,或者说这些巴人参加了当时战争。而挖到春秋时期的墓葬时,陪葬品就变了,多是青铜礼器,说明这个时期罗家坝的巴人,生活比较安逸祥和。”
截至目前,人们还没有发现关于古巴蜀历史的文字记载,但上世纪20年代开始,四川陆续出土的很多青铜兵器上都发现刻有巴蜀图语,在三星堆遗址、罗家坝遗址中的兵器上也都有,这些图语被普遍认为是古巴蜀用来记录语言的图腾或宗教符号,是一种象形文字,也是巴蜀文字的雏形。但遗憾的是现在还没有人能释读出来。
考古的魅力还在于能揭开诸多历史之谜。比如三星堆的考古结果就印证了一些历史记载和传说。王鲁茂曾参与过三星堆遗址的发掘工作,“蜀和商的关系非常密切,‘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朝时期,人们有着浓厚的鸟崇拜传统观念。三星堆出土的一个青铜面具是在两眼之中高高耸出云雷纹纹饰,它意思是‘云在我的眼前,我在天上飞翔,从文物载体上印证了商朝对鸟的崇拜。”
不仅如此,考古还能帮助厘清一个地区的发展历史。比如一提到羌族人居住地,第一个反应就是茂县、汶川、理县的一部分,但实际上古羌人的生活范围十分广泛。
“羌”,原是古代人们对居住在我西部游牧部落的一个泛称。2000年,王鲁茂在汶川姜维城考古时,在那里发现了距今5700多年的马家窑文化。马家窑文化主要属于甘肃、青海,这说明在5000年前,就有一支分布于上述地方的羌人迁居于此,他们带来了中原文化。今甘肃、青海的黄河、湟水、洮河、大通河和四川岷江上游一带都曾是古羌人的活动中心。
当时的蜀地还是蛮荒之地。王鲁茂介绍说,“羌人极具开拓性,他们来到这里后,统治了当地土著,和他们融合在一起,建立并形成了强大的蜀国。我们现在认为,制造的三星堆的蜀人,也是受到了依附于商的古羌人带来的中原文化的影响,因此,蜀国商文化这么发达和羌人有很大关系。”
羌人在汶川这个地区生活了五千多年,全世界只有这一个民族在一个地方生活这么久,在王鲁茂看来,这就是一个奇迹。
与死神擦肩而过
考古,是一项枯燥的工作,不仅是重复性体力劳作,还得耐住寂寞,特别在没有网络和电话的年代,闲暇之余更是难熬。
在罗家坝考古时,只有村上一部电话可与外界交流,和亲人联系十分不便。那年中秋节,王鲁茂至今难忘。“宣汉县县长亲自带队到工地上慰问,大家中午一块在老乡家吃个饭,照了个相。”王鲁茂掏出手机,一下就翻到了那张照片的翻拍版。endprint
考古工作具有突发性,经常是头天说,第二天就走。在那时,买卧铺票需要提前很久才能买到,考古队员一般都是坐硬座。每次出差,除了工具以外,考古队员们还会必备一个铁饭盒,里面装满卤肉和切好的香肠,有时他们还会带几瓶酒。
“那时没有网络,一天考古工作完成后,十几个人吃完晚饭,聚在院子里侃着大山喝着酒,然后再沉沉地睡一觉,第二天一早起来继续工作,倍儿精神,大家聚在一起的日子真好。”王鲁茂回忆起当年的工作环境,有些意犹未尽。
在中路古遗址的考古,是大家“聚得最拢”的一次。
1990年,王鲁茂奉命前往甘孜藏族自治州丹巴县中路乡进行考古。“我们租了当地藏民家顶楼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长度大概不到四米,宽最多两米,然后在上面垫了几匹砖,再搭上木板,这就是床。我们所有的队员只能住在这一间屋子里,但是有11个队员,怎么办?我们每个人都只能侧着身子睡,连翻身都困难。”他们这一侧,就侧了近两年。
而这次考古的艰难程度远不仅于此。
从成都前往中路,要经映秀,过卧龙沟,翻巴郎山,晚上住小金。道路险阻,每次需要两天时间才能到达。
“有一次回成都,经过小金时,山体突发泥石流。左边是悬崖河谷,右边是缓缓下滑的泥石流,汽车正被泥石流缓慢地推向悬崖边。”
正常人的反应一定是弃车逃生。但考古队员们当时面对生死一刹那间的抉择时,选择了全体下车,站在背靠悬崖的一边,试图用身体的力量阻挡汽车向悬崖方向移动。“人的力量哪里能扛得過大自然,当时泥石流已经没过了我们的小腿,车还在继续往悬崖滑。”
“为什么不弃车逃生?”本刊记者问。
这个问题打断了王鲁茂的回忆。他迟疑了足足有好几秒钟,然后说道,“弃车逃生?文物和资料全部都在车里!”或许作为考古队员的他们在生死关头,做出这样的选择是种本能,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为什么会这样做。
不过幸好,当时对面来了辆大卡车,在卡车司机的帮助下,他们迅速拖出了陷在泥浆里的汽车。一车人,一车文物,完好无损。
这事过去之后王鲁茂才觉得有些后怕,不敢想象后果会有多严重。
三星堆遗址的发掘把巴蜀文明推前到5000年前;罗家坝遗址的发掘为巴人发源自川东地区提供了考古证据;成都市商业街船棺的发掘反映了古蜀开明王朝的丧葬习俗……考古队员,这群略显神秘的群体,他们是文物的发掘者,更是历史的解密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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