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灵魂的呐喊
——访谈录
张赟蒋韵
张赟:蒋老师,您好,非常感谢您接受我的访问!您从事写作很早,早在1979年,您的处女作《我的两个女儿》,就与郑义的《枫》一起成为新时期山西“伤痕文学”的发轫之作,您的文学道路算到今天有三十五年了,但后来您一直远离文坛流行的各种潮流,创作上的特立独行一直是您身上标志性的特征——众多研究您的论文都必定提到这一点。这三十多年里,您的文学观念有过怎样的发展、转变?您曾提到2003年的美国之行对您影响很大,那之后的创作也有了新变,能详细谈谈吗?
蒋韵:在我最初写小说的时候,心里只有好的小说范本,还没有任何文学观念。我热爱阅读,我心里的好小说是《红楼梦》,是《战争与和平》,是《安娜·卡列尼娜》等等,所以,我觉得小说离我很遥远。但突然间,卢新华的《伤痕》出世了,震动之余,也启蒙般地拉近了我和小说的距离。那时,我还在太原师专读书,我的同学们对我说,蒋韵,你也可以写呀,你作文写那么好!那是第一次,有人把我的“作文”和“小说”联系在了一起,我心里跃跃欲试,那个暑假,在我祖母的病榻前,我悄悄地写了《我的两个女儿》。
我的处女作,从写、到投稿,完全是同学们的鼓动,那时我对投稿一无所知,对刊物杂志更是一片懵懂,但是,十年文革后那种倾诉的欲望,那种憋破血脉淤积在胸想喊叫的冲动,却是自觉的。这大概就是我写小说的初心——为了灵魂的呐喊。
八十年代是我尊敬、热爱并永远怀念的年代,我有幸和新时期文学一起走过了黄金般的岁月,各种文学思潮、文学观念开天辟地的涌现、碰撞,对当时任何一个写作者,都不可能没有触动或影响,我也一样,我也曾努力地追随过新思潮,真诚地膜拜过那些耳目一新的表达方式,我也曾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新”的就一定是有价值有意义的,我同样不愿意当一个“落伍者”。我也曾左冲右突,试图跟在别人的队伍中。但是,渐渐地,随着新时期文学的深化和演变,我开始困惑,那就是:我自己的小说,一定要是别人的某种“副本文学”才有意义吗?或者说,我们的小说,一定要是西方某个大师的“副本文学”才有价值吗?这样的表达,是否真诚,是否是有灵魂的表达呢?
如你所说,2002年我和李锐一起,赴美参加了美国爱荷华大学著名的“国际写作者计划”(IWP)。其实,赴美之前,我和李锐就一直在讨论,什么样的表达才是真正意义上“刻骨铭心的真诚的表达”?我们明白,真诚与否,其实,决不仅仅取决于你自己的意愿。在“IWP”最后一个月是游历美国,我们在纽约逗留了一段时间,每天出入各个美术馆、艺术馆,参观人类最经典的艺术瑰宝也看了许多最前卫的艺术试验;在百老汇看了一些经典的音乐剧,也在外百老汇看了最“后现代”的舞台剧,那一个月,我其实很混乱,也很忧伤,纽约似乎在告诉我,人类心灵的想象力似乎在退化,越来越弱,而最新异的血肉丰满的创造转瞬间似乎就可以变成某种“制造”……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想明白,只是无端地感伤着。回到国内,回到我生活的城市,写下的第一篇小说就是《在传说中》,那是我老家开封的故事,是我很早就听过的一些轶闻、趣事,从前,这些东西对我似乎不具备意义,但是在那个春天,它们突然变得无比鲜活、生动亲切。写完这篇小说,我突然觉得获得了一种自由感。我想,也许,以前,无形中心里还是有藩篱的,那就是,别人告诉我的好的小说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是现在,我开始质问,那些所谓好小说的标准是谁制定的?它们对我有意义吗?于是,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感到像是来到了一片天宽地阔的原野,心里又欢腾又宁静。这就是美国之行对我的馈赠。
张赟:这种感觉真好,跳出思想中潜在的藩篱,重新进入海阔天空的写作之境。我看过您追忆父亲和母亲家族历史的散文《生命之河》,明白了《旧盟》里的王七,和《栎树的囚徒》里的范福生,人物原型都是您母亲的爷爷,觉得您的家族历史,还有您个人的人生经历,都充满了传奇,让人羡慕、神往,您怎样看待这种与生俱来的幸运呢?
