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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当代小说的圈套结构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评论 热度: 16110
晓 苏

  论当代小说的圈套结构

  晓 苏

  圈套的本义是设圈下套,指的是使人上当受骗的计策。叙事学上所说的圈套,显然用的是比喻义,指叙事者用以吸引读者的种种诱骗技巧。在小说创作中,叙述圈套往往还具有结构上的意义,我们把这一结构形态称为圈套结构。在圈套结构的小说中,叙述者常常是一开始就顺着读者的思维定势和接受惯性展开叙述,故意在情节的演进过程中先给读者制造某种关于结局的错觉,然后在关键部位笔锋陡转,突然偏离原来的叙述方向,在结尾或高潮处推出一个与错觉完全相反的结局,从而让读者原有的阅读期待猝然落空,造成强烈的预想性反差,同时产生一种强烈的阅读惊喜。

  最早从学术的角度涉及圈套结构的,应该是学者吴亮。通过对马原《冈底斯的诱惑》《虚构》和《错误》等作品的独特分析,吴亮最先发现了马原小说中的叙事圈套。他说:“马原似乎一直在乐此不疲地寻找他的叙述方式,或者说一直在乐此不疲地寻找他的讲故事方式。他实在是一个玩弄圈套的老手,一个小说中偏执的方法论者。”①但是,吴亮并没有深入探讨马原叙事圈套的结构意义,倒是从叙述崇拜、神秘关注、现象意识、非因果观和不可知性等方面论述了马原的小说哲学。随后,文学史家陈思和也注意到了马原小说中的叙事圈套,并指出了圈套结构的艺术效果。他说:“他广泛地运用元叙事的手法,有意识地追求一种亦真亦幻的叙事效果,形成著名的‘马原叙事圈套’。”②在学者陈晓明的论述里,圈套结构是先锋小说形式实验的一个重要收获。他认为先锋文学发生的意识转变,“主要是叙事方法变革的产品。这种变革的标志应该追溯到马原的‘叙事圈套’。”③这一见解不无道理,因为西方现代小说中也经常出现叙事圈套,如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福克纳的《押沙龙 押沙龙》和卡佛的《他们不是你丈夫》等作品,都巧妙地运用了圈套叙述的形式。

  然而在笔者看来,圈套结构并不是马原的首创,也不完全来自西方。事实上,这种设圈下套的叙述策略在中国民间文学中早已有之,并随处可见。比如那些连环计故事和套中套小说,都有明显的圈套特征。同时,圈套叙事也非常符合民间的欣赏趣味,其中有错觉,有玄机,有突转,有意外,有惊奇,对读者具有强烈的剌激性和巨大的诱惑力。因此可以说,中国当代小说中的圈套叙事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西方现代小说的影响,但它更多的还是继承了中国民间叙事的优良传统。在当代文坛上,继马原之后,热衷于圈套结构的作家还为数不少,如苏童、洪峰、韩东、鬼子、何小竹、顾前,以及新世纪崭露头角的朱山坡。这些作家在圈套的设置上各有招数,都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小说精品,如苏童的《园艺》、洪峰的《瀚海》、韩东的《艳遇》、鬼子的《上午打瞌睡的女孩》、何小竹的《圈》、顾前的《塑料发卡》,和朱山坡的《小五的车站》《天色已晚》《躺在表妹身边的男人》等。下面,笔者便结合以上提到的作品深入探讨一下圈套结构的基本类型与艺术功能。

一、圈套结构的误区设置

生活中设圈下套的计策,用到小说中就是设置误区,通过各种误区的设置对读者进行误导,先将读者不知不觉地导入歧途,进而再让读者对情节的发展、高潮和结局产生一连串的错觉,直到最终才让读者恍然大悟。在圈套结构的小说中,整个文本是一个宏观的大圈套,里面同时又设计了一些微观的小圈套。这些小圈套可以大致归纳为三种类型:一是人物圈套,二是语言圈套,三是主题圈套。这三种圈套实际上就是作家精心设置的叙事误区,可以分别称为人物的假象、语言的陷阱和主题的迷宫。

