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邮购新娘》《交错的彼岸》《望月》《雁过藻溪》一直到《金山》《阵痛》《余震》和《一个夏天的故事》等,张翎的创作大多集中在移民题材等全球化议题和性别议题上。《金山》对移民史、移民命运作了全面审视,《阵痛》以帝国主义、战争战乱描写、女性问题等全球化议题为关注重心,短篇小说集《一个夏天的故事》对现代全球化世界移民的喜剧性存在境遇作了描述,《余震》则以非人类性自然灾难——地震这种全球性事件书写出发,考辨了“个体”和“全人类”意义上的人性这个全球性主题。张翎以移民叙事的多样的主题向度和叙事探索,成为了世界华文文学“三驾马车”和新移民文学的翘楚。事实上,百年移民史、移民命运,现代新移民的现代化寻求和性别思考构成张翎创作的全球化主题的4个最主要的主题维度。从叙事艺术创新角度看,张翎的探索尤为突出,她精心设计叙事方式,并通过叙事结构的精心经营、叙事时间的巧妙安排、叙事声音的选择等策略,追求叙事的独特审美效果,造就了一种唯张翎独有的独特叙事模式。
一、国族命运、种族歧视与移民苦难
作为新移民文学的代表作家,张翎的叙事基本围绕家国意识、种族歧视与移民议题展开——“六指就叹气,说谁叫我们国家穷呢?狗瘦遭人踢,人穷遭人欺嘛。锦绣说不怕穷,就怕无知。所以要办学,以后大家都读书觉醒了,就不叫洋番爬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六指说可是你阿爸阿哥,要不是靠洋番吃饭,咱家能买得起这些田盖得起这样的楼吗?锦绣的两个眉毛一挑,声调就高了起来,‘若没有阿爸他们拼了命修出铁路来,金山还是荒滩呢。是阿爸养活了金山,不是金山养活了阿爸。’
六指望着锦绣,忍不住迷着眼睛笑,说你茄瓜大一个女仔,如何就知道这么多事呢。锦绣说是欧阳先生告诉我的——欧阳先生大名叫欧阳玉山,在锦绣和阿元的学堂里教国文,通晓天下事,平日里最受学生欢迎。六指听了,就说你阿爸年轻的时候,也认识一位欧阳先生,叫欧阳明,也是天下事无所不知的,不知道这两个欧阳是不是一个族里出来的呢?”
这里的“国家穷”“洋番”“金山”“修铁路”“阿爸养活了金山”和“天下事”的议题,和后文提到的孙小桃关于“美国的方向就是世界的方向”的说辞,尽管是小说人物的话语,但很显然却是移民作家张翎创作的基本话题或议题。就是说,从全球化视野来审视“洋番”及其阿爸这类移民的命运,是张翎叙事的基本关注点。张翎的小说创作,正是在这种全球化的世界视野下,对世界近现代移民历史与国族命运思考的产物。
《阿喜上学——金山人物故事之一》也是这样的文本。该文对于国族命运和移民命运之间的关系同样作了生动展现:
“‘命,我的命。’阿喜哽咽着说。
四眼佬也不劝,由着阿喜呜呜咽咽哭完了,才摸出自己的手帕递给阿喜。阿喜接了捂在眼睛上,眼皮给轻轻地割了一割——是一片干得卷起角来的鱼鳞。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命,一个大清国的人都没好命。’
阿喜说我命苦,跟大清国有什么关系。四眼佬说干系大了,一朝昏君,一国庸政,才害得南北百姓受苦。百姓里头,你这样的女子最苦。阿喜听了这话,就害怕,说阿叔别说了,传到皇上那里,要杀头的。四眼佬却哈哈地笑,说谁不晓得满清国要完了,还不知是谁杀谁的头呢。就是这样的昏庸国制,才叫你这样的女子不得自由进学堂读书,不得自由找个自己喜欢的男人。”
四眼佬说得极对,国族落后与腐败,使阿喜这样的普通移民时时处在灾难之中。《金山》充分申述了这种思想。值得称道的是,《金山》从史料钩沉及“羊皮纸式历史”叙事的独特的新历史主义叙事模式出发,描述了移民史最为逼真的另一种版本,深刻探究了近代满清衰落史与中国加拿大移民命运的真实历史真相。张翎的这个叙事文本,是移民史叙述的公认的最全面深刻的一个文本。新移民文学研究专家陈公仲认为,《金山》堪比《百年孤独》:“而我们的《金山》,更是一部从清朝同治年间1872年直到2004年的横跨三个世纪一百三十年的中国海外移民史,也可以说是中国海外劳工的百年血泪史……《金山》与《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不同,它没有借想象、神话、传说来魔幻化现实,曲笔以批判现实;它坦荡胸怀,秉笔直书,以忠实的现实主义精神,真实地记录了游动于大洋两岸社会底层的方氏家族一个世纪的生活境况和悲苦命运。无言的真实,无情地批判了北美当年的种族歧视,同时,也深刻地揭露了百年来这个的战乱、运动给百姓带来的空前灾难。这就是历史,这就是枯燥的历史教科书所无法比拟的生动、真切、泪吟吟血淋淋的文学中的历史。文学的深厚度和深刻度就尽在其中了。”公仲先生从国族命运、移民史和种族暴力等全球性议题角度对张翎(金山)的分析十分中肯。
