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要谈的是“文学:我们的主张”。这是个好议题,至少有这么两层意思:1、文学是我们的主张。对写作者来说,文学的确是我们面对生活的最重要的主张。2、面对文学,我们要有自己的主张。这也没问题,没主张我们如何写作?
但问题往往就出在貌似没问题之处。面对文学,我们真有自己的主张吗?我们有自己的真主张吗?
去年我参加过一个研讨会。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聘请了一位美国的年轻作家来驻校写作,举行了一个入驻仪式暨“怎样认识和讲述中国故事”的小型研讨会。所以设置这一议题,是因为该美国年轻作家也写过中国故事:一个外国作家认识和讲述中国,另加上几位受邀与会的中国作家,认识和讲述中国时有何不同?不同视野中的不同景观,以此来辨析更真实的中国。这是主办方的初衷。这个题目让我悚然一惊,有当头棒喝之感。照理说,对于一个中国作家,认识和讲述中国乃题中应有之义: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中国是我们的根本处境和日常生活,认识和讲述中国故事还需要特别提醒么?恰恰就需要特别提醒。我突然对自己、也对很多作家的写作产生了怀疑,我们真的认识和讲述了中国吗?我们真的在认识和讲述中国吗?我们的确通过写作逼近了真实的自己和真实的中国吗?至少我个人不敢理直气壮地说YES。
这并非一件与生俱来、理所当然、不证自明、水到渠成的事。我们有可能活在自我之外,我们有可能生活在某种“非中国”的虚假的生活中。换句话说,我们可能生活在某种自以为是的幻觉里。生活中南辕北辙的例子比比皆是:你以为你正朝着西方走,其实你离日出越来越近;你以为你正对着某个本质深度掘进,你可能正在假象的泥淖里撒欢打滚。事情经常会起新变化,我们有可能都不是我们自己。
——此非危言耸听。一个写作者,往往以为自己有能力深入地勘探出世道人心,当然包括有效的自我发现和表达。但事实上,你可能在用别人的眼光、别人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你可能正操着别人的嗓音在说话,而你却不自知。你可能一直生活在别人的阴影里,在别人的惯性中写作。
某年,一个朋友热情地向我推荐一个“80后”年轻作家的作品,理由当然是写得好。的确写得好,成熟,无懈可击,但我看来看去看见的都是一个“50后”的父辈祖父辈的老作家的手笔。假如遮住作者名姓,我肯定会告诉你,这位老作家的小说写得好。实在太“50后”了,“50后”的看待世界的眼光,“50后”的价值观,“50后”的进入文学的方式,“50后”的修辞。我丝毫没有非议前辈作家的意思,我想说的只是,我看见了一个年轻的“80后”作家正在用“50后”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和文学,我听见该“80后”作家发出了苍老的假声。该作家用假嗓子说话不以为杵,反倒很是傲娇,以为那就是自己的真声音。我当然明白文学有着永恒、通约的那部分价值,我当然也明白一个“80后”作家有可能在很多问题上与一个“50后”作家的观点不谋而合,但我依然希望看到一个属于“80后”自己的目光和世界观,我依然渴望听到一个“80后”的年轻的声音,哪怕绕了个曲折的大圈子最后殊途同归。你的独特性,你自己,是你区别于别人、确立和成就自我的前提。你要在你的向度上写作,而不是在别人的惯性里写作。齐白石告诫学画者: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如果一代代后来者都长得跟前辈一模一样,一代代年轻作家都写得跟上一代不分彼此,那我们存在的意义何在?有前辈和他们的写作就够了,我们大可以干点别的了。
假如说摆脱别人的写作惯性、找到自我真实的声音还不算太难,那么,从自我的写作惯性里逃离出来可能就不那么容易了。你更容易不自知。做了十年编辑,见到过太多写作经年的老作家,他们深为自己二十年三十年不能上《人民文学》不平和不解。二三十年了,就一点进步都没有?很有可能。这么说有点残酷,但却是事实。不是你一直在写就会有进步。如果仅仅把写作当成一个体力活儿,仅仅把作家看作是一个写作数量的积累,笔耕不辍半个世纪也可能还在原地踏步。衡量写作的标准是位移,不是距离。我看过一些作家当下的作品和二三十年前的作品,我只能说,在他们的笔下,浩瀚的二三十年光阴仿佛不曾流逝,他们还停留在他们的第一部作品上,他们还在自己过去的那个身体内辛勤跋涉。二三十年来,他们在用同一种眼光看世界,用同一种音质、音色和音频在说话,他们在不停地用同一种方式重写同一部作品。他们不知道他们一直在自己的惯性里写作。
写作必须一次次脱胎换骨般艰难地努力。想当然地单纯依靠“写、写、写”这个勤劳的姿态来求取艺术上的提升,只能是想当然。
所谓的纯文学往往怀抱此类的想当然而不自知。天然地以为自己在做一件关乎世道人心、关乎艺术与人生、关乎修齐治平的大事业,天然地以为因其正大庄严,便必有进步。因为我从事的是纯文学,所以我的就必有价值。这几乎也成了纯文学最大的傲慢:瞧不上通俗文学,似乎人家不管如何努力,因为“出身不好”,于艺术、于社会人生便天然地裨益浅薄。我只能说,这是相当浅薄的看法。
这些年因为工作和交往的关系,接触了一些畅销书作家,包括一些网络作家。他们中的很多人比所谓的纯文学领域内的作家更让我心生敬意,他们比我们更敬业。你可以认为他们取悦读者和市场,但你必须承认他们勤勉进取的敬业精神。他们对市场和读者需求的研究和把握之精细与准确,以及由此对写作策略调整之迅疾,是我们这些纯文学的“大老爷”们根本做不到的。也许你会说,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我不取悦;我基本可以断定这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你可能真的不屑为五斗米折腰,但为了文学和自己文学的广大,你在艺术上下过畅销书、通俗文学作家们那样的功夫吗?你取悦艺术吗?我确信,但凡纯文学作家有畅销和通俗文学作家们一半的精进,我们所谓的纯文学的面目肯定比现在要好看好几倍。我们更多人是躺在“纯”字的美好感觉和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上碌碌无为,我们顽固地坚守自己的纯文学的傲慢,然后想当然地以为我们就该如何如何,好像手持“纯”字的尚方宝剑,一切都将、必将滚滚而来。
所以,谈“文学:我们的主张”,我们也许首先得解决“主张”之前的问题。
我用这乌鸦一样的声音,希望能与各位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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