  第一、人物的假象。

  在文本中制造人物的假象,是圈套结构小说在误区设置上的关键环节。人物的假象制造有两种情形,一是制造人物关系的假象,即竭力掩盖人物之间的真实关系,让读者对人物关系产生误会。二是制造人物性格的假象,即首先刻意放大人物性格中次要的一面,而将其性格的主导性暂时藏匿起来,使读者对人物性格产生误会。

  朱山坡的《小五的车站》是一篇十分难得的圈套小说。作品写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小五,独自从株洲坐火车前往从未去过的玉林给外婆过生日。出门之前,母亲叮嘱小五说:“火车上只有乘务员的话才可以信任,她会提前告诉你哪个站快到了,你要准备下车。”母亲的话有两个意思,一是除了乘务员,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二是随时听好车上广播,不要坐过了站。刚开始,小五一直都将母亲的话记在心头。可是不久,一个年轻而漂亮的女人吸引了小五的目光。她坐在小五对面,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正在给孩子喂奶。女人给孩子喂奶时丝毫不回避小五,这让小五觉得她无比亲切。小说中这样写道:“女人是故意让我看到了她的奶子,连乳房都能给我看到了,她对我还有什么戒心呢?……因而,我一下子信任了她。”④从这时起,小五已经没把母亲的叮嘱放在心上了。同时,坐在旁边的一个男人也引起了小五的注意,他看上去穷凶极恶,还不停地打呼噜,小五便把他称作“死猪”。快到柳州时,上来了一个彪形男人。他比那个“死猪”还要粗俗,好多空位不坐,偏偏坐在了女人旁边,还歪着头看女人的胸脯。过了一会,彪形男人竟色迷迷地问女人:“姑娘,你去哪里?”女人礼节性地笑笑说:“玉林。”一听说女人也去玉林,小五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他再不必伸长耳朵去听广播,也不必再把头伸出窗外去看站名,心想到时候跟着女人下车就行了。黄昏时分,火车停了下来,女人抱着孩子下了车。小五也跟着女人下车了,一起下车的还有那个一路打呼噜的“死猪”。“死猪”下车后也紧紧地跟着女人,居然还蹿到了小五前面,甚至还用身体去蹭女人的后背。出了站口,“死猪”更加放肆,竟然动手调戏女人和她怀里的孩子。小五感到又恶心又气愤,决定冲上前揍那“死猪”一拳。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小五被验票员扣住了,让他补票,说他坐过了站。小五本应该在玉林下,可他坐到了陆川。直到这时,小五才意识到自己上了那个女人的当。小五补票后想尽快返回玉林,但这天已经没有去玉林的火车了。小五于是就朝汽车站狂奔,希望能赶上开往玉林的班车。穿越一条小巷时,小五因为跑得太快而被人当作小偷抓住。在小五有口难辩时,那个女人又一次出现了。她一眼认出了小五,并帮他解了围。但小五并没有感激女人,反而责怪她骗了自己。女人弄清原委后说,她当时是糊弄那个彪形男人的。听了女人的话,母亲的叮嘱又在小五耳边鸣响起来,可惜悔之已晚。小五赶到汽车站,最后一趟班车也出发了,小五便决定用两条腿跑到玉林去。跑出不远,那个女人再一次出现在小五面前,身后还站着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女人让男人用自行车把小五送到玉林。小五一看那男人不由大吃一惊,原来竟是那个“死猪”。更让小五吃惊的是,“死猪”居然还是女人的丈夫。后来,“死猪”便用自行车带着小五去玉林。在赶往玉林的路上,小五再不觉得“死猪”讨厌了,反而还对他充满了信任与依赖。小五还得知“死猪”被冤枉坐过牢,给人当了替罪羊。途中自行车的链条断了,“死猪”扛着自行车跑了好远才找到一个修理铺。但“死猪”并未因此延误时间,他把链条接上后骑得更快,终于在夜晚十二点让小五见到了外婆。

