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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欢都在忧患里——与陆文夫的半生交

时间:2023/11/9 作者: 钟山 热度: 25451
宋 词

  人到老年日子过得更快了,陆文夫去世已六周年。他长我四岁,写信时称文夫兄,平时叫他老陆,大家也都叫他老陆,很亲切。他历经坎坷与苦难,五十岁后重出文坛,佳作迭出,成大名,居显位,生前备受尊崇,身后极具哀荣。相交半生,六年来魂牵梦萦,总想写一写这位曾经忧患与共的朋友,每当拿起笔时,往事纷乱,感情潮涌,悲从中来,不知从何写起。最近又重读了他的大部分作品,翻阅了数十篇对他的评论和研究的文章,从人品、文品、作品,到平生经历、待人处世、性格感情、饮食爱好,方方面面都写到了。我还写什么呢?我要把在他生前想对他说而未说的话说出来,写我所知人所不知者,我所言而人所不能言者,倾吐真情,坦诚心迹,虽生死相隔,冥冥中老陆有知,两无憾矣!

一起一落

老陆经历升沉荣辱,人们习惯说他在文坛“三起三落”、“三进三出”,不太准确;老陆自己说他“三起两落”是对的。我与老陆的交往是从他“一起一落”开始的。

  1956年是政治宽松的一年,知识分子感到心情舒畅、生活美好,老陆发表了成名作《小巷深处》,我写的豫剧《穆桂英挂帅》也轰动京城,前途一片光明。1957年春天在“鸣放”高潮中我们相识,都进了江苏省文联的创作组,当上专业作家。好景不长,风暴骤起,“反右”运动中老陆因参加“反党集团”“探求者”受审查,我也因与另一“右派集团”“江南草”有牵连要坦白交代,一同关在湖南路72号一座小楼里。在这一场浩劫中,比起划为右派分子的同类,我和老陆是幸运的,没有被开除,被劳教,被劳改,被发配到九死一生的夹边沟和北大荒。他受到记过降级处分,回苏州进工厂当工人;我下放农村当新农民,还可以选择到江南鱼米之乡、风景优美的太湖之滨。却不知在政治身份上已内定为“中右”,打入“另册”。我们还感激涕零,真诚地认为是党的宽大和挽救,要在劳动中脱胎换骨地改造。

  “反右”后期在等待结论和处理的日子里,“探求者”同仁因属“同案犯”不便来往,老陆孤身在南京,我便约他去饭馆喝酒,或到我家里小酌,酒逢知己,人生乐事,可以忘忧解愁。老陆温和儒雅,平易可亲,恃才而不傲物,有谦谦君子风。刘勰《文心雕龙》所说“音实难知,知实难逢”,和老陆成为朋友,确有“千载其一”之感。1957年底,我下放到无锡县南泉乡当农民,他回苏州进了阊门外一家机床厂做车工。无锡离苏州很近,我是个渴望友情、耐不住寂寞的人,经常在星期六乘火车到苏州去看老陆,带一瓶洋河大曲、一盒无锡排骨,到苏州后坐一路汽车在怡园站下来,快到铁瓶巷口时心情便激动不已。老陆住在巷内报社宿舍最后一进的西楼上,里外两室,还有一亭子间。妻子管毓柔对老陆关爱备至,待客热情,每次一进门便有一种“似我家”的温馨。等到老陆下班回来,菜已备好,他变得粗糙沾有机油味的手举起酒杯,开始对饮。我和他都是喝慢酒的,边喝边谈,畅叙衷肠,同是落难之人,都需要真诚的友谊,感情的交流,互相的慰藉,所受的屈辱,遭遇的白眼,所有的痛苦似乎都融化在杯酒中。

  每次都是毓柔一再劝止,我们喝到酒酣耳热、半醉半醒,已是深夜。我和老陆睡在亭子间的大床上,抵足而谈,谈到昏昏入睡。第二天中午再到松鹤楼小酌,要一盘酱方,大快朵颐,补充油水,饭后我返回无锡。不久“大跃进”开始,他日夜加班,吃住在工厂;我也在田里“大干、苦干、拼命干”,但仍然寻找机会,冒着挨批评、受处分的风险,偷偷去看过他两次。

  那时我们都年轻,未曾真识“愁滋味”,对生活还充满美好憧憬,对前途还充满希望。我和他性格不同,他偏于理性,我重于感情,他平和谦虚,我恣情任性,他才气内蕴,我锋芒毕露,他聪明机智,我胸无城府。他对我的缺点很清楚,但知道我有一颗赤子之心。在以政治划线、人情淡薄的年代,在他“破帽遮颜人前过”、连鬼都不上门的沦落之时,我主动、真诚、热情地投向他,他交了我这个朋友。

