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馆
台风来过,把天空好好打扫了一遍,很蓝很干净,五星红旗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小学上空。仰望之后,人们的感叹有点儿夸张,像是过上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活,人们看起来总缺少简单的安慰。我呢,觉得外婆又在看我了,眼神那么清澈。许久没见的星星一下都露了面,以前的寻常所见越来越像一份馈赠。尽管每一个夜晚都可以找到喝酒的理由,但有些日子会感觉特别合适。老罗问我在不在家,我没回话就合上书卷找他去了。老罗是小酒馆的老板,说老板实际上也是厨子。只要他这么问我时,我立马心领神会:生意结束得早,约我喝几杯了。和老罗认识也就一年多,喝着喝着,原本客人一散就打烊的习惯变成了烧几个小菜等我。我们之间大概经历了四个过程:第一次喝醉,从童年往事起随便胡侃乱吹;第二次喝醉,已经偷偷指给我看那个经常来店里的女人是他的相好;第三次喝醉,开始感慨做买卖亏大了,张罗这个小酒馆是得还债;等第四次喝醉,我就主动借给他急需周转的钱。再之后,我像个老张似的在劝小罗,这个年纪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啊,能不离就尽量不离,你看你儿子都快结婚了。老罗做了我爱吃的红烧带鱼、茭白豆子和六月黄,酒杯还未倒满,那个黑瘦、邋遢的老头又进来了。右手拎了两袋塑料包装的黄酒(就是那种被王安忆笔下那个酒徒认为喝这种酒有点下作的料酒),自顾自地找了张凳子,用牙齿一撕,挤入酒馆用来打包用的圆形塑料盒 (盒的容量可以足足装下七八袋这种料酒),一个菜不点就喝起来。我不喜欢这个老头,倒也挺服帖他喝酒的境界,甚至怀疑过会不会是我老了时候的样子。
我假装不认识老头。他和老罗有一搭没一搭套话,时不时地被老罗讥讽几句,诸如五毛钱一袋的酒,一天两袋也就一块钱,一年不过三百多块,你最多也活不过十年,还能花完两万块吗?你又没生出儿子,钱留到最后都是纸钱。老头反驳,谁说五毛钱一袋,你卖给我啊?这酒一块五一袋的好吧,我存钱不是还有外孙吗?老罗逗他外孙又不跟你姓。老头吹胡子瞪眼睛,关你小罗什么事,总要留点给外孙,像你们这样吃光用光就好了?老罗听了一笑而过。这个老头我去年见过,也是这番情景,独自喝着料酒,一个菜也没点。当时我觉得他可怜,招呼他坐到我们桌上来,可以吃点下酒菜。他也不客气,边吃边喝,然后说起他多么富有,有时莫名其妙地以我大爷的口吻批评我几句,我也没当回事。最后惹恼我的是,他突然冒句我爸爸肯定没他有出息。我觉得这老头怪怪的,神经不是太好,就不想搭理他。
不止这个老头,平日小酒馆有意思的人挺多的,邻桌有说黄段子的,有“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政治家”,也有喝着喝着打起来打完继续搂起肩膀喊“兄弟,再干一个”。常见的是几个老太太,失地拆迁安置在附近,早早吃过晚饭没事就往小酒馆跑,占了张桌子家常里短。老罗从山村带回来的花生啊香瓜啊,她们当唠嗑的零食吃,完了回家问老罗能不能带点走,老罗笑笑默认了。老罗的小酒馆还经营一屋子土特产,比如常年可以卖的土鸡蛋、知了虫草,季节性的冬笋、地衣。还有个老头,经常来小酒馆吃客人走后桌上剩下来的酒菜,老罗也只是笑笑。我分明见那个老头晃悠晃悠地偷上两个鸡蛋离开了,以为老罗不知道,他却对我挤挤眼掩嘴轻声说,这个老头老来偷鸡蛋的。我看着老罗圆鼓鼓的肚腩还真看到了一种肚量。小酒馆遇见的人与事真的可以做小说的素材,可惜我不是个小说家。一个姓汪的女老师,来买鸡蛋时和我们搭讪几次后,干脆像个酒友般坐下来豪饮几杯,有次神秘地问我们有没有孩子要去某学校读书,她有名额。我一下子对那张脸反感起来。我问多少钱一个名额。十万。一万可以吗?你开什么玩笑。五万?不可能的。八万呢?她没做声。八万可以吗?喝过这么多次酒了。她说,不回答就表示成交了。我于是捉弄她,等明天去问问教育局局长再说吧,八万一个名额是不是可以便宜一点。她愣了愣,扔下一句 “我也是好意帮朋友的忙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就走了,之后来酒馆买鸡蛋见我们在就避开了。还有个小保安,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那张桌,买一杯五块钱的杨梅酒,点上一盘青菜或丝瓜炒鸡蛋。逢人便说他研究出了买彩票的中奖规律,只要有人投资几百万,他可以帮投资人赚几千万。几个老太太就嘲笑他,你干嘛不去买彩票,做个保安每月也就拿两千多块。小保安腼腆地说,前提是得有人投资。我觉得小酒馆的许多人物都可以好好聊天,聊着聊着,小说的枝枝蔓蔓就出来了,挖下去,兴许已结了一颗赤红的山芋。所以每想起某位小说家,说到处理某个小说时非常纠结,夜不能寐,是一次灾难事件给了他灵感。谈到这个过程他眉飞色舞,颇有点“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的得意,这让我悲愤。
