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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锦绣 河谷长馨——罗含山水散文的历史定位与当代启示

时间:2023/11/9 作者: 神州·时代艺术 热度: 15669
胡良桂

  本文通过对罗含的历史定位、山水散文的特征、对后世散文名家的影响以及对现代的启示四方面的分析,全面完善地写出罗含山水散文修辞的比喻与动、静的运用,使作品的表现力更加准确、鲜明、生动。罗含山水散文语言的白描与整句运用,更使作品显得精粹、生动、优美。罗含山水散文中句式参差错落,语调优美抑扬,就是对偶与诗句化描写的结果。进而引出对后世山水名家鲍照、柳宗元、苏东坡等产生的深远影响,并达到对当代山水散文的景与情结合,景与意融汇,景与理叠加的启示。

  罗含;山水散文;历史定位;当代启示

  作 者:胡良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社科院文学所所长、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著有《史诗艺术与建构模式——长篇小说艺术》《史诗特性与审美观照》《史诗类型与当代形态》《世界文学与国别文学》等专著。选集《当代湖南文艺评论家选集·胡良桂卷》,文学史著作《湖南文学史·当代卷》(合作)。另有论文150多篇分别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文学论丛》《文艺理论与批评》《当代作家评论》《小说评论》《中国文学研究》等报刊上发表。其中有30多篇先后被《新华文摘》《高等学校文科学报文摘》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中心等报刊全文转载,曾获省部级奖项多项。

一、罗含的历史定位

罗含(292-372)是湖南在中国古代从屈原到周敦颐上千年间的著名政治家、哲学家、散文家。罗含出生在东晋桂阳郡耒阳,从小聪慧好学,胸怀大志;年幼丧母,由叔母朱氏哺养成人。“文鸟入梦”“才藻日新”,就预示了他才华出众或文辞华美。于是,他从“湘中琳琅”到“荆楚之材”,直到堪称“江左之秀”,足以说明他是当时湖湘一带具有全国声誉的人物;他的出现也填补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湖湘文化名人的空白。杜甫诗曰:“庾信罗含俱有宅,春来秋去作谁家”;刘禹锡诗称:“郭璞验幽经,罗含著前纪”;李商隐《菊》诗:“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李煜诗赞:“前朝已伴罗含醉,今夜应同陶令吟”。罗含为官五十多年,却生活十分简朴,曾于城西池小洲上盖一茅屋。伐木做床,编苇为席;布衣蔬食,清廉俭朴,受到当时百姓的好评,权臣桓温的赏识。他的《更生论》是魏晋以来玄学、清谈的名篇、佛教中国化过程的思想花朵;他的《湘中记》是重实行、重实践的探查、探看结出的艺术华章;他的《兰菊集》是歌赋兰菊的诗词,《答孙安国书》是回复孙盛学术论争的回信等,都“行于世”,广流传。因此,他“不是一时之杰,过眼烟云,而已成为某种优秀传统的象征,故被代代传颂于世间”的东晋湖湘奇才。

二、罗含山水散文的特征

罗含是中国山水散文的先驱,《湘中记》是地记文学的奇葩。据考证,《湘中记》是罗含在晋穆帝永和、升平年间任宜都太守时所作,约南宋末亡佚。现有陈运溶《麓山精舍丛书》、王仁俊《玉函山房辑佚书补编》、《说郛》宛委山堂本,以及《水经注》《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太平寰宇记》《南岳总胜集》等,征引辑录了部分内容。虽零圭断璧,但其叙事井然有序,文笔优美,弥足珍贵。尤其是对湘中山水景物描写,呈现出了开创性的鲜明特征。

