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大新长篇小说的审美品格
郭浩波
作家周大新的《安魂》自2012年8月面世以来,作品以“一对父子两个灵魂坦诚而揪心的对话”,令无数读者无不动容欷歔。作品结构形式简洁质朴,叙述热诚深切,内容大体由前后两部分构成,前半是以心灵对话方式感性地叙述了父子间关于肉身痛楚与精神煎熬的无数日夜,后半则以想象方式将父子的灵魂对话提升至澄明境界,总体勾勒了一条由感性无措、而理性直面、再热诚信仰的灵魂成长历程。我们认为,《安魂》这部作品的出现,是其创作嬗变的必然,其间突遭儿子周宁的不幸实属偶然。
纵观周大新的几部主要长篇作品,从1998年《第二十幕》、2001年《21大厦》,到2008年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湖光山色》,及至《安魂》这部泣血之作,无论结构还是叙述,总体存有趋简意味。本文尝试从作品结构、题材性质和叙述风格三个方面,就周大新的文学审美品格给予论述。
一、 涵蕴正能量的结构形式
曾有论者指出,当代的中国“作家已经开始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讲故事了。”(周昌义语)然而,在作家们纷纷自觉贴近生活、回归讲故事的创作道路的转变中,周大新的故事讲述风格别有意味,似乎与文坛主流风格保持着某种距离。周大新的几部长篇力作呈现出风格多变的面貌,无论结构形式,还是审美格调,既有史诗般的雄厚浩荡(《第二十幕》),亦有烛照人性诡秘的幽微洞察(《21大厦》),还有重塑高贵心灵的热诚渴望(《湖光山色》),其中,自觉的灵魂省观意识似乎是这些变化中的一条主线,在其创作风格的多变中给予了他较强的艺术塑形能力。当代文学艺术似乎摇摆于两个极端,一方面,现代小说多倾力于表现生活的绝望感,长于表述人性痛苦的割裂感,或是冷漠地呈现生存的破碎景观;另一方面,出于作家自身的焦虑,又常常将批判的笔触运用得毫不节制、杀伐无度,令我们读者内心惊恐无望、不知所从。其实,这两方面的偏执,都与我们对自身的认知紧密关联。通常,我们期望艺术能以批判的方式来抗争时代对正义的扭曲,用以匡扶正义。可是,当艺术家亦为时代扭曲所异化的时候,其批判意识也容易被他歇斯底里的狂热所掳掠,令艺术的高尚动机有沦为诋毁的危险,因为对邪恶的恨火中烧,可能令我们的艺术家耽溺于情绪迷狂,迷失他本应的高尚事业。
周大新的文学世界似乎与此迥然不同。无论是基于历史意识对家族伦常畸变的史诗性考察(如《第二十幕》),还是基于责任担当意识直面改革冲击导致的人性困境(如《湖光山色》),抑或痛心于商业化时代物质对灵魂的扭曲异化(如《21大厦》),为我们呈献的虽是现实生活层面的伦常世界,但其中流溢的澄明理想精神表明,其文学世界的特质不是一个低等、卑俗的狂乱世界,不同于当下文学追求官感性、人性卑劣、理念偏执的狂欢化图景,周大新的艺术世界遏制虚幻的情感、拒斥狂热错误的信仰。就此,周大新有着清醒自觉的认识:“文学作品可以对新的道德规范的建立进行呼吁,使符合时代要求的新的道德规范尽早得到社会认同。”①英国批评家罗斯金也有相同的看法,即“艺术完善人类的道德水平,关键在于它的高级特性”,②艺术能够创造、也应该创造关于高尚的人的真实形象。但是,这要求艺术以高尚的心灵、以及对高尚心灵的热诚来保证。周大新作品能够持久引发读者的认同,正在于其文学世界具备这样的高尚特质,这无疑是在传布一种正能量。
二、伦常意识支配的题材内容