黑瘦、邋遢的老头一袋黄酒已喝完。牙齿一撕,右手一拉,把第二袋挤入左手捏住的塑料盒,仰起脖子将袋角剩余的一丁点滴入嘴巴。他屁股挪来挪去,终于不出意料地坐到我和老罗中来。我假装不认识他。小罗,老爷子我在上海玩了半个月回来,上海我也是有房子的,那年买的早,花了十几万,现在可值五六百万了。老罗继续逗他,再值钱有个屁用,房产证上是你名字吗?老头急了,我过户给外孙啦,房产证上是他的名字。你懂什么?外孙在上海读高中,以后考复旦大学比外省的要少很多分,你根本不懂。你知道老爷子我眼光有多长远?老罗抿嘴一笑,提了杯子和我碰了下,我依然假装不认识他。但我不知道,接下来的事变得有趣起来。
小罗,我已经在找墓地,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我死后一定要住得比别人好点。老头瞄了我一眼,似乎等待我加入话题。老罗讽刺他,你先别找墓地,买个好点的骨灰盒,起码是楠木的,现在火葬场卖给你们的有的是盗墓贼偷来重新刷一刷,你别最后用的是别人用过的骨灰盒。老罗向我挤了挤眼。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玩笑,是不是真有偷骨灰盒再卖的人,却讨厌老头没完没了的话题,我只想老罗别再和老头搭话,让他自个说着说着无趣就走了,这样可以好好喝几杯酒。老罗,那个常来吃别人剩酒菜的老头怎么最近没见着?我转移话题。老罗说被老三发火骂过后,那老头不敢来了。老三是老罗的弟弟,这个小酒馆是弟兄三个一起打理的,都能烧得一手好菜。据老罗讲,哥哥弟弟来店里也是帮衬他一把,尽快还掉债务。罗大温和憨厚,几乎不爱说话,我听他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羊羊,好久不见”,其实我也就两天没去酒馆。罗三是那种拎了只野兔、我还没来得及说完让我带回去养着玩,他已经三下五除二把皮剥掉、去了内脏、兔腿的肌肉还在抖动的屠宰熟手,我老和他开玩笑说“你个刽子手”。可是,转个身,罗三却把厨房里的事扔一边,抱起那几个老太太的孙子去玩,给他们买零食吃了。这事常给老罗骂。罗三就跟老罗顶嘴,争得脸红红的,脖子都粗了,“不理你了,羊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烧”。
眼镜,你不认识我,老爷子可认得你哦。老头最终憋不住了。出于礼貌,我说我也认得你。你今年多大?四十。老头想了想,我闺女是属羊的。我说我也属羊。老头说,那么我闺女也是四十了。我说,除非她是五十二。没有没有,没五十二,四十,眼镜,你看起来比我闺女老。我笑笑。眼镜,我闺女学历高,比你有文化。我反问,你觉得我没读过书吗?老头灌了一大口酒,她读的可是南京师范大学,那年我花了很多钱进去的。老罗插嘴,你知道他读的哪所大学吗?我说,南京师范大学也可以花钱买吗?不会是假冒的吧,我读的大学离你女儿读的大学很近。
老头又喝了一大口。眼镜,你结婚了吗?结婚了。有孩子了吗?有了。儿子还是女儿?儿子。几岁了?九岁。老头盯着我,一本正紧地说,你不是个好东西。我乐了,为什么不是个好东西?老头说,你和我女儿都是四十,我外孙十六岁了,你儿子怎么只有九岁?你不是个好东西。我说,我结婚晚,生孩子又耽搁了几年。老罗乐呵呵的说,看来你女儿才不是好东西呢,你算,外孙十六岁,那她二十四岁就得生孩子,二十三岁就得怀孕,你女儿在大学就被男人搞了。老头急了,你放屁,她二十三岁一毕业我就把她嫁了出去,我女婿是安徽人,大专生,我女儿是高配。你们知道吗?老爷子当年多么风光,嫁妆都三卡车,一般人家嫁女儿没法跟我比的。
老头猛地将塑料盒里的酒灌完,抹了抹嘴,盯着我,盯得我不由地也喝了一杯。眼镜,反正我觉得你不是个好东西。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老头想了想,你这么黑。长得黑就不是个好东西?你长得也很黑啊。老头说,我是遗传,我像我妈,我妈长得黑。我说我也是遗传啊,我妈也长得黑。老头听了突然咧嘴笑了。眼镜,你看起来没我闺女厉害,没她有出息。我说我干嘛和你闺女比啊。老头说,我的事业全交给她了,她很能干,很会赚钱。我说,我只是领一份几千块钱工资的人。
可不可以给我一罐啤酒,钱我来算账。老头的酒盒子已经空了几分钟。我递了罐给他,喝吧,不用你算钱,你也是长辈。老头喝了几口,你怎么可以老来这种地方喝酒?我说,为什么不能来这里喝酒。老头摇摇头,我闺女从不到这种地方来,她的身份怎么可以来这样的地方呢?我说我喜欢这样的小酒馆。老头重复,你不可以到这样的地方喝酒的。
再给我一罐啤酒。我递给他。老头说,我不光是上海有房子,这边还有六幢房子。他用手指比划一下,是六幢不是六间。我说,你太有钱了。接下来,老头又像去年那样惹恼我了,我肯定比你爸爸有出息,他没有六幢房子留给你吧。我实在忍不住了,也故意刺他几句,我爸爸没有这么多房子给我,我要那么多房子干嘛?你有那么多房子有什么用呢?起码我不会让我爸爸一个人在外面转悠,喝这种劣质的黄酒,我会陪他在家喝点好酒。你呢?你比得上他吗?
