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王城如海》的“后记”中,徐则臣向我们透露这部小说深在的创作动机:“我也一直希望以北京这座城市为主人公写一部小说,跟过去写过的一系列关于北京的中短篇小说不同”,因为“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几年,不管我有多么喜欢和不喜欢,它都是我的日常生活和根本处境。面对和思考这个世界时,北京是我的出发点和根据地。”
联系作者前一部长篇——耗时六年写就的、四十万字的《耶路撒冷》,可以清晰见出其与《王城如海》在叙述聚焦上的区别与差异。前者是关于“还乡”的故事,年青的主人公们风尘仆仆从京城回到老家花街,他们的“还乡”历程在作者的叙述展开中获得某种“缅怀”的仪式感,乡村既作为人物成长的起步和精神原点,“还乡”故事即被赋予某种“精神寻祖”的况味;后者的叙述背景则为京城,人物故事在“王城”场景中展开——作者说:他“想换个方向,让目光从小地方看回去,审一审大城市。”但颇值注意的是:《王城如海》的人物多有乡村生活经历,小说主人公余松坡尽管拥有“海归”身份,但乡村生活既是他的早年履历,也成为他深积内心的早年记忆;其余人物如余家保姆罗冬雨及其弟弟罗龙河、男友韩山,均从乡村厕身京城,打工或者上学,成为打工者或“京漂”——他们同《耶路撒冷》中的青年人相仿,具有共同的乡村生活的“前史”。
因此,我们有理由将《耶路撒冷》和《王城如海》这两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视为“同一拨人”:尽管他们在都市落脚的方式和身份各各不同,他们均具有乡村生活的早年经历和早年记忆,他们在当代中国大变局中从乡村进入都市,就此意义而言,他们均为当代中国都市里的“农村老乡”。假如说,《耶路撒冷》叙述他们由都市返乡的故事,《王城如海》的叙述立意则是讲述他们的都市生活——作者所谓“审一审大城市”,正乃此意。有趣的是:《耶路撒冷》主人公心驰神往着“到世界去”的热望,《王城如海》的主人公已经从海外学成归来,从乡村到都市、留洋归来后再落脚于中国都市,初平阳和余松坡的故事构成一脉前行的贯通性,他们的经历具有相当程度的同一性,仿佛是同一个人的两段故事,以不同的姓名符号表述在两部小说里。《王城如海》中,那些都市里的“农村老乡”,他们自身的“都市化”程度各异:留洋归来的余松坡,其生活方式显然业已具备都市人的各色征象与完形样态;从乡村到京城打工的快递员韩山,他的生活欲念与生活形态则显然保持着显著的“乡下人”特质。但无论是风光初耀的先锋戏剧导演余松坡,还是默然无闻的快递员韩山,抑或保姆罗冬雨、大学毕业生罗龙河——他们乡村生活的早年经历及早年记忆,使他们具有某种身份的同质性:他们是当代中国都市里的“农村兄弟姐妹”。
这是颇有意思的叙述设置:《王城如海》以余家为叙述纽带,捆扎起余松坡、罗冬雨、韩山、罗龙河——这个“偶合家庭”及其关系延伸,俨然是都市里一个缩微版的“乡下人”小群落,正是当代中国都市与乡村之间内在关联的叙事表征。《王城如海》中这个“都市乡下人”小群落,恰似《耶路撒冷》中从乡村到京城谋生的花街年青人小群落,叙述对象的同质性,构成这两部小说之间的叙述表征的一致性。
二
徐则臣在《王城如海》中表达出叙述当代中国都市的雄心,而小说“以北京为样本”,个中原委除了作者本人的城市个体经验(“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几年”)外,恐怕还在于“王城”本身在当代中国社会构成中的典型性——作为当代中国首要的“一线城市”,其存在形态无疑是当代中国城市共同经验的表征。小说叙述对象的选择既立足于作者的经验积累,且具有高度的典型性(“样本”),这样的叙述选择显然是合理的。
徐则臣是一位具有自觉的创作意识的作家,在《王城如海》中他虚构了“小说中的戏”——那是小说主人公余松坡创作的《城市启示录》,“戏里一个满肚子城市知识的教授从伦敦回来”,“该教授出国三十多年只回来过三次”,这一回,他“要在国内做个课题,世界城市的比较研究”——
这些年,北京这个“庞大固埃”成为新兴国际大都市的样板,年逾半百的华裔英国教授一拍桌子,后半生研究的重心,就它了。以他搜集的材料,作为一个国际大都市的北京,实在充满了难以想象的活力与无限之可能性。