蒋韵: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自己的人生经历,很平凡啊,我所经历的,不过是我的同龄人都曾经历过的,我没有觉得我的人生经历有传奇性。
至于家族的历史,在我成长的年代,那是一个禁忌,是一种黑色的耻辱,是我从来不敢去触碰的羞耻,从我上小学开始,最怕的事情,就是填写各类表格中“家庭出身”那一项,正是所谓家族的历史,使我在还是一个小少女的时候,就被打入另册。也正是这一段梦魇般的岁月,使我一直到今天,都没能摆脱掉恐惧。恐怕终生,我都不可能真正摆脱掉它了。
所以,在那样的时代氛围下,家族的历史是被屏蔽的,在我特别幼小的时候,奶奶喜欢“讲古”,喜欢坐在夕阳中说些家里的往事,后来,就被父亲制止了。妈妈偶尔也会说起她小时候的经历,后来也不说了。大家似乎在合谋消灭关于家族的记忆……后来,当这一切不再成为禁忌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在了。姥姥、姥爷也都不在了。真正知道家族历史的人,都离我而去,他们像树叶一样从家族的树干上飘落。那时我有了女儿,我母亲开始像我奶奶那样给我的女儿“讲古”,一点一滴,东一句西一句,我听了进去,感到又温暖又心痛。
确实,当我以一个写作者的身份出现时,家族历史有了不同的意义。它们给了我珍贵的创作资源,激发我的灵感和热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地给我以滋养。但是,我以为,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丰富的、传奇的人生经历并不是决定因素,远没有那么重要,一切,取决于你怎么来感受、体味、理解、发掘这些资源,使它重生,并赋予它灵魂。这是区别一个小说家优秀或平庸的重要因素。
其实,我常常羡慕我的某些同行们,羡慕他们拥有河山、拥有大地和田野、拥有贫穷却自由的童年,拥有成为一个自然之子的一切。或者是拥有一座了不起的大城,比如北京、上海、或者是西安,最不济也让我拥有一个有意味的小城镇。所以,对每一个写作者而言,你能够拥有的一切,生活给你的一切,都可能是你的幸运。
张赟:是的,其实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幸运,重要的是如何感受和体味,总以为“生活在别处”,反倒容易忽视自己的幸运。很多研究者都会认为,您是个成就大于名望的作家,但我觉得也许十年前确实如此,现在这种偏见已不存在,鲁迅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的获得,全国各类选刊的频繁转载,我随便翻翻杂志就在《新华文摘》上看到您的《晚祷》《小说选刊》上看到《朗霞的西街》,您现在已经得到了大量读者真挚的喜爱和认可,比如,亚马逊网站和当当书店的那些读者评论(让人感慨于读者的审美理性和振奋于纯文学的力量),无数知名出版商、评论家、制片人,也都把目光投向您,您怎样看待自己已经无法默默无闻?
蒋韵:是吗?还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个,我不是特别爱上网,你说的亚马逊网站和当当书店的评论我都没看过,能让读者喜爱当然是一件最值得高兴的事,至于其它的,我觉得和从前没什么变化。一直以来我从没有过被大众所认知的知名度,从这个角度看,我的确可以说是“成就大于名望”的,至到今天,我认为依然如此。所以,即使有一点小小的风吹草动,对我这种年龄的人来说,还可能有什么影响吗?如果我是一个特别在意声名的人,我恐怕早已不是现在的我, 也许我早已经不写了。
张赟:您是一位具有古典主义气质的作家,“乡愁”和“生命悲情”是解读您作品的关键词,而您也一直强调“乡愁”和“生命悲情”作为中国古典文学“母题”在今天所具有的意义。现代世俗社会里的人们,只能被古典瞬间吸引,却不能持久,产生实践意义。您作品里的古典女性精神上茕茕独立,充满了“乡愁”或“生命悲情”,她们“既不能做男人的情妇也不能做男人的老婆”,注定在现代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是您对古典在现代社会中的价值预设吗?古典情怀注定与现代生活对立吗?其实我觉得您自己就是一个置身于现代生活的古典情怀。