  这篇小说的迷人之处,首先来自人物圈套的设置。作者一开始就制造了人物关系的假象,让读者一进入阅读便对人物关系产生了错觉。“死猪”和女人本来是一对夫妻,但作者却迟迟不肯把这种关系挑明,而是故意遮遮掩掩,将读者长时间蒙在鼓里,直到后来女人要让“死猪”送小五返回玉林时,才不得不交代他们是一对夫妻。对女人和“死猪”夫妻关系的刻意隐瞒,无疑是这篇小说最有意味的构思,也是作品中最大的看点。如果作者在“死猪”和女人一出场时就把他们的夫妻关系告诉读者,那这篇小说就索然无味了。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上,作者也是事先制造了假象,如那个“死猪”,他从外表上看上去虽然穷凶极恶,粗俗不堪,简直像个坏蛋,但他实质上却正好相反,隐忍,宽厚,吃苦,耐劳,仗义,完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然而,在“死猪”再次露面之前,作者却一直都在渲染、夸张、放大他的粗鲁与凶恶,而将他性格中真实的一面却别有用心地隐藏起来了,直到小说快结尾时才让读者对他刮目相看。至此,读者才会发现作者原来给我们设了一个人物圈套。这个圈套颇有意味,它不仅让读者看到了人物性格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同时还告诉了读者应该怎样去全面而客观地看待每一个人。

  第二、语言的陷阱。

  语言的陷阱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由作品中人物的语言构成的陷阱,即相关人物为了掩盖真相而故意释放虚假信息,从而转移读者的视线,误导读者对情节的未来产生错觉。另一方面是由叙述者的叙事语言构成的陷阱,即叙述者为了不让读者过早地发现破绽而进行的语言干扰,目的也在于麻痹读者,让读者深受假象迷惑而浑然不觉。

  苏童的《园艺》也是一篇具有经典意味的圈套小说。一个春天的午后,热爱园艺的孔先生与孔太太发生了口角,孔太太为了报复孔先生,晚上把下班归来的孔先生关在了门外,并且不让儿子孔令丰和女儿孙令瑶为父亲开门,结果孔先生失踪了。小说一开始就摆出了一个侦探小说的架式,孔太太先后安排令丰和令瑶出去寻找孔先生,她认为丈夫是和某个风流女人私奔了,读者的注意力也因此一下子被失踪的孔先生牢牢抓住。但是,孔先生的失踪只是苏童为读者设置的一个叙述圈套。读者被抓住之后,作者便把孔先生扔到了一边,突然把叙述的重心转到了令丰和令瑶身上。令丰打着寻找父亲的幌子找母亲要钱,要到钱后却压根儿没去寻找父亲,而是找女孩看电影,还花钱买入剧社与女演员鬼混。令瑶也无心寻找父亲,一天到晚多愁善感,更为自己的狐臭烦恼,后来竟到外地治狐臭去了。他们名义上是在寻找父亲,实际上都在寻找自己的快乐与享受。直到小说结尾的时候,读者才知道孔先生并未远行,而是被三个小偷杀害后埋在了孔家庭院的花垒里。小说写道:“孔先生居然在自己的花垒里埋了这么多天,这使人感到孔家之事就像天方夜谭似的令人难以置信,一切都带上天工神斧的痕迹。”⑤读完整个小说,我们才感到中了苏童的圈套。作者的本意并非要写孔先生的失踪,而只是通过这样一个侦探圈套的设置来写孔家人的隔膜与冷漠、自私与无情。为了用这个圈套紧紧地钳制住读者的注意力,作者多次通过孔太太的嘴制造语言的陷阱。她一再说孔先生肯定是跟哪个女人私奔了,并且还指出了不少怀疑对象,说得有鼻子有眼。这些语言上的陷阱,不断强化了读者的错觉,以为孔先生的失踪真是一桩风流韵事,丝毫不会朝凶杀案上去想。所以,当结局出乎意料时,读者才会大吃一惊。

