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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哈萨克族作家叶尔克西的汉语创作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评论 热度: 15744
王 玉

  论哈萨克族作家叶尔克西的汉语创作

  王 玉

  哈萨克族是一个古老的草原游牧民族,它的传统文化、宗教信仰、价值观念和情感表达都与古老的游牧生活方式紧密联系在一起。新中国建立以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在各级政府积极倡导,许多哈萨克牧民转向定居或农耕生活。受现代文化影响的年轻一代人,更愿意选择定居农耕或者城镇生活。当古老的游牧生活方式逐渐成为过去,附着其上的传统文化和观念在人们的生活中也变得模糊、稀薄,渐行渐远。哈萨克女作家叶尔克西近年来的汉语写作,艺术地表达了哈萨克民族在融入现代社会过程,心理情感的变化,以及作者对这一问题独特的观察和思考。

一、身份认同的多维度

语言是一个族群身份的重要标志,在民族身份认同和主体建构中起着重要作用。同时也必须承认,身份认同是一个历史性范畴,任何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中都留下了外来文化交流的经验与烙印,可以说,“他者性”正是个人或族群身份认同的前提。新疆具有悠久的多元文化交流、融汇的历史,地域文化具有开放、包容和混血的特点,不同民族间的双语交流与写作由来已久。新中国建立以来,随着民族学生的汉语教学和双语教学的推广,“民汉兼通”的双语人数逐年增加,不仅促进新疆经济发展与各民族文化的繁荣和进步,也为少数民族的双语创作奠定了坚实基础和广阔空间。一定意义上,新疆当代民族作家的汉语写作是一种新的、多维度的身份认同和建构的表征。

  新疆民族作家的汉语创作的数量、质量近年来不断提高,得到文学界广泛的关注和肯定。叶尔克西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影响最大的一位。叶尔克西出生在新疆西北部的牧区小镇北塔山,在那里度过童年。这个边防小镇是一个民汉混居的地方,有汉族、哈萨克牧民、蒙古族牧民,还有来自内地的农民和知情。她的父母是北塔山学校最早的创建者和老师,他们也是新中国培养的最早的一批大学生中的一员。在她读中学的时候,因父母工作调动,全家迁往五家渠。五家渠是兵团农六师的重要城市,这里的人口以汉族居多。成长于这样的环境,受到耳濡目染的影响,叶尔克西获得良好的汉语教育。1979年,她顺利考取中央民族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文学处于整个社会文化的中心,富有创新精神的小说家的创作成为时尚,受到尊敬。各种来自西方的文学观念、文学批评方法在文化中心北京聚合、传播。在这样的环境中熏陶了四年,学的又是文学专业,不难想象,对叶尔克西的思想观念以及后来的文学写作所产生的影响。在她的作品中,经常看到马尔克西斯式的句子“后来我才知道,我出生的那个叫做北塔山的地方,是一个十分有名了不起的迁徙大通道”①“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我的失落完全是因为那条头巾”②。

  80年代初期的文学与社会思潮带给她的不仅是文学的启蒙,更有现代思想观念的洗礼,影响到她的身份认同。身份认同是一个旧身份不断分裂,新身份不断形成的过程。就像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指出的:不要把身份看作己经完成的、然后由新的文化实践加以再现的事实,而应该把身份视做一种“生产”,它永远不会终结,处于不断建构过程之中,而且总是内在而非外部构成的再现③。作为一个哈萨克族作家,面对现代文化与传统的冲撞、交融,她不可避免地产生“影响的焦虑”;另一方面,面对现代,从小的成长环境与教育又赋予她吐故纳新、与时俱进的积极开放心态。对于“游牧文化中许多有价值的东西……定居后就慢慢消失”的现实,她更强调定居给哈萨克族日常生活、文化发展带来的正面、积极的影响④。