剧本虚构的这位“华裔英籍教授”,他对北京作学术研究的兴趣,与小说虚构的“海归导演”余松坡剧作《城市启示录》意欲表达的创作意图,具有主题的同一性;“小说中的戏”,构成双重虚构的文本形态,而小说与戏双重文本的融洽,正在于主题指向的同一性。当然,这种双重虚构的文本形态,着实强调着小说作者徐则臣的创作主旨:“审一审”当代中国的大都市,它的“样本”就是北京。小说中,余松坡与记者交谈中比较分析了作为大都市的北京与巴黎、伦敦、纽约等的差异,在他看来,巴黎等大都市“它们进入了稳定、饱和、自足的城市形态”,“作为国际化大都市,它们超级稳定”,“你可以把这些城市从版图中抠出来单独打量,这些城市的特性不会因为脱离周边更广阔的土地而有多大的改变”,而北京——
你无法把北京从一个乡土中国的版图中抠出来独立考察,北京是个被更广大的乡村和野地包围着的北京,尽管现在中国的城市化像打了鸡血一路狂奔。城市化远未完成,中国距离一个真正的现代国家也还有相当长一段路要走。一个真实的北京,不管它如何繁华富丽,路有多宽,楼有多高,地铁有多快,交通有多堵,奢侈品名牌店有多密集,有钱人生活有多风光,这些都只是浮华的那一部分,还有一个更深广的、沉默地运行着的部分,那才是这个城市的基座。一个乡土的基座。
徐则臣借助小说主角余松坡之口,表述了他对“王城”北京的认知;我们说他是一位具有自觉的创作意识的作家,即此可为实证。他对大都市北京的乡土性的理性认知,落实在小说叙述层面,其人物选择即聚焦于都市里的“农村老乡”,遂形成“乡下人”小群落的叙述对象。人物从乡村进入都市的人生历程,以及他们乡村生活的早年经历和早年记忆,在小说叙述中构成都市乡土性的表述内容。换言之,作家有关都市乡土性的理性认知,落实于小说叙述层面,遂演绎开小说人物及其故事的乡土性背景与乡土性内涵——此间潜伏着小说叙述为作家认知牵拽的叙事逻辑,在都市的乡土性与人物的乡土性之间,徐则臣建构起一种直截了当的逻辑关联与叙事因缘。
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徐则臣在雄心勃勃地声言欲以这部小说“审一审大城市”(北京)的同时,又将作为国际化大都市北京的城市特性,提炼、概括为乡土性;要言之,他以北京的乡土性指认北京的城市性,就此在两者之间建构起意义与属性的等一关系——此间的认知归纳潜存着对对象的简约化抽象。乡土性,或许是北京城市性的一重内涵,却非唯一内涵;以乡土性概括北京的城市性,委实是认知的以偏概全,因为城市就其文化性状而论,是一种“文化复合体”,“只有这一文化复合体才能决定什么是城市区别于乡村、城市生活区别于野外生活的特性。”作为大都市的北京,其特性在《王城如海》的叙事中,实际处于某种被悬置的状态,而作者在小说中分明表达着这样的叙述追求——
一座城市的复杂性,除了受到大家都能意会的那个相对抽象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复杂性制约外,更要受这个城市人口构成的复杂性制约。他们的阶级、阶层分布,教育背景,文化差异,他们千差万别的来路与去路。
这份壮阔的叙述追求,在对北京都市特性的简约化认知(乡土性)牵拽下,铺成开对余松坡家庭为纽带的“都市乡下人”小群落的叙事,“城市的复杂性”及“城市人口构成的复杂性”在小说叙述层面实未充分展开,城市特性在叙述表现中呈现着模糊、漫漶的状态。这样的叙述状态,造成《王城如海》的故事展开似乎不足以支撑作者的创作追求,宏大的创作追求与局促的小说叙述之间,形成某种别扭的暌离与乖张,犹如一具没能充分发育的肉身。
三
无疑,《耶路撒冷》是徐则臣迄今为止最具份量的一部力作,它以“还乡”故事的叙述方式表现出一代人的成长经历与心路历程。“还乡”故事的叙述展开,既收纳着人物个体的丰富性,又铺成出时代生活的丰富性,而小说主人公自我审视的精神向度,使它配得上“‘70后’心灵史”的誉称。我们能够想象——历时六年创作的《耶路撒冷》,几乎调用了作家所有的心力;所以,他坦陈《王城如海》的创作——
这是我几个长篇小说中最短的一个,篇幅符合我的预期,我没想把它写长。尤其在四十余万字的《耶路撒冷》之后,我想用一个短小的长篇缓冲一下,喘口气;也想换一种写法,看看自己对十来万字的长篇小说的把控能力。