  我们这一代的知识分子,思想资源是很贫乏的,没有受过“五四”的启蒙教育,不知道民主、自由的现代意义。我和老陆在1949年前后参加革命,接受的是共产党的主流意识形态,并不懂马列主义,只知道听党的话,跟党走。我们身上都有贵族血脉,受过传统文化的熏陶,童年读过《论语》、《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文学方面从看武侠、公案、言情小说,到《水浒》、《三国》、《红楼梦》,再到鲁迅的《呐喊》、《彷徨》、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春》《秋》。让我们眼界开阔、受影响最深的是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大师们的经典名著,和苏联当代作家高尔基、肖霍洛夫、法捷耶夫的作品。这是我们共同的一点单薄、贫弱的文学根基,学一百遍《讲话》也动摇不了,成为“祸根”。老陆说:“我开始创作时都是歌颂”,“我是老牌的歌德派呀!”为什么还要被批判?就因为不能随波逐流,按照“公式化”、“概念化”的框子去宣传政策,做“驯服工具”。从生活出发,写真实,写人物的个性,有点艺术性,竟然是触犯“天条”的。老陆虽有才华也只能写出《小巷深处》,写不出《不能走那条路》、《艳阳天》。

再起再落

1959年我仍在无锡农村劳动,从南泉调到华庄红旗公社。经过一年“大跃进”,像大变了一场戏法,把丰衣足食的鱼米之乡变成十室九空,农民都在忍饥挨饿,“三面红旗”仍在高举。我在公社文工团劳动,较为自由,又可以抽空去苏州看老陆,不过市场上再也买不到洋河大曲和三凤桥的排骨,只能带一瓶土烧酒和两斤豆腐干。老陆比我改造得好,在艰苦劳动中钻研技术,评上先进,成为三级车工。

  我和老陆没有经过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生死考验,我们只是在苦难和忧患中共命运、同甘苦、不离不弃、相濡以沫。举杯对饮,说说心里话,大醉一场,是最大的快乐。我和他都抽香烟,且烟瘾很大,在三年困难时期,香烟是紧张商品,凭票供应,高级烟更是难得,我搞到好烟一定留着与他分享;他也如此,有一次我去看他,一进门他高兴地说,就等你来,我留了两包好烟。打开衣橱门取出两包“牡丹”,拆开一抽,一股樟脑丸味,十分扫兴,忘记烟和茶都易串味。说到酒,洋河、双沟买不到了,土烧上头,改喝绍兴花雕。我们那时对喝茶还不讲究,喝普通的炒青,他还喝一元一斤的“高末”。在饥饿的年代,一次我在他岳母家等他下班吃晚饭,他中午没吃饱,连吃了三大碗满满的酱油干拌面条。后来他写《美食家》出名而成为美食家,每当出席盛筵,品评佳肴,指点名厨,我都会想起他连吃三大碗酱油干拌面条的情景。

  经过批胡适、反胡风、“肃反”、“反右”的政治运动,中国的知识分子在权力面前集体跪倒,我们当然也在其中,而且是心悦诚服,只有“夹起尾巴做人”,脱胎换骨地改造才有出路。处在愚昧中,失去思想的能力,虽然我们在工厂、在农村亲身经历了“大跃进”、大炼钢铁、大放卫星到断粮饥饿、浮肿病流行的困难时期,不会追问,不敢怀疑。我们心里只想积极劳动,表现却好,争取得到恩赦,期盼早日重返文坛。

  六十年代初,政治气候转暖。我先调回南京,仍到剧团当编剧,不久老陆也重回省文联创作组。他先后发表了《葛师傅》、《介绍》、《二遇周泰》,受到广泛好评。我的短篇小说《落霞一青年》也在《人民文学》发表。这一时期,我和他交往更多,他一人在南京,成为我家的常客,我妻子是位著名演员,享受“高知”的特殊待遇,能买到好烟好酒和副食品,我们经常欢聚畅饮,共过一段安乐时光。老陆重返文坛后,更加理智,“小心谨慎,不敢得意忘形”。作品以歌颂为主,写工人,写劳动,写崇高、美好的精神和人格。茅盾发表文章对他的作品高度称赞,老陆成为文坛一时的红人。好景不长,风云突变,1964年“社教”运动中他被批判,老账新账一起算,比57年厉害几倍,昨天还是朋友转脸便落井下石,他彻底绝望,几次想从灵谷寺塔跳下去。我写的《落霞一青年》也惹了祸,因在日本被评为“冲破‘禁欲主义’的典型”(天晓得,我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禁欲主义’),被列为反党反社会主义毒草。