  短篇小说《夏至》创作于80年代末,写一位哈萨克少年面对心爱的姑娘,无法控制地经历第一次遗精。少年因此沮丧懊悔万分,乃至自残轻生,幸亏被人及时救起。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对于异性的渴望、压抑,以及自己失态后的沮丧心理体验是叙述的焦点。值得注意的是,千把字的微型小说,却用了双重叙事视角:第三人称的全知叙事视角与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当长大成人的少年以自嘲口吻给他人讲述自己成长中尴尬压抑沮丧的一瞬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仅有少年的局促青涩,更有成年之后,对这一切释怀的轻松自嘲。就好像一个成年人看自己少年时期的日记,颇有不堪回首之慨。不能否认小说还比较幼稚单薄,缺乏开阔的社会文化、心理的铺垫。不过,小说叙事形式的刻意精心,叙事内容的“向内转”,都明显留下了那个时代文学的印记。有趣的是少年暗恋的姑娘比他大很多,且已经名花有主。面对急切、莽撞的少年,她是温和的、善解人意的,始终温婉从容,落落大方。这个简单的故事一定程度上是作者自己成长心理的投射。大学毕业后,叶尔克西从北京回到乌鲁木齐,先后在《新疆民族文学》《西部》做编辑和副主编,期间曾经短时间到北京《民族文学》做编辑,在北京文化局挂职一年。可以想象,再次到北京,首都的繁华、开放和活力让人目不暇给,她自然也会想起多年前初到北京读书时那个青涩局促的自己,曾因孤陋寡闻而焦虑压抑。就像小说中懵懂少年对那位温婉优雅的成熟女性的一场暗恋,仓促拘谨、真挚强烈,又留下令人尴尬沮丧的缺憾。这种情绪尽管随着主人公长大成人而释怀,却 终生难忘。这样的经历不论是对叶尔克西还是少年主人公,都已经变成背景墙, 影响她(他)后来的人生轨迹。正如黑格尔曾经指出的,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起源于与另一个意识的接触,即自我意识是在“他者”的观照下形成的。而一个民族的自我意识和身份认同也是与外来民族及其文化的频繁接触、交往的过程中,逐渐形成和发展的。就像作者记述童年记忆中脐母的独特人格魅力、给予自己的教育、影响,这种记忆清晰地被叙述,被建构,却是在作者经历了北塔山——北京的——乌鲁木齐这样的人生轨迹,远离阳光的五月和草场,眼光变得更加开阔、更加自信之后,才发出这样的感慨:

  “我也有两个脐子,但有些遺憾,我的脐子们已经不能感受当年我的脐母身上那份油腻腻的奶香。我已经远离阳光五月,远离产羔的季节,那样的生活已经被时间荒芜在我们的过去。这对我还是对我的脐子们,无疑是一种丧失。……我不知道我该拿什么来影响我的脐子,以便让他们多少年后提起我的时候,也能像我提起我的脐母那样,对生活抱有无限的感激。我是苍白的。”⑤

  写于80年代中期的小说《额尔齐斯河》是她的成名作。小说以浪漫抒情笔调,描写生活在额尔齐斯河流域草原上的哈萨克老奶奶与小盲孙的故事。这个空巢老人、留守儿童的故事桥段,表现的则是哈萨克族古老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习俗正在走向瓦解的主题。老人的儿子在城市生活,有自己的事业,他没有固守传统的生活,留在草原,守着母亲。他把自己的儿子——一个盲童送回草原,与老人一起生活。这一细节源自哈萨克族古老的还子风俗⑥。小孙子长大了,父母要让他上学,他不得不离开老人,这让老人无限感伤。实际上,小说中隐含着送子——还子的情节,暗示古老的还子风俗不论是形式,还是实质内容,在现实生活中都难以为继。小说抒情笔调渲染草原的美丽,雪白的牛奶,开阔的草原,干净的空气,和谐简单的草原生活,老奶奶快乐地哼着小调……但是,孩子们却选择了离开这里,到城市生活,这田园牧歌一般的生活还能维持多久呢?田园牧歌的生活和老奶奶的情绪变化是小说正面描写的内容,而儿子一家人及其城市生活在小说中是隐去的背景。两种生活方式俨然在小说中构成了对立,蕴含着淡淡的哀伤。另一方面,儿子事业的成就令老人家颇为自豪,毕竟孩子们从草原走向更加广阔的世界。死去的老伴的话总是给她启示:“鹰的翅膀,是靠自己飞出来的。它的翅膀属于蓝天。”⑦小说这样结尾:

  奶奶又把小孙子放到那块小草坡上挤奶去。“噗噗噗”,那鲜明的节奏不住传进小盲孙的耳朵里,它依旧是那样地自信、坚毅、深沉……⑧

  实际上,整篇小说充溢着一种明快、向上的乐观情调,感伤、忧郁只是明快主旋律的副歌,并没有构成难以释怀的沉痛与悲怆。两种生活方式的对立,在结尾得到化解。小说叙事将传统生活方式唯美化,理想化,而未来(隐含着现代生活方式)也是乐观美好的,充满希望。小盲孙这个形象颇有意味,他只有听觉,先天失去视力,这似乎暗示年轻一代人们对于美丽的草原、古老的传统和生活方式的“盲视”,缺乏感受力、观察力。他要上学了,过另一种新生活。通过读书学习,是否能帮助他开阔视野,赋予他一双明亮的“眼睛”?这一形象曲折反映作者对现代文化的认同。

