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宁马路
1864年7月19日,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率领湘军攻克南京,太平天国灭亡了。对于南京市民来说,多年围城终于结束,恶梦一样的年头正在过去。清政府接手了一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这个城市的人口锐减,生产与社会组织破坏殆尽。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当务之急就是赶紧“荡涤瑕秽,润色山川”,稳定和重建社会秩序,重振南京的经济。到太平天国后期,据熟悉当时南京情况的英国翻译富礼赐和美国商人赫德均估计,全城人口约为七万人。李秀成被俘,在自述里也提到,城破前夕,城内不过三万人,除居民外,太平军只剩下一万多人。这些数据未必准确,都只能当作参考。死的人肯定很多,湘军与太平军作战期间,曾国藩获得了“曾剃头”的恶名,他指示手下,“虽使周孔今生,断无不力谋诛灭之理。既谋诛灭,断无以多杀为悔之理”,因此说湘军在南京杀人无数绝不是什么虚构。南京人的痛苦就是,太平军来,被广西粤匪杀得够呛,湘军来,又被湖南蛮子杀得很惨。广西人厉害,湖南人更厉害,共同结果就是让南京土著居民吃足苦头。湘军攻入南京,“分段搜杀,三日之间毙贼共十余万人,秦淮长河,尸首如麻”,臭气熏天,“三日夜火光不息”,曾国藩幕僚赵烈文随军入城,其日记中记载了当时的惨况:
计破城后,精壮长毛除抗拒时被斩杀外,其余死者寥寥,大半为兵勇扛抬什物出城,或引各勇挖窖,得后即行纵放。城上四面缒下老广贼匪不知若干,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担,又无窖可挖者,尽情杀死。沿街死尸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满二三岁者亦斫戳以为戏。匍匐道上,妇女四十岁以下者,一人俱无,老者无不负伤,或十余刀,数十刀,哀号之声达于四远。其乱如此,可为发指。中丞禁杀良民,掳掠妇女,煌煌告示,遍于城中,无如各统领彭毓橘、易良虎,彭椿年、萧孚泗、张诗日等惟知掠夺,绝不奉行。不知何以对中丞?何以对皇上?何以对天地?何以对自己?
当时南京老百姓真是痛苦不堪,没有来得及突围跑到城外去的太平军大呼,“城中弗留半片烂布与妖享用”,到处放火。入城的湘军为了挖掘金银财宝,亦四面放火。疯狂劫掠对南京城造成毁灭性的破坏,一年以后,李鸿章到南京接任两江总督,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空城,断壁残垣,田宅多成瓦砾,哀鸿遍野,难民饥寒交迫,要想恢复南京城正常秩序,真不知道从哪下手,他不由地大发感叹:
无屋、无人、无钱,管葛居此,亦当束手。
管葛是管仲和诸葛亮的并称,这两人都是古代治国有方的名相,李鸿章的意思是南京糟糕到这一步,就算管仲再生,诸葛亮重现,也没什么好办法。他觉得这个城市要想喘过气来,恢复昔日繁华,“似须百年方冀复归也”。李鸿章的前任是曾国藩,曾的湘军打败了太平天国,立下了盖世大功,手下都劝他干脆自己做皇帝算了。大清无可救药,不如趁乱像朱元璋那样,在南京扯上一嗓子“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说不定也就成就了帝业。
然而曾国藩并没有称帝的野心,他担心的只是自己功高盖主,进入南京后,一个劲地打报告,要求裁撤湘军。为什么会这样做,后世有过各种猜测,有一点常常被人忽视,就是湘军纪律太差,匪气太重,“暮气已深”,很容易失控。事实上已失控,这支虎狼之师任其发展壮大,必将成为祸害。李鸿章接任两江总督,因为这个烂摊子实在太糟糕,南京的破败令人难以想象,有人劝李干脆将两江总督衙门移往扬州算了。李鸿章担任两江总督的十八年后,到了1882年,又一位中兴名臣左宗棠就任两江总督,他描绘当时的南京仍然惨不忍睹:
江南克服廿年,而城邑萧条,四野不辟,劫窃之案频闻。金陵向非贸易埠头,人烟寥落,近则破瓦颓垣,蒿莱满目,虽非荒歉之年,而待赈者恒至二万数千之多,较之四十年前光景,判若霄壤。
甚至到1896年,张之洞担任两江总督,距离剿灭太平天国已三十多年,南京城元气还没完全恢复,仍然没太多振兴之迹象,在给皇上奏折中,他诉苦说:
金陵城内辽阔过甚,兵燹以来市廛萧条,城内有居民者三分之一,空旷者三分之二……北城一带,蒿莱弥望,匪类潜踪,命案抢夺间见叠出,商旅来往,官吏趋走,备报颠踬,公私旷废。
由此可见,太平天国带给南京城的伤害实在太大。不过说归说,诉苦是诉苦,作为封疆大吏的两江总督,只有把现实状况说得不堪一些,才有可能突出自己的政绩。事实上,城市面貌正在好转,已经有了变化。大家都知道,只要没有战乱,地处江南富庶之地的南京,自然会有一种很好的修复能力。
如何使得南京这个城市从创伤中恢复,历任两江总督不得不面对。曾国藩采取的措施,尽快恢复科考,在湘军进入南京的当年,开科举行乡试,“一以慰群士进取之志,一以招转徙无归之氓”。1864年的12月,甲子乡试如期举行,应试者一万三千多人,共得正榜二百七十三人,副榜四十八人。这一措施立刻见效,“两江人士闻风鼓舞,流亡旋归,商贾云集”,被中断的江南乡试自此恢复,直至1906年科举被取消。
曾国藩第二个措施是“繁荣娼盛”,让秦淮河先热闹起来。商女不知亡国恨,南京克复不久,秦淮河上便出现了画舫灯船,时任江宁知府涂宗瀛专程拜访曾国藩,建议予以取缔。没想到遭到否决,曾国藩认为灯船画舫尚不够多,亲自带领幕僚登船游览秦淮河。这是首次以官方形式,允许官设妓院,数量被限为六家,此后只许加人而不许增院,“以示乐不可极”。消息一经传出,土著和客商闻信而来,秦淮河上白舫红帘,又见昔日繁盛。
秦淮河两岸的河房大批被毁,荆棘塞道瓦砾堆阶,青楼妓馆密布的旧景无法再现,只能在秦淮河上做文章。晚清时的南京楼船,多为湘军水师战舰改装,设有门舱,有仆从照应,有餐室和书房,还有“卧榻与浣濯、便旋之所”。船尾有舵楼,可以登高远眺沿岸景色。楼船外,游船还有很多花样,有小边港火食船摸黑船,摸黑船为晚清独有,专门用于夜游。流落他乡的秦淮名妓,战后纷纷返回,可惜人老珠黄,风光不再。邻近的扬州也饱受战乱蹂躏,加之盐务改革,众多盐商破产,依附于盐商的扬帮妓女纷纷涌入南京,一枝独秀,“风流薮泽,全属扬帮矣”。
依靠科举的踊跃,依靠秦淮河灯红酒绿,显然还解决不了南京的问题,改变不了南京现状。李鸿章当了两江总督后,在南京大搞洋务运动,最著名的就是金陵机器制造局,迈出了实业救国第一步。他的理想是把南京变作一座工业化城市,像洋人学习,发展工业,尤其是发展军工业。李鸿章认为“目前之患在内寇,长远之患在西人”,因此主张要保留湘军和淮军,不止于“靖内寇”,更在于“御外侮”。与自己的老师曾国藩相比,他这种判断,似乎要高出一筹。
第一次鸦片战争,英国人逼迫清政府签订《南京条约》。南京人对这个条约具体怎么回事,也弄不太明白,反正兵临城下的英国人走了,事也就完了。1858年,又有了第二次鸦片战争,这一次是和英法两家同时干仗,还是输得一塌糊涂,又被迫签订《天津条约》,其中第十条规定长江一带各口,英商船只俱可通商。法国提出要求,要将南京辟为通商口岸。好在当时南京处于太平军控制,清政府在天津签订的这个条约,根本实现不了。太平天国灭亡,英法公使分别召会清廷,以《天津条约》为依据,提出“将江宁地方,安置埠头,为通商之所”,并称已“派员前赴江宁,察看沿河地方,择取何处便于贸易,即将该地指定,并将地址四至丈量明白,按立界碑”。
清廷无奈,只能派员会同英法官员前往实地勘察,同时拟将江宁织造署改为南京海关。没想到太平天国之祸乱,已把南京这座古老的城市弄得面目全非,映人眼帘的是:
人民之死亡转徙者不可胜计,屋宇之存者十不及三四,疮痍残败之状几于目不忍视。
英法公使遂认为此时的南京,在通商上并无多少价值,于是只大致指划“狮子山城河之间”为备用之地,并未提出设立租界的要求,南京的开埠因而被搁置。以当时的社会舆论而言,当然是一件好事,躲开了“夷化”,避免了帝国主义的入侵。当然,相对于城市发展,也可以说南京失去了一次机会。
再往后,到了1868年,美国旗昌轮船公司在下关河西宗泰字铺设立了“洋棚”,方便旅客上下。1877年,李鸿章创办的轮船招商局买下旗昌洋棚,保守的清政府担心此地有了轮船码头,会再次引起列强觊觎,只允许南京港进行客运,不允许货运,所以这些“棚厂”在当时只能算是简易码头,又设栈房供乘客候船,乘客用小划子往来江心接送。1882年乡试,南京作为江南考场,共有两万名考生从水陆两路到达,结果乘轮船前来的考生在下关登岸,因小划子翻沉,溺毙多人,本地绅士数十人便联名上书两江总督左宗棠,要求速建码头。
左宗棠碍于清廷态度,要求在呈文中“切勿说出码头二字,缘非通商处泊岸,例不准设码头也”,只能称其为“功德船”。“功德船”的出现,使南京港具备了轮船停泊作业能力。随着港口运输能力的增强,清政府不允许在下关设码头的规定,已成空文。1895年,张之洞主持修建了一座公用轮船码头,称为“官码头”,仍不允许轮船在此装卸货物,但每年上下旅客,已达十万人左右,下关商市逐渐兴盛起来。
南京的航运条件本来十分优越,海轮可以直达。1895年的《马关条约》之后,列强获取在华铁路修筑权,资本输出增多,开辟南京为通商口岸的愿望变得强烈。清朝海关总税务司赫德专门致函清政府,强调南京应当与汉口和九江一样开放。1899年5月1日,本应在1858年就开设通商口岸的南京,终于正式开埠,金陵关开关,地点就设在下关。金陵关成立之初,曾悬榜招贤,没一个中国人敢于应招,后来虽有华人参加,职位均比较低。当时中国尚未有专门人才培养,税务司和重要职员均由外国人担任,实权长期掌握在税务司英国人安格联手中,金陵关的会话办事公文来往,都以英文为主。
南京口岸未设租界,也没有工部局等组织,金陵关成为列强在南京利益的代表。清政府在下关设立商埠局,将金陵洋务局改为两江通省洋务局,管理口岸事宜,金陵关中也派中国人担任监督,这个监督无实权。各国纷纷在下关江边建造码头,经营客货运输,沿大马路一带设店经商。很快巨贾云集,商铺林立,随着外商增多,进出口贸易增加,下关地区开始繁华起来,“南有夫子庙,北有大马路”,一向落后的城北下关,突然有了一个可以让南京人看热闹的新地方。
事实上,只要没有战乱,南京城市现代化几乎不可阻挡。金陵关开埠之前,也就是1895年,张之洞下令修筑江宁马路。这条马路自下关轮船码头,经仪凤门和鼓楼,直抵汉府街的总督衙门。马路用砖石铺设,石料由绿营兵采自紫金山,参照上海租界的马路标准,路幅6米至9米,大部分是砂石路面,个别路段还是木块路面。不少路段晴通雨阻,只能通行马车和黄包车,也只略优于土路,即使这样,江宁马路大大改善了城区交通,成为后来南京大马路的起点。
旅客自下关轮船登岸,行李物件需要车辆运输,成泰马车公司应运而生。那年头还没汽车,马车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成泰公司由上海癉大马车行承办,南京的商人刘逢霖等招集商股,纠合股本洋银一万元,置办马车数百辆,极大地方便往来行人。江宁马路的开通,直接带动了城北经济,沿着马路,商民房子盖了起来,店肆林立热闹逾恒。张之洞在给朝廷的奏疏中,十分兴奋地汇报修路成果:
三月以来,贫民食力者,竞造手车,以为生计,往来如织,马路两旁,小民购地造屋者日多,不过三年,可成街市。
江宁马路是晚清南京很好的一个市政建设,它直接关系到了民生,造福南京人民。除了这条让南京人引以为豪的大马路,到了1909年,南京又有了一条市内铁路,取名宁省铁路。在此两年前,上海到南京的铁路建成,这件事非常重要。上海一向是南京下属的下属,过去几十年,上海飞快发展,城市化发展速度惊人。沪宁铁路的开通,以及即将开通的津浦铁路,这两条铁路改变了陆路交通布局,使南京成为长江下游水陆交通的重要枢纽。南洋劝业会最后择址南京,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水陆交通便利。
要致富,先修路,这句话在一百多年前,似乎就得到了验证。1909年建成通车的宁省铁路,彻底改变南京交通状况。在此之前,除了骑驴子,坐马车和坐轿子,乘船,市民无法享受其他交通工具。宁省铁路全长7.3公里,起自下关江边,从北向南,一直通往两江总督府。这是一条真正属于城市的轨道交通,也是国内的第一条专门服务城市的交通线路,其运输功能与后来的地铁相当。它穿越市区,跨惠民河,经栅栏门,过三牌楼,过丁家桥,过无量庵。无量庵这一站就是后来的鼓楼,然后沿北极阁南麓,从两江师范学堂后墙,也就是今天的东南大学后面,跨珍珠河,在太平北路东侧南折,经过督署衙门的东墙,再往前走,到达最热闹的夫子庙地区。
1911年,宁省铁路更名,改称江宁铁路。孙中山当选临时大总统,就是从上海出发,乘火车,在南京的下关转车,通过当时中国唯一一条市内轨道交通,直达“总统府站”。
2 南洋劝业会
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南京这座具有悠久历史的古城,正悄悄地进行着一场城市革命。这个城市正经历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在市政建设方面,南京城开始有点突飞猛进,最突出的标志便是有了市区的江宁马路和宁省铁路。此外,还出现了国内第一家官办电话局,南京有幸成为中国第一个开办市内电话的城市,“分段安设德律风,以线传语,以期呼应灵通”。“德律风”就是电话,最初用户只有16家,皆为南京的各级官署,到1905年,用户已达到60家。1910年秋天,坐落在西华门外的金陵电灯官厂,第一台发电机组正式开始运转,为江宁将军府与两江总督府提供晚间照明,这也是中国第一家官办发电厂。此时此刻,南京已从太平天国的伤痛中,慢慢苏醒过来,它的发展开始惊人,这种变化我们可以通过日本游客的眼光看到。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并没在南京人的心头,产生多少对日本人的深仇大恨。经过大清两百多年统治,这个城市的老百姓一直都在当顺民,早已习惯了异族统治。有过两次鸦片战争,中国人终于明白什么叫船坚炮利,领教到了洋人厉害。还有中日甲午大战,大家明白不仅黄头发蓝眼睛的西洋人碰不得,跟我们长得差不多的东洋小鬼子,也一样不好惹,更不好惹。有识之士终于明白落后就要挨打,师夷长技以制夷,师夷长技以自强,渐渐成为大家都认同的道理。
向日本人学习成为当时的一条捷径,理由很简单,日本为什么能够强大,因为他们学习了西方。有识之士一致认为,学习西方语言太难,日本人用的是汉字,与我们同文同种,学习他们会方便许多。譬如梁启超就认为,“学日本文者,数日而小成,数月而大成,日本之学,已尽为我有矣。天下之事,孰有快于此者”。一时间,学习日本成了速效救心丸,去日本留学的人多,在南京的日本人也开始多了起来。
