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我住的小吉坡出发,走到西苍坡上的闻一多殉难处,大约只要五分钟。西仓坡也有一条小巷,连通翠湖北路和钱局街,而且在闻一多殉难处旁边就有一所幼儿园,那小巷虽然冷僻,但在一定的时间段还是挤拥不堪的。冷清时,挤拥时,我都经常经过那儿,下面就说几则见闻。
儿子童年时上的就是闻一多殉难处旁边的那家幼儿园,即云南师范大学幼儿园。对西南联大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抗战结束后,西南联大从昆明撤走,其核心区校园保留了下来,成为了云南师范大学前身昆明师范学院的校园。这幼儿园里的一间小平房,曾经是闻一多先生在昆明时最后的寓所,他遭到暗杀,倒下去的地方,离其寓所只有十多步的距离。由此推断,这幼儿园所在的地方也曾隶属于西南联大,是撤离后移交给云南师范大学的。云南师范大学多多少少有着西南联大的血脉,其幼儿园、附小和附中自然也就不例外。儿子上幼儿园时只有两岁半,第一次学会给先灵献花,就是幼儿园的老师领着他和同学,在闻一多殉难处的石碑前献了一捧金色的菊花。随后,他们又由老师领着,走路去了两公里外的云南师范大学内的西南联大旧址,在多块纪念碑和多座先灵墓碑前肃立,献花,高声喊出“刚毅坚卓”的校训。记得那一天黄昏,儿子回到家中,问的第一个问题是:闻一多墓前有一把自由之剑,为什么要用铁笼子罩着?那时候他已迷上了武器,见到剑就想伸手去抓,所以他的提问只是基于一个儿童对刀剑的向往。
那段时间,隔三岔五,我常去幼儿园接送儿子。西仓坡当时还没有建起“闻一多先生文化墙”,小巷两边的墙壁上没有闻一多先生的画像、书法、诗文和印稿,清一色的古藤和三角梅,人行其间,有一丝凉意入体。送儿子到幼儿园,就站在闻一多殉难处标识碑下,看着他在园门口接受医生量体温,直到他招手说再见,自己也就转身离开。去接儿子时,也是站在那碑下等着,等的时间自然比送的时间长,有时候就会观察碑下的鲜花,有时是菊,有时是康乃馨,有时也会有纸花和塑料花。石碑旁的墙壁上嵌着另一块石碑,碑文是某人用毛笔书写的李清照的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诗意与闻一多先生的生命历程明显不合拍,书法则更是毫无法度,低俗的张狂,形俗,骨更俗,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有一天,去幼儿园接儿子的是儿子的外公,我在家里赶写一个文稿。儿子到家,马上就跑到书房里来,见了我,一下子就哭了。我还来不及问原因,他就抓住我的手,一定要我跟着他去幼儿园。前夜,几个艺术家或说涂鸦爱好者,用红油漆把刻有楚图南先生法书“闻一多殉难处”的石碑涂成了红色,涂完之后,还在石碑下留下了一堆烟头和几个空掉的啤酒瓶。在儿子的心中,闻一多显然已经是一个大英雄,和所有的孩子乃至普通百姓一样,他认为这种行为是对闻一多先生的侮辱。我和儿子站在用警戒线围了起来的血红的石碑前,也还有一些人站在那儿研究清洗方案。儿子的泪水还在流,我抚摸着他的大脑袋,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说是艺术家对闻一多先生的侮辱吧,似乎不准确,说是艺术家以政治波普的方式完成了一件自己的架下作品,这作品又让人心里五味杂陈。所以,我只能对儿子说:“唉,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家伙干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了!”之后,那一块石碑的四周围上了高高的铁栅栏,石碑清洗之后,认真的看,纹路中仍然留有一丝丝浅红。
二钱局街临近翠湖,是昆明 “翠湖文化圈”内一条相对时尚的小街,开着各种服饰店、工艺品店和餐饮店。在西仓坡小巷与钱局街交汇处,开着一家“食草堂”专卖店,后来改名为“钱粮道”,卖的均是皮草制品。四十岁左右时,我对皮草制品中的衣服、鞋子和包有着特别的爱好,每次过闻一多殉难处,来到钱局街上,一定会进这家店铺,买或不买,都要逗留一阵子。老板是一个清瘦的外省中年男士,略有病倦之色的脸上泛着漠然与疏离的信息,静悄悄的,仿佛对万有之物永远保持着退后一步相处的姿态。他不常在店上,店上永远是走马灯一样换着的年轻女孩,或坐在收银台后面玩手机,或站在散发着浓烈的皮革气息的店铺门口,见到客人,就说:“最近有很多新品,每一件都是唯一的……”云云。我与店老板是认识的,或说在很多年前的某个与艺术有关的集会上他认识了我。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有何出处,第一次打招呼没问他姓名,第二次也没问,第三、四、五次还没问,之后就不便问了。