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熟悉的与汉语写作有关的人,把简历积攒得越来越长时,那并不意味着我们丰满了。我时常打量一下自身的审美装束,再想一想来历和出生,我就可以每一天怀揣感恩之心过下去。
从未想过“主张”这个词语与文学放在一起,这让我一下子有了抵达第一现场的感觉,虽然我并没有离开过现场,并一直在角落均匀呼吸着,我缺少报幕员式的发音和口才。这些年,我的写作理念和姿态都比较随性,对潮流、走向不那么敏感,也没有刻意地经营风格与思考主张。我无拘无束地写着,想法也比较简单,就是给流逝的生活和我爱的人和事物留下一点诚挚的文字。所以,感谢因为《钟山》的这次相聚,让我得以从众多青年才俊的“主张”中发现其实我也有“主张”的。我的记忆是一片美好的栖身之地,在那里,我小王国里的主角们像往常一样快乐地活着,并通过我的叙述,给以后的孩子们补充一些他们错过了的童话般的中国故事——那些生灵们在作为“食物”的认识之外,还会带给我们无限辽阔的温暖。
我时常回到出生的那个小镇,在那条叫西栅门的沿河老巷,喊上一碗看着就让人浑身舒畅的豆腐汤和一块刚烘出炉的大麻糕,过上一天感觉富有的江南生活。临水的巷子,将时光删繁就简,心也被洗得柔软而温润,待我的饱嗝里开始散发芝麻的香味,阳光似乎也为此寻踪而来,慢慢打开铁匠铺、裁缝铺、理发店、小酒馆……的惺忪的眼睛,一张张脸上写满迷人的旧。如果,我的少年时代未被汉字罗列秩序的奇妙触觉所吸引,我大概和现有的生活方式早早撇清了关系,我可以是这巷子里任何一家铺子的掌柜或伙计,这难道又有什么不好吗?可这也无法假设了,我已经让一个女人在二十多年的张望里变成了一位多看两眼就心疼的老母亲。
我就像一个生了病的孩子,每一天都带着一份愧疚感活着,我甚至觉得每天吃饭都在消耗许多鲜活的生命。而写作和喝酒一样,也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并且能减轻我内心的愧疚感。诚如小王子问酒鬼为什么喝酒呢?酒鬼回答为了忘却羞愧。记得小时候,在水稻田、麦子地、桑树林忙碌的母亲,她因每季粮食和蚕茧的收成而享受来自耕作手艺的自豪表情,让我在多年以后才懂得的那种乡土中国的真切面容,温和的乡村总有一种隐形的文火之力——胼手胝足,知足常乐。时光流逝中,母亲已没有土地可精耕细作,我们的母亲有点不像母亲了,她们不再像以前那般从容。当我在故土上找不到水稻、麦子、桑果,我渐渐变得慌张。我找不到燕子衔泥垒巢的屋檐,找不到门前高大水杉上出双入对的喜鹊,找不到茅针、芦苇、紫云英……我只找到了一种仅剩下人的孤独和可怕。
大概十年前,我读到了利奥波德《沙郡岁月》里“人和动物、植物以及土壤,为了大家共同的利益,在相互的宽容和谅解中生活和相处着,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的平等的一员和公民。它暗含着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所呈现的土地伦理道德;那年,我还读到了已故中国当代散文家苇岸“那吃草的,亦被草吃,那吃羊的,亦进羊的腹里”如此圣徒式的哲学忠告。他们的话深深震撼了我的心灵。这些话似乎都与泥土有关,这些话似乎并不因为国籍而阻碍一个交集的形成,那么我就能因此被引领着,看见泥土眼睛里所昭示的一种和平精神,让我拥有了一颗对万物的敬畏之心,让我从一块蓝印花布宁静致远的美中,追问为何那种闪烁和平精神的光芒会再次从祖先以兽皮遮体向种植棉花纺纱织布的文明追求中剥离出来重新回到迷恋皮草的虚荣人性的倒退中。
于是,这十年来,我一直在书写故土上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这一片泥土足够我重复一生去写,并尽力重复得完全彻底。沉醉其间,我感受着每一个汉字所装满的人类远古的心事以及汉语词汇水米交融般产生出的柔软力量,清澈、简洁地接近人类的普遍情感。如果我的文字能够温暖过自己也温暖过别人,我就觉得快乐和足够,这能不能说是我的文学“主张”呢?——让我继续这样写下去,给载上人类的这列迅驰的“现代性”火车减一减速,并在一个叫“适度的文明”的驿站停靠下来,想一想一旦背离自然我们的明天又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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