1902年在南京创办的三江师范学堂,也就是南京大学的前身,它的外籍教师,基本上都是日本人。大量日文词汇开始进口中国,新鲜的时髦用词,譬如革命,譬如发明,譬如法律,譬如化学物理,譬如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都是直接拿过来就用,不仅是使用,这些词汇让我们再也离开不了。当时的南京人一点都不仇日,而且很羡慕日本,把日本视为引导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带路大哥。经过明治维新,日本成为新的列强,居然把俄国老毛子都打败了。日本是东方民族成功案例,非常适合成为中国的榜样。当时知识分子中留日学生很多,他们对日本认识深刻,有亲近感,像鲁迅和周作人,就是从南京去了日本。
从日本到中国来观光的日本人也多,这些人为南京留下了一些生动有趣的笔墨,很有史料价值。杨洪俊先生的《日本明治游记中的清末南京》一文,对有关游记进行了认真疏理。当时日本游客文章中,集中提到的南京出行道路有三条,一是出中山门至明孝陵的小路,一是江宁马路,一是宁省铁路。游览明孝陵是多数日本游客的选择,从城内至中山门,也就是当时的朝阳门,路还比较好走,可以乘坐马车和东洋车,而出朝阳门后,可供选择的主要就是驴子,众多日本人游记中都有记录。
在1899年,有个叫内藤湖南的日本人,就是骑驴去拜谒明孝陵。到了1908年12月,来南京观光的小林爱雄,游记中写到了中山门外 “驴子成群”,“十来个年轻赶脚”在招呼生意。枥木县满韩观光团,东业同文书院第七期学生,在中山门外换乘了驴子。1909年7月到南京的胜田主计,发现“自门外只能乘人力车或骑驴”,他雇了一辆人力车,结果发现还不如干脆骑小毛驴:
但仍十分艰难,上坡下坡都几乎无路可走,而且所行之处非泥泞即砂砾,终于不得已屡次下车徒步前行。如此看来,还是驴子才是最好的选择了。
与中山门外的行走艰难相比,城内江宁马路的平整,以及道路两旁新种的杨柳,让年轻的日本游客印象深刻,下面这段文字写于1899年:
自下关入仪凤门,沿张之洞(甲午乙未之役时暂代刘坤一署理两江总督之际)所修筑马路,行近二日里,抵达近总督衙门之科巷的东本愿寺学堂,暂居于此。此马路平整,细柳夹道,树间距仅二三尺,树皆在离根部约三尺处生出树杈。此时已值孟冬,枝叶难免萧疏。不禁想到,若为初春草木萌生,朦朦嫩绿定会让行人车马意气风发。若巡路者用心修理清扫,持之以恒,单是此处可比拟上海,甚而强过我国帝都了。
七年后,1906年7月23日上午,日本人德富苏锋到达南京下关码头,坐马车进城,“行七英里地到达南京领事馆”,夹道的柳树大了许多,绿树成荫,“所走道路之修洁”,让他略感惊讶。又过了五年,1911年7月3日,还是一批日本同文书院的学生参观南京,负责来接的松岛君把行李装上马车,自己坐在行李一边,先行去了南京城内的宾来馆,那些学生不得不沿着江宁马路,步行去目的地:
我们步行出发,从下关到南京通行的这条林荫道着实是好。绿柳枝上,有鸟儿嬉闹,真可谓之为“文明的绿门”。
这时候的江宁马路,在日本学生眼里已是很漂亮的林荫大道,而且四通八达,“各路均可行东洋车及轻马车”。当然,更让日本游客满意的,还是市内轨道交通,这种便利,让他们感受到了一种与文明世界的同步。宁省铁路的一等客票,价格为每站五分,全线单程三等票价为二角,二等四角,头等八角,还可以带行李,与当时主要交通工具马车和小船相比,既经济又快捷,铁路营业状况极好。小林爰雄记述了在半山寺游览时,看到的铁路道口情形:
途中过一道口,立一大门,上大字写着“眼见火车,往来人等车马勿过”。
这就是辛亥革命前夕的南京,这期间,同盟会成立了,革命党人正在抛头颅洒热血。武昌起义之前的一系列武装暴动,广州起义,自立军起义,惠州起义,萍浏醴起义,黄冈起义,七女湖起义,钦廉防城起义,镇南关起义,钦廉上思起义,云南河口起义,广州新军起义,黄花岗起义,所有这些起义,与南京都没什么太大关系。天高皇帝远,革命也很遥远,南京显然还沉浸在风花雪月之中。
在南京的历任两江总督,几乎都是晚清的能臣,平心而论,都为南京城市现代化,多少做过了一点实事,有过一些贡献。李鸿章让南京有了现代工业,左宗棠让南京有了开放口岸,张之洞让南京有了大学和江宁马路,而宁省铁路能够应运诞生,则与当时的两江总督端方有着直接关系。端方在当时虽然还算不上改革派领袖,在封疆大吏中,他的思想无疑属于最新潮的一位。
正是因为端方努力,才有了宁省铁路的通车,同样也是他的坚持,南洋劝业会才得以在南京举行。南洋劝业会能够选址南京,很重要原因,因为南京的城市建设成绩突出,南来北往交通便利。“扼长江之要,上溯湘鄂,下达苏沪,轮帆所指,克期可至,今则沪宁铁路已通,省城轨道又将告竣”,环视当时国内,很难再找到比南京更合适举办的城市。
1910年在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历时半年,影响极大。这也是有史以来,首次用官方名义主办的国际性博览会,前后共有二十多万中外人士参观。会址选在城北,南起丁家桥,北至三牌楼,东邻玄武门,西达将军庙,占地七百余亩。在形式上,完全借鉴了美国的万国博览会,当时媒体对这个劝业会评价很高,称赞它是:
全国之大钟表也,商人之大实业学校也,产品之大广告场也,输送本国货以向外国之轮船、铁道也。
一日观会,胜于十年就学。
《申报》热情洋溢地把举办南洋劝业会的南京,“与日之东京大坂、美之圣路易、意之米廊”相提并论,说它们“皆以地方为名,而实含内国与世界性质,本会虽名南洋劝业会,实与全国博览会无殊”。对于南京这个城市来说,南洋劝业会绝对盛况空前,城市形象也因此获得了极大提高。会场内共设立了三十四个展区,有各个省的展馆,有分门别类的专业馆,还有华侨馆和外国馆。
南洋劝业会期间,有来自有全国各地的展品,也有来自南洋和英美日德等国的展品,共约一百万件。当时还成立了一个南洋劝业研究会,学者李瑞清为会长,实业家张謇为总干事,组织专家对各种展品进行审查评奖。结果一等为奏奖66名,二等为超等奖214名,三等为优等奖426名,四等为金牌奖1218名,五等为银牌奖3354名。今天的读者不太明白什么是“奏奖”,就是这个奖要报请皇帝奖赏,要皇上他老人家说好,才算真的是好。在当时,“奏奖”才是最高奖,而我们今天普遍看好的金奖和银奖,反倒是具有了安慰奖性质。
南洋劝业会的会场布置得极为隆重,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专门设了电梯,可以登高遍览整个场景。宁省铁路每小时发一趟车,会场内到处都有马车和人力车,随喊随到。早在筹办期间,就专门修建了通往会场的劝业路和丰润路,为方便参观者游览邻近的玄武湖,特地开辟一个新城门 “丰润门”,也就是后来的玄武门,这个地方有了城门,以往要想游览玄武湖,“必自太平门出,非舟莫渡”的不方便,再也不复存在,也为即将来临的民国,将玄武湖开辟为现代意义的公园,做好了铺垫。
鲁迅先生当时是浙江绍兴中学堂的学监兼博物教员,他亲率全校二百多名师生赶来南京观摩。考察他们的行军路线,从绍兴经杭州到嘉兴到苏州,这一路应该是坐船,再从苏州乘坐刚开通的沪宁火车到南京。到了下关车站,已是夜晚时分,同学们走下站台,抬头一望,只见对面狮子山上,用电灯排列成约一米见方的 “南洋劝业会”五个大字,对未曾见过这么多电灯的学生来说,真是大开眼界。有位在劝业会江西馆工作的绍兴同乡,他是鲁迅好友,慷慨解囊,居然赠送给师生每人一只特制细瓷茶杯,杯上刻写着“南洋劝业会纪念”字样,大家拿到这个杯子,视同至宝,爱不释手。
那时候,还未开始现代小说创作的大作家鲁迅,马上就要三十岁,而中国现代文学史另一位名声显赫的作家茅盾,还在上中学,那一年十四岁。茅盾也随着学校一起来参观,在南京玩了三天半,临走,买了几块雨花石,带回家送给母亲作为纪念。苏州草桥中学的师生,也组织大家参观南洋劝业会,他们运气不太好,刚走到会场正门,突然下起一阵很大的急雨。同学们兴致勃勃,好像并没当回事,照样停步立正,成双行,向左转,报数,然后散开队伍,到各个馆去参观,秩序井然。第二天的《会场日报》作了特别报道,说苏州草桥中学的同学来参观,完全是军队模样,遇到阵雨,队伍绝不散乱,学生个个精神百倍。
与“振兴实业”带来的实际经济效益相比,在南京举办南洋劝业会,它的“开通民智”和“引领风气”,更为明显更加有效。它集中展示了二十世纪初中国最先进的工农业产品,衡量出了当时中国的经济实力,同时,也成为西方文明向中国展示魅力的最直观场所,西方世界先进的工业化展品,不仅代表现代技术,代表现代管理,也代表了先进思潮,让正在追求近代文明的中国人大开眼界。事实上,南洋劝业会举办的几个月前,1910年的1月7日,《申报》就刊登过一篇《劝业会与立宪》的社论:
国民之政治责任心必后于经济竞争心。唯因经济竞争心之发达而政治责任心常不知不觉之间增进而未有已。故在今日欲引起国民之政治责任心,必不可不先引起国民之经济竞争心。劝业会之作用在招致全国之物品萃以一堂,以比较优劣。因比较之故而竞争之心乃生。
通过观摩和比较,参观者认识到自身的不足,认识到自己的落后,“开一时之风气,策异日之富强”。只可惜当时中国,当时的南京,虽然有过一阵热闹,有了一点新气象,经济上仍然封闭匮乏,社会风气仍然恶劣,骨子里仍然保守。从规模上看,南洋劝业会是近代中国最成功的一次商业预演,在当时堪称最大的一次全国性交易会,与外国的博览会相比,差距还是太悬殊,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以参加人数为例,南洋劝业会为二十多万人,平均每天一千人左右,在国外,不要说欧美各国,1903年日本举办博览会,每天的参观人数,已高达三万四千人。
在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更像是大清帝国的回光返照,帝制时代结束前的一场嘉年华。大清朝眼见着就要完蛋,此次盛会对晚清中国社会的变革,产生了重要影响,经济竞争心也确实刺激了政治责任心,然而民众虽有改革之心,清朝政府却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当时“富商大贾,凡结伴而来者,无非快游览夸豪举耳,真能研究农业,考察工艺者,百不获一”。“西学东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劝业会耗资数百万,成交额数千万,临了亏空严重,难以为继,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当初筹办劝业会,曾考虑过要恭迎慈禧太后驾到,准备修建一座行宫。原计划放在行宫门前的一对汉白玉石貔貅,还没来得及运到现场,慈禧她老人家先驾崩了。结果这两只守护神兽,只能当作摆设,只能作为见证。现如今,它们与湖北水泥厂当年送去参展的一个水泥阳篷,成为南洋劝业会仅存的珍贵遗物,还保留在南京工业大学丁家桥校区校园内。
3 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打响第一枪,辛亥革命爆发。这时候,南京城里依然还是一片平静,依然风花雪月,老百姓大约也没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改良成了一句时髦的口号,革命和革命党这些词汇,大家也不太陌生,究竟能不能形成气候,到底会有多大动静,很多南京人并没认真去想。当时南京城里,内心最为纠结的是徐绍桢。这一年,身为陆军第九镇统制的徐绍桢,已五十岁,五十知天命,恰恰就是在这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到,武汉新军第八镇起义成功,南京的新军第九镇只要依葫芦画瓢,完全有可能水到渠成。作为第九镇的最高军事长官,徐绍桢是明朝开国大臣的后人,徐达的第十四代孙。本是一介文人,甲午中日大战那年,中了举人,后来投笔从戎,以“知识高卓,究心中西兵略”而获得重用。徐绍桢属于晚清第一代有点现代意识的职业军人,统率的新军第九镇,有“八千子弟皆书生”之美誉,手下青年军官中多才俊,大多新式武备学堂出身,譬如赵声是第三十四标标统,林述庆是第三十六标标统,还有柏文蔚和冷遹,都是文武双全,都是很坚定的革命党人。武昌那边已经轰轰烈烈地干起来了,南京这边当然也得露上一手。
革命党人这么想,革命党人的对立面也会这么想,于是一方要准备起事,一方要防备起事。徐绍桢的手下鼓动“请速举事”,大势所趋,徐大人不带我们干,我们就自己干。徐的上司也开始怀疑第九镇不可靠,采取紧急措施,将张勋的江防营从浦口调入南京,将驻守扬州的王有宏所部缉私营十个营,也临时抽调过来,加强南京的戒备。为防止第九镇异动,两江总督张人骏借鉴广东和湖南的办法,突然收缴第九镇弹药,结果各标营每个士兵,平均不足五发子弹。接着又宣布南京戒严,将各大城门关了。
辛亥革命成功,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是革命党人如何强大,是大清朝实在太弱。光复成了多米诺骨牌,很多城市只要揭竿而起,发篇通告,贴几张传单,便可以传檄辄定,立刻光复。革命接二连三,革命党人频频出击,到处开花。光复大旗随处飘扬,转眼之间,周围差不多都成了革命党人的天下。远一些的陕西山西云南光复了,近一些的湖南江西安徽光复了,上海光复了,杭州光复了,苏州光复了,沿着沪宁线,无锡常州镇江接二连三光复,连江北的扬州也光复了,只有南京仍然还掌握在清政府手里。
到这节骨眼上,徐绍桢的第九镇宝刀出鞘,箭已在弦上,想不干都不行。商议好了11月8日起事,没想到在沟通上出问题,城里革命党人在11月7日晚上,很莽撞地就先干了起来,城外第九镇官兵闻讯,匆匆赶过去,起义已被镇压。不仅城内失手,攻城的第九镇新军也因为弹药不足,不得不败退镇江。
此时的南京安危,有着特殊意义,天下已经大乱,胜负也就在一念之间,袁世凯给负责守城的张勋打来电报,语重心长:
东南半壁,悉赖我公。
袁世凯的意思十分明显,只要南京还在,革命党人翻不了天。只要南京还没丢,沪宁线上的城市虽然光复,其他省份已经独立,清军随时都还可以再收复。这时候,革命不可阻挡,站在反革命一边的袁世凯却稳操胜算,他的北洋大军掐住了革命党的喉咙,已将武昌团团围住,置于自己炮火之下,只要他愿意,拿下武汉三镇,指日可待。在军事上,黄兴督战的革命军根本不是北洋的对手。
要解武汉之危,只有尽快搞定南京。驻在上海的同盟会中部总会召开紧急会议,一致认为南京之得失,关系民族存亡,不攻克南京,就不能挽回武汉革命之颓势:
南京一日不下,武汉必危。武汉不支,则长江一带必不能保,满虏之焰复炽,祖国亡无日矣!
