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怕的是假醒
——郭文斌访谈录
田频 郭文斌
田频:郭文斌老师,您好!很荣幸您今天能接受我的访谈。您是一位小说、散文两栖作家,在您创作的作品中,您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推崇备至,作为集中体现我们传统文化的民俗节日,自然而然就进入了您的创作视野。从您最开始创作的《大年》到您获得了鲁迅文学奖的《吉祥如意》,再到入围“茅盾文学奖”的《农历》,传统节日在您的笔下,获得了全新的诠释。您用文学的形式对传统节日做考量,可以说是形成了小说节日史的一个创作体系。那么您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描述这些传统节日?是否是为了重建国人的信仰?还是为了重新寻找什么?
郭文斌:不敢说重建国人信仰,但我至少有一个愿望:希望我的文字能够唤醒沉睡在人们心底,或者说潜意识层中的那一份生命力。在长篇《农历》的创作谈中,我讲过,中国有两大文明传统,经典传统和民间传统,经典传统是会断流的,但是民间传统不会断流,没有哪个皇帝可以取消春节,不让人们过大年。我们都知道,一些大的王朝的更替,包括一些大的运动,让经典传统断裂,历史上的确有很多次,却无法让民间传统断裂。古圣先贤,非常智慧地把经典传统化存于民间传统中。换句话说,中国的民间传统,就是民间化了的经典传统,而且,相比于经典,民间传统更加生活化、趣味化,更加生动、形象、有血有肉,更有生命力,也更加润物无声。在一定意义上,它就是中国人的潜在信仰。我们知道,习惯成自然,养成近天性,一种自然,一种天性,一旦养成,要比单纯的理念更有力量。比如说,一个人一旦染上烟瘾,就很难戒掉了,尽管他明明知道抽烟有害健康。同样,一个人一旦形成一个好的习惯,也会让他一生受益。中国的民间传统,就是让我们在耳濡目染中形成和幸福美满对应的良好习惯。《农历》中的十五个节日,在我看来就是中国人精神营养的十五个重要元素,或者为蛋白质,或者为维生素,或者为铁,或者为钙,等等,不可或缺,没有这些节日,我们就会营养不良。事实上,它已经成为我们的血液。
田频:在阅读您的作品之时,总觉得您的作品继承了京派小说的一些传统,比如说沈从文先生,他对中国农村特别是湘西的民风民俗了然于心,《边城》中有“狮子龙灯”这样的民俗节日描写,也有评论者称您为“北方的汪曾祺”,但是您自己却说看他们的作品比较少,那么对于这样的文学现象,我理解为文学自身内部的传承,您是否认同?
郭文斌:您的这个判断,我觉得很有质量。为什么呢?因为从根本性来讲,文学肯定有一个根本的相貌,根本的体征,根本的规律。这就像大米白面,再怎么做,它的味道还是大米白面,土豆再怎么做,它的味道还是土豆。
实事求是地讲,因为家里穷,我小时候基本无书可读,即使上了学,小学中学压根就没有图书馆,考到师范,四年,基本都在忙乎功课,我们学的是小教,除了背那些教学法,就是忙乎小三门,音乐、美术、体育。农村出来的孩子,以前没有接触过这些,为之用去大量时间。第二年,得知获得三年“三好”学生就可以被保送上大学后,又努力把每门功课考过85分,因为学校规定,只有每门功课过85分,才有资格获评“三好”学生,又平均用力,每学期十几门课,样样都要考85分,更没有时间读文学类书籍了。结果拿到三年“三好”学生,还是没有上得了大学。毕业后到母校教书,养家糊口,根本无法像科班大学生那样系统阅读现当代文学作品,所谓的京派海派,等等,不怕您笑话,当时都没有听说过。后来考上教育学院,两年时间还在拼命读先锋小说,您提到的这几位作家的作品,恰恰是在评论家讲到我的作品像他们的时候,我才买回来看了看,说实话,一方面觉得自己跟这些大家还是没有可比性,另一方面,又觉得我们骨子里还是不同的。
田频:在您过去的小说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您对“先锋文学”的模仿和借鉴,比如《陪木子李到平凉》,我就觉得和格非的《青黄》有某种相似之处。您能具体给我们谈一下,您是怎样成功摆脱了先锋小说阴暗、畸形的写作模式的影响,选择了诗意化和善意化的写作路径?