小心我抽你嘴巴。老头又一本正紧地说,顿了顿又笑了,眼镜,你真陪你爸爸喝酒啊?给他钱花吗?见他又把酒喝完了,我给他打开一罐,给我爸爸钱他也不要,但我是经常陪他喝酒的。难道你女儿不陪你?不陪。女婿呢?不陪。我劝劝你这个长辈,酒喝好点,这种酒对身体不好。
老头一下差不多喝完一半。望着我,来了句令我惊讶的话,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多好啊。此刻我还没察觉到什么,逗他,我不是看起来不是个好东西吗?老头没接话,你真结婚了?不像,你不会骗人吧。你也能娶到老婆?我说我真结婚了,有老婆,有孩子,儿子九岁了。
台风影响,爱人从大连回来的航班晚点。此时,夜里十点多。老头还在嘀咕你不可能娶到老婆的,恰好爱人来电话,说下了飞机,我说我在小酒馆等你。随后,我对老头说,我是有老婆的。老人家这么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以后少喝这种劣质黄酒,让你女婿买点好的在家陪你喝。
女婿?老头愣在那,我闺女早离婚了,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女婿。这是我没有料想到的。老罗一看不对,也劝老头早点回。老罗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有点懂。万一老头一纠结,再喝喝出了事,我们都有口难辩。
酒馆哑了下来。我和老罗边默默地喝边劝他早回家。眼镜,你能不能做我的女婿?老头看着我,嘴巴半张。我被他这一问,有点懵了,我说我有老婆孩子了啊。老人家,你快回家吧。
老头坐在那,突然撩起衣服,肚子上有条很长很深的疤痕,看不出是因为哪个器官被手术刀切开的。我和老罗拿杯的手停在一半。“老爷子我住院两个月,我闺女一天也没来看我,我闺女不孝顺啊!”老头起身,黑瘦、邋遢的背影消失在酒馆门口。
台风过后,把天空打扫得很蓝很干净,夜深了,也能感受到那种蓝与干净。五星红旗下,有的人已安睡,有的人怎么也睡不着。
镜 子
像不爱刷牙却期盼着大人们快挤完牙膏牙膏皮可以换麦芽糖吃一样,我们不爱照镜子却老等着镶在衣橱上的镜子会突然松动掉下来。然后捡出最大的一块,用小金刚钻切割成宽三厘米、长十几厘米的镜条,搭成一个三角棱柱,固定它们的是奶奶用来包扎皴裂伤口的橡皮膏,一圈一圈将其裹得密实。棱柱的一端嵌入透明玻璃,随后塞进各种颜色的碎纸、花瓣和小石粒,另一端再贴上塑料纸。凑上右眼、双手转动,一个简单粗糙的玩具会带来神奇的世界,我们像那只小鼹鼠般惊喜地发出“呀,呀”声。快乐之外,我们还不知道什么叫物理。那时候,有的人家衣橱上的镜子会照出一个怪怪的你,有时扁扁的胖胖的,有时长长的瘦瘦的,有点哈哈镜的效果。那时的镜子质地不是很好。
我只知道自己大概的模样,妈妈也一样。妈妈看见的我和我看见的妈妈都比各自知道的自己更接近自己。我们相对准确的样子都长在别人的眼里。
古人以水照影,到后来的铜镜,再到现在的玻璃镜,人们渐渐清晰起来。但有人说,因为光学反应的缘故,镜子中的自己比真实的自己要美百分之三十,这些原理和数据我实在搞不清楚。骆宾王写《咏镜》时没见过现代的镜子,他说铜镜对着月亮,反射在墙面或地面的光影里边却没有月宫里芳桂的影子;铜镜对着太阳,反射在墙面或者投影里面却有花菱样的图案。“不持光谢水,翻将影学冰”,如果不进行专业的打磨和保养,照人时的图像还不如水面照人清楚,反而像冰面照人一样模模糊糊。他这么说,我总觉得有股深夜读《聊斋》的气息。
除了早晚洗脸时习惯性地照下镜子,看看是不是把这张脸洗干净了、还有没有眼屎外,我平时没有照镜子的习惯。对我而言,我从小通过镜子已经知道自己不是极丑外,镜中的自己比真实的自己美百分之三十还是五十并不是太重要。仲子陵写《秦镜》时,也没见过现代的镜子,“妍媸定可识,何处更逃情”说的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从小老师就教育我们要光明磊落,表里如一,注重心灵美。
我看现在的男孩子,打耳钉、抹胭脂、涂唇彩的,言行举止偏女性化,一点也看不惯,他们又能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呢?至于有些年纪还很轻的女孩子们,对镜子的热爱(依赖)已远远超过我对酒的热爱(依赖),画眉毛、涂口红,在镜中看着一堆化学物质,她们可能不晓得熟识的人记得的,依然是她们没有割过的单眼皮、没有隆过的塌鼻子。其中还不乏身心脆弱者,感情略受挫折,便敲碎热爱过的镜子,握住其中最尖利的一片,割向了手腕。
法国有个四分钟的短片《镜子》:小男孩在镜子面前刷牙,掉落了第一颗门牙;他揿下收音机的按钮,随音乐跳起激情的青春;他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在镜子上贴了张姑娘的照片,很快身旁的淋浴间那个姑娘在哼着歌儿洗澡了;他抱起了一周岁左右的孩子,又轻轻放下;他烧了女人的照片,一拳砸向镜子手掌冒出血来;他已进入疲惫的中年,一颗白色的药丸丢进水杯;他的镜面开始模糊看不清自己,他戴起老花眼镜,清洗那口假牙;他终于取下挂在洗脸盆上的拐杖,关了镜子前的灯。
这四分钟,我差不多已经历了两分多钟,除了烧毁女人照片的那几秒,余下的我正慢慢进行。