  罗含的山水散文描绘了一幅广袤的湘中山水画卷。湘中(湖南)位于长江中游和南岭内侧的江南腹地,其地貌呈“凹”状马蹄形阶梯式。东、南、西三面高山交叠绵延,地势高亢,往北倾斜逐渐降低。东部有罗霄山地,南部有五岭山脉,西部有雪峰山、武陵山,中部有衡山等,构成峭险幽邃的名山峻岭。北部有滨湖平原辐射湘、资、沅、澧四大主干河流,它们牵连着五公里以上的河流5500余条,总长达43000公里以上,这些河流绝大部分顺着“凹”状地形斜面,集结着由东、南、西三面汇注于洞庭湖,构成一条主要属长江流域、形同团扇聚合式的洞庭湖水系。罗含正是在这纵横交织的山脉、江河之间,描写出一幅广袤的山水画面。《湘中记》重点描绘的山峰有“南岳衡山,朱陵之灵台,太虚之宝洞,上承轸宿,铨德钧物,应度玑衡,故名衡山……周旋数百里,高四千一百丈。”有“岳麓山中有抱黄洞,下有洞真观,乃东晋邓郁之修内外丹处,后升真于南岳。每岁至秋,仙鹤常集于洞口,至今不绝。”有“九疑山,在营道县,九山相似,行者疑惑,故名九疑。”还有长沙桐棺山、金牛岗、江华吴望山、回隆文竹山、祁阳石燕山、郴州马岭山、耒阳文斤山、零陵石燕山、汩罗玉笥山、岳阳君山、汝城乌龙白骑山,以及广东曲江钱石山、采玉山等二十余座山峰。

  在水的描绘上,湘江就是他最早用文字详细描述而呈现在后人面前。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八湘水记载:“湘、漓同源,分为二水,南为漓水,北则湘川,东北流”。罗君章《湘中记》曰:“湘水又东北过泉陵县西,营水出营阳泠道县南山,西流径九疑山下。”那“五美水在长沙县东二十五里。光武时有五美女,居于此溪之侧,后因为名。”那“益阳县北处处有深潭,渔者咸轻舟委浪,谣咏相和,所谓其声绵邈也。”《湘中记》还记有“营水、洮水、灌水、祁水、宜水、舂水、蒸水、耒水、洣水、渌水、涟水、浏水、沩水、汩水、资水皆注湘。”记载了岳阳洞庭湖、湘潭昭潭、衡阳酃湖的水系状况。不仅把湖南中南部的水系载明很详细,而且描写河流达二十一条之多;不仅涉及地域很广,而且写出了山水的美感。尽管历经千年,衡山依旧巍峨,湘江奔流不息。

  罗含山水散文修辞的比喻与动、静的运用,使作品的表现力更加准确、鲜明、生动。“比喻是生活知识精巧的联想”,它是想象的翅膀,形象思维的结晶。亚里斯士德说:“善于使用隐喻字表示有天才”。比喻在散文创作中是极端重要的,它可以使具体的事物形象化,抽象的事物具体化,深奥的道理浅显化,从而加深作品的底蕴,增强其美学意义;它是散文家们抒情言志、创造意境的有效手段。罗含散文的山水景物描写,既是有意为之,又相对生动细致。像用云比喻衡山:“衡山近望如阵云,沿湘千里,九向九背”。“如阵云”是直观感受,是点上的描摹,而“沿湘千里,九向九背”则从总体上进行描绘,尤其突出了衡山绵亘迂回的特点。用夸张性比喻构成悬殊对比,既能表现景物的变化,又能增加想象的空间。前者如“湘水之出于阳朔,则觞为之舟;至洞庭,日月若出入于其中也”;后者如“浮山,其地蹑一处,则百余步地动。”“汝城县东有乌龙白骑山,远望似城,有黑石如龙,白石如马,两石罗列。”“临承县有石鼓,扣之,其声闻数十里”,都是一种意境化的描写,构造了一幅幅山水相得的优美画面。作者还用生动的比喻,来突出山水的主要特征,更加引人入胜。如“山有三峰,一峰名紫盖,天景明澈,有一双白鹤徊翔其上。一峰名石菌,下有石室,中常间讽诵声。一峰名芙蓉,上有泉水飞流,如舒一幅白练。”这些比喻非常恰切、形象、美妙。

  罗含散文还有一种极为丰富的动、静对比关系的运用。动是一种美,一种魅力;静也是一种美,一种魅力。只有动中有静、化静为动,才能在显中见深、静中显动。《湘中记》的动、静描写,不仅体现在作品自身创造中,还体现于散文的组合构建里,更体现于散文的描写与周围环境的结合上。可以说,其散文创作动与静对比关系的把握、表现是极为娴熟,充满了辩证的色彩。既有化静为动或动静结合的写景,凸显景物的动感:“石燕在零陵县,雷风则群飞,翩翩然”;又有化动为静,以清丽空灵为特征,体现出山水的幽美:“湘水之出于阳朔,则觞为之舟;至洞庭,日月若出入于其中也。”还有动与静的描写同周围环境相结合,使之更加和谐、美艳、鲜明:“(耒阳)文斤山上有石床,方高一丈,四面绿竹扶疏,常随风委拂”等等,都可谓动静相宜,“天籁”“自然”。