郭文斌:很惭愧,当年确实写了不少现在看来有些不太健康的作品,而且赚了许多版税。记得当年有一家发行量在全国第一的地方文学刊物,要给我开专栏,一年发二十四篇,现在看来那些文字不少是不堪回首的。尽管当时责编是出于好意,自己也觉得写得很过瘾。
我是如何摆脱那种状态的呢?打个比方,一个孩子在外面闯世界,当时很愤青,觉得离家出走很时尚、很酷,但在外面玩了一圈、流浪了一回,最后发现不好玩了,还是怀念有母亲味道的地方,有热饭吃的地方,有温暖的地方,他就回来了。这个时候他回到家,是他的一个自然需求。或者说,有一个人打着灯笼在黑暗中行走,但突然发现太阳出来了,他就会“噗”的一口把灯笼里的灯吹灭,因为没必要了,跟太阳相比,这个灯笼再怎么好玩,毕竟还是灯笼,就这么一个自然的过程。
田频:您的创作历程也和绝大多数作家一样,经历了早期的彷徨和探索期,最终您找到了内心的安详,回归到平和冲淡及诗意化的写作,是不是很多作家都会在成熟后达到这种境界呢?
郭文斌:这个我不敢评价,但根据我的观察,不是这样的。因为现代性写作格局本身就是一个欲望格局,作家们难免被欲望绑架,很少有人挣脱这种绑架。
我的编辑今天也在场,他们知道我的许多书稿,比如说《农历》,出版社马上要印了,我又要回来修改,复印好多份,让大家看,不妥的地方,不能读给自家孩子听的地方,我都会认真修改掉。如此,一直修改了五次,在申请第六次的时候,编辑说,郭文斌,得了吧,我当了几十年编辑,出了几百本书,没见过像你这样追求完美的,我实在没有耐心再给你寄第六次。我才实在不好意思再申请修改第六次。不然的话可能还会修改下去。如果再修改下去,就会错过上届的“茅盾文学奖”评选了。
一个作家要对他的作品负责任,一部作品一旦流向社会,就再也无法控制它了,你再想修改都没可能了。现在,我每当碰到当年出版的拙著,比如在旧书摊上,碰到一本回收一本,但是毕竟流到旧书摊的太有限了。
一个作家要想摆脱欲望的绑架,需要壮士断腕的勇气,欲望太强大了,不下狠心就会被它绑架。听说一些出版社,为了约到一些畅销书作家的书稿,会派出美女公关,看你动心不动心?要想在这些欲望面前不动心,确实需要定力,需要真正明白写作跟我们生命的关系。
田频:您的文学作品似乎都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比如说《吉祥如意》是姐弟俩上山采艾的故事,《大年》是一家人过大年的故事,其实说情境更恰当。有的评论者用“慢”来概括您的文字风格,您是否同意?
郭文斌:我非常同意。我不但希望我的文字能达到一种慢的境界,我更希望它能达到一种静的境界,我还希望它能达到一种安的境界。就是读者一读就能沉静下来,这是我的期待。
田频:能获得内心的平和。
郭文斌:对,能走进安详,这是我的期待。实践证明,还不错。比如在《寻找安详》修订版附录中分享的那八位读者,就是首版《寻找安详》的受益者。有人籍之走出了重度焦虑抑郁,有破碎的家庭籍之破镜重圆,有叛逆的孩子籍之走向正道,等等。我正是我期待的。
田频:我发现您的作品中即使在描写上山采艾,这样富有诗意化的故事中,都隐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不知道您自己有没有觉得,是不是您的潜意识中间,有着对这种美好事物的幻灭的恐惧?
