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八〇年冬天,我读初二。我们那所学校,建在山岗上,略高出四野,风大。某天上午课间,惊奇地看到教室前面的平地上,摆了个小小的书摊。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以后直到我初中毕业,也没有再发生过。来卖书的一男一女,告诉围上来的同学,这是新华书店送书下乡活动,他们从县城里来,骑着自行车,带了两箱新书。摆在地上的书,用窄长的木条压着,我看来看去,没看出名堂。男店员还在从箱子里往外拿书,到最后,拿出一本《围城》。等到他放好,我盯着灰蓝色的封面看了好一阵儿,才伸手去翻看。这时候上课铃声响了,我匆匆忙忙掏出钱来,凑足七角八分,递出的时候一张一毛被风刮到地上,女店员一边追赶,一边不忘挥手示意我快去上课。我带着这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跑进教室。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本一九四七年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的小说,一九八〇年才重见天日。我懵懵懂懂,却有恰好撞上的运气。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这个版本,我第一次知道钱 书这个名字。那时候,我当然读不懂《围城》,但至少它的语言,对一个初中生来说,奇异而新鲜,有时甚至是震动,吸引我从头读到尾。
二六年以后,我在复旦校园的书店买了一套《管锥编》,四册,共十元八角五分。我还在扉页上记下了购买日期,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日。《谈艺录》也是同一时期买的,没记日期,想不起是在哪家店,书后面有个印章,篆体阳文“开卷有益”,应该是在书店盖的;也许因为精装,定价五块九。我已经读大二,但这两部书都只读了个开头,就读不下去了。而跟我同时买《管锥编》的同班同学,整天逃课,躲在宿舍上铺的帐子里,硬是啃了一遍。中文系八五级,比前比后,都算得上自由散漫,调皮捣蛋,表现之一是逃课成风,甚至由此产生出一点叛逆的英雄感。逃了课干什么呢?对不少同学来说,是读书,读自己要读的书。我们班逃课最多的人,那时候读《判断力批判》,读《小逻辑》。我也算经常逃课的一个,但我读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和中国当代先锋小说,与读《管锥编》和读康德、黑格尔的同学相比,实在是轻松容易得心里暗生惭愧。
文学史课到唐宋这一学期,是王水照先生上的。王先生讲课扎实严谨,语调平缓,没有题外话,在缺乏耐心的学生听来,波澜不惊,少了兴奋点。但到学期中间,忽然大变。有一次讲到什么问题,引钱 书的说法,王先生详加解释,说着说着,多少有些激动起来,终于抛下讲义,说道,干脆就讲钱 书吧。课堂气氛一下子欢跃起来。王先生一九六〇年毕业于北大,分配到文学所后,有幸成为钱
书带的年轻人兼助手,多年接触交往,话题一开,滔滔不绝。即使少不更事如我们,也为王先生对钱锺书的真切叙述所打动。王先生一九七八年春才调来复旦,文学所时期的经历久,又处在二十六岁到四十三四岁之间这么一个人生阶段,自然感情深。
王先生一口气讲了两节课钱 书,他讲得兴奋,我们听得过瘾。要不是下课铃声打断,大概还会讲下去,因为没有止住的意思。这两节课像是一学期中的华彩段落,之后,王先生又恢复平常的语调。但奇异的是,经过这两节课之后,再听王先生讲课,似乎能够听进去的多一点,懂得多一点,明白得多一点,连一贯谦和平静的声音,有时也能听出起伏和波动,听出激越来。
谈钱 书,当然会旁及文学所的其他先生,如余冠英、何其芳诸位,王先生对何其芳多有同情的理解。很多年之后,我成为系里的教师,那时候还在学校正门对面的文科楼办公,王先生碰到我,特意说起他有一本关于何其芳的会议论文集,说到论文集里的一篇文章,没过几天他从家里把这本打印的论文集带给了我。
在这之前有一次,在我博士快要毕业那个学期,电梯里碰到王先生,我手里拿着《徐燕谋诗草》复印件,前有钱 书为他少年时代即已结识的知交做的序,王先生说他没有这篇序,我就给了王先生一份。《徐燕谋诗草》是自印的线装本,日本的木山英雄先生研究当代旧体诗,托我找这本书,我从陆谷孙先生那里借到,复印好了,正巧遇见王先生。
三一九八九年,我继续学业,读比较文学研究生。这个专业那时候有一个必读书目,《管锥编》即在其中。其实不读也能混过去,没人检查。一位老师说:还是读读吧,懂多少没有关系,至少感受一下钱 书的广征博引,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你不知道的书。我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把《管锥编》通读一遍。读得慢,却也读得兴致盎然,有些地方停留长久,流连不去。增补的第五册出版,我也读一遍。许多年过去了,至今,我再也没有完整地读这部大书,却常常翻阅,拿起来随便从哪里读上或短或长的几段,几乎成了习惯。要说我翻看次数多的书,《管锥编》一定是其中的一部。
