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夜测量”——致王晓渔老师、蒋瑶瑶学妹
I发光的立方体在黑暗中上升
我认出了它:持续工作的玻璃电梯。
一块光的活塞,抵抗着重力
并在夜晚的通道里缓缓磨损
我曾在白天的透明管壁里
观看风景从三面包围;轿厢的两侧,
钢索微微颤抖:像一次垂钓
把我从一个下沉的世界里轻轻打捞。
黑暗使光的运动意味深长
它在一些楼层的位置暂停又重启;
在视线的期待中试探夜色深度,
每一次移动都是对空间的垂直测量。
而无从预判的下落,仿佛意志
不经意间松弛,那代替我
承受重量的钢索,来回拖拽神经:
在反复搬运中,你不是解放的西西弗斯。
不是每一次,光明的房间
都会比上一次攀升得更高,
当它突然下降到我所站立的地平线
我想要拒绝进入高处的体验。
II
厢门完全关闭,
夜晚就会以深渊的方式从脚下跃起。
我的视线提升室外的楼群——
黑幕上更黑的垂直剪影
稳定的光源填充一格又一格
窗的洞穴,仿佛均匀分布的锚点
固定一座塔楼城市的立面。
在那坐标精确的网格上检索,
穿透晶状体,穿透此刻
眼镜和墙体的双重玻璃,我用视网膜
捕捞遥远的光明信号:实像?虚像?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
再也没有比此处更适合用于
内省的空间:在这人造的装置中
不可见的电力还在连通
数字按键意图指向的楼面,不必强化视力
就能构造出对于高度的感觉。
这日常的训练,只有那些以机械节奏
保持晃动的钢索,保留我在这内向攀缘中,
一次又一次真实的漂浮体验。
III
那索引每个“房间”的矩形窗格
在黑暗中整齐地复制光的面积;
站在玻璃的这一边,
我想起一件动人的事迹——
也是在透镜偶然地放大后
微小的“细胞”被命名为“房间”。
繁衍与复制有些根本的差异:
因为爱有一条隐秘的路径通向世界。
但我要如何说服自己并使你也相信
当身体和空间试图同构双重的困境,
一个强烈的结构自我的意志
也同时出自于此刻爱欲的清醒:
触摸这道光滑的空腔壁,
外面——凝固的世界全部是坚硬柱体。
向上,那虚拟的最高点
抽吸月球和地心间最古老的潮汐,
越是在此刻就越想看见
当我登上这条失重的阶梯:
那发光的刻痕在怎样标记钻探的过程
“直到把世界变成明亮的深渊”
IV
爱欲想要长出一具肉体
在这个透明的小房间,
思考造物的过程变得更像在做减法:
我要把多余的零件从头到脚脱下
一条明确身体内外的边界
在夜晚也并不比在白天更清晰:
走在阳光灿烂的大街
眼镜是我辨识城市纹理的透镜;
此刻,当我置身这口夜晚的深井
波动的手机信号,
还在连通纵深结构之间的隧道
排除潜在的密室困境,我才能镇定旁观
一些习以为常的词语是如何保留
器官、工具与空间的拉锯。
(譬如,眼-镜,手-机,心-室的命名方式;
还有瞳孔的暗房这类比喻)
你的诞生再也不是纯粹裸体:
你在人境之中暴露啼哭和恐惧。
在一天中最为逼仄的时候,
你思考的边界略大于黑暗的边缘。
V
偶尔,我也会反省
那贯穿我与世界之间的莫名敌意。
孟子不是有云: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少年时我独爱这样的句子,
“天地入吾庐”,也同样试着领悟
“结庐在人境”,如果它们可以显现又隐蔽
我存在的标记。而从什么时候开始
有限而绝对必要的抗拒,
成为自我结构时分泌两扇贝壳的动力?
一则可能涉及性侵的虐童事件里,
幼儿园阿姨是如此令小朋友恐惧:
“我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望远镜,
可以伸到你的家里……”
在无法识别真伪的年龄,
我为孩子们遭受的谎言和暴力痛心
那么已经成为家长的成年人
是否也能意识:你们今天正以各种形式
暴露在那权力系统中任意装配的
为了监控、入侵和剥夺的眼睛?
