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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叙事结构的音乐性特征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评论 热度: 15532
肖太云

  沈从文小说叙事结构的音乐性特征

  肖太云

  不计其数的文学家都曾对音乐的描情叙景抒发了自己的感动和启示,甚至都认为音乐是自己作品的一部分。典型如罗曼·罗兰,他的小说结构浸透着音乐的素质,字里行间飘掠着透明而又缤纷的音乐色彩,《约翰·克利斯朵夫》干脆被人称为“音乐小说”。音乐具有超越语言的永恒奥秘。罗曼·罗兰因此写到:“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家都高的启示。”哈代的作品如《德伯家的苔丝》的结构也充满音乐性。

  沈从文在与张兆和的通信中说:“十余年来我即和你提到音乐对我施行的教育极离奇,你明白,你理解”。音乐不仅多次给沈从文的人生带来神奇的施救力量,“文字受绘画中颜色影响过大,受音乐中组织影响过深”,“且似乎对于一个乐章过程有相当了解,因此大部分故事,总是当成一个曲子去写的,是从一个音乐的组成上,得到启示来完成的。有些故事写得还深刻感人,就因为我把它当成一个曲子去完成”,“我不懂音乐,倒常常想用音乐表现这种境界。正因为这种境界,似乎用文字颜色以及一切坚硬的物质材器通通不易保存。如知和声作曲,必可制成比写作十倍深刻完整动人乐章”。

  沈从文的小说不仅在节奏安排、叙述方式上有音乐般的灵动与飘逸,而且,不少小说几乎是完全以音乐的方式来构思、设计和结构,在叙事结构上具有鲜明的音乐性特征。这些作品本身就是一部部美轮美奂的多声部音乐,是优美的复调音乐,是立体多变的奏鸣曲。

一、复调式的作品设计

复调(Counterpoint)是一个音乐术语,它由两段或两段以上同时进行、相关但又有区别的声部所组成,这些声部各自独立,但又和谐地统一为一个整体,彼此形成和声关系。它以对位法为主要创作技法。复调音乐是由若干(两条或两条以上)各自具有独立性(或相对独立)的旋律线,有机的结合在一起(同时结合或相继结合)出现,协调地流动、展开,所构成的多声部音乐。

  而首次将音乐中的“复调”概念引入小说理论的是前苏联著名文艺学家巴赫金,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问题》(1929)中,用“复调”来描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多声部、对位以及对话的特点。复调在不同的界面,有不同的所指。在文学理论中,复调指的是小说结构上的一种特征。

  作为一个二十世纪的作家,沈从文一方面从中国传统的多声部民歌中吸取营养,一方面从自己钟爱的大量西方的古典音乐中获得灵感,凭自己对音乐的直觉、敏感与执著,承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路数,很好的在创作中征用了复调这种艺术手法。他说过:“手中笔知有意识来使用,一面保留乡村风景画的多样色调,一面还能注意音乐中的复合过程,来处理问题时,是民十七写《柏子》,民十八九写《腐烂》,写《丈夫》,写《灯》和《会明》”。这里的“音乐中的复合过程”,实际就是一种复调的结构方法。沈从文是如此坦承音乐复调对5篇小说的影响。但他的明确表述却没有引起研究者的注意或重视。我们来看一看沈从文的这几篇作品是如何体现“音乐中的复合过程”。

  《灯》典型地体现了沈从文小说结构上的复调式特征。《灯》有两条独立的结构线:大的、套在外面的一条是灯的主人“×男子”向一个“穿青衣服的女人”讲述一个“老司务长”同“我”的感人故事,小的、嵌在内里的一条是作为老兵的司务长因“我父亲”的缘故,到大城市来伺候“我”,并在“我”身上做着关于“将军”的梦的荒唐而又平实的故事。如果说外面的结构线是壳,那里面的结构线就是核。一外一内,一壳一核,两条线索镶嵌复合,如同音乐的两条旋律线,既相对独立,又有机结合,协调地流动,彼此构成和声关系,展开成一个多声部的整体。更精彩的是,小说结尾又巧妙地编织叙事的圈套:“×男子”在俘获“青衣女人”的心后,又暗示“老兵的故事”可能是一个谎言,由此又形成一条更宏大的结构线。这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声部的复调效果油然而出。

  小说《丈夫》也有两条并行不悖的结构线:一条是“乡下丈夫”进城探妻寻妻的朴素单纯懵懂,一条是作为船妓的妻子——“老七”的身份活动的“城里人”的世故堕落势利。两条线索比照而行,相互掺杂印证,从而构成多声部的音乐“混响”效果,作者的写作意图——城市文明侵蚀下乡下人的生命形态、命运变迁的思索,也就自然显露。