《阵痛》对于这个议题的思考更为深入。《阵痛》的历史分四段,以4个人物为中心:上官吟春一章,写日本入侵中国给普通百姓像上官吟春、大先生(陶之性)等小人物的生命带来的血腥摧残和命运变故;孙小桃一章,写新中国成立到“文革”开始期间“胜利者自身营垒的内耗”这样的大历史对勤奋婆、孙小桃等女性命运的破坏;宋武生一章,写中国改革开放后的大历史(国族命运)和新移民宋武生的人生命运的内在关联;杜路得一章,写新世纪年幼儿童移民这些世界公民们“无前史”(无历史)的单纯与实用。小说以女性孕育生产的“阵痛”:逃产篇——危产篇——路产篇——“路得”篇,这一血淋淋的生命意象贯穿起来,反映出国族命运和华人移民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
张翎这些小说表现的主题,基本上全是家国矛盾、种族歧视和移民等全球化议题。这实际上是张翎叙事最主要的思想特质之一:由“世界温州人研究中心”“驻会作家”位置与身份决定,张翎始终把自己的创作放在“世界”、全球化这个思想的制高点上,从世界、全球视野来审视移民、种族歧视和国族命运之间的复杂关系,使自己超越了一般新移民作家以一个“远行人”角度叙述移民和异国故事的俗套藩篱。反观近年来的大量新移民叙事,张翎的这一叙事特点更为明显。陈瑞琳认为,张翎的独特之处在于,不仅写出了社会历史变革给个体生命带来的种种伤害,而且还把这种伤害从躯体体验上升到心理感受等更为内在的涉及到骨髓般疼痛的境地,展现了疼痛的悠久绵长和无法愈合。在这一意义上,张翎似乎把当代文学中的“伤痕文学”的内在精髓移植到了她的创作中。因此,张翎的移民史叙事,是既有她的高度,又有她的深广度的。一代代移民奔赴“金山”,走向全球,走向世界的苦难历程,一代代移民在全球化不同时期所遭受的苦难的生活,面对的多样的生存困境,张翎的书写从没有离开这些全球化议题,她也把这种全球化思潮下的新移民文学叙事的主题引向了深入。
二、“美国方向”与全球性议题
远离一般华语叙事的婚恋、个人奋斗等浅层次的故事叙述,离开惯常的文化冲突书写,转向对“美国方向”的质疑、全球各国的民生、旅行、人性、现代化和人类文明的追求等全球性议题的书写,这是近年海外华文作家叙事主题的新倾向,而张翎的这种叙事,却是这种转向的一个标高点。首先,张翎叙事尖锐的质疑了“美国方向”这一全球化议题。不少人认为,美国的方向就是世界的发展方向,因而移民趋之若笃。事实果真如此吗?张翎似乎对此颇具警惕性。她对这个议题的刻意审视,使其移民叙事直接指向全球性的主题内涵的意指陡增:
“‘武生,要不,咱就不走了吧,有爸在。’宋志成掏出兜里的手帕,擦了擦女儿的嘴角。
眼泪毫无防备地涌了上来,武生赶紧扭过了脸。从拿到签证那一刻起,她就期待着有人说这句话,可是没有,谁也没有。刘邑昌得到消息后立刻报了一个托福培训班,准备花一年的时间攻克外语,争取明年和她在美国相聚。母亲拿着她的签证看了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说美国才是世界发展的方向。她以为阻拦的话终究会来自外婆,因为外婆是一家人里最守旧的一个,可是外婆却说想做的事就得乘年轻去做,免得老来后悔。从一开始,父亲在这件事上一直保持着沉默。然而父亲从来话少,她很难从父亲的缄默里猜度他的心思。她只是没想到她期待了很久的一句话,竟会来自向来寡言的父亲。
她虽然一直等着这句话,可是她明白她绝不会被这句话左右——她终究还是要走。她只是想知道有人贴心贴肺地牵挂着她,而不仅仅是拿她当指望。现在她终于掏到了这句话,她突然觉得心落在了实处——她终于可以放心地走了。”