一时间,南京成了重中之重,江浙联军组成了,由徐绍桢担任联军总司令。革命与反革命的势力不得不在南京进行决战,说是决战,相对于上个世纪发生的军阀混战,中日战争,国共内战,光复南京之役也许算不上什么大战,死伤人数相当有限。毕竟是一场改朝换代的生死决战,毕竟这一仗,彻底结束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统治。事实上,很快南京光复了,武昌起义惊天动地,而直到南京光复,才正式宣告清朝的大限到了。
这样的结果,一向散淡的南京人肯定不会想到,他们不会想到自己的城市,在风谲云诡的中国大历史上,会再次扮演了一个如此吃重的角色。革命军从不同的方向冲进城门,爱看热闹的南京人又一次成了看客。炮声已听不见,零星的枪声也已经结束,南京人怀着好奇心情走上街头。在著名的革命党领袖中,竟然找不到一个土著的南京人,退求其次,就算是革命党中有头有脸的南京人也找不到。因此痛说革命家史,南京人只能又一次惭愧。
南京的老百姓开始咸与维新,兴高采烈相互剪辫子。大家突然发现,原来剪个辫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就仿佛闹革命,在不同阶段,有着不一样的代价和结局。清朝留给汉人的辫子,原本和脑袋联系在一起,危险时,剪辫子意味着要丢掉性命,等到大势已去,连袁世凯也与时俱进,剪掉辫子也就是一剪子的买卖。到这时候,水到渠成,剪不是什么事,不剪辫子才是个问题。
用旁观者来形容辛亥革命时的南京人不够恭敬,事实真相或许就是如此。南京是两江总督所在地,掌管着当时最富庶的区域,控制着清政府的经济命脉,历来为朝廷所看重。但是南京人也管不了这些,他们才不在乎自己城市有什么样的经济和政治地位,只是以一种十分现实的心态,非常平静地迎接这场革命。平民如此,普通官员也是这种态度,攻打南京的炮声响起,除了最高层的几位长官夹着尾巴仓皇逃跑,大部分官员都静观其变,既不打算直接参与光复,也不准备为大清尽忠殉节。
革命军进入南京,城头变幻大王旗,都督多,司令多,有自封的“江宁都督”,有自封的“苏军总司令”。革命尚未最后成功,大家已经开始争权夺利。徐绍桢挂名江浙联军总司令,因为此前的身份不是革命党人,不久前在南京又吃了大败仗,各路枭雄并不太把他放在眼里。革命党人对于满清政府,革命的态度是一致的,可是在自己内部,观点也就五花八门,谁也不买谁的账。
在南京光复之前,很多省份先后独立,成立了军政府。各自为政,互不统属,湖北军政府都督黎元洪致电各独立省,征询建立临时中央政府的意见,并邀请各省军政府派代表赴武昌开会,筹建临时中央政府。这时候,已宣告光复的江苏和浙江也在酝酿建立临时中央政府,江苏都督程德全和浙江都督汤寿潜联名致电上海都督陈其美,建议在上海组织代表民意之临时议事机构。陈其美十分赞成,于11月13日向独立各省都督发出通电:
民军倡义伊始,百凡待举,无总机关以代表全国,外人疑虑,交涉为难。其美承乏上海,地处冲要,东南孔道,饷械根源,外交重任,尤关全局。
陈其美的意思直截了当,上海有钱有武器弹药,与老外打交道也方便。革命党人的想法开始分裂,临时中央政府究竟是建在上海,还是武汉,各有各算盘,各有各道理,都不愿让步,都在争夺筹组中央政府的主动权。湖北军政府在全国有很高的威望,武昌为首义之地,是“起义首功,同盟牛耳,众意属之”,它的一举一动,直接影响着各省的进退。争来争去,最后还是上海方面让步,同意在武汉成立临时中央,于是各省代表开始奔赴武汉,抵达武汉之时,形势又发生逆转,革命党人的处境大为不利,清军在袁世凯指挥下,攻占了汉阳,炮击武昌,代表会议只能改在汉口英租界的顺昌洋行内举行。
武昌岌岌可危,袁世凯随时随地可以占领,就在这个时候,南京光复了。革命党人立刻做出决议,决定临时政府设于南京,各省代表在南京选举临时大总统。并且一致同意,只要有十省以上之代表到达,即可召开代表大会,临时大总统未举定以前,仍认鄂军都督府为中央军政府,有代表各省军政府之权。12月4日,各省都督府代表还没到南京,留在上海的上海都督陈其美,江苏都督程德全,浙江都督汤寿潜,以及章太炎和蔡元培等革命党人在一起开会,选举黄兴为大元帅,黎元洪为副元帅,随即通电全国。
在武昌的黎元洪得此消息,大为震怒,遂12月8日致电已经光复的各省都督:
各省代表均到鄂,议定临时政府组织大纲,并订期在南京公举临时大总统,组织临时政府。经敝处通电各省,谅已达览。现忽据来电称沪上有十四省代表,推举黄兴为大元帅,元洪为副元帅之说,情节甚为支离,如确有其事,请设法声明取消,以免淆乱耳目。
也难怪黎元洪要生气,上海的这个选举显然不合法,有点自说自话。既然决定在南京“公举临时大总统”,苏浙沪都督通过留沪代表选举黄兴为大元帅,显然违背了大家的决议。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时候的大元帅,基本上就是大总统的意思。
各省都督的代表陆续到达南京,为了谁当大元帅忿忿不平,喋喋不休,有的军人认为黄兴根本不会打仗,声称不愿隶属汉阳败将之下。黄兴听了心里不痛快,提出了辞职,举荐黎元洪为大元帅。于是各省代表在南京的江苏省咨议局开会,“改举黎元洪为大元帅,黄兴为副元帅”。决议“黎大元帅暂驻武昌,由副元帅代行大元帅职权,组织临时政府”。黎元洪这下高兴了,立刻致电南京,表示乐意“承受大元帅名义,并委任副元帅代行其职务”。黄兴则不乐意,不甘心屈居人下,表示坚决要辞去副元帅之职。
很多事情南京人也弄不明白,转眼之间,大家都成了革命同志。然而就算战友之间,也还会有诸多矛盾,首先是大家互相看不起,老革命看不上新同志,有身份的看不上无名小卒,武夫看文人不顺眼,知识分子又嫌军人太鲁莽。革命党人不愿意屈居于旧军人的权威之下,他们看不上黎元洪和徐绍桢这些前朝的军官,眼看着革命的成果被窃取,深感痛心。
就在这时候,孙中山回国了,到达上海。革命党人很兴奋,从表面上,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与孙中山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他仿佛只是个局外人。辛亥革命在中国发生,在国外的孙中山很意外,他也是过了好几天,从洋人的报纸上看到新闻才知道。然而以孙在革命党人中的地位,他此时回国,突然出现在国人面前,让革命党人在转眼之间,多了一张很厉害的王牌。毕竟孙中山有着很好的政治智慧,而且非常擅长跟媒体打交道,非常清楚宣传的力量,在与上海《大陆报》主笔谈话时,他信心十足地宣布:
革命不在金钱,而全在热心。吾此次回国,未带金钱,所带者精神而已。
革命党人的高层在上海宴请孙中山,席间,黄兴与陈其美,还有宋教仁,密商推举孙为大总统,并分头向各省代表致意。孙中山也抓紧时间,会见各省都督府代表,这些代表专程从南京赶到上海,为组织临时中央政府听取孙的意见。被问到“代表团拟举先生为临时政府大元帅,先生之意如何”时,孙中山回答很干脆:
要选举,就选举大总统,不必选举大元帅,因为大元帅的名称在外国并非国家之元首。
代表们又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这样的担心,说在汉口的代表会议上,我们曾经许诺过,只要袁世凯能够反正,赞成共和,便可推举他为临时大总统,现在应该如何处之,革命党人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孙中山的回答依然很干脆:
那不要紧,只要袁真能拥护共和,我就让给他,不过,总统就是总统,临时字样,可以不要。
代表们当晚返回南京,第二天上午开各省都督府代表会,对于“保留总统位置予袁一节,认为不必要”,而临时大总统的“临时”二字必须保留,因为还有的省份没有光复,宪法尚未制定,“正式总统亦无从产生”。一句话,现在要选举,选举出来的只能是“临时大总统”,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就在这天晚上,各省代表举行了临时大总统选举预备会,会上采用无记名投票方式选举临时大总统候选人3名。再然后,选举临时大总统,每省一票,用无记名投票法,共十七票,孙中山以十六票当选。
孙中山在上海得知当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当即复电:
南京各省代表诸公鉴:电悉。光复中华,皆我军民之力,文孑身归国,毫发无功。竟成选举,何以克当?惟念北方未靖,民国初基,宏济艰难,凡我国民皆具有责任。诸公不计功能,加文重大之服务,文敢不黾勉从国民之后,当刻日赴宁就职。先此敬复。
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各省都督府代表陪同下,由沪专车赴宁。“沿途军队及绅商人民来送者,人山人海,拥挤非常”。“沿途各站,共和万岁的呼声,闻于数里。”专车抵达南京下关,孙下车与各欢迎人握手为礼,然后转市内的宁省铁路,在两江总督署东箭道车站下车,又坐上一辆蓝色丝绸绣花马车,从东门进入两江总督署,也就是现在的总统府。晚上十点,临时大总统就职典礼在总统府大堂举行。礼炮21响后,由各省代表联合会推举的代表景耀月致词,随后,孙中山登上讲台,宣读誓词。
至此,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正式成立。事实上,从光复那一天起,南京就成为一个权利场。革命党人纷纷涌向此地,投机者也如期而至。革命还未最后成功,武昌仍然告急,这里已俨然像个官场。同盟会会员吴玉章代表蜀军政府赶到南京,刚成立的临时政府像点样子的官衔,早就瓜分一空,部长位置没了,次长位置也没了,以至于老朋友只能抱歉,让他任选一个司局长干干。
由于在中国历史上的特殊地位,南京很轻易地就获得了对辛亥革命的领导权,具有金陵王气的六朝古都南京,在各种势力的综合作用下,顺理成章地成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所在地。武昌起义时,革命军的旗帜是十八星旗,仍然还带着“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汉族独立色彩,十八颗星象征着汉人省份。南京民国临时政府最后选定的国旗,是代表着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的五色旗,千万不要小看了五色旗,从武昌起义到南京光复,从汉人闹独立到五族和平共处,也不过就两个月功夫,辛亥革命迈进了一大步,此时的中华概念,事实上就是清政府原有的疆域,它不再仅仅是一场汉民族的革命,而是整个中国人的革命。
南京悄悄地改变了革命的性质,从结果来看,它仍然还有骨子里的软弱,正是这种软弱,导致了袁世凯最后获得了大总统一职。然而有时候,妥协并一定是坏事,让步也不是没有一点意义,妥协和让步可以达成了一种共识,可以选择一个最好结果,这就是取消帝制,反对民族分裂,停止南北对抗。从光复那一天开始,南京就担当起了领导和调和的任务,如果说辛亥革命时期的南京,有什么最重要贡献,就是一次次满足了当时各种势力的诉求,为未来寻找到一个平衡点,为大家找到一个都能接受的方案。
不管怎么说,辛亥革命时期的南京,有着中国历史从未有过的民主,有些混乱,有太多见不得人的勾心斗角,有让人不齿的权谋,但是说到底,还是浩然正气占据了上风。辛亥革命时期的民主,虽然只是初级阶段,虽然看上去是乱哄哄的,却几乎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的绝唱,这以后很多年,以讨论的方式,以和平的方式,完全考虑到民意来决定国家领导人的方式,已完全被暴力革命所替代。
4 二次革命
1911年的辛亥革命,让南京这座古都,再次成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首都。这个首善之都来得有些突然,说来就来,南京人感到很意外,感到不太习惯。在一开始,大家相信这很可能只是个临时政府,既然临时,能持续多少时间,真不太好说。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南京人经常会听见虎踞龙蟠这句成语,听多了就似信非信,既当回事,也不当回事。事实上,按照孙中山先生的最初想法,中华民国理想的定都地点,并不是南京,而是武昌。为什么呢,因为武昌在中国的中心,孙中山的建国主张是“一都四京”,一都就是武汉,四京分别为西京重庆,东京江宁,南京广州,北京顺天。早在1902年,在与章太炎先生的一次谈活中,孙中山特别强调了一句:金陵犹不可宅。
就是说,孙中山认为南京不适合做一个国家的首都。他觉得,太平天国建都南京,偏安一隅难以制远,实为失策。武昌“扬灵于大江,东趋宝山,四日而极”,“北望襄樊以镇抚河雄,铁道既布,而行理及于长城,其斥侯至穷朔者,金陵之绌,武昌之赢也”。“斥侯”是侦察兵的古称,“朔”是北极,这句话翻译成现代汉话,就是比较控制北方的能力,武昌要比南京好得多。大清国以汉人为主的“十八行省”,大半在“九省通衢”的武汉周围,所以“武汉一呼,四方响应”。
孙中山还有过更远大的理想和抱负,所谓“谋本部则武昌,谋藩服则西安,谋大洲则伊犁”。可惜现实和理想,总会有冲突,革命党人不缺乏理想,有时更在乎现实。譬如大家一起开会,最后定都南京,说到底还是为了选人,选武昌意味着要选黎元洪,要在黎元洪的掌控之下,当时军情紧张,形势逼迫,选择南京可以救急。等到清帝退位,中国事实上已出现两个临时政府,一个南京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还有一个就是袁世凯的北京看守政府,两个政府要合并,这是众望所归。
