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题
邹学君
父亲的“伊甸园”
父亲参加工作的时候,快近而立之年。妻儿子女都远离他的身边。于是,从那时起,新晃汞矿便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父亲平时生活特别节俭。一人在食堂里吃,四两米饭五分钱的豆腐或五分钱的蔬菜就打发了。父亲很少吃肉。那时,每份肉才一角五分。即使偶尔吃上一份,也觉得奢华,便把菜端回来加点盐或拌点辣酱什么的,再分做两餐吃。父亲说这样划得来。
那时,单身汉的生活是单调了一点。父亲的一些伙伴,每每一到星期天,就上自垦的小菜地、弄点青菜或葱蒜什么的,再到食堂买几份肉,用三块红砖垒起个火灶,三五人便团团围坐吃起“火锅”来。偶尔也有喝酒的,那是附近农村职工的家属捎来的高粱酒或红茹酒。那端起酒杯,缓缓递到唇边眯起眼再“咂巴”一下,“把酒调侃”的境界,十分撩人。要是碰上这种场面,总有人要把父亲强拉过去“凑热闹”。
父亲不喝酒,他们是知道的。可出于一种尊重和友谊,既然喊了,就必得去吃,否则说你瞧不起人。
父亲被人“敬”,是因为他为人老实、厚道、忠诚,工作又特别出色。那时当劳模真不容易,父亲每天干十多个小时的活。有时连星期天也泡在冶炼厂。先前,父亲和他的伙伴们都是临时工。那时下井挑矿,脚上穿的是自编的草鞋、每天要从井下挑上来30多担矿石,每担不少于60公斤。时间长了,有些人便“熬”不住,就放弃了这工作。尔后不久,新晃汞矿面向社会招工,这些“熬”得住的硬汉们,便正式成了一名全民制的冶炼工。
父亲常年在高炉操作,也同样有先前临时工的那般劳动态度。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父亲的劳动得到了社会的承认,当上了矿劳模,市劳模和省劳模。于是,便有人说他是“土包子”“乡巴佬”,只晓得蠢做事,不晓得为自己,连个临时住户都不沾边,吃食堂也不去挤,让冷菜冷饭叫自己的胃受委屈。他常常被胃痛折腾得茶水不沾,总还是要胶在高炉上,真是傻得没治云云。每每这时,父亲总是友善地“嘿嘿”一笑了之。
父亲被人拥戴,他的伙伴们常拉他去“吃火锅”改善生活。他也慢慢地从中悟出一点道道来。于是,父亲在卵石垒垒,杂草丛生的空地上把卵石拣了,向四周“筑城墙”,再除尽杂草开垦出来,就成了他打发闲暇的“伊甸园”。每到青黄不接的季节,当吃食堂的职工碗里上顿是酸萝卜,下顿还是酸萝卜的时候,他就从“伊甸园”中摘来新鲜蔬菜,也买点肉,把大伙叫来“吃火锅”。
伙伴们毫不客气,带来了家酿的“红高梁”“红茹干”,喝得非常豪爽,吃得非常开心,惬意之余,父亲就给大伙敬酒,挟菜;与大伙调侃。渐渐地,他们一伙便成了至交。乃至后来的各种政治运动他们谁也没坑过谁。
父亲的生活情调,也许朴实无华,缺乏诗情画意,可他太懂得友爱,真诚和做人的准则。
从那时起,种菜便成了父亲的业余爱好。每天天刚蒙蒙亮,就背了锄头,携上便桶到菜地去了。以至于别人搞不懂他的菜是怎么种出来的。
菜种得好了,产量就高了。父亲吃不赢,就常常摘一些给临时住户送去。如扁豆、黄瓜、豆角、西红柿等等,有时一送就是一萝筐。凡吃过他菜的人,都说父亲种的菜特别有“菜味”。便寻根刨底,问他什么绝招。父亲就露出黄灿灿的“包谷牙”:“嘿嘿,我淋的全是自个的肥料,没上过化肥。”
父亲嗜好种菜。“种历”已长达四十余年。父亲退休后,照常闲不住;除了做家务外,每天都要到菜地转悠。他说这样比坐着活泛。每当菜市场菜价看涨的时候,他依然不改初衷,还是像从前那样,把吃不赢的上好蔬菜送到一些临时住户家里……
如今,父亲过世了,每每到了蔬菜上市的时节或吃到餐桌上的蔬菜,眼前仿佛会看到父亲种菜的身影,眼睛里湿湿的。父亲那种“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的品格给了我人生润物细无声的影响。
播种希望
在那段难以忘怀的日子里,我感觉到有太阳的日子,太阳更红;有月亮的夜晚,月亮更明;有风的日子,却惠风和畅;而寒冷的日子,却不曾寒冷……
半个世纪以来,组织全县性的文学讲座,播种桂阳文学种子的步履,不曾成行铿锵有声踏进过县直各中学和县内各乡镇中学的门槛。但这并不意味着兹块文学的沃土,从来就没有过培植文学新苗的渴望;从来就没有过追求文学之树成荫的梦想。或许,这是一个漫长的历史积累;或许,这是一个丰裕而深厚的沉淀;或许,这是因为翱翔文学蓝天的“领头雁”未曾“出阁”;或许,这是潜游文学海洋的“水手”未曾浮出水面……