“美国才是世界发展的方向”,《阵痛》中宋武生母亲孙小桃对女儿的一席话和宋武生得到养父的理解后“放心的走了”的这段书写,在小说里似乎是一个轻描淡写的片段,但这却是我们对于张翎的移民书写会顿生全新的认知——张翎显然跳出了单一国族、国别思索的理路,而站在全球立场上言说了。
美国方向是世界方向吗?这是一个绝对全球化的议题,敏感议题。张翎将这话叫武生妈妈讲出,实在是意味深长的。因为在全球意义上,这种认知充满悖论。“现代西方社会(包括美国)的发展方向,与卢梭曾经寻找过的方向是背道而驰的:在经济上追求个人利益,满足个人贪欲;在文化上增进自我,扩展自我。人们常常牺牲公众家庭的利益,从而在市场追逐个人经济利益的积累。为了个人成功,人们从世界文化的贮藏中自由地选择一个个人生活方式”。而且,不论美国的方向如何自相矛盾,单就追随这种方向的宋武生来说,最终也是无路可去:宋武生到美国以后的经历有两条线索,第一条是和生父布夏教授的相遇但不能相认以及生父的突然瘫痪中风,第二条是和杜克结婚和无爱生子的境遇。这两条线索都揭示了“美国方向”和生命安顿的背离。进一步说,《金山》中的欧阳及移民艾米对移民史的冷淡,《阵痛》中的乔琪娜(宋武生)及其后代杜路得的观念变革,《何处藏诗》中何跃进和梅岭的移民生活及奋斗境遇,都反映了张翎对处于全球性中一些命题复杂性的充分认知。
其次,对旅游、人性等全球性议题作了深切的关注。人在旅途,是个存在性的哲学议题,在当今世界,也是个全球性议题。张翎《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就书写一批华人为主的游人的欧洲之旅。旅行本来是现代世界个体的人娱乐身心、增长见识的健康行为,当人类以旅行的名义畅游世界各地时,旅行就成了把全世界联系在一起的最佳方式。小说写一群华人为主体的游客的欧洲之旅,从旅行目的来说,小说应该写得充满欢乐,表现这群旅人的快乐之旅,但作品却展现了这群旅人“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小郭、导游、徐老师和芯园的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小说成了这群旅人的内在痛苦的书写。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作者为什么这样写?其意图其实很明确,在这个多元化多样化的世界上,每一个有历史的人,都有可能都会遭到不可预测的“命运”的捉弄和打击,经受“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似的疼痛!这难道是这个全球化的多元世界中人类的宿命?小说带着夸张的成分,印证了这个全球性议题。
第三,对于低层民生、民权等议题特别的关注。人的生存权利,是个体的问题,却也是全球性议题。张翎这些新移民作家审视这个议题时,由于她的全球视野,其观照的依据必然是众所知悉的《人权宣言》。所以当她们叙述这些议题时,其命意就意味深长了。例如《金山》这部小说援引的那首民谣“喜鹊喜,贺新年,阿爸金山去赚钱,赚得金银千万两,返来买房又买田”就反映了这种旨趣。因为这里叙说的是近代中国移民离开故土、前往异乡的缘由,反映的完全是民生问题,而这样的问题在张翎这样的移民作家那里就成为了一个全球性问题。
《金山》里,基于全球化视野对近现代中国历史、国族民生、民权的的反思,甚至对方得法等一代移民移民原因的书写,显然在思辨民生、民权议题上。民生、民权是罗兰·罗伯森命名的全球性主题的重要方面,张翎对于这个议题也作了大量的书写。事实上,她对于这些基本的全球化议题的书写,就使新移民叙事的思想内涵异常地丰富了起来,她也由此提升了新移民叙事的思想境界。就是说,当我们放在全球化这一背景之下来观照张翎的移民书写时,一定会发现张翎新移民叙事的境界是远远胜出许多新移民作家的。张翎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为了新移民作家的翘楚。
三、性别议题:“女人生孩子不需要丈夫”