  《柏子》其实也暗藏两条线索,一条是水手柏子的“水手”生活,一条是妓女“大奶妇人”的卖笑生涯,两条看似无相干的线却通过相互牵挂的两颗寂寞的心联结到了一起,作品就在这个“联结点”上发力——将柏子与妇人热烈缠绵而又野性十足的“一宿”着力铺排,从而将沈从文对湘西“乡下人”“下等人”“贱民”质朴本真人性的欣赏曝于读者面前。

  《会明》也有明暗、主次两条结构线,明线为十年后的现在,会明在军阀军队中无聊又无意义的伙夫生命,此为结构主线;暗线为回忆中的会明参加讨袁革命军的战事生涯,此为结构次线,它隐隐约约镶嵌于主线之间,对主线起着对比、映衬、和声的协律作用。

  《腐烂》则更是一部多声部的奏鸣曲,其中有会麻衣相法的斯文人的相面生涯,泼辣凶悍的妇人房东的租房世态,值夜巡警同流浪孤儿的打闹场面,船妓妇人同运粪船夫的对话调侃,一段段活生生的场景在上海闸北贫民区的暗夜中走马灯似的上演,既顺序而进又相互回应,构成一个众生喧哗又各自诉说的故事场域,复调效果鲜明显著。

  从中国传统的叙事艺术来讲,沈从文的这种结构方式可谓是“明、暗双线法”,在《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古典小说中已经运用得很娴熟。在近现代的中外小说中,这种结构方式也是运用得相当普遍。沈从文这些小说的内在结构,不仅仅只是简单的双线结构法,而是构成了一部部丰富的多声部,具有复调效果。当然,这么判断的依据并不只是沈从文的自述,依照笔者的理解,《柏子》《腐烂》《丈夫》《灯》及《会明》这5篇小说的双线人物及情节具有一种内在的共生、纠缠与对话关系。沈从文有意以复调音乐的效果来结构全篇,使看似简单的情节、卑微的人物、促狭的环境,共生共荣、互辩互驳,形成一种意想不到的对话氛围,达到一种众声喧哗的艺术效果。

二、奏鸣曲式的艺术结构

“奏鸣曲式”(Sonata form)是一种大型曲式,是奏鸣曲主要乐章常用的一种结构形式。它包含几个不同主题的呈示、发展和再现以及特定的调性布局。它的结构由“呈示部”“展开部”与“再现部”三大段依序组成。第一部分是呈示部,有两个主题——正主题(主部)、副主题(副部),这两个主题往往是对比冲突的,也可以是对比并置、相辅相成的,都是歌唱性的。第二部分是展开部,也称自由幻想部。就是把呈示部的主题进行对比和展开,使乐思以新的方式不断展开,最后引向第三部分的过渡。第三部分称为再现部。这时主部仍在原调上再现,并通过连接段,使副部在主调上出现,以取得再现部的调性统一。这样的曲式常常表现宏大的构思,反映深刻的哲理,当然也有非常强烈的抒情性和描写性。

  沈从文在1949年后致张兆和的通信中说:“……(《看虹录》和《摘星录》)是试验用抒情诗,水彩画,交响乐,三者不同成型法,揉成一个作品的”。这里所说的《看虹录》的“交响乐”效果,在结构上来讲,就是一种奏鸣曲式的特征。