今天,桂阳文学开拓态势的火爆,犹似红日喷薄而出,酷若泉水汩汩流涌。如果说,《桂阳文学作品集》是进入湘军、渗透国家级文学阵营的大手笔举措,那么,由县教育学会、县作家协会联合举办的“全县中学生文学讲座”,则是播种明天桂阳文学的种子。可惜呀,我以前的中学生涯,从来不曾有今天中学生这样的运气和快乐。假如时光能倒流,我宁可定格在现在的时光里……
连日来,我借夜阑之谧,总想试图勾勒出自己从前的辉煌。但终因其线条模糊而被搁浅。然而,当我回首那一幕幕精彩而活跃的课堂,显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对对企盼的眼神,和那一张张感到新奇的脸庞,于是,我惊奇地发现,上苍待我并不薄,我能与县文联、县作协领导及作协的诸位理事,一起播种太阳,一同播种希望,实乃三生有幸。
全县具有相当规模的四十余所中学,均留下了我们的足迹。惬意之余,我似乎感觉到桂阳文学的大地在欢呼雀跃;敞开慈母般的胸怀,坦露奶油般的肌肤,用贪恋的双臂拥抱知识,用炯炯的目光,聚集希翼。
人类社会,是一个由低级阶段走向高级阶段的漫长过程;而人类本身则是先有存在而后有意识。于是,那许许多多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无论我从午夜中醒来,还是在繁华喧嚣的城里穿梭,我仿佛都能看见那一颗颗炽热的文学种子的心扉,在激越中萌动,在饥渴中汲取甘霖,在阳光下尽情化合,蠕动着稚嫩的脖颈,几经挣扎,破土而出一瓣瓣撩人的白芽,瞬间又变得绿莹莹;还有,无论我晚饭后在平坦如砥的马路上漫步,还是在田间小溪边徘徊,我似乎都能听到那一株株文学的幼苗奋力向上嗞嗞拔节的脆响。这天籁之声,像是恢宏动听的大合唱;又像是千古文明教堂里咿咿呀呀的赞美诗。
我给自己以信心。我相信,十年二十载以后,在我们桂阳这块文学沃土上,成长起来的一棵棵枝繁叶茂的文学大树,必将成为祖国文学百花园中亮丽的风景。
诚然,期待收获,源于播种。县作家协会举办的“全县中学生文学讲座”,经过有选择性地调整课题,确定以刘典忠 《浅谈诗歌创作》、夏声义的《寻找写作的成功之路》、谢强的《散文诗的创作》和我的《短篇小说的灵魂与血肉》为主要授课内容。讲课深受老师的好评和中学生欢迎。其间,我们不顾风吹雨打,不顾天寒地冻,不顾年老体弱,大家夙兴夜寐,一路颠簸,穿云破雾,历经三月余,将桂阳人民多年的梦想——撒播文学种子,培养文学新人,变成现实!
播种希望的文学讲座,裹着隆冬的风雨结束了。然而,我们那一颗颗滚烫的心啊,似乎依然在桂阳的崇山之巅——白水那崎岖陡峭的山道上飞驰!
我从腰子亭上过
星期天赶集回学校来,最惬意的莫过于在腰子亭坐上一会,喝一杯不花钱的茶,与做糖果香烟瓜子生意的张老汉聊聊天。老张头个儿清癯,嗜好说唱。打从孙子辈份似的儿子参军后,便做起了生意,一年半载发了迹,索性盖了小木屋,吃住于此。这亭子,虽年代久远,却依然棱角分明:雕龙飞檐,雄风犹在;石砌墙垠,周正无斜,且又藤蔓附体,披青挂绿,给人满园春色之感。前后两棵古樟,遮天蔽日,挡风避雨,给过往憩客带来不少方便。也给张老汉平添了不少乐趣:“来来来,喝盅发财酒;来来来,摆摆龙门阵……”如此这般,他把从上一个人听来的故事又添油加醋地说给下一个人听。于是,他说的故事永远没个完。
中午,乌云翻滚,大雨滂沱;怒雷喧嚣,飓风飕飕。张老汉做的生意似乎显得有些冷淡。
风雨过后又放晴。但这一时半刻,过往客人稀少,张老汉憋得慌。他从窗口瞭望,远远的见我从田垅的绿廓中走来。一个亮闪闪的脑袋探出门外。旋即,老汉端了茶笑呵呵地迎出来对我说:“关老师,你看奇怪不奇怪?”也不理会我喜不喜欢听,须臾又示意我坐下,说,“昨夜王母娘娘赶庙会,今天果然起大风!”我可不信什么王母娘娘雷公爷爷之类的事,且又口渴之极,便一咕嘟一咕嘟地猛灌,全然没有了以往品茗时的高雅斯文。他见我不置可否,还满以为我在洗耳恭听呢!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说过没完:“也许,你还蒙在鼓里哩,连瞎子都看见了,跟着马家坳罗仙娘婆来河边烧香求神的几个娘们,果真到了阴曹地府打了一转,她们看见王母娘娘在亭子坐了好一会,临走时还画了几道符,说是只要喝了这亭子一口水,准会发财……”
我被老汉的话腻的哭笑不得。
我辞别老汉,沿着鹅卵石铺就的两旁杨柳绿屏似的河岸悠悠地走。不禁思索起老汉的话来。他那被神祇的美丽外衣裹着的信仰,在当今世界,岂止鲜见!老汉如今的火红日子,按他自己所说,是神祇所赐,可那致富了的过上了小康日子的数以亿计的庶民呢?