郭文斌:非常感动您看到了这一点。从总的生命色彩来看,它是忧伤的,因为相对于根本快乐,也就安详,非安详地带的生命就是一个忧伤,因为它的构成材料是“情”,而情这棵大树不可避免地要结成忧伤这个果实,这是一个自然过程。一个人要想彻底走出忧伤,只有到达我在《寻找安详》中讲到的那种“没有想法的地带”,而那个地带是反文字的,也就是说,它是一个“零词语”地带,“零意识”地带。而文学,又是意识的产物。虽然应用直觉写作的作家可能离这个地带近一些,但毕竟还是以文字为载体的,只要我们还用一丁点意识,就不可能完全走出忧伤,因为意识的另一面就是情感。
通俗地说,只要我们用文字,就不可避免地会走进忧伤,只要是文学,就不可避免地会走进忧伤。为什么呢?因为文学本身是一个情感的产物,而情感的另一面,就是忧伤。
我的写作更多地用直觉,这可能是跟别的作家不一样的地方,尽管用直觉,你仍然需要一个载体,那就是文字。只要用文字,我们就不可避免地进入意识层,而意识的另一面就是情感。只要用文字,它就会有色彩,这种色彩,其实就是你说的忧伤。
再说得彻底一些,只要你是人,就不可避免地要经历忧伤,因为人的本质特征就是忧伤。为什么呢?因为你只要是人,就有人的属性,人的属性是什么呢?生、老、病、死。这是不可避免的。古人认识到这一点以后,劝我们走出这个怪圈,为之创造了许多方法论,许多超越性的方式,包括儒释道,但最终都指归于一种不用文字的境界。
人是如此,而文学是人学,它就不可避免的忧伤。我的忧伤跟别人的忧伤不同的是,希望更多的人都能走出忧伤,所以我的忧伤是来自于希望人们不再忧伤的忧伤。
田频:我就发现您的作品中,有的作品不仅仅是有忧伤,比如《玉米》,还有《剪刀》。《剪刀》就是写一对贫困的夫妻没钱治病,他的妻子自杀的一个故事。《玉米》这个故事读到后面,给前面充满童真的游戏世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这类作品在您的整体作品中不是很常见,您一般对这些苦难、对这种贫困啊,写得很少,您在创作这类作品的时候,动机或者目的是什么?
郭文斌: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以前我更多的是让人们看到钱币的正面,现在想让大家看到反面。以前想通过光明把大家吸引进光明中,现在想通过黑暗把大家推进光明中。让大家看到痛苦的那一面是不好玩的,那么我们赶快离开痛苦,走进根本快乐,走进安详。
田频:说得很好。我们觉得,您把价值的肯定评判全部给了您心仪的乡村文明,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是推崇备至。但是我们也知道,传统文化中,有它落后愚昧的一面,是不是您在您的作品中特意回避了传统文化中愚昧或落后的一方面,而只展现正面的一面?
郭文斌:我个人认为,真正的传统文化,它不存在愚昧和落后。如果说传统文化中有落后愚昧的因素,那也是因为传播传统文化的人身上的落后和愚昧折射出来的,借用一句非常朴素的话,是歪嘴和尚把经念歪了。经不存在落后,不存在野蛮,因为它是古人发现的生命根本规律。既然是根本规律,就不存在过时不过时,正如不存在唐朝的太阳和宋朝的太阳之不同,不存在唐朝的母爱和宋朝的母爱之不同。是太阳,就会照耀大地,是母亲,就会爱儿女。这种对大自然和生命根本规律的认识,就是传统。现在,我们有些人之所以大谈传统之落后,那是因为他本身落在传统后面。就像一个马拉松赛跑队伍中的人,他本身落在最后面,还说前面的人有问题。还有一种,他懒得登山,在山脚下面徘徊,却说山顶上的那些人有神经病,山底下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山顶干什么?一个人如果不登到山顶,是永远无法理解登到山顶的人发出的生命之叹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样的人生之叹,只有登到山顶的人才会发出来,可是现在,好多人连《论语》都没读过一遍,却对孔子指指点点。这种人不但可悲,而且可怜。
田频:现在是一个科技迅猛发展的年代,电视、传媒、网络等等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眼球,当代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存在一种退化的现象,您有什么好的建议能让当代文学走出这种困境?