仲子陵的“秦镜”,庾子山在《镜赋》里也说起过,那女子在镜子前精心梳妆打扮,“量髻鬓之长短,度安花之相去。悬媚子于搔头,拭钗梁于粉絮。梳头新罢照著衣,还从妆处取将归。暂看弦系,悬知缬缦。”那面镜子颇为罕见,可以“照胆照心”,就是《西京杂记》的“咸阳宫异物”中其一,“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碍。人有疾病在内,则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
当年汉高祖刘邦第一次进入咸阳宫,里面的奇珍异宝无法用语言形容,他把这些宝物封藏起来等项羽的到来,项羽把这些东西全部带到东方去了,后来不知所踪,包括这面镜子。
这镜子幸好没留存于世,可怕。
典 坟
《夜航船》实则是一个中国文人眼中关于天文地理、四方星相、古往今来的词条罗列,其一有“三坟五典”:三皇之书曰《三坟》,五帝之书曰《五典》。 《抱朴子》云:《五典》为笙簧,《三坟》为金玉。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坟,大也。三坟者,山坟、气坟、形坟也。山坟,言君臣、民物、阴阳、兵象。气坟,言归藏、发动、长育、生杀。形坟,言天地,日月、山川、云气,即伏羲、神农、黄帝之书。初读朽气,再读,源头一下清晰起来。马一浮先生认为,英法的文学,流淌着希腊的乳汁,东方的艺术,与《诗经》的传统有关。
周作人喜欢的中国文章上是六朝、下是明朝,作为钦佩周作人学识的晚辈,所以我喜欢的中国文章是明朝之后还有民初。车前子兄在某篇文章里提过,周作人对六朝人的文章好处说了一句话“六朝人是乱写的”,譬如“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他说一开始相信周作人的说法后来就不信了,为什么呢?他认为庾信是精心布置了“一寸二寸”和“三竿两竿”,是呕心沥血,在密不透风的遣词造句中透口气。是文章的“眼”。
我读《小园赋》多遍,庾信太博学了,用典之多令人咂舌。“一寸二寸”之句实为天性,未必是精心布置,倒像是写着写着有点头大,喝了口酒舒缓一下。一舒缓人就天然多了,耳边有《诗经》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眼里是古乐府的“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句子十几岁就能背了。语文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咔叽咔叽”地用行书磨出十四个字后,如何解释的我记得已不是很清楚,反正有点小清新,有点小哲理,这句子我很喜欢,却从来不晓得如何去用。
语文老师大概属于略有小资情结的年轻大学生,一边讲古句,一边来两行汪国真的“到远方去,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我一直直观地觉着那句子就是这么回事:水渠里很许多小鱼,游到哪都能看得见,因为水太清澈了,泥洞口露出蟹螯的毫毛都在随水波荡漾一浮一沉。水为什么这么清呢?雨季到了,小河的水涨了很多,总能够盈满水渠慢慢被我们小脚踩浑浊的瘦身子。不怕笑话,我对水渠十分有感情,于是老把这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和“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放一起看,虽说前者分明快活,后者显然有了叹息。
如果我想好好看看月亮,它不理睬我,却将水渠里鱼尾巴的动静照得一清二楚,我哪禁得住诱惑,于是不看月亮去摸鱼了。
我好像说过,我这人容易好奇,又往往懒得去满足好奇之心。还是不怕笑话,这句子记了二十多年,却不知是谁说的。等觉着这话似乎与读书有点儿关系,便想起去寻个究竟。果然,出自朱熹《观书有感》。之所以觉着与读书有关,恰好读了陆机的《文赋》,“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
典坟,自甲骨文垒起的苍茫心思。
陆机说的很真诚,秋天见树叶落而悲伤,春天见枝条柔嫩而欣喜,想到寒霜就心意肃然,对着云霞就志趣高远。他说浏览了许多文章,喜爱那些既有美质又有文采的好作品,有了感受就放下那些篇章而拿起笔来,并且将这些感受写在文章之中。我仿佛早就有这种习惯,柔软的心也大抵相同。
陆机(261年—303年)到朱熹(1130年—1200年),魏晋到宋,八百年其实只隔了几页纸。之前四百多年的枚乘(?—前140年)连生年的记载都是个问号,却洋洋洒洒写下汉赋《七发》。两千多年后,我随手翻几句就要费煞脑筋,“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你知道制琴砍了怎样的一棵树吗?你知道琴弦用的是野蚕茧的丝吗?你知道琴饰用的是死去父亲的孤儿的带钩吗?你知道琴徽用的是死掉了九个孩子的寡妇的珥珠吗?你知道奏琴的、唱歌的是什么人吗?虽问的是楚太子,两千年后的我,还是被问得有点面红耳赤。一篇《七发》,荡气回肠,像风吹着田野,母亲捋了捋鬓发,抡起锄头平整好温顺的土地。
