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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岸纪事》的先锋精神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评论 热度: 16138
王陌尘

  《东岸纪事》的先锋精神

  王陌尘

  一个精神成熟的作家必须努力成为本民族文学发展序列上的一个坐标,写出独具本民族特色的作品。在诸多写“活生生”的作品中,夏商的《东岸纪事》是一部写活往昔日常生活的重要作品。作品打动人的鲜活感源自作品着力塑造的个性独特、生动可感的底层人物群像。作家通过长达六年的书写,既实现了自己从先锋写作向现实主义写作的转型,也为这一代作家的精神转型提供了一部值得评说的文本。

一、细节的力量

细节的真实性、可信性依赖于作家对生活观察、熟悉的程度。《东岸纪事》中塑造了乔乔(梅菊乔)这个女人形象,她年轻时意外失身,却一辈子不能生育,她的性格泼辣、率性、敢做敢当。小螺蛳却是一个连结着整个上海浦东六里一带的人物,也是与乔乔的人生密切关联的人物。《东岸纪事》明线写崴崴和乔乔的故事,暗线却由小螺蛳、小开们扯开,网罗了浦东城郊之间最上至副乡长,下至工人、农民、船员、小商贩等五行八作五十多个平民人物。

  郜元宝说:“《东岸纪事》扩大了文学上海的地理空间,中断了迄今为止有关上海的文学想象的惯性,呈现出另一幅完全不同的画面。”①和张爱玲、王安忆、金宇澄们优雅、小资的上海不同,东岸因为小螺蛳们的存在,变得粗野、血腥、暴力,处处危机四伏,而这样的生存环境正是60-90年代中国社会环境的真实缩影。美丽、聪慧的乔乔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必然要遭到损毁,承受更多的屈辱、伤害,直至变成一个和她母亲梅亚苹一样粗俗的女人。所以,作品的细节是在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中产生的;也可以说,正是塑造人物的一个个逼近生活真实的细节形成了一部作品独特的时代氛围。夏商总在寻找作品的力度,“但写实小说,一拳就是一拳,必须拳拳到位,才能击中要害,否则很难击倒小说这个‘敌人’。”②难得的是夏商对拳头力量的来源领会深刻:“小说有许多奥妙,最重要的奥妙就是来自于细节。”③

  从小螺蛳到诗人邵枫、管教唐龙根、窝囊废马为东、黑老大崴崴、小混混小开,连结在乔乔生命中的男人们织成了一张令其不断沉沦的网,庞大、繁密,挣扎越烈、沦陷越深。乔乔像罪恶荒原中的玫瑰,作家用诗性的笔调反复吟咏她的美丽,也用同样诗性的笔调哀叹她生命的疼痛。在这种叠章复沓式的美与痛的细腻描写中,乔乔用肉身的苦难照亮了精神的苦痛。

  被小螺蛳第一次后,为了掩盖身体的真相,乔乔主动找到诗友邵枫,让这个看着体面的男人顶雷。用身体、用心计让邵枫中招的乔乔离开时的心理、行为写得入木三分:

  她起身朝门外走去,离开的速度很快,她觉得同邵枫已无话可说,有点像鄙视自己一样鄙视他。身后追来了脚步声,邵枫气喘吁吁地站在跟前。她从他身边绕开,干脆跑起来。

  这时的乔乔还是个文学女青年,面对自己不反感却并不爱的男人,既要像溺水者一样抓住他,让他分担自己对未来的忧惧,又为扯上另一个无辜者一起落水感到羞愧。从乔乔快速离开的动作、鄙视一切的心理可以看到这时的乔乔还很稚嫩、善良,不仅无力独立拯救自己,做一点出格的事情就会遭遇良心不安。

  让乔乔变得成熟、世故的是在周浦唐记饭店打工的日子。在唐家老屋,乔乔和打工妹鱼妹、唐龙根的妹妹农芳过着共侍一夫的生活。第一次躺在唐龙根床上,乔乔已先和农芳打闹了一番。这时乔乔被学校开除了,跟父母也吵翻了,为了拿到熟食店的分红,她成了唐龙根的情人。