在当代海外女性作家中,张翎还以书写了女性生育之痛、对母性本质的思考和传达了“女人生孩子不需要丈夫”的尖锐控诉并呈现了别样的女性观和性别观而格外引人注目。首先,女性生育及其生育之痛的书写。张翎女性书写,视角和其他女性作家是有差异的。撇开清算夫权文化、现代女性生存困惑、女性独特生命与性别体验、女性权利、性别平等和差异等女性文学的基本主题,在对孕育、母亲角色、母性、终极至善和和平主义定位的女性观的反复审视与书写中,张翎展现了女性移民、女性现代自我界定、个体和人类等全球化的性别议题。张翎新移民书写中塑造的最好的人物要数女性。六指、阿喜、上官吟春、宋武生等,是张翎女性书写最主要的几个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形象,比之严歌苓笔下的扶桑,吕红笔下的芯和蔷薇们,更有典型意义。就是说,张翎以六指、上官吟春、阿喜等形象的塑造,全面地展示了全球视野下女性地位的底下,命运的悲惨。这是极有思想深度的,而这使其创作开拓了女性文学的主题范围,丰富了女性文学新的意义向度。
《阵痛》是这方面的典型文本。张翎写作该小说的材料源自她的女性长辈们独特的女性经验给她的启发:“我外婆一生是一次次孕育经历,最后存活的子女有4人——这在那个儿童存活率极低的年代里几乎可以视为奇迹。作为老大的母亲和作为老么的小姨之间年龄相差将近二十岁。也就是说,在外婆作为女人的整个生育期里,她的子宫和乳房几乎没有过闲置的时候。外婆的身体在过度的使用中迅速折旧,从我记事起,她就已经是一个常年卧床极少出门的病人了,尽管那时她才五十出头。易于消化的米糊,从不离身的胃托和劣质香烟成了外婆在我童年记忆中留下的最深刻烙印。”强调性别差异的女性主义者萨拉·鲁迪克对女性生儿育女为人母的经验特别重视,认为不管她们是否生育过孩子,妇女都对孕育生命承担某种义务,由于同样的原因,自然也就反对摧毁生命。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对女性的孕育和和平主义倾向的肯定,使张翎的这种书写具有了特别重要的意义。
其次,母性与现代处境的思考。“在《阵痛》里,前两代的女人身上有一个惊人的相似之处——她们生来就是母亲。她们只会用一种方式来表达她们对于男人的爱,那就是哺乳。上官吟春只懂得用裸露的胸脯抚慰被爱和恨撕扯成碎片的大先生,孙小桃只知道用牙缝里省下的钱来喂养被理想烧成了灰烬的黄文灿。然而故事到第三代的时候,却突然出现了一些意外的转折。在我的最初构思里,宋武生应该是与外婆母亲同类的女人,她依旧会沿袭基因记忆,掏空自己的青春热情来供养她的艺术家男友。可是笔写到了这一程,却死活不肯听从我的指点,它自行其是地将武生引领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方向。武生摒弃了那条被她的母亲和外婆踩得踏实的路,拒绝成为任何人的母亲——那个任何人里也包括她自己的孩子。这个颠覆多少有点私心的嫌疑,因为我已经被上官吟春和孙小桃的沉重命运牵制的几近窒息,而宋武生终于在压得低低的天空上花开了一条缝,于是才有了一丝风。当然宋武生没能走得多远,最终把她拉扯回我的故事框架的,依然还是母性——只是她和我都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而已。”对于母性本身问题及其本质的思考,是《阵痛》的另一个关注重心。三代女人之间的比对,使这些所谓的女性本质产生了“裂隙”,这是张翎在女性史中的新发现。这就衍生了女性文学的新的主题,比如女性移民、现代女性的自我界定、母性与人类性等全球化性别议题。张翎的这种女性书写,新意义向度就产生了,现代化处境中的母性又如何?出租车里的生育将是一个极好的隐喻。所以,张翎在一直思考母性和现代处境的问题。这里,对于三代女人母性的反复书写,就是铁的确证。
第三,亚裔女童的别样性别观。《阵痛》的结尾颇有意味。这部小说一共28万5千字,由4大部分组成。但最后一部分显得十分短。这部分题名“论产篇”,只有700字左右。这个极端短小的小说结尾,以“豹尾”般有力的叙事魅力,极其清晰地张扬了张翎的女性观,以女性主义的理论对全球化做了分析或回应,或者在全球化视野下表达了她的女性主义思想:杜路得这个国际学校的一年级女生,亚裔女孩,她的“理想”——关于女性及女人人生的选择的观念,来自于其前辈的生命基因记忆、儿童的纯真和国际性全球化的开放语境:“老师注意到坐在后排的一个高瘦的亚裔女孩,从进课堂起就一直很沉默。老师微笑着鼓励她发言,说杜路得,你呢?你想挑选什么职业,等你长大了?