根据事先约定,当然是孙中山退出,因此南京的这个临时政府,本地老百姓心目中,实在太临时,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大家还没缓过气来,已经没了。临时政府成立只有一个多月,孙中山便匆匆宣布辞职。孙的退出有条件,这就是袁世凯必须到南京来当总统。当时南京临时政府的高官有三类,一是以黄兴为代表的革命党人,二是以张謇为代表的立宪派首领,三是以程德全为代表的起义旧官僚。这种安排有利于团结各方面力量,然而各部的次长,也就是常务副部长,除海军部次长外,都是留学日本或欧美,都是同盟会骨干。
这些次长在政府中起着重要作用,所以也有“次长内阁”之称。将袁世凯调出封建专制势力强大的老巢北京,让他在南京当总统,处在革命党人的监督和掌握之中,这是南京临时政府领袖们的如意算盘。不过袁世凯这样的老狐狸,当然不可能乖乖就范,老老实实听从革命党人使唤。平心而论,如果放弃党派利益,不考虑各自私心,北京显然更适合作为中国的首都。清帝退位,南京临时政府的议员曾投过一次票,结果大多数人赞成首都还应该是北京,赞成北京的二十票,赞成南京的只有八票。
就连老牌的革命党人章太炎和宋教仁,也认为北京更合适定都,新政府继续在北京定都,有利于政权过渡,有利于控制北洋军阀,有利于防止外敌染指满蒙。孙中山和黄兴很不高兴,觉得大家没有政治觉悟,不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必须重新投票。孙中山认为,如果投票定都北京,说明大家都站在袁世凯那边。黄兴更是直接发出威胁,扬言要“带宪兵进去”,把议员全抓起来。第二次投票的结果,十九票南京,八票北京,一票无效或弃权。直隶,奉天,云南,陕西,山西和江苏这六省议员,两次都坚持投了北京。江苏两个代表,一个叫袁希洛,一个叫陈陶遗,坚持选择北京,为什么不投南京一票,这很值得玩味。
当时的南京人到底是怎么想呢,不重要,毕竟在何处定都,也不是一般老百姓可以做主。反正孙中山最后虽然长眠于南京,他这一生中,真正在南京前后待了还不足一百天。1912年1月1日,来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4月3日便解职离任回上海。4月8日,去武汉途中,匆匆路过南京,几乎没什么耽搁,出了下关车站,立刻登上停泊在江边的“联鲸”号军舰。这以后的10月21日,又到过一次南京,这次也只待了一整天。
对于当时的南京人来说,印象更深刻还是二次革命。南京临时政府解散,孙中山走了,黄兴留在这里裁兵,被任命为“南京留守”,统辖南洋各军。在辛亥革命浪潮中,南方武装力量迅速发展,光是南京地区就有十六个师,再加上一些杂牌武装,估计有二十多万人。如此庞大的军队,给财政经济造成巨大困难。而且这些军人大多来自无业游民,东游西走漫无纪律,争名夺利,如果不整顿,祸国殃民。偏偏南京留守没有财权,国库存银只有三万两,根本无法支撑。军队要发饷,要有生活费,被裁撤的要有遣送费。北京政府又不予拨款,黄兴函电交加,不断催促北京拨款,财政总长熊希龄置之不理。
1912年4月11日夜,第7师所部赣军发生兵变,黄兴不得不严厉镇压,处死二百多人。为裁军,黄兴这个南京留守精疲力尽,坐立不安,还是吃力不讨好,还是遭到北洋集团攻击,说南京留守的存在,妨碍了南北统一,“留守权力太大”,“存割据东南之心”。待人憨厚的黄兴办事认真,不计较个人得失,为了洁身明志,干脆一赌气,辞去留守一职。如此一来,革命党留在南京的军事指挥机关宣告结束,整编后侥幸保存的一部分民军,也被分散各地,革命党人本来不太强大的军事力量,遭到严重削弱。
因此1913年二次革命,南京人首先想到的不是谁对谁错,是怎么又打起来,日子又要不太平。辛亥革命,南京打得不亦乐乎,别的城市说光复就光复,唯独南京情况不太一样,颇费周折,好在当时打是打了,也还没怎么太玩命,进攻一方谈不上硬冲,防守一方谈不上死守。打打谈谈打打,革命便成功。二次革命开始,南京人希望也能这样,可以做出要打的样子,用不着太当真,能和平就和平,该谈判便谈判。
当时的宣战书,也就是“江苏独立通电”檄告,由章士钊起草,以江苏都督程德全的口吻发出:
近曰北军无端入赣,进逼德安,横挑浔军,迫之使战。又复陈师沪渎,威逼吾苏。溯自政府失政,狙害勋良;私借外款,暮夜签押。南方各督稍或抗之,意挚词温,有何不法?政府乃借辞谴责,罢斥随之。各督体恤时艰,不忍力抗,亦即相继谢职,静听后命矣。政府乃复于各军凝静之时,浮言甫息之会,耀兵江上,鞠旅海蜗。逼迁我居民,蹂躏我秩序,谣诼复兴,军纪大乱。政府倒行逆施至此,实远出意料外。吾苏力护中央,夙顾大局,今政府自作昏愦,激怒军心,致使吾苏形势岌岌莫保。德全对于政府,实不能负保安地方之责,兹准各师长之请,于本日宣布独立。即由兴受任江苏讨袁军总司令,安良除暴,本职所存;出师讨贼,惟力是视。
黄兴被任命为江苏讨袁军总司令,随即也发布讨袁通电。二次革命看起来轰轰烈烈,刚开始就底气不足。很快程德全反水,致电袁世凯,称此前江苏宣布独立“乃受胁迫所致,现冒死离宁赴沪,以召集苏属水陆军警议图恢复”。程是江苏都督,影响很大,军心立刻动摇,他还给黄兴发了通电:
诸君如必欲德全至宁,则应取消讨袁名义,投戈释甲,痛自引咎,以谢天下。如尚坚执成见,必以江苏之生命财产,为孤注之一掷,既违全国公意,即系江苏公敌。
通电在民国年间很时髦,老百姓常常搞不太明白为什么,只知道一会这样,一会又那样。二次革命给南京带来的惊慌,是即将来临的战乱,刚开始,光是看通电,好像还是要去打别人,誓师喊口号,很快敌人就打上门了。南京又一次陷入包围,守城的是革命军,袁世凯派来的部队,有他的嫡系冯国璋,还有当年被民军赶走的张勋。仗打得很激烈,守城的讨袁军英勇顽强,失败还是没办法避免。虎踞龙蟠再次被证实蒙人,张勋为报此前的兵败之耻,非常拼命地攻城,主攻方向就是天堡城,也就是城北的紫金山。
紫金山是南京城的阿喀琉斯之踵,第一次鸦片战争,英国人准备攻城,就知道只要打下这里,南京的问题立刻解决。事实上,南京城是个最不易防守的城市,城墙把自己围困了,攻城一方看住城门,城里的军队插翅难逃。双方你来我往,紫金山一旦拿下,南京城的末日也就来临。袁军进城后,按照三日不封刀的允诺,肆无忌惮地开始抢劫。根据当时报纸上记录,冯国璋的兵在下关抢,雷震春的兵在南门抢,张勋的兵在太平门抢。“下关纵火焚烧,全埠化为焦土”,所掠之物堆积如山,抢掠后的“赃物皆运至浦口,由火车直运至天津、北京或运至上海矣”。
说起来又是一段血泪史,南京人民顿时水深火热。“焚淫虏劫,十室九空”,据事后江苏省警察厅调查核定,南京兵燹,共使商民四万余户受损,价值高达一千六百万元。新来的民政长视察城市,商店开业者寥寥无几,鞋店里放在架上出售的不过三两双。省行政公署内,死人倚树军马倒地,到处血迹斑斑。
说起民国时期的南京历史,虽然只有三十多年,可以分成四段,前期是北洋政府时期,基本上冯国璋的直系军阀控制,袁世凯死后,冯被推举为副总统,但是他并不愿意去北京,继续在南京坐镇,把自己的督军府,改为副总统府。冯国璋去北京就任临时代理大总统,北上前,安排其心腹江西督军李纯接任。直到1927年国民革命军进入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南京的最高军事长官,无论是李纯,还是齐燮元,还是后来的孙传芳,都是直系军阀系统。
这一段时期,南京处于休养和恢复阶段,战乱给这个城市造成了严重毁坏,当政者不得不考虑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北洋政府时期的南京,“南京”的名称再次被撤销,首都的头衔转瞬即逝,继续使用前清的名称“江宁”。江苏都督府已从苏州迁往南京,南京仍然还是江苏省的政治中心,是省道县三级行政机关所在地。“道”是金陵道,金陵道设治于江宁,辖“江宁、句容、溧水、高淳、江浦、六合、丹徒、丹阳、溧阳、金坛、扬中共11县”。
看民国时描写南京的小说,常常读到“道台”这样的字眼,道台就是金陵道的最高长官。江宁县下面又分为七市九乡,这个“市”其实要比县还小,譬如江宁镇和秣陵镇,还有淳化镇,就叫市,而凤台和汤泉就叫乡。不管怎么称呼,叫江宁也好,叫金陵也好,南京仍然还是东南地区的政治中心,同时也是军事要镇,一举一动,对全国的政局仍然还有影响。
1925年3月,孙中山在北京逝世。这是很大的一件事,非常大的一件事,它的深远影响,当时人并没有意识到。孙中山临终,总理夫人宋庆龄,公子孙科,还有几位国民党大佬,聚在一起讨论归葬何处。汪精卫的提议北京景山,理由是民间传言,说孙是明朝崇祯皇帝的后身,然而昏睡中的孙中山突然醒了,明确表示要葬在紫金山上。
当时都不知道紫金山在哪,七嘴八舌,有说在广西,有说在广东,最后一个叫陈去病的国民党元老一锤定音,说在南京,就是南京东郊的钟山。明朝宋濂引《地理志》结论,说江南名山有四座,分别是衡山,庐山,茅山和蒋山,蒋山就是俗称的紫金山,因为避孙权祖父孙钟的讳,改名为蒋山。说老实话,与其他三座大山相比,紫金山小了一些。
中山陵的选址和圈地,还是很认真的,1925年4月,北京政府致电南京督办卢永祥和江苏省长韩国钧,令其妥为照料。宋庆龄和孙科来南京选址,首先出席了一场南京各界追悼孙中山大会,大会非常热闹,宣读了孙中山遗嘱,举行祭礼,由卢永祥主祭,韩国钧陪祭,各界名流登台演讲,当时还放映了有关孙中山活动的电影,以及讲话的录音唱片。从早到晚,到会致祭者,“有五万余人之多”。
在4月23日的晚上,葬事筹备委员会召开会议,确定紫金山中茅山坡为墓址所在地。到了第二年的3月,孙中山逝世一周年纪念日,在广州的国民政府,决定在南京紫金山举行孙中山先生陵墓奠基典礼。当时南京还在北洋政府控制之下,对南方的革命党人,自然心存戒备,孙中山乃辛亥革命功臣,当过临时大总统,进行国葬有法律依据,因此不能不敷衍,不得不派军警维持秩序。这期间,官方最担心老百姓会趁机闹事,因为全国上上下下,都存在着一种对北洋政府的不满情绪,只要有机会,肯定要大闹一番。
再过三个月,广州的国民政府就要北伐。出人意外,南京的孙中山先生陵墓奠基典礼,最激烈的冲突,不是南北对抗,是南方革命党人自己闹得不亦乐乎,很多真相南京人也弄不明白,就知道国民党的左派和右派吵了起来,吵得不可开交。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站在一起,街头到处都在集会,游行,散传单,震天动地的革命口号。
自从辛亥革命后,革命,成了年轻人心目中非常正面的一个符号。大家都觉得,这个世界必须革命,只有革命才能解决问题。都在向往暴力,事实上,“二次革命”不止是倒袁,它已成为一连串的革命运动。比二次革命更激烈的运动是大革命,对于北洋政府来说,南京已经是南方,可是对于南京人来说,广州那边才是真正的南方,广州那边才是真正的革命策源地,有些思想的南京青年,不喜欢南京的沉闷,就像在辛亥革命时赶往武汉一样,开始纷纷奔赴广州。
这一段岁月,中国现代史上被称为“大革命”时期。可是在南京,并不能感受到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气氛。中山陵已经开始动工,南京却还是风花雪月,灯红酒绿。大革命的影响更像是场游戏,北洋军阀自己也在干仗,孙传芳统治着南京,与他的前任差不多,他把南京,把东南几省当作自己的禁脔。与另外一名直系大军阀吴佩孚一样,他根本不相信广州的那个国民政府,不相信那些天真幼稚的年轻人,能够掀起多大风浪。
5 黄金的十年
前面已说过,民国时期的南京历史,可以分成四段,也有人把它分为三段。从1912年到1927年,这是北洋政府时期,首都在北京。1927年到1937年,是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抗战八年,汪伪时期。抗战胜利至1949年,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在北京的叫民国政府,在南京的叫国民政府。其中最漫长的这段,就是北洋政府时期,十六年。除去抗战沦陷那八年,国民政府时期,前后相加只有十四年。南京人特别喜欢民国这副扑克,自己喜欢打,别人也喜欢为他们打。仿佛自孙中山当了临时大总统,南京就一直是首都,其实真正作为首善之都的日子,并不多,也就比太平天国的天京十年略长了一点,差不多相当于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民国初期的南京,继承了这座城市固有传统,那就是能够不断凤凰涅槃,只要给一点相对安定,给一定生存空间,它就可以发展成长。太平天国的混乱,给南京带来致命伤害,然而它的恢复,在国内城市中,仍然可以说出类拔萃。
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清朝政府向十一国宣战,当时的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两广总督李鸿章和闽浙总督许应 ,四川总督奎俊,铁路大臣盛宣怀,山东巡抚袁世凯,竟然背叛朝廷,悄悄地与帝国主义列强议和,经买办官僚盛宣怀从中牵线策划,由上海道余联沅出面,与各国驻沪领事商定《东南保护约款》,与各参战国达成协议,史称东南互保。
南京城是东南互保的直接受益者,徐梵澄先生在《蓬屋说诗》记载张之洞:
有云:“臣罪侍东南,不敢奉诏。”南皮奋然掷烟枪而起曰:“这老寡妇要骇她一下!改:‘臣坐拥东南,死不奉诏!’”