“咩咩咩……”遐想之际,忽闻牛羊叫,猛一抬头,河堤前面荡漾着一大片黄白相间的波浪。一个头扎小羊角辫的姑娘悠悠地尾随在后面。我看着那些膘肥体壮的家伙怔怔地发呆……
去年的一天中午,艳阳高照。我从五龙山打蕨菜回来,远远地看见山坡的坟冢前,一个妇孺跪地,双手合掌,置于胸前。我被老人的虔诚所打动。于是,便走了过去。
坟是才垒过的。坟头置有 “三牲”,即猪肉、鸡肉和鲤鱼;当央垒一叠彩色糯米粑。她脸上挂着悲泣的泪珠对我说:“过去,为我老头扫墓,曾经犯过几多难哟。”“犯难?是不让祭吗?我疑惑问道。”“也不是,是买不起祭品”。她看看我,又自言自语地说:“那时,我们穷苦人家祭祀没有真正的三牲,而是用木鸡,木鱼和打油擦锅的一小块肥肉代替三牲。不过,现在好啦,喏,你瞧!”说完,冲我点了点头。
人,大凡都会有自己伤心的事。我见她眼泪婆娑的,便不忍问其原委,替她携了锄头,一同下山。
“其实是我害了他!”她侧着身子对我说,“那年春节后,家里断了炊,我去向大队部借点储备粮,因我丈夫出身不好被卡了。他去找支书评理。天啊,这可闯下大祸啦!”说着,就有了哽咽的抽泣声。
“出什么事了?”我问道。
她告诉我说,从那以后,她丈夫被当成活“把子”打;说他没改造好,依然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他的行为是在往社会主义脸上抹黑,更是革命的绊脚石。于是对他游街,揪斗,没完没了。他忍受不了那种非人的待遇,便悬樑自尽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九六九年”。
我禁不住掉下泪来。她见我失态,倒还安慰起我来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好啦!”。
我为老人的豁达打心眼里高兴。
起风了。一阵泥土的芬芳袭来,沁人心脾。河岸的杨柳在绵绵絮语。远边天际的团团浮云飘然散去。老人的故事,不由得又让我想起山那边同学兰姐的故事来……。
每到春雨季节,腰子河涨水的时候,兰姐都要用竹子编织一个精致的点着烛的灯笼,放在一条上了腊油两头缀满野花的竹编小船上,任它顺流而下。不一会,灯笼竹船就消失了,只剩下哗哗河水掀起的浪花和野鸭子的嬉戏了。她说这是她馈送给她心上人的情物。还说只要她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他就会收到。
“那你们俩……”我问着半截子话。
她愣怔了一会儿才告诉我说,她和那男孩是青梅竹马。那男孩从小喜欢唱歌,曾获得过市级歌咏比赛二等奖;成绩非常优异,初中毕业后那男孩考上了艺校,因为改革开放前,家境贫穷被迫辍学。第二年,那男孩跟他说,他要去广东深圳打工,等赚到钱了再去上艺校,还说他一定要实现自己的梦想。走的那一天,天刚破晓,她送他上渡船。来到河中心,男孩听见她还在呼唤着他的名字和喊着祝福他的话语,就在他回头望她的时候,扭身一个趔趄,跌到河里。当时正发春雨,水流喘急,一个急浪把他卷走了。为这事,她后悔不已。多少年之后,她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那个男孩。
想着走着,太阳出来了。天气晴朗起来。
太阳给腰子河撒上了一层金辉,河里波光鳞鳞,象无数的星星在眨眼。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听见有宏亮的歌声从腰子亭传来。
“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那又是张老汉在一展歌喉。听着听着,我倏地来了灵感,一首新诗脱口而出:“欣逢盛世,老人爱上唱红歌……”
我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学校。
邹学君,1950年生,湖南祁东县人。桂阳县原湖南宝山铅锌银矿井下矿工。鲁迅文学院函授高级班结业。湖南省作协会员。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100余篇(首),并多次获奖。出版长篇小说《流星羞月》《南国金蓉山》《湘妹子》《博弈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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