  除了人物语言的陷阱之外,叙述者的语言干扰也是语言陷阱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朱山坡《小五的车站》中,作者虽然一开始就刻意隐瞒了“死猪”与女人的夫妻关系,但细心的读者稍加留意还是有可能从一些细节上看出破绽并发现真相。然而,每当遇到这种危险的时候,叙述者立刻就会跳出来发上一通议论,从而转移读者的目光,干扰读者的判断,排除读者的怀疑,很快又让读者误入歧途。如小说开始不久就写到了女人给孩子喂奶的场面:“她放心地揪起衣服,露出饱满而多汁的奶子,坦然而准确地放到了孩子的嘴里,像两块磁铁吻合在一起。”女人能在“死猪”对面放心地揪起衣服给孩子喂奶,说明她本来就没有回避“死猪”的意思,因为“死猪”是她的丈夫。可是,狡猾的作者害怕聪明的读者一动脑筋猜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于是就用一句议论巧妙地对读者进行误导:“那“死猪”一直睡着,所以她一点也不避讳他。”⑥由于使用了这种语言的陷阱,读者便离真相越来越远了,而这正是作者希望达到的圈套效果。

  第三、主题的迷宫。

  由于圈套结构小说中充满了误区,既有人物的假象,又有语言的陷阱,随之而来的是情节的一波三折、山重水复和柳暗花明,所以它的主题就显得更含蓄、更朦胧、更复杂,形成一个主题的迷宫,从而扩大了小说的意义空间,为读者提供了多种理解与阐释的可能性。

  何小竹的《圈》是一篇没能受到足够重视的圈套小说杰作。作者开头这样写道:“耗子走的时候,说把老婆和房子都留给我。他真的是那样说的。他说,把你的东西都搬进去,爱呆多久呆多久。话说得那么豪放,我估计他是安心不回来了。他知道我一直租房子住,把空出的房子让给我,这说得过去。但他知道我虽然没有正式的老婆,也还有女朋友,而且是在一起睡的那种,所以他说把老婆也留给我,让人不可理解。”⑦耗子说完便上了一趟远行的火车离开了这座城市。之后,“我”一直都想搬到耗子那里去,但同居的女友小鲍担心“我”会与耗子的老婆圈搞到一起,所以迟迟没搬。其间,耗子还不断地从外地打电话或写信来催促过“我”,圈也多次打来暧昧的电话,让 “我”尽快搬过去。可是,还没等 “我”搬过去,“我”竟然意外地发现耗子正和他的妻子圈亲热地在一起。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耗子原来给“我”设了一个圈套,其实他压根儿都没离家出走。

  因为这部小说从整体上来讲就是个圈套,所以它的主题就不像一般小说的主题那样具体、简单、明朗,而是像迷宫一样让人颇费思量。正如学者吴义勤在评论马原小说时所说:“马原的故事总是拒绝任何肯定的思想或观念。但是,马原又试图用他的叙述圈套创造一种形而上的氛围。马原的叙述意念与叙述方式总是构成这样的悖论:叙述意念解除经验的因果联系以及经验背后的隐涵,但是叙述方式却要创造一种超然于经验之上的不可企及的能指。”⑧《圈》的意义也明显超越了故事本身,具有多种多样的能指。首先,我们会问是谁设置了这个圈套?当然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显然是“我”的朋友耗子。接下来,我们会问,“我”为什么会被这个圈套左右了这么久?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必须从自身的人格缺陷上找原因。因为任何骗术都只能对具体对象起作用,上当受骗的过程正是人格缺陷暴露的过程。回想在此过程中,“我”对圈的种种回忆与幻想,还有 “我”对女友小鲍在谈及耗子的承诺时的遮遮掩掩,以及“我”在电话中对耗子说的“你在整我”这样的话,足以说明耗子的这个圈套其实对“我”很有针对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圈套在很大程度上是“我”自己设置的。然后,我们还会问,作为朋友,耗子为什么要给“我”设圈下套?这个问题不禁让我们对人际关系产生各种思考,包括朋友关系、夫妻关系和邻里关系。在当今社会,诸如此类的人际关系为何不堪一击?除了信任危机,它还能让读者想到很多很多。关于这部小说的主题,上述几点显然不是这个圈套的全部内涵,或许仅仅只是涉及到了一点皮毛。也就是说,何小竹用圈套结构为读者构建了一个意义的迷宫,每个读者都可以用猜谜的方式在其中理解和寻找自己需要的主题。