张之洞是直隶南皮人,故称张南皮,老寡妇指的是慈禧,大臣私下对太后居然有此称呼,可见当时的皇权早已不怎么样,大清确实就要完蛋了。南京在晚清和民国初年的发展,应该说是相当不错,其根本原因,在于地方能够相对自治,能够相对独立。
进入二十世纪以后,南京越来越城市化,越来越现代化,这似乎是一个谁也阻挡不了的趋势。以南京郊区为例,农产品越来越开始考虑到好卖,什么好卖就种什么。原有的种植结构被改变,经济作物种植比例大大提高。原来主要种粮食,因为市场需要,开始改种其他经济作物,《南京经济史》上便有记录:
南京农民,除淳化镇及龙潭一带外,其余地方皆以各种旱谷及大豆为主要农产。自近年外商、中国纱厂联合会等委托金陵大学试验美棉,上海面粉公司委托东南大学试种小麦,两种试验场,皆在南京;一般农民见其获利优厚,竞起试种。现南京太平门外,大部分农田,皆改种美棉及小麦矣。
南京的六合县,原先种植烟草甚多,后来花生好卖了,大家改种花生。南京的溧水县曾流行过种植“蓝靛”,后来因为没销路,改种他物。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国际市场上颜料大贵,一时间,由于农商部的提倡,大家又都开始种植蓝靛。
南京还出现了开埠以来的第一家外资工厂,英商和记洋行,当时购地十二亩,租地三十一亩,修建了简易厂房,对蛋类和肉类进行加工,冷冻运销国外,获利甚丰。从原料进厂,经过加工制造,包装运输,和记洋行成为南京最大,也是最现代化的食品加工工厂。工人多达五千余人,除了少数技工,基本上是临时工和季节工。在1918年到1922年间,和记洋行生产最为旺盛,旺季每日产蛋约二百吨,宰猪三千头,宰牛四百头,在中国食品加工中绝对享有霸主地位。
这期间,不仅经济发展,意识形态的控制,也是越来越自由。以中山陵的选址和圈地为例,虽然还是北洋政府时期,当局对孙中山以及南方革命党人,一直感到头痛,明知道人家会借此生事,也不得不在面子上“妥为照料”。中山陵奠基典礼不久,广州国民政府便宣布北伐。在南京的孙传芳,嘴上高喊“保境安民”,决定“不加入战争”,“以重兵严防”。内心却想着坐收渔利,指望吴佩孚打败国民革命军,自己再出兵抄他们的后路,没想到吴大帅说完就完。
吴大帅不行,孙大帅也不行,国民革命军以少胜多,一路高歌猛进,很快打到南京,龙蟠虎踞的金陵又一次兵临城下。孙传芳邀集段祺瑞和吴佩孚的代表开会,谋求北洋各派系的大联合,共同抵御国民革命军。发于北洋的直皖代表互相攻讦,行同水火,孙传芳转而联合奉系军阀张作霖,张派张宗昌率直鲁联军主力五万人南下援助。孙传芳为表示感激,亲自北上天津迎接奉军南下。
这时候,南京老百姓又开始紧张起来,又想起了太平天国,想起了辛亥革命和二次革命。南京人最害怕战乱,又一直躲不开战乱,直鲁联军的先遣部队一踏入下关,就向前来迎接的江苏省财政厅长索要军饷五十万元,厅长吓得目瞪口呆。直鲁联军军纪很差,肆意扰乱民家,调戏妇女,预征漕粮,勒派特别捐,强行使用一文不值的军用券,用它购买商品还逼找现洋,害得商人不敢开市,百姓纷纷到官府告状。
结果仗还没开打,县知事已弃官他走,省长陈陶遗也宣布辞职。到了1927年的3月下旬,南京郊区的重镇,基本上已被国民革命军攻占。很快南京也落入革命党人之手,国民革命军开始进城。仗打得并不激烈,有人攻进来,有人逃出去。城破之后,抢劫照例又无法避免,胜利者三日不封刀。北伐革命军是胜利之师,不能像那些不革命的军人一样,然而仍然也会出事,出了事,把责任往溃败的直鲁联军身上推卸,推卸到本地的流氓地痞身上,后来又干脆全部推到了北伐军内部的共产党那里。
事实真相最后谁也说不清楚,兵荒马乱,向来都是坏人的发财机会。南京市民感到非常悲哀,非常无奈,眼看着自己的城市又一次易主,又一次被趁火打劫,富人被抢,妇女被奸,儿童被杀,房子被烧,这些曾经有过的历史镜头,再次不可避免地重演。战乱引起抢劫,不仅针对平民百姓,很快矛头指向居住在南京的外国人,外国侨民受到攻击,享受外交豁免权的洋人领事馆,一样遭受暴民洗劫。
中国人向来内战内行,外战外行,起哄时根本不在乎严重后果。都说老百姓怕官,当官的怕洋人,洋人怕老百姓。话是这么说,事实上当然不是这样,外国人的事情没那么简单,洋人可不好惹,你真敢袭击洋人,洋人就立刻跟你玩帝国主义。停泊在长江里的英美军舰,开始用远程大炮猛烈轰击,炮弹像暴雨一样洒落在南京城内,一时间火光冲天,鼓楼丹凤街高楼门一带,到处都是爆炸声,到处鬼哭狼嚎。
国民革命军的口号是“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北伐军乃胜利之师,帝国主义列强敢这样对待,居然武装干涉中国革命,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事态进一步扩大,双方都捋起袖子,帝国主义不怕,中国的北伐军也不怕。害怕的是各自老百姓,北伐革命军给南京的外国侨民造成了很大恐惧,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女作家赛珍珠,正在自家书房埋头创作小说,正沉浸在小说情节中,突如其来的混乱让她不得不赶快离开,成为一名狼狈不堪的洋难民。
这位自小在中国长大的美国人,深知老实巴交的中国人一旦犯起浑来,一旦成为义和团,立刻会变得非常可怕。不止一名外国人被抢劫,不止一名外国人被杀,帝国主义与中国结怨已久,不久前上海发生的五卅血账还没清算,仇恨早已淤积在那,暴力一旦漫延,事态就难以控制。历史真相往往会被掩埋,被遮蔽,被掩埋和遮蔽的真实原因,不止是因为后来歪曲,因为加工篡改,还因为当时就没认真弄清楚。
一条条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流言蜚语像色彩斑驳的蝴蝶一样空中乱飞,没人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来源不重要,真假也不重要。大家就是忍不住要议论。有人说英国领事被愤怒的北伐军士兵拉到市中心,用一把青龙刀斩首示众。有人说英国领事夫人被二十七名北伐军士兵轮奸至重伤,此外还有上百名西方外国妇女被强奸。中国人对帝国主义的刻骨仇恨,似乎在短短一瞬间,得到了最充分宣泄,当时中国人最恨的还是大英帝国。
对日本人的仇恨也在增加,据日本的媒体报道,此次事件中,日本重伤五人,被强奸者有三十五人。与英美表现出的强硬有所不同,日本帝国主义显得非常克制,他们的海军陆战队遵照政府训令,没有进行抗击,并且拒绝参与英美的行动。负责保卫领事馆的海军少尉荒木,感到未能完成护卫使命,竟然因为自责剖腹自杀。
北伐革命军以胜利之师的形象进入南京,南京人当时听到最多的口号,看到的最多标语,就是打倒列强除军阀。很快口号和标语有了变化,变成“反三民主义即反革命”,变成“实行清党运动”,变成“打倒投机分子”。对于当时的大多数南京人来说,三民主义并不陌生,然而什么叫清党,什么叫投机分子,还真有些弄不明白。1927年4月9日,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神气活现地来到南京,就在第二天,一起携手进入这个城市的国共两党开始翻脸。
在南京人心目中,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是南方革命党,都是一家人。就在4月10日这天晚上,国民党省党部的常委侯绍裘,调查部长刘重民,妇女部长张应春,青年部长许金元,南京市总工会秘书主任文化震,南京市党部妇女部长陈君起,这些共产党人突然被抓了起来,然后呢,统统被处死,装进麻袋,扔入南京通济门九龙桥下的秦淮河中。南京这么干,上海也一样,4月12日大开杀戒,比南京的势头更猛,史称“四一二”惨案。
当时,不只是国民党人杀共产党人,国民党自己也闹得不可开交。转眼之间,武汉和南京又同时出现了两个“国民政府”,在民国时期,“民国政府”和“国民政府”,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概念。就和辛亥革命最后关头一样,国民党人为定都武汉还是南京,再次争了起来。在4月18日这一天,南京的国民党人在丁家桥举行了“国民政府”成立典礼,又在今天的秦淮区公园路公共体育场召开十万人庆祝大会,蒋介石等要人分别到场发表演说。
南京的国民政府就这么匆匆成立了,这个城市又一次成为了中华民国的首都,又一次改名江宁为南京。南京人对这个新首都再次将信将疑,毕竟当时还有一个武汉政府,还有一个更名正言顺的北京政府,都说自己是中央政府。各省地方政府被不同派系的军阀把持,根本不听这些中央的指挥,南京国民政府发表了《定都南京宣言》:
在此国民革命急速进展与民众热烈盼望国民革命完成之时期中,政府谨遵总理遗志,接受多数同志之主张,依据中央政治会议决议,于4月18日在南京开始办公。南京地位,在党务上、政治上、军事上、地理上,均较武汉重要,定都以后,本政府所负领导国民革命与建设民国之责任愈益重大。
从此,民国时期国民党政权的“黄金十年”,稀里糊涂就开始了。以个人建功立业来看,蒋介石成为当时最为风光的男人。1924年6月,黄埔军校在广州成立,蒋成为这所招生并不太多的军校校长。不到三年时间,他已经成为北伐军总司令,带着自己的学生,从广东一路打到南京。没人会想到这样的结局,也没人会想到,这还不是个人成就的终点,在打下南京的一年后,北伐军继续攻占了北京,张学良在东北通电易帜,南京国民政府成了真正意义的中央政府。
形势变化得很快,接下来,很多事情让南京不敢相信,让南京人想不明白。蒋介石动不动就通电下野,然后总是很快又复职,地位越来越稳定,位置越来越上升,而且呢,还迎娶了宋美龄,与孙中山先生成了连襟。尽管蒋介石与孙中山的遗孀宋庆龄,形同水火,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社会理想,然而一般老百姓也弄不太清楚。人们有理由相信,是孙中山的在天之灵,庇护着国民党,庇护着南京城。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好像各人都在干各人的事情,蒋介石忙着继续北伐,得志的党国元老们在争权夺利,失意者便假装退隐出国当名士。当然,还有另一些干实事的同志,为新南京的城市建设大显身手。
南京城开始大拆大建,为了奉安大典,迎接先总理孙中山的灵榇,市政官员手上仿佛举着一把尚方宝剑,有了规划,画好红线,要拆哪就拆哪,想怎么就怎么。中山大道凭空而出,成为当时国内,甚至在国际上,也是一条能够叫得响的大马路。在南京的城市历史上,张之洞下令修筑的江宁马路,曾是一项造福于民的市政建设,与之相比,中山大道的开通,在一开始,却难逃劳民伤财的恶名。它几乎遭到城市居民一致反对,不止本土人士不赞成,当时在这居住的一些外国人,也提出了反对意见,譬如赛珍珠女士,她就对这种不顾市民疾苦的拆建,感到特别愤怒。
市政当局专门聘请了外国专家,在专家的技术指导下,国都设计技术专员办事处编撰的一部《首都计划》,这是民国时期中国最重要的一部城市规划。它明确提出了要将首都南京一地,不独成为全国城市之模范,还要与欧美名城相媲美。首都计划吸收了当时古今中外的先进设计理念,对抗日战争前南京城的各项建设,发挥了重要的指导作用。从此,成为民国新首都的南京,仿佛一个新诞生的巨婴,开始以一种惊人速度在发展。
“黄金十年”的说法,出自一个美国佬之口。在抗日战争中,魏德迈接替史迪威出任中国战区统帅部参谋长,作为驻华美军的最高指挥官,他在美国国会作演讲,曾发表过这样的感慨:
1927年至1937年之间,是许多在华很久的英美和各国侨民所公认的黄金十年。在这十年之中,交通进步了,经济稳定了,学校林立,教育推广,而其他方面,也多有进步的建制。
从1927年建都,到1937年日本人攻入南京,这个本来就有点富庶的东南重镇,在市政建设方面,确实获得了非同凡响的进步。南京在突然之间,变得漂亮了,变得繁华起来,它变得非常现代化,变得开始跟国际接轨。正是在这段历史时期,当时的南京人见证了现代都市发展的奇迹。
首先是人口增多,因为成为首都,这样和那样的衙门随着增加,到这个城市来做官的人多了。怀着各种目的打拼者,如过江之鲫,纷纷涌过来寻找机会。各个阶层的人都增加了,马路变宽了,死去的孙中山地位越来越高,他已经成了国父。奉安大典是这个城市最热闹,也是最有仪式感的一次运动。为了准备迎接灵榇,为了安葬先总理,安葬后一次又一次的祭奠,一个又一个纪念日,没完没了。
南京市民在见证城市发展奇迹的同时,也看到了国民政府的种种不易。不管怎么说,这个中央政府在一开始,仍然还是一个地处东南的小政府,它只是在逐步地好起来,在逐步地壮大。武汉国民政府取消了,北京北洋政府完蛋了,东北易帜了,南京成为公认的首都,公认的中央政府所在地,然而大家未必会真正听从中央指挥。