我在古典学问的门外,不敢有片言只语论及这部书。有一次私下聊天,又有一位朋友说,钱
书有学问,没思想。这样高明的见解并不新鲜,甚至成了一些批评者的“共识”。不知道那天为什么没忍住,我说,你要什么样的思想?读《管锥编》读不出思想,得怪读者不能怪作者吧?开篇“论易之三名”,“变易”、“不变”、“简易”,除了“一字多意之同时合用”,就读不出点别的?争论,就像最常见的情形一样,各执一词,除了加深固执,其实是没有多大意义的。隔几天再听到一个有思想的人说,钱书学富五车,见仅管孔,就随他得意去了。
我认识的一个人,他读《管锥编》,方法是把这部书从头到尾抄了一遍。所以,读书这事,人和人,真是不能比。
四读研究生期间仔细读的还有 《七缀集》,薄,现代汉语,当然比读《管锥编》容易多了。那个时候我迷博尔赫斯,研二的时候写一篇关于他的短文,提及《七缀集》里两次引证博尔赫斯。在钱 书这本小册里的两篇文章中看到这个名字,真是惊讶——本来还以为,这个名字专属于先锋小说家。后来我做老师了,不免常碰到学生问该读些什么书,通常回答不出,而且我也不以开书单为然,脑子里从来没有存储一个标准书单。偶尔有几次,会随口说,说过就忘了。前些年有一次,金理,不知怎么说起他读大学那会儿的事,忽然问我,是否记得向他推荐的第一本书。我当然说不出。他说是在老文科楼的电梯里,我让他找钱 书的《旧文四篇》来读。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是在不同场合跟一些学生推荐过《旧文四篇》,或者全部《旧文四篇》加一半《也是集》合并成的《七缀集》,至于有多少人像金理这样有心,就不得而知了。
再后来,我干脆在研究生的课上讨论这本书。不同的人能读出不同层次的东西,我的想法倒也简单,就是体会一下钱 书怎么写文章。能从大处看,自然好;一时达不到,也可以先从小处看。比如第一篇《中国诗与中国画》,上来讲文艺风气对艺术家的影响和限制,进而又说,“就是抗拒或背弃这个风气的人也受到它负面的支配,因为他不得不另出手眼来逃避或矫正他所厌恶的风气。”这个意思,抽象地看,似乎我们也能说得出来;“风气是创作力的潜势力,是作品的背景,而从作品本身不一定看得清楚。我们阅读当时人所信奉的理论,看他们对具体作品的褒贬好恶,树立什么标准,提出什么要求,就容易了解作者周遭的风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意思,也必定有人会觉得,好像也很平常啊。不过,接下来这一句,有人会说不重要吧,就是我们写不出来的,“好比从飞沙、麦浪、波纹里看出了风的姿态。”
———我们为什么写不出?“风气”我们也会用,也常用,但我们前面写,后面就忘了,用过即扔,麻木不仁;我们用“风气”的时候想不到“风”,想不到“风”的“潜势力”,想不到“风的姿态”,我们丧失了——或者从未有过——对一个词的根源性敏感。
这一类的例子,在钱 书的文章里俯拾皆是。
我翻自己的这本《七缀集》,里面夹着好几份剪报,其中两份与《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有关,一是复旦史地所周振鹤的文章《比钱说第一首还早的汉译英诗》,他发现香港中文期刊《遐迩贯珍》一八五四年第九号登载了弥尔顿十四行诗On His Blindness的汉译;另一份是北大法学院贺卫方的《〈人生颂〉诗扇亲见记》。郎费罗的诗译成汉语,译文写在一把扇子上,送给了作者本人。钱 书说,他“要引的《人生颂》译文和那把‘官老爷扇子’(mandarin fan)上面写的是一是二,有机会访问美国而又兴趣去察看郎费罗的遗物的人很容易找到答案。”这句话,大多数读者就忽略过去了,偏有这么一位法学家读者,心细如发,又有实际行事能力,便去一探究竟,果真,察看出不少有趣的细节和问题。
这句话,再加上贺卫方的文章,也引发了我的小小兴趣。二〇一五年秋天在哈佛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期间,忽然想起,就和季进一起步行到郎费罗故居。进了门厅,最先参观的区域里,一眼就看到了那把“官老爷扇子”,比贺卫方当年可是省事多了。不过,整个参观过程对于我来说,算得上不愉快。参观分时间段,到点放一批人进来,这倒没什么,问题是进来之后门就关上了,不到点不开。所以,不管你有没有兴趣,你只好排着队,跟着喋喋不休、声情并茂的讲解员,规规矩矩把一个半小时挨完。我大概有密闭恐惧症,好在门终有打开的一刻。
我跑进花园,不自觉地大口呼吸,看看远远近近的树,枝叶摇动,风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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