VI
等到最后一个数字按键
执行完它的指令,
一段有限的直线测量
终究要悬停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
唉,这堵塞在喉管中的肿块;
那不远处的塔吊还在半空中执勤,
未来的世界,就是从它手中
出售的一间又一间混凝土监狱:
内外与显隐,向上的可能
都在审慎的试探中逐个辨析。
现在,这口被一维的目光
所探照的深井没有了别的逃离,除了
以重回零刻度线的忧喜重回地面,
并打开房间走向大街:
此刻的室外空无一人
但它的白天可以为百万种交叉的视线通电。
(……只是那来自他者的目光,
也会不可避免地亮出一道……)
最后一次走出轿厢,
我有一颗茫茫的心独自走在路上。
VII
“街道的目光令我渺小”
为数不多的本领中,对街道的观察
是一项迟迟没有开始的学习。
一个充满危险和丰富事物的世界容器,
在它的无数子结构中——
我坐上固定路线的公共汽车,观看
由车窗随机摄取和即时播放的街景:
这日常的玻璃中竭力承诺的永新。
当速度擦除了沿途广告,无限黑屏
在地铁车厢,我终于要面对
我也沉没其中的海量人像:
在反光的放映中我只能认出一张脸庞。
一次心血的来潮,也曾把我
推向南京路步行街的汹涌人潮
在那条迎接新年的午夜大街,
恐惧的本能开闸想象力的狂潮——
无数双脚在身上踩踏,
陌生的搭讪就把你拐去远方的无名山区。
那时的我怎能将爱和勇气召唤: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VIII
尽管还有未曾挖掘的深渊,
我也不再满足于自我结构的测探:
这些是自我赋予的权力下,
可以凸显也可以凹陷的黑暗。
有时,当目光的镜头转向
生活在同一个街区的人群,我知道
视力也不能完全托举行动的重量
聆听或收集故事是一种古典美德
把它们写下,就是一场声音的多重奏,
为了消减今天的景观世界中
那些高潮不止的“凝固的音乐”。
当我行走在楼群间逐渐夹紧的缝隙,
日常和历史都在呼唤一个广场。
而那个已经消失的广场上,
失踪的血液还在寻找承载血脉的后裔:
“这血液的枷锁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在一个可以变得开阔的世界,
我想去重新发现关联远方和人们的视域:
为了那不能用复制去实现的,
属于复数的人的命运共同体。
注:
谨以此诗致谢王晓渔老师和蒋瑶瑶学妹,纪念我们共同阅读的第一本书,来自阿伦特的《人的境况》。
本诗的标题改写自塞利纳的小说名字 《茫茫黑夜漫游》;
“天地入吾庐”出自清代词人张惠言《水调歌头·今日非昨日》;
“直到把世界变成明亮的深渊”出自诗人谢笠知《闪电》;
“街道的目光令我渺小”出自诗人钟芝红《当代练习》;
“这血液的枷锁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出自诗人程一《苦盘古·血》;
“我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望远镜……”来自2017年11月曝光的红黄蓝幼儿园事件。
不要告别——给我最好的朋友G
没有第三个肩膀可以和我们一同并排在这条小路上。
笔直的铁杉树分列两旁,
当尖顶在最高处分割仰望的天空
就会有一条更窄的路,只为我们的眼睛
延伸到远处。
它们保持合理而得体的间距,
像我们的交谈中适时插入的休止符。
有好几次,亲密如你我也曾有过
关乎痛痒的争执,而迈出下一步
一棵新的铁杉就会出列,很快地
长出我们褪去青涩的脸庞——
是的。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们
也固执地喜欢它们秋冬里的模样。
夏日的壮观沿树冠天然的圆锥体
衰落,这些脱光叶子的赤裸桠枝
就是我们曾在画室里,试图提炼的线条。
模仿这纯粹的表达,绝无冗余词藻:
我们青春里的沉默支援。
而今天的赞美似乎来得太迟,
或者这份礼物,我们领受得过于缓慢。
但我还要把这条路,走成最漫长的旅行
让铁杉们继续打桩,一棵棵
让时间被这些巨大的木栅围住,
让所有的告别抵达无处抵达之处。
城北大道与世界尽头
即使这里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小学校都被放置在城北大道的起点和中途,
它还是不可避免地萧条:那些规划之外的
稗草,在不久前被侵占的农田里长势良好。
但它却因此成为我和父亲
在每日的晚餐后,一起散步的好去处。
路的尽头,一个将由你和牌友们围坐的
小木桌,在一家简陋的小卖店门口端坐。
一局纸牌的时间里,我的眼睛
也要寻找安放它的位置。
城市的规划,还要按照原定计划
把道路往前,一直走下去——
一台挖掘机就那样自然地停在路的对面,
使山坡的断面,暴露出自然沉积的纪年。
就像我记不住的那些地质学名称
它们通过为不同地质年代的命名
而实现对地球履历的书写:
你,也只是在有限度的场合向我提起
占据了往昔岁月很大部分的工作生涯里,
那些也许是改变过命运方向的专业术语。
很快,你就要告别了一生的工作。
退休以前,你就发现了这里的小木桌。
现在你每天都前来报到,在你的新朋友中
他们向我发明一个在我每天的饭桌前
不一样的那个你。
总是要在临近结束或者损毁的前夕
我们才会在偶然闯入的启示中,
发现一个未曾留心却存在已久的世界。
你的亲人也来不及关心一个完整的你。
我们从来没有试着一起沿原路返回,
而一路上那些被掏挖的山石,
一直就铺垫在我们的脚底。
所以我突然想起,有一段时间,
我们每天都要从一间病房里出来,
它是大道起点处那家医院的一个内部空间:
我们的亲人待过的最后一个房间,也关闭了
一个人曾在这个世界上有过的全部空间。
空地上的脚手架
一堆在空地上生锈的搭扣,忙着组装几根轻盈的骨头:
这是一些同样锈迹斑斑的空心管
而在几天以前,这里的
空间,还是未被赋予形状的空旷。
钢架在一层层重复:
仿佛,一副发育中的肋骨
围合成初具容积的胸腔,
空气在其中节律地振荡。
(会不会,有我肉眼不能看到的
氧化速度,催生更大面积的铁锈?
当风一阵阵穿透这具骨架,
他好像在试探呼吸的自由。)
而我已不会再像孩子那般耐心,
搭建我们童年时代的积木——
当我也发育成人,
玩具的世界也有秩序在形成:
那经手的造物就将在我们手中
索要一个持存的证明。用不了多久,
最后一颗螺钉就将等来一只扳手。
因为一种更不耐烦的情绪
更早地把我们攫住:未完成的脚手架,
他在我们的手中最先诞生,
也最早面对,那终将会被拆除的命数。
一旦全部的工作最终完成,
他将像被分解过一样地重回空地,
再把铁锈状的菌斑静静喂养——
痛苦着,等待下一次的临时组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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