  乔乔觉得身体一紧,牙齿咬住了下唇,这是她的身体第三次被占领,却分属三个男人。每一次都不是她心甘情愿的,包括这一次。

  乔乔委身于黑老大崴崴则是在和戆大马为东结婚以后。

  乔乔明白,在崴崴心中,自己已被归入捞世界的一类女孩。她不愿意这样被男人轻易玩弄,但要报仇又必须依靠崴崴这样似乎能搞定一切的男人。

  乔乔不是像王安忆《长恨歌》中王琦瑶那样抽象的文化符号,她是普通的街巷女孩,在迈入生活的每一步,都留下了青春记忆的痛感,在走向成熟的路途上留下了深深的、带血的印迹。在乔乔每一次果断行事的背后,都有一个自责、自省、自怜、自弃的复杂的心理世界;在她身体下坠的过程中,我们听到她灵魂“不甘”的呼号。

  夏商将六里一带人们的市井人生写得惟妙惟肖,从买菜、卖菜的小利到房屋拆迁的算计,从风光气派的婚宴到见不得光的龌龊勾当,无一处不细细勾画、描摹,当真绘成了一幅“浦东的清明上河图”。

二、先锋的精神

夏商说:“‘先锋’不是面子上的涂脂抹粉,而是刻到骨子里的写作意识。”④我想这种“先锋”的内核就是对人群中“这一个”的寻找与发现;是作家用特立独行的精神重新审视芸芸众生;是用独属于文学的悲悯情怀与笔下的人物对话,从庸常中擦抹出他们生命的亮色。《东岸纪事》吸引我的,正是那一个个带着呼吸和心跳的人物,他们从空茫的旧时光中亲切地走来,裹携着令人追忆的浓郁的生活气息。乔乔的性格就是在生活的熔炉中一点点锻造出来的。

  学生时代的乔乔在浦东一带凤毛麟角,不只在她有一张好脸蛋、一副好身材,还在于她的“灵气”。

  乔乔也是农村户口,家里有自留地。不过在现实生活中,她被认为是“上海人”,这得益于她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从中学开始,她觉察到了语言中的尊卑,有意识学起了上海话。

  乔乔一心当地道的城里人,她的婚恋观来自当时的社会观念。即使在令自己心动的爱情面前,乔乔也是冷静的。“嚼蛆诗社”的才子邵枫爱上了乔乔,面对这个从外表到心灵都很吸引自己的男生,乔乔在与其深吻后说:“我们没结果的。”邵枫是南京人,现实的乔乔知道自己不可能离开上海。

  即使在经历了被小螺蛳强奸、堕胎、和唐根龙玩性游戏等一系列遭遇后,乔乔仍然幻想当一个良家妇女。

  婚后的乔乔和婆婆吵分了家,自己买房置业,忍受小流氓骚扰也要自己把日子糊弄下去。社会逼得乔乔变成一个泼辣、干练的女人,当小螺蛳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并威胁她的生活的时候,乔乔对女友涓子说:

  我不指望马为东,我自己想办法弄这个赤佬,叫他死给我看。

  乔乔第一次赴崴崴的约会就说:

  帮我去杀个人。

  乔乔变凶变狠不仅不令人反感,还让人看到了这个女人身上的血性、胆气,即使成为“拉三”,她有主见、刚烈、坚强的个性还是令人敬重。

  《东岸纪事》往往让不同的人经历同样的事情,比照着描写,既让人物腔调的高下自然呈现,也从日常生活琐事中透露出只可意会的民间生存法则。侯德贵、大光明、小开、小螺蛳、刘大裤子是一群花心男人,这些人物的言行举止总能和人物的身份相契合。侯德贵是乡长,他看上老虫绢头,利用手中的权力给女人点甜头,然后坐等女人上门。

  星星满天的夜晚,侯德贵脚步凌乱,走在南码头路上,却不糊涂,心想醉是肯定醉了,却故意装得更最的模样,歪在老虫绢头身上。

  侯德贵笃信权力在女人面前的分量,耍点小花腔就能让女人上勾。

  大光明是侯德贵的发小,他不会打官腔,却会用挺刮的外表、甜言蜜语和经济头脑吸引女人。年青时的大光明曾在梅亚苹跟前吃过瘪,和小螺蛳一样死缠烂打,当着女人面脱裤子,赢得了“大光明”的雅号。离了两次婚后的大光明成了商业时代的宠儿,脑子里成天盘算着金钱和女人,两头相辅相成。在浦东城市化的进程中,失去野地的养兔专业户纷纷破产,大光明却乘机低价买进长毛兔,扩大养兔场规模,到农村收购草料,成了浦东长毛兔王。有了钱的大光明嘴上表示出门不再带老女人梅亚苹出门,“要带就带年轻漂亮的。” 梅亚苹真有了急难还是他出手帮忙。