  罗含山水散文语言的白描与整句运用,更使作品显得精粹、生动、优美。白描本来是国画中一种画法,纯用线条勾勒,不加彩色渲染,寥寥数笔,描摹对象就能达到栩栩如生的效果。这种功夫就要求画家对生活有细致的观察、敏锐的艺术感觉和高度熟练的表现技巧。散文中的白描,真正做到不施丹绿之彩,却能写出大自然的绚烂之美;不施丹青之笔,就能显示迷人的飞动气势。这就是用朴素自然、准确简洁的语言,写出事物的特征与神髓。《湘中记》描写湘水:“湘水至清,虽深五六丈,见底了了然,石子如樗蒲矣,五色鲜明,白沙如霜雪,赤岸若朝霞,绿竹生焉,上叶至密,下疏寥,常如有风气。”整段文字纯以白描勾勒,水、石子、赤岸、绿竹,都是用极简洁的文字,寥寥数笔加以勾勒,就画出了一幅五彩鲜明的完整图画,而且气势恢宏,意境深邃。写衡山悬泉:“声泠泠如弦音”,将泉水流动的声音形容为弦音,既写出了泉水声音的细小,也写出了泉水声音的动听、悦耳,可谓言简意赅。写湘水的起源处为“觞为之舟”,以酒杯可以作船来形容其狭小,简洁生动,绘声绘色。至于称衡山像阵云,湘水石子如五色樗蒲,湘水沙子犹白雪,湘水红色沙岸似朝霞等,都收到了古人所说的语短意丰、以少胜多的艺术效果。

  而整句的诗化,是指“语言本身在根本意义上是诗”“诗是历史的人的原初语言”“原初的语言就是诗”,因为“语言保存了诗意的原初本性”,它不是通向某种目的的工具,而是创造本身,即能呈现存在真理之诗,也就是“语言是诗意的栖居地”。罗含山水散文中句式参差错落,语调优美抑扬,就是对偶与诗句化描写的结果。杨慎《升庵诗话》指出,出自于罗含《湘中记》的“青崖若点黛,素湍如委练”“沿庭对岳阳,修眉鉴明镜”诸句与诗句非常类似。而“芙蓉峰望若阵云,非清霁素朝,不见其峰。丹水涌其左,澧泉流其右”“(九疑山)岫壑负阻,异岭同势……大舜空其阳,商均葬其阴。”这些诗化语句读来声韵和谐、朗朗上口,其情景交融,有身临其境之感。那整句的运用,更是异彩纷呈,如写石燕,“形似燕,得雷风则飞,颉颃如真燕”;写九疑山“蟠基苍梧之野,峰秀数郡之间,”都表现出了作者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和艺术表现力。

三、罗含山水散文的影响

罗含山水散文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对中国山水散文的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

  唐初刘知己《史通》云:“九州土宇,万国山川,物产殊宜,风化异俗,如各志其本国,足以明此一方,若盛弘之《荆州记》、常璩《华阳国志》、辛氏《三秦》、罗含《湘中》。此之谓地理书者也。”(唐刘知几《史通 杂述》)其中,辛氏《三秦记》最早,成书于汉末。常璩《华阳国志》,罗含《湘中记》大致同时,都成书于东晋中叶。盛弘之《荆州记》则晚出,是刘宋时期的著作。被钱钟书《管锥编》称为“游目赏心之致”的袁山松的《宜都记》,与罗含《湘中记》都是东晋作品,但《宜都记》要晚于《湘中记》。袁山松是晋末人,罗含撰著《湘中记》时,袁山松还是个孩子。但罗含和袁山松曾先后任过宜都太守,而且都是在宜都任上完成了各自地记的写作。《湘中记》和《宜都记》撰写时间相差二十年左右。那么,袁山松在写作《宜都记》时,肯定受到过罗含《湘中记》的影响。因为《湘中记》诞生以后,在文采上堪与其媲美的,也仅袁山松《宜都记》、盛弘之《荆州记》等数部而已。