以上,可说得上是我对“古”的迷恋,披了汉语衣裳多年却未见其骨骼的实在是太多。知道莎士比亚与《哈姆雷特》的,也远比知道马致远与《汉宫秋》的人多了。
多年前,读林和靖《句》,其一疑惑诗词也可以无章法,不分五言七绝?这林和靖的率性,也算奇人。其二如“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钩 ”读得云里雾里,约莫猜得泥地上有什么东西在爬树林间有什么东西在叫,连是蛇是斑鸠都联想不到,读过没有深究也就忘了。细读沈括《梦溪笔谈》,说欧阳修也非常喜爱林和靖的这两句诗,认为这两句用语新颖而且对仗亲和贴切。“钩 ,鹧鸪声也,李群玉诗云:‘方穿诘曲崎岖路,又听钩 格磔声。’郭索,蟹行貌也,扬雄太玄曰:‘蟹之郭索,用心躁也。’”亏他们怎么想得出来的。若我写“草泥行玻璃,云木叫塑料”,时光倒回去,也费煞他们脑筋。
蟹用那么多脚一起爬,心不专一,这是扬雄的感触。后来,五代黄居肕有画《晚荷郭索图》,明沈周有画《郭索图》,“郭索”代指蟹,最早大抵是从西汉扬雄开始。
陆龟蒙有《和袭美见寄海蟹》:“自是扬雄知郭索,且非何胤敢 。”扬雄此刻对上的是何胤,郭索对上的是麦芽糖,有意思。陆龟蒙写了不少给皮日休的诗,其中《偶辍野蔬寄袭美》有“行歇每依鸦舅影,挑频时见鼠姑心”句。
鸦舅和鼠姑是什么,我早写过,如果谁愿意去找答案,或许会读到比我更有意味的事,“三坟五典”有时不是说的学识,更像和老祖宗对话的耐心。
瓜
我比那几个真偷了瓜的孩子还紧张。看瓜人的眼神将我浑身上下搜了个遍,我装作坦然的样子,双手有意无意地拍打几下不可能塞下瓜的裤袋从他面前走过,我真听得见自个“怦怦”的心跳声,手心居然还会渗出汗来。这种“瓜田李下”的心情是有渊源的,曹植也有过,“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有的人做贼做惯了,心一点也不虚。还有个有趣的事,可能与车前子所处地域相同的缘故,他小时候凑满东、南、西、北四种瓜的心思我也有过。老车可惜的是,以为“冬瓜”可以写作“东瓜”,原来不是,有点小小的遗憾。
我和他有点不一样,把“冬瓜”默认为“东瓜”,可我没能凑到南瓜。长大了认识了南瓜,橙黄色的,比葫芦的脖子粗大,却过了热爱凑数的年龄。
北瓜墨绿色,扁扁的椭园形,一般用来切块喂猪,偶尔也切丝烘北瓜丝饼吃。瓜子白色,洗净晒干,炒熟后消闲,和葵花子一并成为乡间经典零食。
北瓜和南瓜都可叫饭瓜,二十年后蒸熟了,叫粗粮。
十岁前我没吃过西瓜。田里最好吃的叫“青皮绿肉瓜”,一种近白色,另一种近浅绿,瓜肉松脆。后者我喜欢吃熟透的,瓜肉酥软,瓜瓤极其鲜甜。其种子奶奶用原始的方法保存:草木灰加少许泥用水调糊状,瓜籽拌入其中,粘在灶间对着灶膛口上方的墙壁上,什么原理我就说不清了。
据我的经验,所谓的“歪瓜裂枣”往往比那些长相整齐、漂亮的更为可口,我觉得它们属于“有灵感”的一类。
十岁后吃到了西瓜,这新鲜瓜果比奶奶种的“青皮绿肉瓜”好吃多了,它圆头圆脑的,更像夏天的性格。抛在井里一下午,傍晚用水桶吊上来剖开,清凉得很。十五岁后吃到了哈密瓜,原来这个世界上好吃的瓜有这么多啊。我的太爷爷想来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瓜。从前,北方人要能吃上荔枝的,也就杨贵妃他们少数人。
枝架间的黄瓜不是很甜,随手摘根嚼嚼有时仅为果腹,小时候也没当蔬菜来做。说起黄瓜,我倒想起做过一次偷瓜的事来。东村一户人家长了一根特别粗长的黄瓜,白天很显眼地在我眼前闪着骄傲的光芒。晚上我就去偷了,我偷那黄瓜又不想吃黄瓜,真是偷得莫名其妙。那户人家的狗“汪汪”直叫,只听见“嗲人啊”的开门声,我拎起黄瓜就跑,跑了一阵子把那黄瓜一折两断,塞于莳秧季的水田,扒了泥盖好。一条多好的黄瓜啊,就这么给糟蹋了。
放今时可以冷拌两大盘,又或者等它长老点,和河虾一块煮。
黄瓜油亮,丝瓜毛糙。丝瓜的做法一般两种,加以嫩豆子或鸡蛋清炒。有时,也做丝瓜鸡蛋汤。有年去北戴河,看见“丝瓜长廊”缀满了无数三四米长的丝瓜,像绿绿的瀑布。可惜的是,它们更多地成了照相的背景。
还有种菜瓜,是很好的水果,汁水比黄瓜饱满、甜津。偶尔炒菜,也可腌制成酱菜。之前提到的冬瓜,动不动就长成了大个头,从田间抱回来却有点发愁,那时排骨少啊,冬瓜没什么吃头。
我们那不种苦瓜。后来遇见了,试了一筷,难以下口就再也没碰过。苦瓜是可以当药吃的,没什么大病,谁喜欢苦味呢。
木瓜也是在好餐桌上见着的。三位女士三位男士的话,女士一人一份木瓜炖雪蛤,男士一人一盅牛鞭之类的汤。我从来不喝用生殖器熬的汤和泡的酒,却觉得木瓜炖雪蛤的色泽很好看,女士们吃起来也特别优雅。
北方人似乎把什么都叫瓜。南方的茄子喊茄瓜,茭白喊茭瓜,山芋喊地瓜。北方人实在,“瓜”字入眼,就看见藤蔓上挂了一个喜人的果实。
我有时也被普通话喊做一种瓜:傻瓜。
茶
茶是故乡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这么说,是因为我会写本书 《草木来信》。青菜是第一篇,茶是最后一篇。青菜的开头写,青菜是故乡写给我的第一封信。这信,怕是一辈子也读不完。写茶的文字写过不少,一时觉着有点后悔,于茶这样简洁的事物,似乎是多余的。
薛涛笺上,不适合用金冬心的侧锋。