  而刘大裤子、小螺蛳则都是没有品性的流氓,他们什么女人都沾、什么坏招都使,越过了男女之事你情我愿的底线。

  和这些游戏于女人间的男人们比起来,乔乔的丈夫马为东的性格特点就是一个字:“戆”。他的戆先是表现在对乔乔的死心塌地、实心实意上。乔乔离家出走,他骑着自行车一年多,翻遍了浦东才把她找了回来;明知乔乔生不了孩子,不顾母亲的哭闹也要跟她结婚。

  得知乔乔跟崴崴好了以后,马为东这才发现自己戆:

  他到现在才发现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人一无所知。别人骂他“戆大”一点没错,千辛万苦讨回来的是个破鞋,实在是戆得出蛆。

  这是马为东对自己付出情感的追悔,也是头脑“正常”的人对马为东娶乔乔的嘲笑。和好拔尖的乔乔相比,马为东是那类守着家人过平稳日子的男人,用乔乔好友涓子的话说是“太老实”。他没有胆量在社会上与人厮杀,遇事只会躲,看起来全无抵挡能力。但是,这样“没用”的男人也是有体面、有尊严的,海滨浴场和崴崴的生死相搏打出了马为东的气概。

  马为东的形象至此发生逆转,“戆”不过是世俗的目光,是那些惯于权衡利弊的精明人眼里的不划算,而马为东实在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他敢爱敢付出,但谁也不能践踏他的尊严。

  夏商说:“好的小说是非常缜密的,是符合生活的逻辑的。”⑤推动《东岸纪事》一个个故事向前发展的,不是时间的线索,也不是某些人物的情感历程,而是生活的自然呈现。六里乡一带从早晨苏醒开始,就带着过去的记忆自由讲述,只要是有性情的人就会站到这个开放的舞台上,演绎一段人生的悲喜剧。

三、流氓形象的生活化

流氓:1、原指无业游民,后来指不务正业、为非作歹的人。2、指调戏妇女等恶劣行为。⑥流氓罪是1979年颁布的中国刑法第160条(归入第六章《妨害社会管理秩序罪》)规定的一种罪行。1997年,流氓罪被删除出修订后的《刑法》。从文革结束到九十年代末,流氓作为社会重点整肃的对象,遭到主流意识形态的大力贬斥。但流氓作为一个形容词,却一直活跃在民间口头话语中,被用来泛指一切不合规矩的行为。在流氓罪施行的近二十年间,作家王朔以流氓为主人公的小说还成为当时的文化热点。《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橡皮人》《玩主》《动物凶猛》等被改编成电影,橡皮人的价值观不仅成为当年青年追捧的时尚,而且对60、70后作家反道德写作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流氓文化研究者朱大可说:“在本质上,流氓就是规避正义话语的人。”朱大可将所有失去家园的人都纳入流氓群体,以至历史上的圣人、英雄、侠客都成了流氓,这种泛流氓化研究方法值得学界讨论,但他对流氓精神的总结倒与以王朔为鼻祖的流氓文学相契合,“我是流氓我怕谁”“千万别把我当人”这些流氓式宣言正是对所有“正义话语”的质疑和对抗。

  从王朔以反主流的姿态发出自己的声音开始,朱文、韩东、阿丁、曹寇等一批作家在与主流话语断裂的姿态中小心与一切正常秩序中的人断裂,非文化、非道德、非精神,最后只剩下肉身的书写。其实“非人”也是人的极端状态之一,重复的黑色欲望写作同样会陷入模式化写作的窠臼。《东岸纪事》中崴崴也是个流氓,这个流氓比之橡皮人,身上更多了普通人的生活气息,他对生活的选择、做人做事的方式都有一套自己的原则,而这个原则是从生活中历练出来的,既饱含市井气,又不时地流露出一个流氓的无耻、无畏。

  崴崴懂得审时度势、对自己有明确的社会定位。少年时代的一次服刑让他从李逵变成了宋江,他知道跟社会对抗是没有好结果的。崴崴所以能在阳光下安全地生活,在于他知道收敛,知道用正常人的生活掩盖其不法行为。

  做一个正常人是一个男人从叛逆的青春期走向成熟后的最终途径,即使崴崴这样偏离生活常轨的人。他爱乔乔,却只与她白相相,娶一个正经女人为妻,给自己生孩子;只要有机会,他还是通过正当手段挣钱:开饭店、捞拆迁补偿,他劝手下也关闭赌场;他谁也不得罪,盖房子影响了邻居也放低了身段道歉……他轻易不肯显露自己的流氓嘴脸,只在约乔乔、打马为东时露一下狰容。