郭文斌:要想让当代文学走出目前的困境,重获力量感和影响力,就要让当代文学成为人们根本快乐的资源,换句话说,要把它变成生命不可或缺的精神营养,科技再迅猛发展,电视、传媒、网络再吸引人们的眼球,但是不能代替水、粮食、空气等这些资源。时代再发展,社会再变化,人们总归要吃饭,总归要喝水,总归要睡觉,总归要寻找安全感。只要文学不丧失作为人的精神营养的功能,只要它有一天还能够具备大米的品质、水的品质、阳光的品质、空气的品质、母亲的品质、哺育的品质,就没有人能够拒绝得了它,离得了它。而持文学要死了呀要没落了呀等等的悲观论者,显然是因为没有看到文学的这种不可替代性。
文学,本来就是人们的精神食粮,却被今天的人们抛弃,什么原因,我觉得不在时代,而在文学本身,是因为文学本身轻贱了自己,或者说,放弃了它的营养性。就像一个母亲,放弃了她作母亲的责任,当然就要被儿女们抛弃了。
田频:谢谢您,最后还想问一下您最近的创作情况,或者您最近有没有什么创作计划?
郭文斌:实话说,我暂时停下了我的一个长篇小说的写作,也暂时停下了许多约稿,包括许多通常意义上文学作品的创作。现在我比较感兴趣的,就想用一段时间好好地写反省日记,等哪一天,没有什么可反省了,再写长篇,那可能就是真正的正能量了。现在的我还有很多习气。一个带病毒的人,他生产出来的产品,多多少少是带着病毒的。所以,我现在不着急,只是结合改过,结合做公益,把反省日记认真写下去。将来一天,交给能够读懂它的人,他看到,哦,有一个叫郭文斌的人,当年是这么改过的,是在这么寻找安详的,是在如此跟欲望作斗争的,是在如此一天一天地超越自己的,是在如此探索让文字更大限度作为种灯去点燃读者,作为大米去营养读者,作为唤归的声音去引导读者的,那我就知足了。
我的理想是,过上五百年,还有人在读我的作品。后人从他的书柜上拿出一本名叫郭文斌的作家写的书,他很喜欢,很尊重,那我就含笑于我该含笑的地方。所以,《农历》在上届“茅盾文学奖”评选中,在最后一轮投票中排名第七,有许多朋友安慰我说,别气馁啊,下一次就是你啊。意思是,要么你就冲进前五名,要么你就干脆别提名,第七太可惜了。
田频:已经很了不起了。
郭文斌:说实话,对这个名次,我已经非常知足了,我非常感谢评委们,把《农历》送到那一站。在这里,我要说的是,作为作家,一定要清楚,要清醒,获奖重要,但还有更重要的,陈建功先生讲过一句话,我特别赞同,他说,好作家只追求来世报。很对。现世报是重要,但现世如果很精彩,可是过了若干年再无人问津你的作品,你还是失败了。
田频:我们期待您美丽和安详的文学世界在您的笔下不断得到拓伸和延展,带给我们更多的惊喜,带领我们走进安详。
郭文斌:我也非常感谢武汉大学,感谢於可训老师,感谢田博士,感谢你们一行,也希望能够借你的笔把安详传播给更多的人,也传播给武汉大学的学子们,传播给《小说评论》的读者们,谢谢,辛苦了!
田频: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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