有论者认为,周大新在《湖光山色》中暖暖形象有过于理想化之嫌。然而,暖暖形象所体现的理想精神特质,与很多当代作品中或孤高凛然、或偏执怪异的理想精神形象迥然相异。进一步细读周大新的作品,我们发现,其中的主要人物形象,似乎总是贴着某种卑微、不起眼的善,作为他们的底线展开活动。周大新笔下底层民众的这种伦常生活方式,在很多方面不同于当代文坛的底层人物形象:不同于寻根文学中常见的那种藏污纳垢式的酒神精神形象,也不同于汪曾祺等诗化小说中人性或性灵的精致形象——但是,似乎与沈从文笔下具有伦常直觉意识的翠翠形象存有神似意味;不同于新写实作品中现实生活的庸常形象,甚至也少与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念相沾染!他们是一群基于个体经验的善的直觉式表述的形象。在中国网的一次访谈中,就自己笔下女性形象略显粗糙的印象,周大新有这样的认识:“我写作的人物在感情上比较粗糙,因为这是乡村女性的一个共同点,因为她们的知识方面的滋养要少一些,她们更多的受民间文化的影响,家族传统文化的影响。所以,她们性格中那种温婉也有,但是和城市中的知识女性表现不一样,内心世界也不太一样。”③我们看到,一方面,作家的笔墨没有令他们陷入庸常的零碎,另一方面也避免知识分子式的理想化,而是在他们身上显示出来更多的伦常情性,富于人情人性,但又不使其发展至悖于伦常情性的极端。这与周大新对健康人性的热诚信仰有关。故而,我们认为,周大新作品的价值恰在于此,比如对伦常情性的信仰、关照灵魂的那种热诚想象等,在简洁、自信的叙述中呈现出颇具个性的审美品格。令人印象深刻的女青年虞悠(《21大厦》),这个被误解、甚至忍受屈辱的女子,在周大新笔墨克制的叙述中所给予她的肯定与认同,甚至整个21大厦中所有人物之和,都抵不上这样的美好女子一人!周大新的主要几部长篇作品,其故事情节的曲折、人物形象命运的沉浮遭际,以及故事讲述所搅动的人生零碎与情感的生生灭灭,都被统摄于心灵关照的光辉之中,每个人物形象似乎都可以得到宽恕,似乎都能获得心灵的最后安宁。比如《第二十幕》中写草绒与云纬富有戏剧性的人生遭际,将两个女人的日常关系处理得既紧张又富于人情味、并且显得真实可信,主要得益于作者将两人关系植根于伦常生存的共通经验,以巧妙且质朴的方式打通两个女人的灵魂内在;尤其在云纬、曹宁贞(《第二十幕》)、暖暖(《湖光山色》)、虞悠(《21大厦》)等女子形象中,作者常常让她们宁愿忍受屈辱、甚至自我牺牲的代价,换取家庭或他人的平安。
就《21大厦》的象征意味宏观来看,大厦似乎就是作为感知现代社会的庞大有机器官,为欲望官感充斥的这个世界里,各种冷静、克制、甚至信念都不免遭到蚀化损毁,似乎它要竭力使一切理性都失去效力。作者就大厦形象的朦胧化、诡异化描述,客观上有助于将人物形象内在经验更加纤细地予以审美塑形。更进一层看,如果将这种外在意象塑造与人物内在生命经验传达的相互契合,同一于作者对灵魂的热诚信仰的话,这又与中国传统审美观所惯常的外物-伦常的交感式感知模式何其相近。就文学于己于人的价值,周大新在一次访谈中这样表示:文学“让我自己心里能够获得平衡,因为我不高兴的话,我烦燥,通过文字一写出来以后自己就能平静下来。即使原来心里不平衡,写的过程就趋于平衡,让自己生活的也更安静吧。”文学的用处“不是实用价值,它就是让作家自己的心灵获得相当的净化,对其他人心灵产生影响,从而使我们整个社会向大家都追求美的、善的、真的东西,这样人间就会变得更加适宜我们居住,整个社会会更好。”④在周大新作品的结构情节之间,总是隐隐流淌着作者与人物、人物与人物之间,共通的生命心灵经验,一种推己及人的伦常式关怀,一种对人性健康理解的灵魂吁求。这是一个基于伦常理解的常识性世界,不是通常那种简单破除善恶二元观能够充分说明的形象世界。
三、灵魂烛照的热诚想象