蒋韵:“乡愁”和“生命悲情”这一中国古典文学的“母题”,它们与今天的文学的关系,我想我更关心的是这个。我应该是很早就思考这个问题的,但我一直找不到一个简洁的说法来表述它。现在我找到了,那就是“抒情性”。我不知道你是否看过王德威先生对我的评论,他有个说法很有意思,我也很认同,我现在手边没有文本,无法摘录,大意是,蒋韵关心的是诗,写的却是小说。
张赟:王德威先生的那篇文章叫《隐秘而盛开的历史》,评您的小说《行走的年代》。
蒋韵:他认为我是用写诗的方式在写小说。这本身就是一个大矛盾。也许,这正是古典情怀与现代生活现代社会之间的关系?或者,我们不用“古典情怀”这个词汇,换一种表述方式——诗的年代,诗性的年代,我想那应该是我,以及我小说中的许多主人公们乡愁所系的“前生前世”。而现代、后现代从生活中所驱逐的,正是诗。这样的困境,不仅仅属于我小说的主人公,也属于作者。但同时,我也必须承认,正是这深刻的困境成全了作为小说家的我,使我成为了我自己。
张赟:在《晚祷》这部作品里,我发现您运用了电影蒙太奇的技巧,时空的转换极有画面感,这提醒我您在小说技巧上始终极为自觉,多重第一人称叙事,语言上抒情、议论、叙事的融合,都使人印象深刻,您在小说技巧上有着怎样的追求呢?
蒋韵:关于小说的形式,我肯定是有追求的,至于我追求什么,我却说不好。有一度时期,我对小说形式的注重,到达一种极端的地步,我痴迷于讲故事的方式远胜过故事本身。像《相忘江湖》《大雪满弓刀》等,不用说,那里有一种刻意的痕迹。现在,那些刻意的痕迹大概少了许多,这是我的变化。我希望我的小说呈现一种朴素的大美,这是一种境界而不是技巧。我很高兴你看到了我关于形式的追求,看到了《晚祷》中的画面感等。确实,我对电影、舞台剧、绘画等等,都有着强烈的兴趣,甚至是热爱。几十年下来,它们无疑对我有着深刻的影响和塑造。我希望我的小说有种不动声色的丰富,安静的喧哗,有画面感、有诗意的色彩、甚至,有味觉。有一次,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一个陌生读者的评论,她说,我是她看到的写美食写的最好的一个作家,她甚至由此断定我一定特别会做饭,是个美食家。我极其惊讶,因为从来没有人从这样的角度赞美过我的小说,我当然特别高兴,特别开心。而我丈夫和女儿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地荒谬。是,我不怎么会做饭,但,在精神上,我是个美食家。
张赟:您是地道的城市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父母是医生,在太原上学,跳水、参加合唱队、演剧、跳舞、读名著等等,都是一个城市孩子的经历,但您的创作很少写都市题材,《我的内陆》这本书其实是写太原的,但只有《“花园”里的情和爱》算是都市小说吧,都市所意味的时尚啊、消费啊、爱情啊、白领啊等等都没有,太原对您来说更多是文化的、内涵的、古典的存在,是这样吗?也许您会否认,但我觉得您是一个“自然之子”,从您的小说里可以看出自然万物的深远意味,比如自由、狂放的生命力、诗意、远方等等,自然风物对您来说是与都市相对立的存在吗?
蒋韵:谢谢你能这样评价我,可能,做“自然之子”是我的一个理想,我前边说过了,我其实很羡慕有些同行拥有大江大河,拥有平原和山川,和他们相比,我觉得自己先天不足,很苍白。我生在太原,一出生被送回到老家开封,五岁时回到这里,在这里长大,生活了太多年。但如果你看过《我的内陆》的话,你应该知道我和那座城市的关系,长期以来,我在精神上一直游离于这座城市之外,那是一种自我放逐,我在一些文章里说过,起初,我是这座城市的“外乡人”,但久而久之,就变成了生活的“外乡人”。不知你看过顾长卫导演的电影《晚春》没有?那里面蒋雯丽饰演的女主角和她生活的城市的关系,是我特别熟悉的。我写《我的内陆》,是试图和我的城市和解。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天一天老去,我渐渐地感受着和它的亲,感受着它对我的善待。 但,它仍然不是我精神的家乡。城市是养育不出“自然之子”的,所以,我也同样不是自然之子,或者,“自然之子”曾经是我的前世,我在精神上怀恋她,那同样也是我的乡愁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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