女孩沉吟半天,才说医生。
老师心想终于有一个靠谱的了,就问你想当哪个专业的医生呢?
女孩这回没有迟疑,开口就说接生。
老师吃了一惊:很少有七岁的孩子会说出接生这个词。就问你是不是昨天看了企鹅爸爸陪企鹅妈妈生孩子的动画片,才有这个想法的?
女孩深深地看了老师一眼,眸子里的忧郁刺得老师退后了一步。
‘那部电影在撒谎。’女孩严肃地说,‘我外婆和我妈妈都说,女人生孩子不需要丈夫。’
天哪,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孩子啊!老师暗叹。”这个国际学校的亚裔女孩为什么会有这种看法?女孩实际上说的很清楚:她的这种想法来自于她的外婆和妈妈的女性人生经历和体验。就是说,她那天真而理性的眼光,她那毋庸置疑的观点,来自于历史——她的上辈女性们的体验,也来自于科学、理性——现代孕育及技术进步。这里,女孩“眸子里的忧郁”意味着什么呢?是对中国女性们过去遭遇的惧怕?它是现代女性处境的象征吗?张翎没能明言,但肯定包含着许多无法言说的东西。实际上,可以肯定的是,张翎赋予这个新世界公民——亚裔女孩充满挑战的女性话语,是天真而又尖锐的,是包含着深刻地“基因”因素的,她的上辈——外婆和妈妈——就没有被人呵护过,她长大想“接生”,保护像她那样的女儿。这是全球化语境下女性新的自我认知的宣示!所以,张翎的《阵痛》以富有张力的尖锐叙事,张扬了她的女性观:男女两性是有差别的(杜路得口中就有“女人”和“丈夫”区别),男性并非女性的天空和依赖,作为个体和人类的女性,在全球化的语境下,她们也像男性一样追求全球化,但有时却没有男性那样不靠谱。全球化会给女性带来更为复杂的处境,也会带来新的希望。
作为新移民作家,移民的时空给予她女性书写的全球性视野。这是张翎女性叙事内涵丰富的主要原因。
四、叙事视角与时空交错的叙事结构
其次,张翎叙事的结构安排与“温州”和“金山”这两个全球性地理城市相关。温州和“金山”的交错腾挪构架起张翎移民叙事的基本结构:广东开平自勉村和加拿大卑诗省温哥华两地交错呈现,社会学家欧阳和艾米2004年的碉楼探秘共同构成了《金山》的叙事结构。这种适合于描述移民生存状态的时间、空间交错的叙事结构,在其代表作《金山》中显露无遗。进一步说,张翎的小说故事,通常是在一个全球性的时空框架中发生。《金山》就讲述一个家族4代移民走向全球化的故事。1872年广东开平自勉村也和近代以来的沿海一样,战乱兵灾不断,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方得法这一年跟随金山客红毛远去加拿大打工赚钱。先是替人开荒种地,后来到处打杂工。白天去卖炭,晚上住在华人的春成杂货铺。1881年,太平洋铁路工程全面开工。方得法和成千上万的华工一样,开始修铁路。五年后太平洋铁路完工,方得法又一次失业。经过周折,方得法开了洗衣馆,终于给母亲寄回了300美金。十多年后,方得法回乡娶亲六指,见到欧阳,接受了西方新国体的思想。生下锦山后又一次来到加拿大开衣馆求生淘金。在白人工头瑞克的支持下,方得法洗衣馆生意日盛。李鸿章欧美考察,募捐保国,方得法将洗衣馆卖掉捐钱,又一次从洗浴工这种工作做起。后来加拿大开荒兴盛,方得法借钱开荒,接回了长子锦山。生意做大后遭白人的嫉恨,被白人排挤,并抢夺了他的生意。后来又开洗衣店,却被又一次的排华浪潮所吞没,洗衣店被砸烧。