  我们又成为难兄难弟,都在被批判审查中,尚未隔离,没有完全失去自由,还能偷偷见面。一天我们密约到东郊灵谷寺,几天前曾国藩四世孙女、南京博物院院长曾昭燏从灵谷寺塔跳下惨死。面对高塔,老陆说他也想从塔上跳下,想到家庭、妻女才断了此念。中午到餐厅,点了酒菜,发现一位和我们有交往而且要好的朋友携夫人也在餐厅用餐,看见我们后,这位朋友转过身去,很快和夫人匆匆离去,唯恐受到牵连。人情淡薄,我和老陆相对黯然!不久,作出处理结论,老陆的罪名是“反党”和“翻案”,逐出文学艺术界,长期到工厂劳动。我被迫与妻子离婚,送淮海农场劳动锻炼,实为监督改造。我在《怀文夫》第七首中写道:“妻离家破君怜我,身败途穷我痛君。”这一次都落入谷底,在月暗灯昏的丰富路巷口洒泪而别。

  我在农场对老陆的思念与日俱增,写了《怀文夫》八首。一年后的春节前,经农场政治处批准,我请假回南京医病,先到上海与已离婚情未断的前妻相会,她姐姐家不能留,旅馆不敢住,年初二同到苏州老陆家,于是有了《初二夜大醉》那首七律。诗注中记下当时情景:

  余去铁瓶巷文夫家,至楼下,锦锦在踢毽,欢呼一声宋叔叔,余甚感动。故友重逢,同在难中,倍感亲切。傍晚,前妻也至。余从沪带来五粮液,与文夫痛饮。一年来种种遭遇,所受苦难折磨,尽情倾吐。饮至深夜,余与文夫皆大醉,啼哭不止。毓柔扶文夫,前妻扶余,声声劝慰。是夜与前妻同宿文夫家亭子间。……

  在老陆家的第二天,一位被老陆后来称为“武林高手”的老兄前来拜年,他和老陆既是同事,又都写小说,一个是又红又专的左派,一个是右派,一个是运动中的积极分子,一个是被批判的对象。我若被他看见,他一定会向领导汇报,我躲进了亭子间。不料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回南京的早晨,老陆送我到汽车站,那位老兄也在排队等车,只好上前招呼。时时都生活在恐怖中。

  “文革”初期,老陆已是底层的一个普通工人,群众关系好,倒也平安无事。前面提到的那位“武林高手”摇身变为省文艺界造反派结合的 “革命干部”,到苏州煽风点火。苏州文艺界批斗的是“鸳鸯蝴蝶派”三老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经“武林高手”指点,揪出了“新鸳鸯蝴蝶派”陆文夫,从此老陆随三老游街、上台示众、罚跪、被批斗。后来两派忙于武斗,他又成为“逍遥派”,垂钓河边。1969年被赶出苏州,全家下放苏北射阳农村。1970年冬我解除隔离出了“牛棚”,打听到他的地址,我因诗词蒙祸,仍“死不悔改”,又写了一首《思故人》长诗,冒险寄到射阳陈洋公社。

  1972年初夏,我在涟水县农村劳动,思友心切,乘汽车到射阳去看老陆,经历“浩劫”,一别七载,重逢俱老,恍如隔世。《思故人》诗注中记下了这次的相会。

  几经询问,找到文夫所住农舍。三间砖瓦房,门外一片菜地,鸡在觅食。见余至,文夫颇感意外。问及长诗,幸未遗失,搁置于公社很久才取回。只字招祸,片言成罪,竟不顾,实为冒险。文夫寂寞乡居,养鸡种菜,倒也安然。适毓柔携绮绮回苏州,锦锦在家烧茶煮饭。余与文夫痛饮畅叙,不知白日黑夜。余带来两瓶洋河及文夫家中藏酒俱已喝完,至第三日晚,惟有当地土酒,此酒为山芋干所酿,饮之上头,文夫称为“大头晕”。天已暮,正欲饮时,毓柔与绮绮归来,自苏州带回卤干和三花酒。畅饮至半夜,余大醉。次日晨犹带宿酲,告别文夫一家,返回涟水。