  由此可见,汉末辛氏的《三秦记》,虽有一些对山水景物的初步描摹,但略显粗疏。如写华山:“华山在长安东三百里,不知几千仞,如半天之云。”写河西沙角山:“峰崿危峻,逾於石山。其沙粒粗,有如乾糒。”这里所描写的西北地理,大多危峻险要,美感不强。到了罗含的《湘中记》才把山水的幽美之趣表现出来。“(衡山)山有锦石,斐然成文。衡山有悬泉滴沥,声泠泠如弦;有鹤回翔其上,如舞。”“祝融峰东有仙梨,大如斗,赤如日类萍实也。亦犹青城之牡丹,太华之莲花,罗浮之笼竹也。”这就表现出了一种全新的审美方式,适性快意,赏心悦目,是一种山水的自觉意识。而袁山松《宜都记》:“其叠崿秀峰,奇构异形,固难以辞叙。林木萧森,离离蔚蔚,乃在霞气之表。仰瞩俯映,弥习弥佳,流连信宿,不觉忘返,目所履历,未尝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观,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袁山松所表现出的山水自然审美自觉,是自觉为“山水之美”的“千古知己”,正是受到罗含《湘中记》直接影响,才写出了山水的美感。

  南朝宋鲍照笔下的山水,不仅有了灵性,还被赋予了生命。作者不再是纯客观的描写山水,而是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在欣赏、玩味山与水的美所在。他的《登大雷岸与妹书》中云:“南则积山万状,负气争高。含霞饮景,参差代雄,凌跨长陇,前后相属,带天有匝,横地无穷……西南望庐山,又特惊异。基压江潮,峰与辰汉相接。上常积云霞,雕锦缛,若华夕曜,岩泽气通,传明散彩,赫似绛天。左右青霭,表里紫霄。从岭而上,气尽金光,半山以下,纯为黛色。”这里,山脉、云霞,仪态万千,生气勃勃,群山叠嶂,峥嵘奇特,那静穆的群山峰峦写得奔腾飞动,神态逼真,使本来没有生命的群山富有了生命。那描写庐山的雄伟高大是脚压江水,峰接霄汉;那色彩丰富,形态奇丽,像绛天、青霭、紫霄、金光、黛色,又像锦之繁彩。特别是日光晚照,山间与水雾气连成一片,晚霞辉映,把天空染得火红。这时,山半腰以上,金光灿灿;而半山以下,纯为黛色,那色彩缤纷,如展开一幅耀人的山水画卷。显然,鲍照写的山水与之前有很大的不同,他不只是欣赏山水之美,而且把山水人格化,并对南朝吴均的写山水和北朝郦道元的《水经注》,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南朝梁吴均的写山水既有鲍照的影响,又有一种轻倩、秀丽、细腻之美。他在《与顾章书》中写道:“森壁争霞,孤峰限日。幽岫含云,深溪蓄翠。蝉吟鹤唳,水响猿啼。英英相杂,绵绵成韵。”吴均除了运用比喻手法,他的白描也别具一格,这一点与袁山松相似但又有发展。而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写山水,多有与吴均写法一致的地方。郦道元没到过南方,“山峡”是引自南朝盛弘之的《荆州记》。盛弘之写山水与吴均相近,但内容比吴均更丰富。像写山“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日月”;像写水“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一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作者虽极为夸张,但却使人感到真切自然。《水经注》在山水描写上取得这样高的艺术成就,无疑受到盛弘之《荆州记》的启发,吴均的山水描写又与袁山松大体相似。而盛弘之、袁山松都曾受到罗含的直接影响。那么,不论鲍照、吴均,还是郦道元《水经注》,都曾受到过罗含的间接影响。

  山水描写到了唐代柳宗元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高峰。他的著名的“永州八记”,在袁山松对山水的描写基础上又有了新的发展。比如对水的描写,为了极写水之清,袁山松写的是:“其水十丈见底,视鱼游如乘空,浅处多五色石。”柳宗元写水与鱼就不一样,他的《小石潭记》云:“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作者不光写水清见鱼游动,以鱼的“皆若空游无所依”极写水之清澈,而且写出了水中石上的鱼影及鱼的动态,并且将鱼的游动嬉戏与人相联系,“似与游者相乐”,也写出了作者此时的心情。这是对前人的一种超越。像这样将自己的身心融化在景物里的写法,同袁山松把山水视为“知己”有相同处。把心情和山水联系起来,描写出某种境界,是柳宗元写山水所独有的独色。