  苏童的《园艺》从主题上讲也有迷宫的味道。它以孔先生失踪这个叙事圈套为外壳,其内核是要展示一个大家庭冷漠的人际关系。因为每个人都那么自我、那么自尊、那么自恋、那么自信、那么自私,所以当他们充当侦探时才会毫不上心,才让孔先生失踪这一中心事件被分解成看电影、演话剧、会朋友、治狐臭等多个毫不相干的事件。另外,孔先生之死与他和孔太太之间的互不理解和互不相让也有密切关系,如果他们相互关心、相互尊重、相互宽容,那孔先生就不会被孔太太关在门外,也就不至于被强盗杀害。这正如小说中写到的园艺,爬山虎与茑萝只有和谐共处,生态的平衡才能真正出现。

二、圈套结构的艺术功能

圈套作为一种结构策略,它在小说中的作用已经超越了结构本身,在很多方面都显示了其强大的艺术功能。

  第一、诱惑功能。

  所谓诱惑功能,指的是文本对读者产生的刺激、吸引、牵制等诱惑性力量。它能紧紧地抓住读者的注意力,并让读者始终处于一种激动与亢奋状态,是作品可读性的直接体现。圈套结构最突出的一个文学功能,便是它对读者有一种特殊的诱惑力。学者李遇春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将圈套和悬念进行了比较,他说:“悬念在明处,圈套在暗处。悬念是作者善意地设置的阅读障碍,用以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圈套则不仅仅是为了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它还担负着欺骗读者的功能。小说中如果被作者暗中故意设置了叙述圈套的话,读者在阅读中是完全不知情的,至少是难以知情的,阅读中更多的体验是迷惘,是不解,直到小说结束的那一霎那,才有上当受骗的感觉。”⑨他所说的欺骗读者的功能,也就是诱惑功能。与一般结构形态的小说相比,圈套结构的小说因为假象丛生、陷阱密布、迷宫幽深,所以它的诱惑功能显得更为强大。

  韩东的《艳遇》是一篇故事情节非常平淡的小说,意在对传统和世俗意义上的艳遇进行解构。如果作者不设下一个叙事圈套,恐怕很多读者都无法坚持把作品读完。从叙述策略上来看,这个小说标题就是一个圈套,它一下子抓住了广大读者对艳遇的猎奇心理,给读者造成一种假象,以为作品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勾引与挑逗、越轨与出墙、开房与上床这些诱人的场景。其实,这些元素在作品中一样也没有。小说写一个单身男子从南京乘飞机前往成都,途中有一个身穿桔色毛衣的漂亮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巧的是,几天后从成都坐飞机返回南京时,那个穿桔色毛衣的女孩又和他同机,并且坐上了同一辆开住市内的机场大巴,甚至还坐在了一起。为了强化读者的错觉,或者说为了强化读者的某种阅读期待,作者还在叙述中一再制造语言陷阱,比如女孩朝机场大巴走来时,男主人公便开始想入非非:“她会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互相认了出来,这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啊!我们会说话、交谈,一直到市内,互留电话号码和地址,约好下次见面。我们会做爱,成为情人,也许还会结婚,建立家庭生儿育女。”⑩正是受到这类语言圈套的诱惑,读者便兴致勃勃地往下读,迫切希望读到作者暗许的内容。遗憾的是,直到小说结束,单身男子与那个穿桔色毛衣的女孩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甚至连话也没说一句。读者到这时才会大呼上当,原来是中了作者的圈套。不过,小说的目的终于达到了,它就是要表达一种崭新的艳遇观。在作者看来,真正具有美感的艳遇并不是肉体的接触,而是那种由美艳带来的期盼、激动、兴奋、紧张、不安或惶恐等心理体验。

  何小竹的《圈》对读者的诱惑力更大,因为小说所设的圈套太不合常情。“我”的朋友耗子要离家出走,走前将房子和妻子都交给“我”使用。看到这个开头,任何一个读者都将难以摆脱这一强大的诱惑。苏童的《园艺》也是如此,由孔先生失踪这一悬念演变而来的叙述圈套,像侦探小说一样将热爱悬疑的读者牢牢抓住。虽然其间侦探的线索多次中断,与孔先生不相干的事件不时地被插入进来,但读者强烈的阅读期待却一直都在孔先生身上,因此在阅读过程中始终处于兴奋状态,欲罢不能。