但在我们看来,《王城如海》小长篇的形制与规模,除了作家创作节奏的内在制驭外,还受制于另一重要因素,即:作家生活经验的限定。《耶路撒冷》的创作几乎调用了他所有的心力,也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生活积累,“审一审大城市”的新创作必须重新积攒心力,也必须获得丰富的城市生活经验。尽管作者声言他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几年”,但生活时间的长度既不等同于生活经验的厚度,都市及其生活的复杂性也远非乡村可比。阅读《王城如海》的过程中,我们能感受到当代中国作家都市叙述的局促,而这种叙述局促与作家都市经验的限定有关。
其实,察究小说叙述实情,《王城如海》的叙事表现并未聚焦于城市经验,“审一审大城市”的创作意欲在叙事展开中发生了悄然转向,叙述路向归宿于主人公余松坡心理深层的掘发,个体精神史的观照与审视成为小说叙事的胶着所在。在《王城如海》的叙述中,浓烈到爆表的雾霾作为都市表象得以浓墨表现:“雾霾像灰色的羊毛在北京上空摊了厚厚的一层”,“在芝麻糊一样的雾霾里”,“北京的雾霾当然拔得头筹,味道醇厚,堪比老汤”……诸如此类的比喻性描述贯穿小说始终,一场持续一周时间的浓重雾霾既构成故事展开的现实场景,也成为“王城”的都市表象。但在叙述展开中,雾霾不惟作为都市表象得以渲染,更重要的是——它还作为心理象征得以表述。徐则臣有意在都市雾霾与人物心理之间搭建某种意义关联,以转喻修辞的造设,将物理性雾霾的呈示转向心理性创伤揭示;即此,对余松坡“怪病”的探究,成为小说叙述造设的基本悬念。
“雾霾进了爸爸的骨头里”——余松坡对儿子的这句反复声言,四岁半的儿子自然无法意会;当然,他也并不指望儿子理解,他其实是在喃喃自语,内心压力因触情生情而自然流露。“雾霾”进到了“骨头里”,实际是进到了他内心深处;“雾霾”就在他内心,是他经历中一桩挥之不去的往事:多年前,在乡村,为要使他跳出“农门”,他父亲与村长合谋“检举揭发”他的同房兄弟余佳山,后者因此深陷大牢15年;尽管余松坡另行选择了自我奋斗之路,但这桩往事、尤其是同房兄弟余佳山的受难遭灾,就此成为他根深蒂固的“心病”。乡村伦理与现实功利之间的紧张冲突,构成这桩陈年旧事的叙述底蕴。余松坡时常复发的“梦游症”,兼具“歇斯底里”症状,它们即源于其精神深处的“心病”。“心病”来自于我们自身从乡村到都市的成长经历,成长伴生着创伤,一如余松坡令人羡慕的成功包藏着令人羞耻的“秘密”。
徐则臣以“偶遇”的叙事设计,安排余佳山以精神异常的流浪汉形象,再次出现在余松坡面前;又以余松坡自撰“遗言”的方式,自我直陈地揭秘其精神创伤之“心病”所系。在徐则臣的叙述中,余佳山作为人物形象的内涵显然不是表述对象,他具有某种抽象化特质,承担着特定的叙事功能:他重现于余松坡的生活中,作为余松坡“心病”的具象化表现,在叙述中诡秘出场;余佳山在漫天雾霾中出现,激活了余松坡的“心病”——前者的重现是叙述安排的巧合,后者的“心病”激活则是精神存在的必然。
对余松坡“心病”的揭秘,使小说叙述追溯都市人的乡村前史,从乡村到都市行程中的创伤记忆,遂构成人生历程的重要内涵,也成为小说叙述的聚焦处。在此,我们可以见到:徐则臣雄心勃勃的都市叙述,最后向乡村经验借用。在我们看来,有关乡村前史与创伤记忆的叙述,正是《王城如海》这个小长篇的叙事价值所在,它既表现出小说叙述的心理深度,其精神审视的意蕴更获得了灵魂拷问的向度。也正是乡村前史与创伤记忆的叙述表现,显示出《王城如海》的创作实际承续着《耶路撒冷》的叙述要义,就像一场冲刺后的疲惫踏步。
当然,我们更愿意将《王城如海》的创作,视为作者上一部作品与下一步作品之间的必要过渡——毕竟,他怀揣着一份未竟的宏愿:“审一审大城市”!
注释:
①②④徐则臣:《王城如海·后记》,《王城如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第258页、258页、270页。
③【美】罗伯特·E·帕特等:《城市——有关城市环境中人力行为研究的建议》,商务出版社,2016年,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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