  《看虹录》写的是“一个人二十四点钟内生命的一种形式”,主题是“神在我们的生命里”,这是小说的主旋律,要表达的是“如何才是能展现生命的本真”。它展现的是一个追问生命,遭遇生命,反思生命的过程。整个小说是一场深刻的人生思考。围绕这个主旋律,《看虹录》分为三节来展开,这三节大体相当于奏鸣曲式的三个部分——呈示部、展开部与再现部。第一节写“我”晚上归来在老式牌楼下,闻到梅花清香,走进小院的一间房子中,靠近火炉,于孤独中开始阅读一本奇书,奇书的第一页有个明明白白的题词:“神在我们的生命里”,由此展示出曲式的正主题。副主题则为第一节已有所涉及、暗示的在那个“正散发梅花芳馥”的“素朴小小房子中”的火炉旁将要展开的男女奇遇。这是作品的呈示部。第二节用第三人称讲述一位作家和女主人共同享受美妙的雪夜,作者用套盒形式讲述男作家雪夜猎鹿的故事。在这一节里,作家展开自由幻想,对“神在我们的生命里”的正主题进行了充分地展开与演绎。第二节里,男女主人公遭遇激情,生命神性在此展现。而这节从“壳子”上观照,它展开的却是副主题——微妙而神圣的男女激情及雪夜猎鹿的故事。这是曲式的展开部或自由幻想部,两个主题是对比并置、相辅相成而又互为表里的,都是抒情性、歌唱性的。第三节写“我”在现实中面对那神奇的书,不禁感到现实的寂寥和生命的焦渴。这就是曲式的再现部。首先,在情节上第三节与第一节相互呼应,“我”又站在“老式牌楼下”,时间又持续上物理的二十四小时制,时空上形成月夜(家)——雪夜(房间)——月夜(家)的循环。其次,在内涵上,第三节再现主题“神在我们的生命里”。如果说,第二节是在生命的高峰体验中领悟生命的神性,那么,第三节则是回归到日常生活的庸碌中去思考生命的神性,并为失去神性而痛苦。作者在生活、生命和神性之间不停地思索,由此连通到他在四十年代一直在追寻的三个核心概念:“生命”“爱”“美”,力图确立一种涵盖个体生存到社会文化建构的有个性的类似尼采风格的深厚庞博思想和世界观。至此,副调与主调取得再现性统一。

  《看虹录》结构上的音乐性特征,很像德彪西《牧神的午后》。《牧神的午后》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主题提示,以独奏的长笛在柔和的低音区开始,速度平缓从容,旋律起伏不大,演示出牧神在林中醒来,慵懒地缱绻于刚刚逝去的梦境。这相当于《看虹录》第一节“我”恍惚间来到带梅花香气的小屋阅读奇书,节奏是舒缓迷蒙的。紧接着,牧神亲自吹奏的那懒洋洋而变化多端的旋律,很快就融入温暖的天鹅绒般的圆号与木管声中,以及一串淙淙流水般的竖琴声中。音乐以线性主题连续向前,像小溪一样流动,不做任何扩展。独奏双簧管温柔而富于表现力的演奏把音乐引向小小的高潮,乐队活泼起来,齐奏的木管合奏出一个热情的旋律,乐曲在这里达到情感的高潮。乐曲的第二部分为“梦”的详尽呈现,整个音乐使人感到波光粼粼,阳光明媚,暖气袭人。这何尝不是与《看虹录》第二节中男女激情溢出的温暖缠绵气息正相对应。但只是片刻的欢娱,音乐马上进入第三部分,又回到开始时懒洋洋的情绪,音乐在静寂中结束,阳光和煦,草木芬芳,牧神又沉入睡乡,梦境消逝在稀薄的空气之中。《看虹录》第三节美梦破损,“我”又重回现实,面对庸常的日常世界,思考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这不是与《牧神的午后》曲第三部分异曲同工吗?

  沈从文在中认为小说最好的读者应是“批评家刘西渭先生和音乐家马思聪先生”,并提出“用人心人事作曲”的大胆尝试。细看小说,在意境和情韵上,整篇情绪和心理的时间性流动正如音乐,它如“虹”一样虚无飘渺,传达出一种空灵的音乐般效果,形成一种抽象形式上的乐感。具象如小说中从“炉火始炽”到“炉火渐炽”到“炉中炽燃的炭火”,酝酿其中的就是情绪的流动。

  其次,《看虹录》第二节中众多的语义双关、模糊两可的对话及大量括弧中的注释说明性文字如大型乐曲中的乐器伴奏,重诉、注解了主题,形成了一种众生喧哗的复调效果。

  作品的流动节奏、复调设计、交响乐效果是沈从文的有意求之。当然,奏鸣曲式特征,只是无意为之,或者说,仅仅是笔者从《边城》、《看虹录》读出来的个人感觉。但无论是客观的创作追求,还是主观的阅读感受,都见证了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即沈从文小说的艺术结构确实充满音乐性的构思,或者说,具有音乐性的结构方式。而且,这种音乐性的构思及结构安排,显示出独特的艺术气质,具有与众不同的效果,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也可谓是独树一帜。

  本文系2015年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博士项目(项目批准号:2015BS097)阶段性成果,同时系2016年重庆市教育委员会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项目批准号:16SKGH182)阶段性成果。

  肖太云 长江师范学院

  注释:

  ①肖复兴:《牧神午后》,福建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编前言。

  ②③④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6页、305页、305页。

  ⑤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4-25页。

  ⑥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5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页。

  ⑦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4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78页。

  ⑧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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