  第二、震惊功能。

  震惊即震动和惊惧,属于一种特殊的心理活动现象。从接受的角度来说,震惊是读者因为作品的结局完全出乎意料或错觉被突然粉碎而产生的一种震撼和吃惊的阅读体验。我们也可以将这种体验称为震惊感。震惊感往往是因为猝不及防的意外而产生的,而小说家在小说中设置圈套,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读者对故事的结局感到意外。所以说,圈套结构具有天生的震惊功能,它能让读者在感到意外的同时,获得一种阅读的震惊感。

  朱山坡的《躺在表妹身边的男人》也是一篇极为出色的圈套结构小说。表妹在深圳打工,为了保住贞操而跳楼摔断了一条腿,现在她正坐一辆长途卧铺夜车返回老家。表妹铺位旁边躺着一个睡觉的男人,他在表妹上车之前已经熟睡。睡觉的男人有个弟弟,他没有买到铺位,便搬一只小板凳坐在过道上。弟弟是个多嘴多舌的矮男人,他告诉表妹,他和哥哥都在深圳打工多年,但一直领不到工资,现在只好无可奈何地回家。表妹发现睡觉的男人已睡过了卧铺的中缝,便用手尖推了推他的屁股,但睡觉的男人却一动不动。矮男人马上讨好表妹说,哥哥睡着了,睡着的男人都很霸道,你不必跟他怄气。表妹认真打量身边睡觉的男人,看见他真的睡得很熟,用双手枕着头,睡姿很舒服。过了一阵,表妹的小镜子掉出口袋被矮男人捡到,矮男人还用它照自己的脸。表妹伸手夺回小镜子时用力过猛,左手竟碰到了睡觉的男人的肩膀。表妹对他说了句对不起,而睡觉的男人并未计较。矮男人马上说,他睡得很沉,人累了都会睡得很沉。到了吃晚餐的时间,车上的人都开始吃随身携带的食品,唯独睡觉的男人没吃。表妹想提醒他一下,但还未动作,矮男人马上对表妹说,你不必理他,他嗜睡,我们民工都把在车上睡觉当作一种享受。半夜客车停了一会儿,大家都下车撒尿,而睡觉的男人却依然熟睡着,连尿也不撒。直到次日客车到达目的地,表妹才发现在她身边躺了一夜的那个男人竟然是一具死尸。小说结尾处详细写到了表妹发现死尸后的那种震惊感:“表妹猛然醒悟,惊叫一声:‘他是死人!’表妹满脸惊恐,猝地扔掉双拐,双手拼命插头发,歇斯底里地往车站门外狂奔。但由于身体失去平衡,几次摔了跟头,甚至嘴巴啃了泥土,脸也摔破了,但她仍狂躁不堪,爬起来又跑。我追上去抓她,却被她往脸上吐了一口口水。从她惊惶的眼神看,她已经算是疯了吧。”?

  苏童《园艺》的结尾也同样让读者感到万分震惊。因为孔太太一再声称孔先生是跟哪个女人私奔了,所以读者便逐渐形成了一种错觉,以为孔先生真是带一个风流女人出去潇洒了,压根儿不会想到孔先生会惨遭杀害。因此,当一桩风流案猛然变为一桩杀人案的时候,读者便产生了极大的震惊。这种震惊显然来自作品的圈套结构,如果作者事先不制造假象,不安排陷阱,不设置迷宫,那就不会给读者造成错觉。正是由于故事的结局对读者业已形成的错觉给予了彻底否定,让读者的阅读期待完全落空,作品才引起了读者强烈的震惊。