周大新认为,“文学制造幻影,是为了抚慰人心”,“虚构出的一切不供人们用手去触摸”,但“文学家虚构出的东西能给人们提供美的享受和愉悦”。⑤他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表示,“人生的全部任务,可以概括为四个字:寻找幸福。表现这种寻找过程是作家们的义务。”⑥通过作者自己的这样一些创作经验谈,我们已不难感触到《安魂》这部作品中蕴含的不止是对亡子无尽的悲痛伤感,同时,在艺术上也升华为一个颇具审美特质的灵魂形象。周大新在一次参访中谈及《安魂》这部作品,说:“《安魂》的前半部分从写实角度,回忆周宁从出生、成长、发病、治疗到去世的过程;后半部分则沉迷于想象,以略带灵异色彩的笔触,想象了周宁去世后,在天堂的所见所闻所想,并融入了周大新自己对人生和人性的思考与分析。”⑦由神奇或神异现象,比如《第二十幕》中尚家大院的怪石、《21大厦》墙壁上的黑雉鸟、《湖光山色》楚王庄丹湖蜃景,再到《安魂》的天国灵界,等等这些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无不沉潜地蕴含了作者对正义或善的热诚信仰,其简洁品格恰是这种热诚想象对灵魂保持着一种庄重肃穆的外在形式。
“我还在俗世,他已到云端,我还在糊涂,他已经明了。”⑧对我们的作家而言,能够将无法直面的真实,与对澄明肃穆天国的热诚想象结合为简洁的审美形式,如果仅止于眼睛的看、耳朵的倾听和肉体的触摸感知,是无法获得这样一个处处流溢灵魂光彩的净界的。就《安魂》而言,它是基于对灵魂的热诚信仰,是身处苦难迷惘中的人以心为眼、以心为耳对生命的洞彻,其对天国的想象奇特且又令人肃然起敬,深切动人地传达了作者对幸福或善的一种独特的直觉式认知。与但丁《神曲》较强观念化的古典气质不同,《安魂》的天国是由个体经验、甚至是经由肉体官感经验涅槃的灵魂之境,更具现代个性特质,更能引起我们的伦常认同。
周大新文学世界中这种独特的“灵魂游历模式”,经历有一个逐渐简化的过程。我们认为,这一嬗变是基于对灵魂信仰、以及信仰所激发的热诚的共同作用中得以完美的。比如《21大厦》中的保安“我”,他在大厦高层与底层之间的调动,并非简单的空间位置的变化,因为我们发现他出现的空间或时间,总能够更好地透视人物灵魂内在。也就是说,作者对他存在形式上的转换,完全是基于人物灵魂的吁求,吁求要求他以直觉的方式对善或正义进行游历式的观察或省思。同时,我们还要注意到,除虞悠、丰嫂之外,大厦中的几乎所有人物形象都是在普遍的迷惘中寻找自己的幸福,他们的灵魂形象正如昏暗中等待振翅而飞的黑雉鸟,善与恶、幸福与欲望、理想与疯狂等等,似乎是一体两面的暧昧之体,如果没有自我克制和对善的信仰,无论他们如何挣扎,都没有逃离樊笼的希望。如此而言,《21大厦》的大厦形象或是一个巨大的寓言化的灵魂空间,无论梅苑、宋晶明、彭仪、林音愉,甚至是“我”自己,都窥视到了命运这个诡异的黑雉鸟,都窥见了幸福或善的飘忽背影。黑雉鸟的意象或许传达了这样的题旨,即,欲望是羁绊振翅高飞的绳索,是自由的牢笼。
四、独特理性意识成就的简洁品质
B431房卞先生(《21大厦》)关于人类生存境况演变的谈话,难道不是隐喻了当代道德伦常的变异境况?难道不是对21大厦中幽禁的黑雉鸟意象的另一种表述么?作为保安员的“我”,在这个诡秘的人性伦常变异的空间中,显然在心灵和肉体的两重层面都付出了沉重代价,但也正是在这样现实伦常的沮丧和挣扎中,他摸索着灵魂成长的路径。就尚家大院(《第二十幕》)里浅埋石头上的线状交错图案,作品借助书生卓远和古文字学者之口,分别作了这样的表述:
“上天不会让一个人事事如意,”卓远又慨然开口,“我注意到,平衡,是上天在人间分配幸福和痛苦所掌握的一个基本法则,上天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既要给他一定的幸福,也要给他一定的痛苦,每个人一生中得到的幸福和痛苦差不多相当。上天不会让一个人终生幸福,也不会让一个人终生痛苦。我们不论拿哪个人作为观察的对象,都会发现这个法则的作用:这个人家庭生活幸福了,他在事业上的发展或许就要遭受挫折;……”(《第二十幕》第76页)