花茶我是不喝的。茉莉也好,雪菊也好,它们从来就没长过“茶”的样子。再说,一个男人喝点花酒,遇上几个谈得来的有品位的女子,也是美好的事。若独自喝花茶,像是轻浮地偷偷照镜子。
甘肃有个姐姐黄璨说要给我寄三泡台,可高兴了,收到一看,原来不是酒。一包一包的,茶叶、枸杞、桂圆、红枣、冰糖,没喝嘴巴里就甜腻腻的了。说三泡台要用盖碗,有了“敬”的仪式,我就给妈妈了,妈妈说很好喝。
七碗生风,一杯忘世,说的是茶的事,挂到我嘴上,却更有了酒味。
袁子才的茶单,我都喝过。或者说,袁子才的茶单跟我的茶单比,简直太单薄了。他心仪的武夷茶,我几乎不喝,香味过了。龙井我也不喜欢,有股豆饼味,一口下去,小时候闻过的猪食味就上来了。“深碧色,形如雀舌,又如巨米”的阳羡茶相对亲切,宜兴和我同属一个地理。一个著名数学家尝了家乡人送去的茶叶后,深情地说过,“香,香不过家乡茶;亲,亲不过故乡人”。喝茶就是这么个事。
宜兴的红茶也非常好,天气凉了,可以暖胃。普洱茶虽也养胃,可有点腥。
碧螺春是好看,茶味太淡,白茶也是这样。一天喝下来,换五次叶子还不够。麻烦,也费钱。我常喝的是青锋,味浓,一天换三次叶子差不多了。而且,青锋听起来也有侠气。
有年去扬泰之地,发觉那似乎犹爱春天,茶曰绿扬春,酒曰梅兰春。“鸭嘴泉中水,登月湖畔茶”,真是个好联子。可那茶喝起来,还是涩了点。扬州的“早茶”倒是丰富,各式点心,还有道“水煮干丝”,茶没喝,我又开起酒来。
我有两制茶多年的友人。一位是溧阳的霍先生,他的“翠柏”以采摘时间,取名“破壳”、“饮露”、“飞雁”、“玉女”,名儿听了就很迷人。还有一位金坛的金文琴,琴姐本是作家,她的“半亩地”就有我最爱的青锋茶。去年春天,我一直在北方,正当念想家乡茶,他们都给我寄来了南方的新鲜呼吸。大箱大箱的,我怎么喝得完呢?与北方同学分享,他们实在为这份精致所惊讶。四月的日子,幸福得有点毛茸茸的痒痒。
在北方时,浅浅送了罐“正山堂”的野茶于我,说是她父亲贾平凹先生平时爱喝的。因为我不爱武夷茶,就没打开。回来半年后好奇贾先生爱喝的茶是什么味道,随手泡了壶,茶叶粗看比较黑糙,茶色却出奇的清澈,更无野性,十分温顺。原来武夷茶确有暖人之处,只是于喧嚣中躲了起来。
我出生的地方有好茶的。只是名头没有龙井、碧螺春大,茶场被人“挤”得越来越小,“翠竹”、“新月”等茶稀少了。每年早春藏上一点,慢慢喝,我特爱看它们在水中舒展开来的样子,像个孩子,揉一揉睡眼,醒了。真的很是美妙。
耕 读
只能说比有的人略好点,我这人虽四肢不勤,但五谷还能分得清楚。我大概可以叫出十几二十种农具的名称,其中大多数也曾经使用过:镰刀,锄头,钉耙,铁锹,扁担,箩筐,筛子,簸箕……诸如石磨、碌碡和犁之类,虽认识但没用过,那是驴和牛用的,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事实上,我小时候没见过驴,牛也少见。翻地时,犁也是一个人扶住,另一个人背纤。那时的人们都很有力气。一般来说,力气大的人读书相对少些。我读小学时,除了暑假、寒假,还有一种“忙假”,农忙时放的。虽说一般只有三天,对我来说也非常开心,因为那时一周只有星期天不要去学校。当然,有的孩子并不喜欢“忙假”,要干的农活实在很多,只不过,我的父母不怎么让我干农活。杨万里《插秧歌》有“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的乡间分工景象,我似乎是缺席的。拔秧吧总把秧苗拔断,莳秧吧秧苗很快就浮了出来。于是农忙时节父母一般让我在家做饭,这可能与我后来喜欢做菜并且做得还不错有很大的关系。不过我还是扮演了点《插秧歌》里的角色,“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原本在田埂上喊家人歇下来吃饭的老人变成了我。
所以我只是比有的人略好点,我同龄的孩子比我使用过更多的农具。比如鱼笼、蟹篓之类,他们捕鱼捉蟹,去市场卖掉,很小就能自己挣学费。我读书成绩虽不错,他们也没有因此耽搁了学习,这倒是我所羡慕的。
而今想来,当时放“忙假”好像是让我们参与耕作,更多的是乡村教师家里都有农田,不和天抢时间的话,一场雨会让谷物烂在田里。儿时多多少少有点耕作的经历,所以读《悯农》会比现在的孩子感情深些。
二十岁前,我就突然远离了“耕”,只剩下了“读”:
孟夏时节,草木茂盛,绿树围绕着靖节先生的住所。耕过种好之后,他就返回茅庐读喜爱的书了。他欢快地饮酌春酒,采摘园中的蔬菜,泛读《周王传》,浏览《山海经图》,十分满足。“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四十一岁后他已把人生看得很通透,《归去来兮辞》中目睹田园将芜,开始关心农夫告诉他的春天到了的消息,边耕边读写下《归园田居》。
不久前去横泾,阡陌纵横的乡野间有幢民宿的大厅里挂了“耕读学堂”的古旧木匾,它看起来比“书香门第”朴素厚实得多。“耕读”二字像一双长者温和的眼睛注视着我的额头,家训般在告诫“读而废耕,饥寒交至;耕而废读,礼仪遂亡”。那个村子有种农家自酿的酒,据说当年稻子一熟,范石湖会来打这种烧酒喝。是的,那一刻我想起了靖节先生。还想起了晚年的石湖居士,若没有耳闻目染的耕读体验,六十首《四时田园杂兴》又怎能闪现那么多熟悉、喜人的脸?
