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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黑夜测量(外三首)

时间:2023/11/9 作者: 钟山 热度: 16035
方李靖

“茫茫黑夜测量”——致王晓渔老师、蒋瑶瑶学妹

I

  发光的立方体在黑暗中上升

  我认出了它:持续工作的玻璃电梯。

  一块光的活塞,抵抗着重力

  并在夜晚的通道里缓缓磨损

  我曾在白天的透明管壁里

  观看风景从三面包围;轿厢的两侧,

  钢索微微颤抖:像一次垂钓

  把我从一个下沉的世界里轻轻打捞。

  黑暗使光的运动意味深长

  它在一些楼层的位置暂停又重启;

  在视线的期待中试探夜色深度,

  每一次移动都是对空间的垂直测量。

  而无从预判的下落,仿佛意志

  不经意间松弛,那代替我

  承受重量的钢索,来回拖拽神经:

  在反复搬运中,你不是解放的西西弗斯。

  不是每一次,光明的房间

  都会比上一次攀升得更高,

  当它突然下降到我所站立的地平线

  我想要拒绝进入高处的体验。

  II

  厢门完全关闭,

  夜晚就会以深渊的方式从脚下跃起。

  我的视线提升室外的楼群——

  黑幕上更黑的垂直剪影

  稳定的光源填充一格又一格

  窗的洞穴,仿佛均匀分布的锚点

  固定一座塔楼城市的立面。

  在那坐标精确的网格上检索,

  穿透晶状体,穿透此刻

  眼镜和墙体的双重玻璃,我用视网膜

  捕捞遥远的光明信号:实像?虚像?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

  再也没有比此处更适合用于

  内省的空间:在这人造的装置中

  不可见的电力还在连通

  数字按键意图指向的楼面,不必强化视力

  就能构造出对于高度的感觉。

  这日常的训练,只有那些以机械节奏

  保持晃动的钢索,保留我在这内向攀缘中,

  一次又一次真实的漂浮体验。

  III

  那索引每个“房间”的矩形窗格

  在黑暗中整齐地复制光的面积;

  站在玻璃的这一边,

  我想起一件动人的事迹——

  也是在透镜偶然地放大后

  微小的“细胞”被命名为“房间”。

  繁衍与复制有些根本的差异:

  因为爱有一条隐秘的路径通向世界。

  但我要如何说服自己并使你也相信

  当身体和空间试图同构双重的困境,

  一个强烈的结构自我的意志

  也同时出自于此刻爱欲的清醒:

  触摸这道光滑的空腔壁,

  外面——凝固的世界全部是坚硬柱体。

  向上,那虚拟的最高点

  抽吸月球和地心间最古老的潮汐,

  越是在此刻就越想看见

  当我登上这条失重的阶梯:

  那发光的刻痕在怎样标记钻探的过程

  “直到把世界变成明亮的深渊”

  IV

  爱欲想要长出一具肉体

  在这个透明的小房间,

  思考造物的过程变得更像在做减法:

  我要把多余的零件从头到脚脱下

  一条明确身体内外的边界

  在夜晚也并不比在白天更清晰:

  走在阳光灿烂的大街

  眼镜是我辨识城市纹理的透镜;

  此刻,当我置身这口夜晚的深井

  波动的手机信号,

  还在连通纵深结构之间的隧道

  排除潜在的密室困境,我才能镇定旁观

  一些习以为常的词语是如何保留

  器官、工具与空间的拉锯。

  (譬如,眼-镜,手-机,心-室的命名方式;

  还有瞳孔的暗房这类比喻)

  你的诞生再也不是纯粹裸体:

  你在人境之中暴露啼哭和恐惧。

  在一天中最为逼仄的时候,

  你思考的边界略大于黑暗的边缘。

  V

  偶尔,我也会反省

  那贯穿我与世界之间的莫名敌意。

  孟子不是有云: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少年时我独爱这样的句子,

  “天地入吾庐”,也同样试着领悟

  “结庐在人境”,如果它们可以显现又隐蔽

  我存在的标记。而从什么时候开始

  有限而绝对必要的抗拒,

  成为自我结构时分泌两扇贝壳的动力?