  第三、回眸功能。

  因为圈套结构小说的结局常常出人意外,所以读者在震惊之余往往会回过头来重新阅读或分析文本中的某些关键环节,比如人物假象、语言陷阱和主题迷宫,进而对作品的意义进行重新理解与阐释。我们把这种带有回放、反思、否定、消解与重构等性质的功能称为回眸功能。学者王宁说,圈套小说“往往表现为一系列似乎相干的叙述圈套相互龃龉,但恰恰就在故事最后行将结束时,这种相关性被破坏了,意义回到了本体的边缘地带。”?回眸就是要寻找那些处于边缘地带的意义。

  当我们读完朱山坡《小五的车站》这篇充满各种误区的小说之后,我们突然会有许多的没想到。比如,我们没想到那么一个漂亮而亲切的女人会在无意中骗了小五;又比如,我们没想到女人骗了小五之后又会派自己的“死猪”丈夫将小五送回玉林;再比如,我们没想到看上去穷凶极恶的“死猪”原来竟是一个热情而仗义的好人!由于有这么多的没想到,读者读完小说之后,心情肯定是久久不能平静,必然要回眸重读文本,进而进行各种反思。而且,读者的反思一定是多层面、多角度的,小到反思小说中某个人物的某一个细节,大到反思整个作品的意义,甚至还有可能从文本之内反思到文本之外,从形而下反思到形而上,从而获得对人生、对社会、对世界的全新认知。在笔者看来,这篇小说主要传达的应该是关于经验的思考。经验是一个很大的同时也是很深的命题,包括已知经验和未知经验,集体经验和个体经验,普遍经验和特殊经验等等。

  小五上车之前,母亲一再叮嘱他除了乘务员不能相信任何人。母亲的叮嘱实际上就是一种已知经验,或者说集体经验,也可以叫普遍经验。正如《女人是老虎》那首歌中所唱的:“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可是,小五在火车上发现给孩子喂奶的女人那么漂亮、那么亲切、那么宽容,于是就对母亲的叮嘱产生了怀疑。此时的小五很像歌中的小和尚:“走过了一村又一寨,小和尚暗思揣,为什么老虎不吃人,模样还挺可爱? ”小五对女人的好感可以说是个人经验,或称为特殊经验,也可以看成是未知经验,因为对他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小五对母亲叮嘱的怀疑和淡忘,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因盲目信任女人而坐过了站。直到这时,小五才又猛然想到了母亲的经验,觉得自己的经验是靠不住的,因此悔恨交加。此时此刻,小五的感受也可能正如歌中所唱的那样:“老和尚悄悄告徒弟,这样的老虎最呀最厉害!”然而,小五并没有因为这次错误和教训而完全回到母亲的经验上去。这也正是这篇小说的深刻之处。假如作者只写到陆川火车站这里就结束全篇,虽然小说无论从结构上还是从主题上来看都是完整的,但这个作品的主题无疑就显得肤浅而陈旧了。当小五要彻底否定自己的经验,正准备重新回到母亲的经验上去的时候,那个女人又出现了,并且连续出现了两次。这也是我们开始没想到的。很显然,作者在这个漫不经心的转折中又不露声色地为我们设置了一个圈套。

  女人的这两次出现很有意思,对主题的深化具有重要意义。第一次是为小五解围,第二次是派丈夫送小五返回玉林。小说写到这里,我们都不得不和作品中的小五一样,对那个女人进行新的认识,并给予全面而公正的评价,进而对各种经验进行深刻反思。

  晓苏 华中师范大学

  注释:

  ①吴亮:《马原的叙事圈套》,《当代作家评论》1987年第3期。

  ②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5页。

  ③陈晓明:《无边的挑战》,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57页。

  ④⑥朱山坡:《小五的车站》,《上海文学》2009年第10期。

  ⑤苏童:《园艺》,《收获》1992年第6期。

  ⑦何小竹:《圈》,《芙蓉》2000年第5期。

  ⑧吴义勤:《中国当代新潮小说论》,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45页。

  ⑨李遇春:《底层叙述的圈套》,《文学教育》2008年第5期。

  ⑩韩东:《艳遇》,《山花》2000年第3期。

  ?朱山坡:《躺在表妹身边的男人》,《北京文学》2008年第3期。

  ?王宁:《后现代主义的终结》,《天津文学》199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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