  中国的知识分子大都是在“九·一三”林彪事件后开始觉醒的,我和老陆也是如此,对于这场史无前例的民族大灾难,认识仅仅停留在林彪、江青、“四人帮”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而不能深思、深究。由于真理的垄断,历史真相的掩盖,现实被粉饰,重重铁幕遮住外部世界,我们只能是井底之蛙,生活在愚昧之中。又都是“负罪之身”,看不到出路,前途茫茫,不像第一次沉落还有站起的信心和勇气,还充满美好的幻想。眼前只求妻儿相聚,生活温饱,还有酒喝。老陆说他那时候常常呆坐半日,心如死灰,头脑一片空白。

  我们的命运、起落是随着政治气候、政策的变化而变化。1975、1976年间,老陆被安排到射阳县文化馆当了排名最后的副馆长,要他写一部宣传新潮九队“农业学大寨”的长篇小说。我也有了新家庭,他两次来南京都到我家,带来他种的花生,我和他有同样的爱好,喝酒要吃油炸花生米。打一斤散装洋河,举杯对饮,是我们在忧患中的欢乐时刻!

大起未落

粉碎“四人帮”,三中全会的召开,大地解冻,神州复苏,历史大转折,老陆和文艺界的朋友纷纷重出文坛。我却厄运未尽,再蒙冤案,隔离审查,关在囚室两年有余。

  1979年春,我走出囚室不久,老陆的《献身》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载誉归来,到南京参加省作协召开的会议,住在离我家很近的江苏饭店。等了两天他没有来,我忍受不住了,我到江苏饭店找他,一见他就泣不成声:你都不来看我!老陆顿觉难堪,随即平静,他说:我昨天才到,开会抽不开身,准备明天去看你。说着便拿出一个口袋,是带给我的花生和北京糕点。

  又有一次,那位当年在灵谷寺餐厅相遇避而离去的朋友,请老陆、张弦和我吃饭。饭后,都已半醉,先走到上海路张弦住的巷口,张弦要老陆住到他家,他们并无深交,老陆竟然同意。我控制不住感情当即变脸,老陆还是随我回家。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抵足而眠,再也找不回苏州亭子间、陈洋农舍的那种友情的温暖。

  我长期身处逆境,受尽屈辱,可以忍受别人的白眼,别人的冷落,不能忍受患难相共的亲密朋友的冷落。更由于我的任性、敏感、易冲动、不顾别人的感受,强加于人,两次让老陆难堪。老陆了解我的个性和缺点,理解我当时的处境和心情,他原谅我,尽力帮助我。以后每次来南京必到我家,又有多次举杯畅饮;省作协开会,他点名要我参加,亲自到门口来接;有人请他吃饭,则邀我同往;为让我复出文坛,他带《人民文学》编辑杨筠到我家约稿,《人民文学》发表了我的《落霞村晚宴》、《新上任的经理》;我到苏州去看他,请我住在最高级的南林饭店,享受贵宾待遇;他还向中国作协推荐我去深圳 “创作之家”写作休养。……老陆已是享誉海内外的名作家,当上中国作协副主席,选为全国人大代表,正如日中天。而我跌落未起,冤案尚未平反,还在苦苦上告。

  老陆是够朋友的,我心里非常感激。但我知道他是念旧,是还情,已回不到过去,他与我渐离渐远,如果我是个聪明的人,能理智地对待,完全可以维持我们的友谊。对别的朋友我可以做到,对老陆我做不到。决裂终于发生了!

  1988年省作协评职称,我完全够一级作家的条件,公布第一批名单中没有我。当得知老陆是幕后的操控者,我气愤了!受尽种种不公平的待遇,不能忍受朋友也这样对我。那天正是中秋节,我喝得大醉,到邮局给老陆打长途电话,激动地说:“你在欢度佳节,喝着美酒,可知道我此刻的痛苦……”话未说完,电话里传来他的怒吼:你老来这一套!砰地一声挂断了电话。这砰地一声也砸断了我们的半生之交!