  一则可能涉及性侵的虐童事件里,

  幼儿园阿姨是如此令小朋友恐惧:

  “我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望远镜,

  可以伸到你的家里……”

  在无法识别真伪的年龄,

  我为孩子们遭受的谎言和暴力痛心

  那么已经成为家长的成年人

  是否也能意识:你们今天正以各种形式

  暴露在那权力系统中任意装配的

  为了监控、入侵和剥夺的眼睛?

  VI

  等到最后一个数字按键

  执行完它的指令,

  一段有限的直线测量

  终究要悬停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

  唉,这堵塞在喉管中的肿块;

  那不远处的塔吊还在半空中执勤,

  未来的世界,就是从它手中

  出售的一间又一间混凝土监狱:

  内外与显隐,向上的可能

  都在审慎的试探中逐个辨析。

  现在,这口被一维的目光

  所探照的深井没有了别的逃离,除了

  以重回零刻度线的忧喜重回地面,

  并打开房间走向大街:

  此刻的室外空无一人

  但它的白天可以为百万种交叉的视线通电。

  (……只是那来自他者的目光,

  也会不可避免地亮出一道……)

  最后一次走出轿厢,

  我有一颗茫茫的心独自走在路上。

  VII

  “街道的目光令我渺小”

  为数不多的本领中,对街道的观察

  是一项迟迟没有开始的学习。

  一个充满危险和丰富事物的世界容器,

  在它的无数子结构中——

  我坐上固定路线的公共汽车,观看

  由车窗随机摄取和即时播放的街景:

  这日常的玻璃中竭力承诺的永新。

  当速度擦除了沿途广告,无限黑屏

  在地铁车厢,我终于要面对

  我也沉没其中的海量人像:

  在反光的放映中我只能认出一张脸庞。

  一次心血的来潮,也曾把我

  推向南京路步行街的汹涌人潮

  在那条迎接新年的午夜大街,

  恐惧的本能开闸想象力的狂潮——

  无数双脚在身上踩踏,

  陌生的搭讪就把你拐去远方的无名山区。

  那时的我怎能将爱和勇气召唤: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VIII

  尽管还有未曾挖掘的深渊,

  我也不再满足于自我结构的测探:

  这些是自我赋予的权力下,

  可以凸显也可以凹陷的黑暗。

  有时,当目光的镜头转向

  生活在同一个街区的人群,我知道

  视力也不能完全托举行动的重量

  聆听或收集故事是一种古典美德

  把它们写下,就是一场声音的多重奏,

  为了消减今天的景观世界中

  那些高潮不止的“凝固的音乐”。

  当我行走在楼群间逐渐夹紧的缝隙,

  日常和历史都在呼唤一个广场。

  而那个已经消失的广场上,

  失踪的血液还在寻找承载血脉的后裔:

  “这血液的枷锁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在一个可以变得开阔的世界,

  我想去重新发现关联远方和人们的视域:

  为了那不能用复制去实现的,

  属于复数的人的命运共同体。

  注:

  谨以此诗致谢王晓渔老师和蒋瑶瑶学妹,纪念我们共同阅读的第一本书,来自阿伦特的《人的境况》。

  本诗的标题改写自塞利纳的小说名字 《茫茫黑夜漫游》;

  “天地入吾庐”出自清代词人张惠言《水调歌头·今日非昨日》;

  “直到把世界变成明亮的深渊”出自诗人谢笠知《闪电》;

  “街道的目光令我渺小”出自诗人钟芝红《当代练习》;

  “这血液的枷锁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出自诗人程一《苦盘古·血》;

  “我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望远镜……”来自2017年11月曝光的红黄蓝幼儿园事件。