事实上,从定都南京的第一天开始,国民政府就陷入内外交困。先说外,国民革命军的口号是打倒列强,进入南京时引发的“南京事件”,以及继续北伐的途中,与日军发生激烈冲突的“济南事件”,让帝国主义心生疑虑,国民政府成立之初,列强并不太愿意与新生的南京中央政府合作。1931年发生的“九一八”事变,日本帝国主义则成为当时中国最危险的头号敌人。
再说内,“先安内,后攘外”,当时的基本国策。北伐干掉了老军阀,新军阀又同时诞生。在南京人印象中,国民政府没太平过,北伐胜利了,紧接着便是1929年的蒋桂两广之战,1930年的蒋冯阎中原大战,1932年的四川刘湘与刘文辉二刘之战,1933年蔡廷锴蒋光鼐发动的福建事变,1936年桂系联合陈济棠发动两广事变。当然,还有国民党的老对手共产党,从1930年底开始,先后进行五次大围剿。
这些马不停蹄的战乱,离南京都很遥远。南京以中央的名义在指挥作战,报纸上都是些报捷的好消息。事实当然不完全是政府宣传的那样,好在不可否认的现实就是,与南京的城市面貌在发生重大变化一样,国民政府也在风雨中一天天变得强大,蒋介石的独裁地位,也一天比一天更稳固。1927年,踌躇满志的蒋介石刚进入南京,他也就是一个最高军事将领,在国民党人地位中,还屈居后辈。到1937年,经过西安事变,蒋介石的领袖地位,似乎已不可动摇。
因此,说到南京的“黄金十年”,不得不强调两点。第一,这段时期,欧美经济大萧条,国际形势对发展中国家非常有利,急需要中国这个大市场。南京此时大搞城市基本建设,正好给了西方世界一个良好的投资机会,最好的材料,最好的技术,都可以在南京大出风头,大显身手。第二,外患和内乱也造成了一种新的凝聚力,抗日成为首要话题,九一八事变让中国失去了东北四省,紧接其后的淞沪一二八抗战,长城抗战,国难和救国成了最常见的标语口号。
南京市中心,也就是新街口广场,竖立着一个巨大的炸弹模型,它预示着战争或许根本无法避免。多难兴邦,严重的内外交困,既是南京政府不得不面对的两大难题,同时也是造成黄金十年的直接动因。譬如中央军对红军的围剿,每一次都没有成功,然而最终结果,是红军越来越困难,最后被迫转移和长征。红军在前面跑,中央军在后面追,这一跑一追,客观上扩大了南京中央政府的控制区域。前面已说过,国民政府定都南京,成为名义上的中央政府,各省地方军阀并不完全买账。红军长征的路过,让地方军阀陷于两难,要么剿共与红军血拼,要么让出道来,让中央军深入其境。
很多人都相信,1936年底的西安事变,最大获利者是陷于困境中的共产党,不知道事变的和平解决,也让蒋介石的个人威望,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蒋的领袖地位因此被真正确认,到圣诞节那天,在张学良陪同下,蒋介石离开西安飞往洛阳,消息传出,举国狂欢,爆竹声彻夜不绝。第二天中午,飞机从洛阳飞抵明故宫机场,南京市民夹道欢迎,万人空巷。
自从1927年北伐革命军进入这个城市,如此热闹和激动人心的场面,还是第一次。抵达南京的第二天,不止是南京,全国各地纷纷举行蒋委员长脱险大会,庆贺国家躲过了一次劫难。
6 荓毒山川亦可怜
太平天国以后,南京人印象中的城市领导者,首推曾国藩。说老实话,大家并没什么太好印象,毕竟他杀人太多。对于这个城市的居民来说,“曾剃头”的恶名,永远也别想除掉。除此之外,便是“效管仲设女闾”,开放被禁止的妓院,繁荣红灯区,恢复秦淮的风花雪月。多少有些存心抹黑,曾国藩以一个胜利者姿态,给这座城市再次定位。潜台词很直白,南京有点堕落并不可怕,关键它不应该有太多野心。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经历了黄金十年,开始忘乎所以,忘记了历史教训。繁华总是美好,现代化进程让人很享受。新生活运动一度也曾轰轰烈烈,事实上,进入近现代,南京获得了不少发展机会。首先,几乎所有的晚清名宦能臣,都在南京做过父母官,当过两江总督,他们虽然未能见到辛亥革命,在城市现代化建设中,作为城市管理者,都有过很大功劳。中日甲午战争刚结束,张之洞便在南京修建了江宁马路,开始尝试把城市往现代化的路上领导。他还提议修建了吴淞至江宁的铁路,也就是后来的沪宁铁路,创办了铁路学堂,陆军学堂,水师学堂,当然也包括南京大学的前身,三江师范学堂。从一个城市的发展史来看,二十世纪的前半段,南京这座城市确实有过很好际遇。张之洞两任两江总督,写过一些与南京有关的诗,譬如他的《金陵杂咏》十八首,其中有一首让汪精卫感慨不已:
兵力无如刘宋强,励精图治是萧梁,
缘何不享百年祚,荓毒山川是建康。
抗日战争期间,山河破碎风飘絮,成了大汉奸的汪精卫,想到张之洞的诗,尤其“荓毒山川是建康”这一句,不禁要发问连声,大发感慨,高呼“其然,岂其然乎”,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于是也写了一首挺不错的旧体诗:
忧患滔滔到枕边,心光灯影照难眠。
梦回龙战玄黄地,坐晓鸡鸣风雨天。
不尽波澜思往事,如含瓦石愧前贤。
郊原仍作青春色,耽毒山川亦可怜。
据说汪的这首诗,曾流传到当时的大后方重庆,很多人都看到,郭沫若还亲自作了考证,弄不明白“如含瓦石”是什么意思。以郭老先生的学问,应该不会不知道,关键还是在字面背后。
古人习俗,在死人口内要塞进珍珠宝石,既显吉祥富贵,又能防腐拒臭。这是一种待遇,也是荣誉,如果生前不忠不孝,不图上进不够富贵,死后口中就没有珍宝,只能含一块最普通的瓦石,于是照例没脸面去见先人和祖宗。汪精卫显然对“如含瓦石”的形象情有独钟,在《题高剑父画镇海楼图》的诗中,他也写到这四个字:
怀抱久如含瓦石,风尘原不腳山川。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对一件很简单的事,可以做出不同解读。譬如口含瓦石本义是励志,希望自己要有所作为,不要愧对祖宗。但是古人也可以用它来讥讽,嘲笑那些兢兢业业的迂腐之人,风流潇洒的文化人并不喜欢死板,不喜欢僵化,譬如六朝时的阮孚,就嘲笑“勤于吏事,以匡风正俗为己任”的卞壸,说“卿常无闲泰,如含瓦石,不亦劳乎”。换句现代的大白话,就是你总是这样一本正经,成天这样装,他妈的累不累呀。
正版国民政府已经迁到重庆去了,南京存在的只是伪国民政府。这时候的汪精卫,完全脱去了年轻时革命者光环,早就风光不再。然而他还是在装,在演戏,在南京市中心,还挂着汪精卫的巨幅头像,“领袖”一词还被某些人常常挂在嘴上。具有抗日意味的炸弹模型,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一个玩意,有点不伦不类,竖立在广场中央,又像纪念塔,又像广告牌,最上端是汪的标准像,自上而下写着一串大字:
汪主席是带领我们和平建国的领袖
“和平建国”是汪伪政权的遮羞布,此时的南京人,生活在日本军人铁蹄之下,充分领教了小日本的厉害。大家都当了亡国奴,心里其实都明白,都知道这年头跟日方合作,就是落水,就是汉奸,汪精卫汪主席,无论他怎么装,无论他话说得如何漂亮,都已经是最大的汉奸,注定要愧对祖宗,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骂名。
一眨眼,南京美丽短暂的黄金十年,灰飞烟灭。没人会想到真有这样的严重后果,没人想到真会做亡国奴。对于南京人来说,抗日战争应该是从1937年的8月13日开始计算,那时候,正是天气最热之际,到夜晚,酷热难熬,许多人不得不跑出室外,到露天去乘凉,在露天睡觉。就在这一天夜里,中国军队在上海与日本人干了起来。此前不久,中日双方已在卢沟桥开战。卢沟桥太远,地处遥远的北方,南京市民并没感到什么危险,并没有任何切肤之痛。淞沪之战不一样,毕竟上海太近了,很快,十六架日本重型轰炸机,开始光临南京。
还是很快,只隔了一天,日机又出动七十架次的飞机,大规模空袭南京。此后便是源源不断,根据不完全统计,在12月10日城陷前夕,南京城遭受敌机袭击,将近一千架次。如果说日本人飞机初次光临前,南京老百姓对战争伤害认识还不足的话,接下来这段日子,这座古老城市开始吃尽苦头。南京城对苦难的历史记忆并不陌生,以往伤痛还没完全消化,这一次源于日本军队的严重蹂躏,更加刻骨铭心。
日本人的战车攻入南京中华门城堡之前,这座城市几乎有六年时间,都在积极准备对日作战。六年前,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件,虽然事发东北,因为南京是首都,要求政府出兵收复失地的呼声,从此再也没停止过。南京有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愤怒的学生率先发表通电,要求政府领导抗日。被日军侵略的南京东北籍学生一千多人,情绪激昂地到国民党中央党部请愿。各界群众抗日情绪高涨,在公共体育场举行了十万人的反日救国大会,庄重肃穆的主席台前,悬挂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大字横幅,两旁则悬垂一副醒目对联:
亡国无日,同胞快醒
杀身成仁,今兹其时
一时间,请愿抗日和示威游行,在南京成为了常态。1932年的一二八淞沪抗战,1933年的长城抗战,都在国民政府的首都掀起过一波又一波抗日高潮。救国存亡,枪口对外,抵制日货,是当时南京最常见的口号,也是最流行的标语。1937年8月9日,剧作家田汉以“七七事变”为背景的四幕话剧《卢沟桥》,在南京公演,由著名导演洪深担任导演,连演四天,场场爆满。
中日全面爆发战争前夕,与大多数中国老百姓一样,南京人相信,若是真打起来,只要中国人都团结一致,小日本根本就不会是我们的对手。我们人多,我们势众,我们因此必胜。中日双方的老百姓,都觉得有必要大打一仗,从1928年的济南事变开始,双方政府事实上都在有意无意地放大对立情绪,都在宣传上极力渲染己方无辜和对方野蛮,都在“用事实宣告全世界”。在日本国内,民众被别有用心地煽动了,反华的舆论浪潮,一浪高过一浪。
面对日本的反华宣传,面对日本人的颠倒黑白,国民党上海党部也成立了一个专事针对日本的国际宣传部门,用今天的话说,双方都在用心炒作,都想让国际舆论站在自己一边。官方利用民意,民意又绑架官方,战争机器已悄然启动,主和的观点始终被鄙视,被唾弃。无论日本还是中国,主流民意都是要对抗,要教训对方,都希望真枪真刀地打一仗。中方虽然一直处于守势,不断退让,最重要原因不是不想打,而是政府知道自己的国力太弱,内乱不止,知道自己很可能暂时还打不过对方。
1937年12月13日,南京城被日军占领,很多人太多人被杀,史称“南京大屠杀”。南京保卫战刚开始,南京城就沦陷了。当时的南京人并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成了日本人刺刀下的孤魂野鬼。到处都是恐怖景象,很多太多的男人横尸街头,数不清的女性被凌辱,老人和儿童也不得幸免。到了1938年的元旦,就在今天的鼓楼公园,在鼓楼城楼上,在日本人操纵下,一个号称要维护城市治安的自治委员会宣告成立,一位南京的本土名士被推选为主席。
这个人就是陶保晋,他有名声,他也有钱,当时是一位很成功的南京名人。说起来,陶保晋的先人,可以追溯到晋朝的高士陶渊明。他毕业于上海格致书院,世纪初留学日本,有一个日本法政大学的文凭。介绍资料上说,精通日语,学成归国,真实的情况是不是精通和学成,应该打上一个问号。陶保晋在日本待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法政大学清国留学生法政速成科”的学历,和后来某些官员博士文凭类似,日语是不是真过关,很难说。据说当时教师用日语授课,旁边还有汉语同声口译,他和当时绝大多数留日中国人一样,非常可能是仅会简单的日语对话。
回国以后,陶保晋长期从业律师并兼任江宁律师公会会长,不是后来的江宁县和江宁区,而是南京律师公会,因为在北洋政府时期,南京被称作江宁。他还是金陵政法学校的校长,江苏咨议局议员,江苏银行检查员,南京总商会法律顾问,这些头衔足以证明身份非同一般。无论北洋政府,还是国民政府,陶保晋都是吃香喝辣,都应该算是个人物。当然,他的成功首先还是与经商有关,陶保晋是南京著名的汤山温泉开发者,因为这个项目开发,获利甚丰,得到了非常好的商业回报。
中日关系恶化,始于1894年的甲午,真正变得不可调和,无法收拾,是1919年的五四运动。这一年,留在后人记忆中的重点,是新文化,是科学和民主两句口号,也就是所谓的德先生和赛先生。事实真相当然不是这样,当时最让中国人上火的,是巴黎和会,是“誓死力争,还我青岛”的标语。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被打败了,中国属于战胜国,理直气壮地可以收回被德国人占领的青岛主权。然而经历的却是外交失败,青岛竟然成了日本人的囊中之物。北洋政府的首都北京于是闹得最厉害,示威游行,火烧赵家楼,各地民众都跟着闹,南京人也不例外,也示威,也游行,呼吁“抵制日货”。