  冷静下来才醒悟到那句老话 “君子之交淡如水”很有道理,我和老陆之交虽无功利目的,因投入感情太多,当得不到相应回报时便会心生芥蒂,不能淡然处之,却强求于他。他已非昔日,正崛起文坛,步入官场,要考虑各种人际关系。我因得罪省文艺界最有权势的帮派集团,制造了我的冤案,他们的后台是当时炎势熏天的省委书记许家屯。在此处境下,老陆对我的两次责难一忍再忍,为念旧,为还情,还给予我种种帮助,他认为已经尽责,再交下去,我这个朋友将会影响到他的仕途。我仍不自觉,碰到评职称这件事,省作协的权力内斗、人事关系、利益分配错综复杂,老陆被推到矛盾的中心,必须按官场规则去调和、平衡,压力很重。恰在此时,我打电话责问,他忍不住一声怒吼把电话给挂断了。

  最后说一说在他生前未能对他说的话吧。

  评论、研究陆文夫的文章很多,大都是赞扬之声,而没有从人文知识分子的高度去要求。我们那一代的作家,老陆和我都在内,缺失“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甘愿做“驯服工具”。老陆在《却顾所来径》一文中说:“要想获得自由,只有探索规律、‘个性解放’不能解决问题。”他所探索的“规律”,就是在政治允许的范围内“戴着镣铐跳舞”。我们都受儒家文化影响,心里有一个“主人”,希望得到主人的重用,遇到伯乐,能施展才华,蒙受恩宠。我们怀念1956年、1962年短暂的政治宽松,为八十年代“思想解放”获得一点自由而兴高采烈,担心要求更多自由的激进派破坏“大好形势”。实际上丧失了自我,虽受权力的迫害,仍离不开权力的庇荫。当代青年作家韩寒能说出“我是我的主人”!让习惯做犬儒的我们汗颜。

  老陆在创作上以歌颂为主,第一阶段,他说“我开始创作时都是歌颂”,受到批判他还高喊“别打呀,我是老牌的歌德派”。第二阶段,他说“这一时期我的作品又回到开始的状态,以歌颂为主。”所不同的是在“正面歌颂”中有对“反面现象”的批判。第三阶段是他创作的高峰期,他“进一步思考,发现这歌颂与批判实际上是一个事物的两面,不能一刀两断”。以他的代表作《美食家》为例,反映了时代和社会的变化,批判了极左政治对人性的扭曲,对人的生存空间的挤压,对日常生活的干预。这是权力的垄断和非人道所造成的。老陆是“糖醋现实主义”,他不会把批判的锋芒指向“禁区”,他说“我们现在的批判决不是把人打死,而是在于医疗”。直到2005年他去世前在《致鲁书妮》一文中还在歌颂:“今天人民丰衣足食,国泰民安,虽然不是完美无缺,却是超过了我们青年时代的梦想。”这不能不说是他人生的败笔。在充满谎言、生活被剥夺的世界,文学应当像当年《探求者》所提倡的“干预生活”,批判和抗拒可怕的现实。

  老陆和王蒙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王蒙评老陆的为人:“可爱、有趣,有人缘也有文缘”;评老陆的作品:“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说得好,切中肯綮。中国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大作家往往要加官进爵,当上作协主席、人大代表,还有各种头衔。一进入官场便身不由己,老陆虽然保持着谦虚、谨慎、文人本色,但必须参加各种会议、各种应酬,在人事纷扰中去应付和周旋,影响他的创作,再也写不出超越《美食家》的作品。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快乐的死亡》一文中写了作家有三种死法,“我最怕的就是那快乐的死亡,毫无痛苦,十分热闹,甚至还有点轰轰烈烈。”

  老陆的晚年居显位、享大名可是并不快乐,他的心里其实是苦的,是寂寞的。虽然仰慕者、崇拜者甚多,高官、新贵登门拜访,名人、名流但愿一识“陆苏州”,宾客如云,盛筵常开,却都是泛泛之交。再也找不回患难相共中的那种真诚的友情,举杯畅饮、倾诉衷肠的快乐。他感叹“过去虽然艰苦,却在那苦难中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八十年代初,老陆每到南京,受到朋友们热情欢迎,所到之处都留下他的笑声。最后一次来南京,老朋友有的死了,有的断了交往,就连相交三十多年、“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老友艾煊,也生龃龉而疏远,他只能在宾馆独酌自饮,黯然离去。

  李国文先生在《文夫与茶》中说的“无欲无求、自得自足”的境界,老陆未能获得。他聪明太过,心思太重,有损他的健康。老陆是位优秀的作家,是个善良的好人,他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朋友!断了交往后,我在《秋日有感》中写道“肠断西窗空对酒,梦魂再不到吴门”,十多年来,还是常常梦到吴门,走进铁瓶巷,和他举杯畅饮……

  注:参看《宋词诗词集》、《宋词文集》第四卷诗词部分所收 《怀文夫》、《初二夜大醉》、《思故人》、《秋日有感》四首诗和诗注,所记与文中所写本事相同。1995年《宋词诗词集》出版,书即寄去,四首诗老陆生前都看过。

  二〇一〇年八月十五

  庚寅炎夏高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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