  毛宗岗说:“文有正衬反衬,……以懦夫形之而勇,不若以勇夫形之而觉更勇。”⑦崴崴的流氓品性全是通过与他人的对比、反衬比照出来的,有与懦夫如小螺蛳、小开这些小流氓的比较,也有与邵枫、唐龙根这样的社会优秀分子的比较。

  乔乔婚姻之外的五个男人为了得到她,表现各不相同。小开第一次约乔乔,请吃大餐、送丝巾、许诺工作,用的是最通常的物质攻势。小螺蛳则是最没有腔调的流氓,他知道即使拿着礼物追求乔乔,也只会被骂得狗血喷头,只能用迷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大学同学邵枫是唯一让乔乔动过心的男人,他的才华和傲慢都很吸引乔乔,两个人最近距离的接触充满浪漫的羞涩:

  她垂着头,他垂着头,两人的额头顶成一个锐角。

  邵枫把爱情的感觉藏到了乔乔灵魂里。唐龙根抑郁的气质让乔乔好奇,熟食店的分红让她决心留了下来。但崴崴三句话就让乔乔领教了“什么叫真正的流氓”。

  崴崴看见乔乔在身边坐下,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应该清爽,我约你出来就是想睡你。”

  乔乔不吭声,崴崴开始说第二句话:“等一会儿我先出去,电影院围墙后面等你,来不来随便你。”

  他的第三句话才道出了事件的实质:“你来不是因为喜欢我,是因为买我帐。”

  三句话都很直白,把自己和对方的心思都说了出来。特别是第一句,强横、霸道,完全撕碎了男女间交往的文明面孔,把令人羞耻的肉欲赤裸裸放到了台面上。第三句话明摆着两人间地位的不对等,崴崴知道自己面貌粗陋:圆脸,男生女相;个子矮壮,还有肚腩。他不指望乔乔这样的美女会爱上自己,但他相信乔乔要想在此地混下去,必须跟着他。这种明显带有威胁的话让乔乔心里很不爽,与她曾经的骄傲格格不入,但已经领略了丛林规则的她也从这种赤裸裸的无耻中找到了真正有“腔调”的男人。

  在帮助乔乔的复仇行动中,崴崴既一诺千金,派手下反复敲打小螺蛳,让乔乔出气;又不肯真听乔乔的话把小螺蛳给灭了,因为“他感到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事”,不能让手下兄弟冒当杀人犯的险。崴崴最后杀小螺蛳,也是因为小螺蛳的行为太龌龊,违背了江湖道义,人人得而诛之。

  当着乔乔的面,崴崴矢口否认小螺蛳的死与自己有关。

  与时下时髦的不遗余力地描写下层的苦难与罪恶不同,《东岸纪事》将崴崴身上的恶行虚化了,他在罪行外围操控一切,自己则尽可能远离罪行。中国传统小说美学讲究人情物理,小说写出的人生世相总要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生活、社会关系。从崴崴身上,可以更多地看到传统小说入情入理地刻画人物的方式。崴崴是一个流氓,也是一个上海男人,在一个普通人和流氓的身份之间,他很好地找到了平衡。这个平衡点就是生活。对一个没有家世、没有钱、没有学历的底层青年来说,豁出命去和人争斗,当一回流氓,或许是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最便捷的办法。其实在社会转型期,像崴崴这样敢于铤而走险又有能耐化险为夷的男人是大众心目中的英雄。在商业时代,白手起家的人都会被当作商业英雄。何况崴崴还守着一套江湖规矩,他身上不乏改革开放早期先富裕起来的一群人的共性。

四、结语

《东岸纪事》人物性格的饱满、丰富还得益于语言描写的容量大、简洁、准确。中国古典小说美学讲“画工”与“化工”的区别。所谓“化工”,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上帝创造了在自然界中行走的人,而优秀作家则创造了在文字中歌泣的人。《东岸纪事》捡拾起浦东城市化进程中的一段时光,用文字写出一个个活灵活现的人物,这些人物或长居时光洪流之中,或只在浪头闪现一下,但只要登场,便会让人难忘其音容笑貌,作者画人功夫可见一斑。

  王陌尘 北京语言大学

  注释:

  ①郜元宝:《空间·时代·主体·语言——论〈东岸纪事〉对“上海文学”的改写》,《当代评论》2013年第4期。

  ②③④⑤夏商:《回到废话现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5月第1版,第39页、74页、73页、75页。

  ⑥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5版,第875页。

  ⑦叶朗:《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11月第二次印刷,第1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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