我个人的看法,它有可能是一种原始文字,表达的是当年人对世事的一种看法,即认为世界上的事情都是互相交织有联系的,人扯动一个地方,另外一些地方就能感觉到;一个地方发生了变化,另外一些地方也会随之发生改变……(《第二十幕》第212页)
这块石头所揭示的一种所谓“平衡法则”尽管隐隐透出神秘气息,但我们认为,这并非作者刻意渲染的结果。当我们将作品人物对这一“平衡法则”的感悟,同它们被动的历史命运与伦常的无奈交合起来品味时,似乎隐约可见它们都是源于个体生存经验的一种心灵直觉想象,这不是那种通达具有浓郁形而上色彩的灵魂形象,相反,它们更多地居于世俗人性的伦常关怀之地,周大新笔下出现众多具有亦此亦彼平凡情性特质的人物形象就说明了这一点。我们不能简单地说,周大新所谓的“平衡法则”就是现代意义的理性意识,因为这种对命运、人性和灵魂的理解表现在人物形象身上,多呈现为一种近于古典的生命直观形态,正如卓远(《第二十幕》)所言:幸福是“人的情感上的满足,心理上的平衡,情绪上的安宁”⑨;同时,就其伦常内涵特质而言,这一“平衡法则”也不同于中国传统意义上重集体的中庸观念,而是具有更多的现代存在意识,这在《21大厦》的博士大姐宋晶明、犯人彭仪的内心裸露形象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前者在灵魂失衡中湮灭了自我,后者则在命运遭际中努力重获灵魂安宁。
出于艺术对不道德知识偏执的愤慨,柏拉图曾担心艺术会毁坏人类的道德水平。是的,艺术具有“吹皱一池春水”的神奇魅力,但是,艺术以其虚构的磨难和不幸,让我们从宁静、安逸、甚至荒蛮之地的贫瘠中警醒,唤起更多更好的选择。艺术的这种虚构或想象,恰是我们打破现实生活伪装的勇气的最好体现,藉此我们得以恢复或发现美德的方向,艺术的高贵特性正在于此。艺术被当做预言或启示,其奥秘正在于它伟大的想象力,不是因为想象力可能的滥用或虚妄,恰恰相反,想象力是在心灵或灵魂之中汲取力量,后者的影响引导、甚至主宰了前者。“我们心中的这种精神生活的力量,可能受到自己的行为影响而增加或减弱,随着时间的不同而不同,就像体力的变化。它在不同的情况下得到我们意志的召唤,因为我们的悲痛或者所犯的罪过而减弱。”⑩据此而言,叙述作为艺术家的行为,它必将影响作家的判断和选择,必将影响读者的认同程度,这就要求艺术家对运用艺术的选择,要与时代、与现实联系起来,以他对艺术、对正义和善的真诚信仰采取行动。
“人之初,性本善”,正义或者善是文明人的本能,幸福是基于灵魂渴望的直觉追求。“寻找幸福”?是周大新艺术世界令人感动的深层精神特质,其作品以简洁而热诚的形式诠释了艺术的这一高级特性。
本文系2014年度河南省社科联、河南省经团联调研课题《文学艺术课堂教学与大学生人格塑造》,编号为:SKL-2014-1939。
郭浩波 郑州师范学院
注释:
①⑤周大新:《你能拒绝诱惑》,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25页、19页。
②⑩[英]罗斯金:《艺术与道德》,张凤译,金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18页、22-23页。
③④周大新:《由莫言获奖引发的话题》,中国网:http://fangtan.china.com.cn/2012-12/19/content_27460869. htm。⑥?周大新:《我们会遇到什么》,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85页。
⑦⑧《乌鲁木齐晚报》,2012年10月19日。
⑨周大新:《第二十幕》,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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