当时日本的牛奶糖,日本的玩具和文具,充斥市场,南京的学生身体力行,各校宣传抵制日货。有女学生五人,一身缟素,同乘一辆黑色汽车游行,车身围着白布,竖两面白旗,上书“为国志哀”字样。街头到处可见学生头戴自制的白布帽,气氛犹如国殇。市民拒穿日本的洋布洋袜,不用日产的牙刷牙粉肥皂。理发店拒绝使用日本剪刀,学生去剃头理发,一律用中国旧式剃刀剃光头,以示拒绝日货的决心。
在当时的南京,日本正金和汇业银行的钞票,商家俱不收用。下关日本长江轮船公司的轮船,无客可乘,无货可载,空泊在江上。日本人商店,生意萧条,冷冷清清。日本人开的医院,无人光顾。下关各扛驳转运公司拒绝装运日货,黄包车夫拒拉日本人。在三山街,有个日本人带了不少行李,想雇人力车以代步,谁知连呼数人,均遭拒绝。
抗战前夕,美国学者多雷西·欧查德和他的研究团队,通过对中国底层调查,注意到“中国使用‘抵制’这一经济武器,是现代经济史最有启示的篇章”。经济抵制有时候确实也管用,可以成为很好的幕后推手。五四运动并没能够收复青岛,中国没有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山东问题一直悬而未决。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山东从日本人手里收回,汉口和九江的租界,以及威海卫从英国人手中收回。中国宣布关税自治得到各国支持,列强纷纷开始从中国撤军,并计划完全废除治外法权。
当然,所有这些成绩,除了有效的“抵制”,与中国自身的经济发展,应该还是有着重要关系。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世界经济陷入了大萧条,中国经济却一枝独秀,处于上升势头之中。虽然内乱不止,南京在城市现代化的进程中,显然一片光明。陶保晋与同样是南京名人的史量才,就是在五四运动那一年,创建了“南汤山兴业公司”,开山修路,凿泉建屋,用最新式的园林建筑,开发汤山温泉,修建了“陶庐”。
史量才是《申报》的老板,著名的报业大亨,有他的支持,“陶庐”温泉的声名鹊起。这是一笔十分有眼光的投资,陶保晋获得非常丰厚的回报。汤山温泉“如汤沸然,与日之箱根温泉相埒”,箱根是日本的温泉之乡,最负有盛名的疗养胜地,陶保晋的陶庐,就是想打造一处中国的箱根温泉,很快,这个梦想实现了,据《南汤山志》记载:
民十六年党国奠都金陵,中央当局沐浴於此,蔚为名胜,媲美华清。
蒋委员长和他的新婚妻子,以及党国要员和新贵,纷纷在汤山休闲沐浴。“陶庐”曾是国民政府接待外宾的名胜之一,日本总领事就曾被安排在此度假。这里成了首都南京的度假胜地,民国初年还是一片萧条,经过南汤山兴业公司开发,各式各样的建筑,雨后春笋般出现,首都电厂汤山办事处,汤山邮政局和电报局,卫生事务所,农业实验室,汤山小学,江宁县第六区警察局,江宁县第六区汤山镇公所,纷纷落地生根,处处呈现繁荣景象。
达官贵人的别墅和公馆也建起来,有钱人热心出资捐款,助修公用的“汤泉馆”,与民同乐,《南汤山志》便明确写着:
蒋委员长独捐五千元,宋部长允捐四千元。
这本是一个实业救国的好例子,抗战前,中国经济增长迅速,尤其东南沿海一带。南京因为是首都,可以说更得风气之先。陶保晋也因此功成名就,更有钱,更有名声和地位。他开始沽名钓誉,大做慈善,担任“世界红卍字会”南京分会会长。这是一个很纯粹的世界性团体,不涉党派,不谈政治,没有什么慈善范围以外的企图,专以救济灾患和促进世界和平为宗旨。
然而,然而日本人来了,气势汹汹杀进了南京城。这时候,陶保晋六十出头。在今天的人眼里,六十多岁不算什么,可在当时,心态上完全是个老人。他没追随国民政府西迁,去做义民,而是选择留在南京城里,当难民。1937年12月8日,南京红卍字会与外国人士商议,在难民区设立办事处,又在五台山广济寺和鼓楼金陵大学设立粥厂,救济难民,“每日就食者不下三万人之巨”。
红卍字会宗旨是布道扬善,赈灾济贫,遇到战乱,安置和掩埋尸体是职责所在。日军大屠杀期间,无数遇难者横尸街头,南京处在瘟疫蔓延的危机之中。由陶保晋担任会长的南京红卍字会,不得不挺身而出,共收尸43121人。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里,仍然还保存着这批珍贵的《红卍档案》,准确地记录了当时情境。
大好人大善人陶保晋,很可惜地成了南京自治会主席,这多少有些让南京人扼腕叹息。卿本佳人,奈何作贼,不管怎么辩解,这都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日子,是他辉煌一生的终结。合作为了救人,抵抗为了赎己,身处旋涡之中,想不问政治绝不可能。陶保晋的悲剧,他的人生污点,或许就该从1938年的元旦开始算起,从登上鼓楼城楼那一刻开始,注定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架上。
说起来,与汪精卫主动当汉奸不一样,他这个自治会会长,很有一点被迫。据说本来另有人选,可是开会的时候,日本人自作主张,突然宣布陶保晋是会长。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抗战胜利,南京人民兴高采烈,惩治汉奸,汪精卫已病死,只能掘坟抛尸来解恨。陶保晋以汉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按照首都高等法院规定,不服判决可以上诉,同罪获刑的周作人,便是通过上诉减刑四年。
陶保晋没有上诉,他认罪伏法,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判决。
陶保晋共同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处有期徒刑二年,褫夺公权三年,全部财产除酌留家属必需生活费外没收。
《红卍档案》在国际法庭上,成为震惊中外的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暴行铁证。日军刚占领南京期间,没有一个南京人处于安全之中,《丁丑南京屠城记》的作者祝晴川,一位曾经留学日本军校的国军少校,伪装成平民躲在金陵大学附近的陶谷新村,因为精通日语,经陶保晋劝说,出来担任红卍字会交际处副处长,他回忆陶保晋当时曾对他说过的话:
日军自进城以来杀戮、纵火、掠夺、奸淫,连日不止!住在我火瓦巷南京市红碯字会的家属及逃到那里的难民数百口,老少妇女无不被其奸污,有羞愧自杀者多人。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连红卍字会的家属,也同样惨遭日军的强暴,南京这个苦难深重的城市,当时所遭受的蹂躏,所蒙受的屈辱,可想而知。
7 国民代表大会
1945年8月,抗战胜利了,日本人打败了,南京人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肯定高兴,然而多少还有些发懵。事情显然是真,听上去却让人难以置信。过去许多年,南京老百姓一直蒙在鼓里,指望汪伪的宣传部,哪会有什么真话可讲。全世界都在打仗,只有南京民众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处在相对和平之中。亡国奴就是亡国奴,在汪伪政权统治下,南京人谈不上醉生梦死,忍辱偷生已成常态。因此,汪伪政权成立,南京老百姓也曾跟着胡乱欢呼。日本人偷袭珍珠港,南京当局站在轴心国一方,煞有介事地向英美宣战。日军在东南亚大获全胜,占领了上海的英美租界,连同自己的日租界一起打包,美其名曰还给中国,南京人游行庆祝,好像真的已享受到了“大东亚共荣”。南京人用法币,比国统区的法币更值钱。南京还举办过健康儿童比赛,这个比赛在抗战前也有过,它很好地粉饰着和平。毫无疑问,这些往事都将成为南京人的耻辱记忆。1937年12月,日军占领南京的第十天,开始进行人口登记。登记工作进展缓慢,到第二年2月,才得到一个172502人的数目,到3月底,便增为235056人。随着逃难民众回归,南京人口不断增加。为强化治安管理,在日本人督促下,伪南京市政公署进行了人口总复查,分段分组挨户详查。“尽一日办理完竣”,也就是说,这一天,市署各处司厅,各附属机关及各中小学,除警察厅酌留半数值勤,各小学低年级学生休假一日,其余一律出动,各该地段管辖区公所及警察局队,按原有户口调查统计表,挨户复查。
复查结果,市区总计73665户,总人口为294755人,这些数字相当精确。当年12月,市区和乡区总户数为117679户,总人口为473411人。1939年3月,南京特别市政府开始办理市民证,六岁以下无须领证,十二岁以下无须粘贴照片,居住本市的任何人均须照章领证。市民证上加盖印章,照片骑缝处盖上硬印,“以免混冒”。1940年12月6日,特别市政府又一次进行城区人口总复查,数目是全市615927人。
既然忍辱偷生,大家只能凑乎着活下去。平心而论,沦陷期间的南京,无法与此前的黄金十年相比,城市管理方面仍然有变化。与市民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菜市场,有许多就是在这期间建成,譬如新街口菜场和科巷菜场,这两个大菜场运营了很多年,像科巷菜场不仅仍然存在,还被列为“南京老字号”。又譬如在交通方面,沦陷前,南京大约有三百辆客运马车。沦陷后,一度骤降到十几辆,运营线路仅局限于三山街至新街口。随着秩序恢复和人口增加,加上汽油严重缺乏,汽车运营成本猛增,马车逐渐又成为当时的主要交通工具。1945年日本投降前夕,南京的客运马车数量,高达九百辆左右。
在这里,不妨引用我的长篇小说《很久以来》中一段文字:
1945年8月,日本人投降了,对于南京人来说,这消息来得有些突然。正是放暑假期间,到再开学时,春兰和欣慰就要升入高中。天气非常热,当时最离奇的景观便是街头站岗的警察,或许是怕引起骚乱,主要街头都有三种警察在那守候。一是汪伪政府的交通警察,穿着黄色制服。一是日本人的宪兵,穿着呢布制服。一是来自重庆方面的宪兵,穿着绿色制服。宪兵又叫军事警察,一般老百姓心目中,只把汪伪负责治安的警察当作警察,其他的那些什么宪兵,名义上叫军事警察,一个个全副武装,与实际的军人也没什么区别。
春兰和欣慰是小说中两位女学生,通过她们的目光,可以看见南京街头最真实,也最离奇的一个画面。1945年8月16日上午,汪伪政府的《中央日报》出版了最后一期,居然很不要脸地还发一篇社论,标题是“大家各守岗位!”。用一个很大的感叹号,称日本天皇发表终战诏书,乃“英明果断之举”,警告民众“渴望已久的和平事实,一旦到来,欢忭鼓舞之状,必然会因感情的奔放,而呈现若干疯狂”,所以,南京市民要冷静,千万不能“只重感情,不要理智”。
胜利来得太突然,让人感到意外,南京人开始尽情发泄对日本人的仇恨。日军占领南京期间,城内的黄金地段,划为日本侨民生活居住区和营业区,也就是所谓的“日人街”。“此区域北起国府路,南到白下路,西起中正路,东达铁道沿线路”,当时最繁华的太平路,中山东路都包含在内。南京居民逃难留下的住宅和商店,被日本侨民轻易获得。到1938年3月,在南京的日侨,包括日本殖民统治下的朝鲜人和台湾人,已达到439人,他们“最初以军内小商店为主,逐步增加了饮食店、钟表店、理发店、杂货店、旅馆”,抗战胜利,这些店铺遭遇了南京居民袭击,似乎也不难想象。
大大小小的汉奸得到审判,血债累累的日本战犯被公审,被公开枪决。积弱多年的中华民国,突然神气十足就成了“四大强国”,国民政府十分风光地准备还都。1946年5月1日,蒋介石离开重庆,途经西安,飞抵南京。5月5日,举行了隆重的还都大典。蒋委员长风头出尽,虽然早在半年前,1945年的12月中旬,他曾经飞抵过南京,受到市民的热烈欢迎,然而这一次的仪式感,显得更加正式,更加隆重。
迁都重庆的党国大员,像候鸟一样返回,或许在重庆待久,很多人习惯了吃辣,一时间,南京的川菜馆子开始时髦起来,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王师终于又回来了,南京人怎么能不“欢忭鼓舞”,怎么能不“因感情的奔放,而呈现若干疯狂”。新街口大马路上,鞭炮纸屑足有半尺厚。商店玻璃上写着大大的V字。灯光管制解除了,南京城在一夜之间亮起来,老百姓家拿下罩了多年的灯罩,街上霓虹灯扯去蒙了多年的黑布,一位市民回忆当时情景:
日本军人个个低着头,手捧同伴的骨灰盒,列队向下关集中营走去。一路上,中国民众向他们吐口水,投石块,下关的百姓甚至还气愤地拳打脚踢这些曾经欺压中国人的仇敌,还有人命令日本鬼子向中国人下跪,鬼子们只得照办。那些日本商人也在撤退中,他们雇了黄包车托运货物行李,老百姓看见了,齐声高喊:“滚下来,自己拉!”这些日本商人不管是男还是女,都只好下车自己拉车。黄包车夫们咧开嘴笑着跟在车后。那个场面真叫痛快呀!