《金山》主体部分共8章,前有引子,后有尾声。整体故事以两条线索展开,一是方得法家族四代的移民史讲述,二是艾米和欧阳在2004年对方家历史的追溯。仔细分析这两条叙事线索,这种叙事模式的理路就能清晰地展现出来:引子、尾声两部分确立了一个现在进行时的叙事方式,《金山》以此方式展开叙事。“2004,广东开平”在叙述中总共出现5次。引子、尾声前后挽结,中间3次穿插期间,把方家的故事包裹在其中,结构完整统一。这里,叙事频次(5次)的安排颇有意味。它们交错在整体部分之中,与主体叙事部分交错呈现,并采用顺序的方式展开叙事,这样,方家一代代移民轨迹就清晰可见了。方得法从1872年移民加拿大,直到1972年其孙女方延龄病逝,前三代移民移民加拿大的历程得到清晰展现。这里,叙事时间的安排更是颇有情味。一个是现在探究的时间——2004,一个是1872到1972年百年后中加建交的时间,它们形成了探究与回溯的交错时间效应。与此相联系,小说空间的安排则是跳跃穿插。一个是广东开平和安乡自勉村,一个是加拿大英属科伦比亚省(卑诗省)咸水埠。空间范围跨越两半球。这篇小说的创新在于,把这两个跨越两半球的地域以人物活动为轴联系起来,跳跃穿插。就是说,小说以一代代移民的活动场景为经纬,编织了小说的叙事时空,充分展现了一幅跨越太平洋两岸和上百年历史的全球场景图。应该说,这正是张翎的独特创造。这里,张翎以通常的单一时间叙事模式为主,巧妙地穿插全球化时空——广东自勉村与加拿大咸水埠(金山),以一种悲悯的情怀叙述移民这群处在跨区域特殊情景中的人物及其历史,叙事处理相当有独创新。这是一种独特的审美创造,因为其包含了以全球性世界性视野来思考移民生存处境的叙事审美追求,所以它就同样格外引人注目。认知目前的全球化,需要时间、空间,而它们的交错运动,将会展示出更为全景的立体的全球化。所以,这种叙事结构,是张翎的独创:从故乡与异乡的比对描写与分析中,在地理空间与文化反差的比对中展现新移民叙事固有的时空、文化、文明及其现代化的反差特性。这是一种张翎式的对于全球化议题叙事的独特叙事模式。
事实上,《望月》《雁过藻溪》,《阵痛》《余震》和《一个夏天的故事》等,全都是这种叙事模式的翻版。比如《阵痛》,也是以时间叙事为主,前半部分书写两代女人的人生故事,后半部分书写宋武生和杜路得新人故事,空间以美国纽约和中国南部温州小城为主。《何处藏诗》也是如此,一边是中国内陆,一边是西方世界,甚至像《余震》这样的小说文本,也采用这种叙事结构,来表现地震这种全球性的人类灾难对人类造成的深远影响。所以,张翎叙事,还是有其非常独特的共性特点的。其实,如果我们比较全面地阅读了张翎叙事,很容易会发现张翎的这种叙事美学及其个性追求。
注释:
①张翎:《金山》,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340页。
②张翎:《阿喜上学——金山人物故事之一//一个夏天的故事》, 花城出版社,2013年,第125页。
③张翎《金山》序言叙述的从移民墓穴引发的联想交代了其叙事的这种基本模式。“羊皮纸上的历史”叙事参见耿占春《叙事美学》第7章内容。(耿占春《叙事美学》,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版。)
④陈公仲:《一曲百年沉重的移民悲歌——〈金山〉读书笔记//文学新思考》,江西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38页。
⑤⑧⑨⑩张翎:《阵痛》, 作家出版社,2014年,第275页、335页、336-337页、333页。
⑥[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 315-316页。
⑦马萧萧:《缺失、挣扎与确认——论〈金山〉女性角色的主体意识与婚姻道路选择》,《美华文学》,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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