不要告别——给我最好的朋友G

没有第三个肩膀

  可以和我们一同并排在这条小路上。

  笔直的铁杉树分列两旁,

  当尖顶在最高处分割仰望的天空

  就会有一条更窄的路,只为我们的眼睛

  延伸到远处。

  它们保持合理而得体的间距,

  像我们的交谈中适时插入的休止符。

  有好几次,亲密如你我也曾有过

  关乎痛痒的争执,而迈出下一步

  一棵新的铁杉就会出列,很快地

  长出我们褪去青涩的脸庞——

  是的。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们

  也固执地喜欢它们秋冬里的模样。

  夏日的壮观沿树冠天然的圆锥体

  衰落,这些脱光叶子的赤裸桠枝

  就是我们曾在画室里,试图提炼的线条。

  模仿这纯粹的表达,绝无冗余词藻:

  我们青春里的沉默支援。

  而今天的赞美似乎来得太迟,

  或者这份礼物,我们领受得过于缓慢。

  但我还要把这条路,走成最漫长的旅行

  让铁杉们继续打桩,一棵棵

  让时间被这些巨大的木栅围住,

  让所有的告别抵达无处抵达之处。

城北大道与世界尽头

即使这里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小学校

  都被放置在城北大道的起点和中途,

  它还是不可避免地萧条:那些规划之外的

  稗草,在不久前被侵占的农田里长势良好。

  但它却因此成为我和父亲

  在每日的晚餐后,一起散步的好去处。

  路的尽头,一个将由你和牌友们围坐的

  小木桌,在一家简陋的小卖店门口端坐。

  一局纸牌的时间里,我的眼睛

  也要寻找安放它的位置。

  城市的规划,还要按照原定计划

  把道路往前,一直走下去——

  一台挖掘机就那样自然地停在路的对面,

  使山坡的断面,暴露出自然沉积的纪年。

  就像我记不住的那些地质学名称

  它们通过为不同地质年代的命名

  而实现对地球履历的书写:

  你,也只是在有限度的场合向我提起

  占据了往昔岁月很大部分的工作生涯里,

  那些也许是改变过命运方向的专业术语。

  很快,你就要告别了一生的工作。

  退休以前,你就发现了这里的小木桌。

  现在你每天都前来报到,在你的新朋友中

  他们向我发明一个在我每天的饭桌前

  不一样的那个你。

  总是要在临近结束或者损毁的前夕

  我们才会在偶然闯入的启示中,

  发现一个未曾留心却存在已久的世界。

  你的亲人也来不及关心一个完整的你。

  我们从来没有试着一起沿原路返回,

  而一路上那些被掏挖的山石,

  一直就铺垫在我们的脚底。

  所以我突然想起,有一段时间,

  我们每天都要从一间病房里出来,

  它是大道起点处那家医院的一个内部空间:

  我们的亲人待过的最后一个房间,也关闭了

  一个人曾在这个世界上有过的全部空间。

空地上的脚手架

一堆在空地上生锈的搭扣,

  忙着组装几根轻盈的骨头:

  这是一些同样锈迹斑斑的空心管

  而在几天以前,这里的

  空间,还是未被赋予形状的空旷。

  钢架在一层层重复:

  仿佛,一副发育中的肋骨

  围合成初具容积的胸腔,

  空气在其中节律地振荡。

  (会不会,有我肉眼不能看到的

  氧化速度,催生更大面积的铁锈?

  当风一阵阵穿透这具骨架,

  他好像在试探呼吸的自由。)

  而我已不会再像孩子那般耐心,

  搭建我们童年时代的积木——

  当我也发育成人,

  玩具的世界也有秩序在形成:

  那经手的造物就将在我们手中

  索要一个持存的证明。用不了多久,

  最后一颗螺钉就将等来一只扳手。

  因为一种更不耐烦的情绪

  更早地把我们攫住:未完成的脚手架,

  他在我们的手中最先诞生,

  也最早面对,那终将会被拆除的命数。

  一旦全部的工作最终完成,

  他将像被分解过一样地重回空地,

  再把铁锈状的菌斑静静喂养——

  痛苦着,等待下一次的临时组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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