  到了宋代苏东坡时,又高了一个层次。苏东坡的高超之处是将山水、感情、哲理融为一炉,寄情于山水之中,又借山水而明理。他写水是与前人不同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由于船在江水中随意漂流,作者便产生了“遗世”“ 羽化”的超然之乐。这是以写水创造意境,从而抒发作者的“超然”欲仙的欢乐心情。而他的写山却是“山川相缪,郁乎苍苍”,从而抚今追昔,抒发他对人生的感慨;更有借山水的变化,抒发他对人世沧桑的慨叹:“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这是作者因两次看到的山水景色不同而发出的由衷的感叹,这种叹息中蕴含着极深的哲理。唐宋时期,对于山水的描写不再像两汉或六朝时期那样纯客观了,而是着上了作者的主观色彩,或者说是以个人的主观情感去审视山和水的形态与色调了,并对后来的明、清散文中山水的描写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由此可见,柳宗元的山水描写是在袁山松、郦道元基础上的发展,而苏东坡又像罗含(著有《更生论》)一样,有着哲理的思想火花。即使到了唐以后的柳宗元、苏东坡的身上,仍可发现罗含的潜在影响。

四、罗含山水散文的当代启示

罗含山水散文的当代启示,是在“物我一体”中产生的“象外之景”“弦外之音”的诗情画意与思辨意境。

  景与情的结合,是罗含山水散文对当代的传承。情是荡漾在散文作品中一种摄魄牵魂的氛围与情韵,它如同果汁一般,耐人咀嚼和寻味。前苏联作家康·巴乌斯托夫斯基说:“真正的散文都饱含着诗意,犹如苹果饱含着汁液。”杨朔也说:“杏花春雨,固然有诗,铁马金戈的英雄气概,更富有鼓舞人心的诗力……凡是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就要反复思索,到后来往往形成我文章里的思想意境”。“这样的事情”往往就是触发和酿造诗意的酶剂。杨朔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就是这样一篇把散文看作是与诗血缘关系十分紧密的,充满生动的精华、澄清的气息、令人神往力量的艺术珍品。作者以唐朝诗人李白的著名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起笔,展开历史回顾,引出传说中大禹治水的故事。接着笔锋一转,叙写新时代的大禹——新中国劳动人民征服黄河、征服长江的辉煌业绩。至此,感情的浪潮汹涌奔腾:“我国的江河,大小千百条,却有一个规律,都往东流,最终流入大海里去——这叫做‘万水朝宗’。我望着长江,想到黄河,一时间眼底涌出更多的河流,翻腾澎湃,正像万河朝宗似的齐奔一个方向流出……”这里,作者有明喻:“黄河波浪滔滔,孕育着中国的文化,灌溉着中国的历史,好像是母亲的奶汁”“ 河水从三条峡口奔腾而出,真像千军万马似的,吼出一片杀声”“ 石油果然就像河一样,从遥远的西北流向全国”“ 这数不尽的人群汇合成一条急流,真像黄河之水天上来”;有借喻:“彩虹果然落到江面上了”,以“彩虹”比喻武汉长江大桥,色彩绚丽,形象生动;情真意切,缠绵悱恻,使“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奇景鲜艳夺目。这优美诗化之笔,真让人赞叹不已。可见,好的散文,能使人达到“忘情忘我”的境地,其关键在一个“情”字。只有把对景物的描写和对环境的渲染烘托,使作者的情感得到淋漓尽致、入情入理的表达,才能在内情外景相融合、真情与画面相交织中,创造出蕴含作者主观情感的优美画卷。散文需要真情,真情给散文增添美质,这无疑自罗含《湘中记》始,对当代散文的一种传承。