然而失望渐渐随之而来,伴随着受降,肃奸,接收,每一项工作看上去顺理成章,都喜气洋洋,南京人作为首都人民,很快发现,情况并不像想象得那么乐观。抗战胜利不过一个月,《大公报》针对当时接收工作中的混乱与腐败,发表 《莫失尽人心》的社评,指出国府仅仅“二十几天时间,几乎把京沪一带的人心丢光了”。当时负责经济接收工作的官员,当面向蒋委员长进言,说再像这样胡闹下去,虽已收复国土,必将丧失人心。
如果说接收中的某些腐败行为,只是触动了有钱阶级利益,接下来名目繁多的甄别,大大伤害了南京人自尊心。按照过激人士的说法,在沦陷区活下来的男人,都有当汉奸可能,都不能排除与日本人为伍嫌疑。担任过伪职的要重新登记,要经过甄别和核查才能再次上岗,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种人格污辱。日本人统治,大家都恨日本人,现在日本人打败了,仍然还要受他们牵连。
中小学生年龄还小,用不着甄别,大学生就有些麻烦。首先,原来在四牌楼的中央大学,被日本人占据成了医院,伪中央大学一直是在鼓楼的金陵大学上课。现在正牌的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复员回来,伪中大必须赶快给人家挪地方。其次是学历认定,日本人在,这些青年学子是亡国奴,日本人不在了,立刻成了“伪大学生”,不但要解散,学生也要编进临时大学补习班,进行甄别和清算。
在民国历史上,大学生向来不好惹,年轻人火气旺,即便被称之伪大学生,一样敢骂娘,敢上大街游行。“科学无伪”,“学问无伪”,只要有真学问,真本事,凭什么不承认学籍。闹到最后,干脆连临时大学也撤销,不听话的学生被取消学籍,听话的学生才给出路,以伪中央大学学生为例,有的直接进入中央大学,有的转学去上海交通大学,有的去安徽大学,还有的被分配去了浙江金华英士大学农学院。
一波末了,一波又起,国民政府还都南京,街头的抗议浪潮,从来也没真正平息过。南京成了大家的上访之地,被整编的退伍军官,苏北的难民,从全国各地赶过来的各种社会团体,动不动便把政府机关给包围了。自五四以来,有一个躲不开的词,就是学生运动。考察民国历史,总是和这样那样的学运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一起,年轻人动不动上大街。接下来,最流行的口号是反内战,反饥饿。前一句表明不想再打仗,要和平,后一句是要过正常日子,要有饭吃。
当时南京报业十分发达,除了党报 《中央日报》,大报小报如雨后春笋。报纸多了,媒体发达,各种各样声音就拦不住。国民党宣传部推行 “党化”新闻政策,“对于重大事件的新闻言论处理方法与尺度,均作出具体规定”,希望能把中国人的思想统一起来。实际效果当然非常不好,大家越来越不相信报纸上的官方报道,小道消息反而更加深入人心。
刚刚打败日本人,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不过一个多月,全面内战已迫在眉睫。为制止国共开战,上海各界组织了和平请愿代表团,赶往南京请愿,祈求和平。代表团成员都属于当时的社会名流,前教育部长北京大学教授马叙伦,迁川工厂联合会总经理胡厥文,大明公司总经理阎宝航,东吴大学教授雷洁琼,可是代表团刚到南京下关火车站,就出了意外,台湾出版的 《中华民国史日志》,1946年6月23日记载:
丙、上海举行“反内战”游行,与散发“反乱”传单之学生冲突。
丁、上海各界争取和平代表马叙伦等到下关与苏北难民代表冲突,遭受殴打,大公报记者亦受伤。
戊、无锡两报馆被军人捣毁,京沪卫戍司令汤恩伯允赔偿。
发生在南京的这个“下关事件”,让国民党当局大丢颜面。大家都相信政府在背地里,做了很不光彩的事,老百姓希望和平,希望不要发生内战,民心所向,可惜内战还是避免不了。接下来,很短的时间内,南京接连召开了两次国民代表大会。
1946年11月,“制宪国大”在国府路的国民大会堂召开,目的是制定《中华民国宪法》。原计划有二千零五十名代表,各党派经过分配,计国民党二百二十名,共产党一百九十名,民盟一百二十名,中国青年党一百名,社会贤达七十名。最后又是说话都不算话,各不相让,当家的国民党拼命往名单里面塞私货,共产党抗议退出,民盟拒绝参加,大会最后算是咬着牙召开,开了也跟没开差不多。
1948年3月,又一次召开国民代表大会,目的为施行宪法,选举总统,实行总统制,因此又称“行宪国大”。这时候,国共已打得不可开交,南京的国民代表大会,无论它有多热闹,多隆重,还是成了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成了民国时期南京作为首都的最虚假繁荣。当时中国到处硝烟,国共两党大决战,楚河汉界你死我活。这是天下之争,战场上谁赢,谁就可以得到天下。人心向背会决定胜负,谁获得民众支持,谁就更可能站在胜利一方。
当然,话还可以两头说,谁得到了天下,老百姓必定支持谁,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对于南京人来说,几乎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国民代表大会期间,南京人心情根本不受战争影响。国府路附近,也就是后来的长江路周围,黑压压停满了权贵的小轿车。南京街头花团锦簇,美女如云,一派和平气象,是地方就扎上一个大大的牌楼。到处都是大标语,到处都是记者,身穿美式军服的青年军官,开着美国佬的吉普,搂着漂亮的南京姑娘,大街上奔驰而过。
大家感兴趣的只是各种八卦,都知道蒋委员长注定会当选总统,有悬念的只是谁会来当那个副总统。在一开始,蒋介石似乎也不想当总统,他曾提议由胡适来担当。这个想法立刻遭到国民党人强烈反对,理由是我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为什么要让一个毫无功劳的书生来坐享其成。据说胡适也曾给中共领袖写过信,希望毛泽东能够坐下来,与蒋介石谈判协商,认为中共也可以仿效英国大选将邱吉尔选掉的例子,通过和平手段,借助民众选票,达到权力之顶峰。类似观点,胡适当然没少在老蒋面前唠叨。当时形势下,胡适的书生之见显然不合时宜,对国民党和共产党,无异于痴人说梦,与虎谋皮。
1948年4月1日,在南京召开的“行宪国大”上,面对国大代表,面对中外记者,胡适作了一个很长的发言,谈到了国民党一党专政,说国民党创立者孙中山本是个爱自由讲容忍的政治家,他在革命事业最困难时期,感觉到一个“有组织、有力量的革命党”的需要,所以他改组国民党,于是就有了国民革命的成功,就有了国民党的 “一党专政”。书生气十足的胡适,很具体地分析国民党一党专政的本质,指出:
未取政权之时,他们不恤用任何方法取得政权;既得政权之后,他们不恤用任何方法巩固政权,霸住政权。
胡适语重心长地告诫国民党人,说“中山先生究竟是爱自由讲容忍的人,所以在他的政治理想系统里,一党专政不是最后的境界,只是过渡到宪政的暂时训政阶段”,因此“近年国民党准备结束训政,进行宪政,这个转变可以说是应付现实局势的需要,也可以说是孙中山先生的政治纲领的必然趋势”。发表这次演讲的日子,正好西方愚人节,胡适明知道自己说这番话,这一番最基本的道理,未必会有作用,或者说肯定没有作用,国民党当局绝对不可能听进去,但是,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在大会上说,没有用也要说。
就在两天前,胡适在日记中写道,“蒋公意欲宣布他自己不竞选总统,而提我为总统候选人,他自己愿意做行政院长”。虽然有点令人难以置信,胡适还是觉得“这是一个很聪明、很伟大的见解,可以一新国内外的耳目”,他甚至相信“蒋公是很诚恳的”,自己则“实无此勇气”接受。一天以后,经过反复衡量,胡适决定接受竞选总统这个建议,他向前来寻求答复的外交部长王世杰表示:
晚上八点一刻,雪艇来讨回信,我接受了。此是一个很伟大的意思,只可惜我没有多大自信力。故我说:第一,请他考虑更适当的人选。第二,如有困难,如有阻力,请他立即取消。
王世杰字雪艇,这里的“他”就是蒋委员长,也就是说,在4月1日国民代表大会的长篇发言时,胡适对竞选总统一职,还是有自己的想法。觉得既然蒋介石愿意让他当总统,死马当作活马医,他也不妨试试,长篇演讲结束,胡适显然意识到种种不妥,意识到不合时宜,当天晚上,他又去找王世杰,“告以我仔细想过,最后还是决定不干”,并把自己与王的谈话,写在了日记中:
昨天是责任心逼我接受。今天还是责任心逼我取消昨天的接受。
为什么会这样,后人有过各种猜想,有过辩论,不过有一点可以断定,无论愿意或不愿意,根据当时国情,胡适都不可能当上总统。当上了也没用,也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行宪国大”前后开了一个多月,在南京人眼皮底下,玩过不少花样,玩来玩去,也就那点花样。最后不出意外选出了总统,有点意外地选出了副总统。5月20日,总统就任仪式在国民大会堂隆重举行,当选总统蒋介石穿着当时的正装,也就是长衫马褂,发表了就职演说,副总统李宗仁一身戎装,满脸尴尬地站在旁边,活脱像个保镖。
就职仪式热闹归热闹,南京国民政府的好日子,终于到头。新总统就职第二天,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的学生就闹得不可开交,因为“五二〇”晚会发生了冲突,有学生被抓,同学们一怒之下,立刻宣布罢课三天。接下来的南京,此起彼伏,怎一个乱字了得。学生动不动罢课,商人动不动罢市,物价开始飞涨,天气越来越热,战场上的坏消息,不断传到南京。当局天天宣布自己打了胜仗,事实却是败仗不断,戡乱戡乱,越戡越乱。
蒋介石刚当了两个月总统,中央银行便发行巨额面值的钞票,分别为1万元,2.5万元,5万元,25万元。此举刺激物价大幅上扬,过了一个月,又发行金圆券,实施“限价政策”,规定各地物价一律冻结于当日之水准,引起了国民政府事实上的经济崩盘。作为中华民国的首都,南京开始摇摇欲坠。到这年11月13日,国民党高官中文章写得最漂亮的陈布雷,对时局极度失望,自杀身亡。12月23日,造成南京大屠杀的主犯松井石根,在东京被执行绞刑。
1949年1月1日,蒋介石发表《新年文告》,表达了求和愿望,希望与中共商议“停止战事,恢复和平的具体方法”。情况非常危急,形势十分不妙,国民党败局不可避免,为了安定民心,安抚处于沮丧中的南京民众,满脸严肃的蒋介石检阅了十万军人警察宪兵,要求大家“坚定意志,拱卫首都”。然后呢,三天以后,他老人家便宣布下野,在一片悲伤黯然的气氛中,搭乘“美龄号”专机离开了南京。
再以后,到了4月,人民解放军到达长江对岸,《南京通史·民国卷》写到:
国民党政府党、政、军、警、宪、特各部于23日凌晨开始撤离,人山人海,道路拥挤不堪,各单位争先恐后,无人指挥。军队纷纷从中山东路经中山门涌入汤山、句容一带,朝京杭、芜杭公路及浙赣线方向溃逃。下关车站和码头也挤满了撤离和搬家的人群,街头巷尾则充斥着散兵游勇,南京城处处呈现出兵荒马乱、人奔车跑的混乱场面。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4月23日晚上,江对岸的解放军35军开始悄悄地渡江。35军军长叫吴化文,一个有着传奇中国特色的职业军人,他先后追随过冯玉祥,追随过国民政府时期的蒋介石,追随过汪伪时期的汪精卫,抗战胜利后,回归国民政府,最后又临阵起义,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时候,虎踞龙蟠的南京,基本上成了一座空城,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吴化文的35军奋勇当先,拿下了占领南京的首功。一年前,召开国民代表大会,举行总统就任仪式,国府路是何等的热闹。国民大会堂周围彩旗飘扬,国大代表个个神气活现,时过境迁,现在又是多么荒凉,多么萧条。35军士兵一路穿插,终于来到国府路附近,经过国民大会堂,沿着无声无息的国府路,在黎明时分,在升起的霞光里,冲进了总统府。偌大的总统府门口,连个站岗卫兵都没有,大院空空荡荡,遍地狼藉,到处散落着文件和纸片,一堆堆焚烧的灰烬,还在冒着青烟。
总统府门楼上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被扯下来扔掉,高高升起一面解放军冲锋时用的红旗。
南京,作为中华民国首都的日子,宣告结束,新的历史时期开始了。
《南京传》至此,也应该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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