说他认识我,是因为每次在店铺遇上他,他都会谈起从前与我过从甚密的一个画家,问我与这个画家最近有没有联系,这画家在干什么之类的问题,而他明显与这位画家早就没有往来了。他说的这位画家我是在1990年代中期认识的,一个贵州人。某日,一个住在云南艺术学院旁边麻园民租房里的画家朋友给我打电话,让晚上去他家里喝酒,说是粟宪庭来昆明了,毛旭辉、马云等等一大拨云南画界翘楚也会到场。当天晚上,刚好崔健到昆明搞演唱会,我已经买了票,便在电话里一再的拒绝,可这位朋友说,那就早点过去,中午就开喝,因为他也想听崔健的演唱会。那场酒的确是中午就开喝,一伙穿着大皮鞋、留着长发、T恤上布满油彩的人,席地而坐,边喝酒,边听粟宪庭和毛旭辉诸公神聊。那伙人里,就有这位贵州画家,在酒已经喝多,演唱会又快开始,我急着要赶去体育馆时,他把他的自行车借给了我。那是一辆没有刹车的载重自行车,我骑着它朝着体育馆飞奔,在一排红灯亮起时,我只能用鞋底去阻止快速转动的车轮,结果人与车轰然倒在了大街上。我的左肩触地,锁骨严重骨裂,后来左手用绑带吊了近半年时间,但那天晚上,我仍然右手抱着左手,在体育馆跟着崔健声嘶力竭地歌唱。深夜了,这才哑着嗓子,一身臭汗,前往一家医院去治疗。坐诊的医生是位年轻的女子,听说我的情况后,问我:“谁是崔健?”然后,一直自言自语,说她遇上了一个疯子。
这位画家从此与我有了来往。他把打捞盘龙江里的垃圾这一行为作为艺术来做,每个星期六撑船出去,晚上就扛着大袋大袋的拉圾,跑到我居住的临近盘龙江的居民楼下来翻捡、分类、登记,接受记者采访……很快就成了昆明媒体上的 “环保英雄”。但这事并没有像他所宣扬的那样要“永远做下去”,很快,他就消失了,去到一个僻远的水库,做他“更接近上帝的艺术”去了。再后来,他遁入了空门,住持东北某个遥远的小庙,仍然坚持每年请人为他取几桶滇池水寄去,蘸着滇池水,在宣纸上作画。几年前,此公回到一次昆明,一身袈裟,带着四个徒弟到我的单位来找我,见到我,无语哽咽,我看见他的眼角上有泪水。之后,他又消失了,我们已经失去了联系。
每次见到店铺的老板,我都要将上述内容复述一遍。听完,他就忘了,我又讲,他又忘掉,每次讲他都像第一次听到那样听得津津有味。待我讲完,他也总是每次都把我送至西仓坡小巷口,看着我过了闻一多殉难处,消失于小巷的一个转角处。他的店铺,距闻一多殉难处,大约只有一百五十米左右,估计他也经常路过那儿。
三到了昆明,1960年代之后出生的诗人,至今没有一个让我带着去过闻一多殉难处,去过的都是1959年以前出生的诗人或诗评家。而且,这些诗人或诗评家,几乎人人都问过我一个相同的问题:这位女人,她为什么一定要在闻一多殉难的地方卖鱼,而且非常主动地替人们将鱼开膛破肚,弄得遍地都是鳞甲?西仓坡的小巷,由东向西抵达钱局街,左转,走二百米左右有一个农贸市场。据说市场里的摊位租金比较高,那些租不起摊位又必须依靠卖菜维持生计的人,只好在附近的街边摆地摊子。他们有的是孤寡老人,有的是城郊的农民,也有的人是市场里有着摊位但故意装成郊区的农民,兜售的菜品均说“是自己种的,不施化肥、农药,自己吃不完,只好拿来换一点零花钱。”应该说,这些人远比市场里的菜贩子更需要帮助,尽管其言未必是真的,但他们的生意一点儿不好做,因为每时每刻都得提防城管队员冲上来,一旦遇上这些恶煞神,不管你什么身世,这些菜品来自何处,一律会被收缴,让你一脸惶然或呼天抢地地卡在街边上。西仓坡小巷比较窄,通不了城管队员开的汽车,所以他们也就不会光顾,就有一些菜农在巷子里出售菜品。那位卖鱼的妇人只是其中的一个。
卖鱼的妇人,大约有四十岁左右,头发凌乱,脸色黝黑,握刀的双手极其粗糙,蓝色的衣服上一直沾着鱼血和鳞甲。她说她的鱼是水库里捕上来的,但一般只有鲫鱼一个品种,鱼的个头也几乎一样大。闻一多殉难处的西北边,也就是幼儿园大门的左侧,墙上是书法家乔明手书的《最后一课》条屏,墙体外建了座小亭子。我每次见到这卖鱼的妇人,她都是在小亭子下的洼地处铺一张塑料薄膜,倒上很少的水,任鱼在上面活蹦乱跳。从巷子经过的人不多,但每次见,她那都没有闲着,总有两三个买鱼的人站立着,看她蹲在地上用刀背往鱼头上一砸,刮鳞,剖腹,掏内脏,忙得不亦乐乎。以我的经验,这个妇人在家里也肯定不善收拾,不说她的装扮,单说那杀鱼的场面,鱼鳞和鱼内脏,她总是随手一扔,这儿一摊,那儿一堆,扔得遍地都是,有时她就蹲在它们中间,不仅衣服上有,鞋帮上,裤管上,甚至脸上,都沾了鱼血或鱼鳞。如果那《最后一课》的书法条屏离她近一些,也一定会喷上一些鱼血的。
人们问我,她为什么总是在此,我有时会拿城管说事,有时也会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她是在给鱼儿上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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