四十岁了,我也越来越渴望一种生活,“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做那个可以写《齐民要术》或《王祯农书》的人。
《世说新语》记了卞壸的一段话,说郗鉴身上有三件自相矛盾的事:一是侍奉皇上很正直,可喜欢下属吹捧自己;二是自身修养很好,但又喜欢计较别人;三是自己爱好读书,却嫉妒他人有学问。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我认识一个更有意思的女子,席间听到别人提起什么书就取了本子和笔,一一记下。若没听清楚书名与作者,还追问几遍,给人好学的印象。后来每见她在不同场合,都拿起一本书来翻翻,又觉得挺讨厌的,仿佛告诉全世界她是一个非常爱读书的人。还时常见她向身边一女友大谈什么书好,甚至劝她什么书是必读的。谁知她女友告诉她那些书早已读过,还有哪些书她可以读读,她开始一脸不开心地责怪女友为什么不早点跟她说。更有趣的是,她大谈读书时分明漏出了读的是“量”而不是“质”,你可以把作者的作品搞错没问题,可以把作者的性别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令人反感的是,你就是那个五谷不分的人啊,没见过扁豆花,也不晓得瓢儿菜是大头青,大口野味下肚后,念几句佛经还自以为就是慈悲。
还有诗人一首诗里出现十几种蔬菜谷物,生机盎然,又是丰收之年,日子美好。再看,他的那片土地季节混乱,有的作物根本长不出来,就算能长出来,名字就别挪用外国诗人用过的了。
想起《夜航船》张岱的自序,有个令人捧腹的故事: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张岱很谦虚地这样结尾,我所记载的,只是眼前的肤浅之事,只是不要让僧人伸脚罢了。
从前的耕读,教会我们诚实。
向三位书家求字,内容是我自己所定,都是很喜欢的词语。一张曰“琴心剑胆”,一张曰“烹酒煮书”,一张曰“晴耕雨读”。装裱起来,我的心会稍微满些。
旧 雨
(1)“近日从乡人处分得腌苋菜梗来吃,对于苋菜仿佛有一种旧雨之感。”多年前读周作人的《苋菜梗》并不晓得“旧雨”出自杜工部的典故,指老朋友,只是觉得这个词儿被周作人用得特别迷人。那时想“旧雨”是什么样子的雨呢?大概下在长了檐头草的老房子上,从瓦楞边滑落下来,“滴答,滴答”。老房子并不破败到快要倒塌,只是略有了几分“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的冷清。外婆剥着新摘的蚕豆,一粒一粒,仿佛在数出门在外的孩子。她的额头上,住了菩萨。(2)外婆的葬礼上,见吹唢呐的人腮帮一鼓一鼓的,以为吹唢呐是件挺容易的事。我试过吹唢呐,怎么吹也吹不响。乡村仿佛一直响着唢呐声,我亲眼见过两个一起吹唢呐的做了多年搭档送走了我许多亲人,后来发现其中的一个找到了新的搭档为躺在门板上的老搭档吹起了唢呐。念经的老太太一共是八个,无论其中的脸变来换去,总是八个,她们也会提起以前一起念经的老姐妹,木鱼与“南无阿弥陀佛”的和声比琴还好听。
(3)彼时的信箱躺着熟悉的来信地址,笔迹还是中学时的那般清秀,一纸如薄薄的秋被。“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谈不上什么愁吧,秋天是适合读信的季节,可现在成了没有一天不被“信”打扰的年月,那“信”都与钱有关。初相识的女诗人送了我几个句子,“穿短裤的少年活在/月光的剪纸里/在偷喝了烈酒的晚上希望变成/蒲公英和青蛙的模样/他始终摆脱不了父亲越来越长的影子,但他还是想/和父亲,在燃烧的田野上/谈一谈酒、女人和欲望”,读后我认真地笑了,有的人可以一见如故。
(4)旧雨还会下在南京的梧桐树上,最好是汉口路的那一段。我在小酒馆门口等那个贵州的同学赌棋回来,再加点酒菜。我记得趴在桌边迷迷糊糊听见写过《周作人》的余斌老师,又在说“酒量这么小,还老喊我喝酒。”故乡给了我所有的词语,南京教会我如何更好地造句。后来一个编辑在他主持的刊物发过我的稿子后,我们相识,从“先生”慢慢改称“大哥”,从一起痛饮到“你再这么喝下去我也不认你这个弟弟了”,但大哥还会取出他的好酒给我斟上一杯。想起这些,周作人的《怀旧》和俞平伯的《中年》这两卷已从书架抽出摆到了枕边。