  景与意的融汇,是罗含《湘中记》对当代的启示。无论春红、夏绿,还是秋果、冬雪,都能组成一幅幅大千世界众多的色彩斑斓的图画。但是,散文家在描摹和表现生活图画时,不是机械的、呆滞的,而是能动的、灵活的,有所选择、有所加工的。因此,“景”与“意”的有机融汇,是实景的再创造。因为“有情则活,无情则死”,清代王夫之也说:“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可见,绘景贵寓意,“景”只有充分表达了散文家的“意”,才能获得不朽的生命力。刘白羽《武夷风采》中的景物描绘就别出心裁。那山,“雄浑奇伟,拔地擎天,状如袅娜升腾的蘑菇云”“山的石梯,狭窄、曲折、壁陡,实在令人望而生畏”“天游峰顶,万丈悬崖,一片飞瀑,直泻而下”,显示它形状独特的神魄美;那水,“有时清流浓碧,波光粼粼,有时乱石堆滩,急湍飞鸣。千山萦回,一流婉转”“望不尽乱山丛立,有如长江三峡”“看不完明山丽水,又是一曲新的画廊”,形成了它蜿蜒清澈的诗意美。不仅如此,作者还将武夷山那美丽的自然景观融进了浩瀚的人类历史文化之中,写出武夷山水对中国革命的贡献,对中华精英的养育,并由武夷山之景观生发出人生之美,在描写武夷山的自然美景之中,处处以人生之义观山水之美,以山之神魄、水之清悠,蕴含着人世间那高尚的人生精义,进而使武夷山水平添了几分灵性,巧妙地将自然山水那美的神韵从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把笔墨深入到对人生的赞美,从而折射出社会的美好与人生的不凡,在对景物的描绘中创造了内涵丰富的艺术境界,使意境得到升华。可见,散文家倾注强烈的感情创造出来的一幅幅色彩鲜明、能引起人们丰富想象的、能给人以美感的艺术画面,自东晋罗含开创以来,历经一千多年,都证明了这一点:只有寓意深,才能给散文的思想添光彩。

  景与理的叠加,是罗含《更生论》哲学思维在当代的延续。自然中的风光景物,山川流水,生生不息,各有其规律性。观江山之如画,望景物之壮观,作者有时会“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有时则“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有时将“以抒情的笔调,在恍如漫不经心的叙事中,浸透出一番使人发思的哲理来。抒情和叙述的目的是引出发人深思的哲理”,并在对自然景物的洞察与思索中探寻出某种规律,或揭示出生活的本质、人生奥秘的真谛。刘白羽《长江三日》借对长江的奇特景观的描写创造了一个绝妙奇险的境界:“万水奔腾一样冲进峡口便直奔巨石而来,你可想象得到那真是雷霆万钧,船如离弦之箭,稍差分厘,便撞得个粉碎”“江面陡然下降,波涛汹涌,浪花四溅”。随着江轮的航进,奇峰、急流、险滩、暗礁、丽日、风雾在哲理思索的红线牵引下,按照作品感情发展的脉络,贯穿起来,挥洒自如地勾勒了这幅气势磅礴、神采盎然的山水长篇。它浓密而又淡远,简约而又细腻,神情逼肖而又变幻多姿。正如汉赋浸透了汉帝国刚建立的精神气韵一样,由长江“开阔—狭窄—开阔”的旅程,产生了“战斗—航进—穿过黑夜走向黎明”的道理。而且作品还借景明理,在那绚丽的描写里,处处洋溢着热情,寄托着哲理,并将这种热情和哲理,在模山范水中,直抒胸臆,加以抒写。那山峦:“无数层峦叠嶂之上,迷蒙云雾之中,忽然出现一团红雾,你看绛紫色的山峰,衬托着这一团雾,真美极了。就像那深谷之中向上反射出红宝石的闪光,令人仿佛进入了神话境界。”那江面:“你朝江流上望去,也是色彩缤纷:两面巨岩,倒影如墨;中间曲曲折折,却像有一条闪光的道路,上面漾着细碎的波光;近处山峦,则碧绿如翡翠。”这种灿烂的山川、江河就彰显着人生壮怀的哲理。虽然通篇始终不离长江风光的描写,借景缘情,理从景生,使全文景、情、理融为一体,达到了借景明理的艺术效果。这些无疑是罗含《更生论》和王羲之、孙绰以“《兰亭集》诗序写山水都是为寄寓玄理”之传统在当代的延续与发展。

  ①[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第8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②[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与诗的本质》,王一川《语言乌托邦》第102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③[苏]康·巴乌斯托夫斯基:《散文的诗意》,张铁夫译《面向秋野》第9页,湖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

  ④杨朔:《东风第一枝·小跋》《杨朔散文选集》第201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⑤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内编》,载《中国文论名篇注析》第302页,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⑥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第四十六》,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第49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⑦玛拉沁夫:《哲理的探索》《文艺报》1981年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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