(5)立秋后,老师带孩子们去捕知了。他问我有什么容器可以装知了,翻来找去洗干净一只装了萝卜干的瓶子。那晚,他捉回来的两只知了在屋子里叫了老半天,一个原本听了知了叫可以安然入睡的人已无法适应它们的吵闹,一个以前看见别人吃知了会皱眉头的人在今年夏天也勇敢地吃起了知了。他捉回知了的第二天去大海边玩了,几天后回来拿出藏起来的知了发现它们一动不动。我拧开瓶盖,有难闻的臭味。“你应该在瓶盖上扎几个小洞,它们没有空气呼吸会死的。”他捏紧鼻子说,“我没有空气呼吸怎么不会死呢?”“我小时候捉了知了玩上一会儿就会放了它们。”对话间,我好像又站在那年的杨树下,大晴天的几丝“毛毛雨”落在脸上,那是知了的尿。再过几天,我发现他的书桌上放了一张画,把一只知了画得那么好,原来他有他的纪念方式。之前,他还画过金鱼。
(6)故人赠我蜂蜜,标签上的蜂场用了她的名字。有人说,一罐蜂蜜意味着蜜蜂要在花朵和蜂巢间往返八万次,我想象着这五百克里她所见的无限美好。于是,书旁竟然也能有百亩油菜花在涌动。一生向往过三种职业:牧羊人,放蜂人,酿酒师。以前曾羡慕段成式,真能玩,在屋檐下筑个蜂巢,配上几亩果园,只是“做”的痕迹过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儿时见放蜂人带上蜂箱追寻着花朵,有时两群蜂还打架,后来才知道是外界流蜜期结束,有些工蜂会偷偷进入其他蜂群的蜂巢中盗取蜂蜜。蜜蜂打架还是有原因的,我们那个乡村小学在放暑假当日,几个村的孩子一方,另几个村的孩子一方,总要打一场架,没有任何理由,很像是一种庆祝方式。打完重归于好,来年再打。
(7)读《古越谣歌》如喝老酒: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想些打架的往事,如下酒小菜。元人白朴的《摸鱼子》有“季鹰千里莼鲈兴,最喜范张鸡黍”,查范张鸡黍:“范式、张劭为友,春时京师作别,式曰:‘暮秋当拜尊堂。’至期,劭白母,杀鸡以俟。母曰:‘巨卿相距千里,前言戏耳。’劭曰:‘巨卿信士。’言未毕,果至。升堂拜母,尽欢而别。”读后掩卷锁眉,试图翻到一张可以相应的脸。
(8)每年“八月半”我念想的是一种“亮月饼”(我们那月亮喊亮月),这种食物我在《月亮饼》写过,那篇文章我大概是五年前写的,记得有这么一段,“剩下的最后一张‘月亮饼’,我拿出来看几眼、想一会后,就再放回冷藏箱。这样反反复复的犹豫,是我依稀感觉到它被奶奶做出来的大半年里,越来越像一件遗物。奶奶八十一岁,又病了,人到晚年,病痛如芝麻般密集。我不晓得今年还能不能吃到奶奶做的‘月亮饼’,所以这最后一张总也舍不得吃了,它也许就是一份用来纪念的东西。”事实上,那是奶奶最后一次给我做“亮月饼”,她八十六了,还活着,只是没了剁菜馅、揉面团的力气。而那篇文章写完不久、那张我想作为奶奶遗物保存的“亮月饼”最终没能成为遗物,我一直觉得是件“诡异”的事情:我那从来不爱厨房的妻子,不晓得怎么突然翻出冷藏箱里的这张饼,用油两面烘一下,和孩子一人一半当晚餐吃了。那天,我说晚上吃点什么呢,她说吃过了,我问吃的什么,她说“月亮饼”,我问哪来的“月亮饼”后感觉不对,打开冷藏箱,没了。我发了一大通火,心里十分难受,她像做错事的孩子般一声不吭坐在那……
(9)为什么遇见的狗看起来都不善良了?它们长着几十种奇怪的样子,而且都用一种看坏人的眼神看我。我怕它们冷不防地会咬我一口,听说狂犬疫苗没有什么效用。十年前我的老师说,尧十三,张羊羊,因为他们,当代疏落的民谣和苍白的心灵,还是聚拢起来,有了一些弥足珍贵的饰物。那次,我才知道有个歌手叫尧十三,他唱“总会有一些善良的狗心中藏着秘密”,那秘密我说不上来,那条我三岁时抱回来的中华田园犬为什么能送我上学接我放学还会吼那些欺负我的大孩子呢?离开村庄的狗仿佛都长了外国的脸。
(10)当年的女生在及时生第二张小模样,镜中的我头发白了,没想到胡子也白了。整理整理写下的花鸟虫鱼、故物旧味,将最为心爱之物结集,取名《旧雨》。在窗边,我的身体已渐渐习惯躺椅的结构,可以随时拿起来翻几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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