二、面向现代与守望传统

叶尔克西首先是一位翻译家。80年代以来,一些优秀的哈萨克语的文学作品经由她,翻译成优雅的汉语,得以走进更多读者的视野;同时,她还是一位个性鲜明的影视编剧。多元文化的背景赋予她开放、平等的民族意识,她的文学创作,选择以优雅的汉语建构、重述母族古老的传统文化,寻求民族文化的诗意表达。不论是哪种社会文化角色,叶尔克西都是面向现代守望传统,用文字、影像让更多的人了解哈萨克文化、历史以及这个民族的性格、情感。

  她的小说和散文给读者的印象,似乎没有清晰的界限,大部分散文可以当小说来读,小说又有散文的模样。文集《草原火母》(2006年)是关于哈萨克传统文化和古老神话传说的重述。其中的一篇《蓝光中的狼》是从浩瀚的史书、哈萨克史诗传承以及民间习俗和心理现象中,梳理、勾勒出哈萨克族的先祖与狼的特殊关系和独特情分,“狼母”的故事感人又浪漫,从人类学的角度,告诉我们“人的祖先与这只狼的祖先之间究竟有过什么样的故事”。这个故事实际上生动诠释了人类的先祖与自然界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女萨满阿尔库娜的故事让读者了解哈萨克民族对于世界起源的认识,以及他们日常生活中“万物有灵”的观念、原始宗教和信仰的因素(《萨满铃鼓》)。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创世神话,哈萨克族祖先的创世神话告诉我们,最早的人类是一男一女两个泥巴人,而“这对泥巴人的创造者不是神,而是大自然”。所以,与西方的基督教相比,作者说“我们对自己的出生,从来没有“原罪感”, “在没有宗教,没有神,没有犯罪的时候……朴素的智慧肃然起敬。”⑨其实,这也是东方民族创世神话的相似之处,相信人类来自大自然,大自然也是人类最终的归宿,无需“上帝”这一主宰的拯救。作者的娓娓讲述,还让我们认识了100年前哈萨克民族的情歌大王阿塞特, 理解了“唱着歌来,唱着歌去”的哈萨克人的浪漫和乐天知命的天性;了解哈萨克族伟大诗人阿拜的生命轨迹,理解那些尖锐批判的诗句背后,对于民族劣根性的愤怒、怀疑、焦虑(《一个诗人的生命轨迹》)。

  内地著名批评家、诗人耿占春将叶尔克西的写作称之为“民族志书写与个人记忆”,是对历史著作、文献资料所提供的“表象与叙述重新解码与编码”,“给予读者的一种经验式理解”,呈现哈萨克民族“神话、历史与她的亲历性经验之间隐微关系”⑩。这种“隐微关系”实际上来自于作者对于母族文化的重新打量和认识。就像她在后记中所说的,本书的写作是“一次有意义,也很有意思的体验、咀嚼、消化和吸收”。哈萨克文化的传承具有口传性的特点,神话传说、历史事件以及朴素的人生哲学,甚至是情感表达的方式,都是以口传的形式在民间代代相传。作者秉承“哈萨克人对于口传文化具有非凡的感知力”,声称她所写的这些神话故事和历史人物,大部分来自于口传感知力的结果。在作者看来,写作这本书的意义“不仅让我更进一步了解我们的母亲,也明确自己的写作责任……如何面对和教育我们的孩子。”?

  可以说,正是现代文化的视野,激发她以写作的方式(文字)传承与守望母族文化。在查阅叶尔克西的著作时注意到,她这时期还编写、出版了《哈萨克族民俗文化》(2006年,汉语),参与拍摄了电影《永生羊》(她是编剧、副导演)。现代文化给予她开阔的视野和胸怀,对于本民族文化的理解和认识,她形成自己独特的洞察和思考,表现出更多理性与冷静。一定意义上,“民族志的书写与个人记忆”的叙事,对于叶尔克西而言,是在探索、寻找另一个自我,是回应文化传承的“人类共同的话题”?。

  《永生羊》是叶尔克西声誉卓著的一本文集,收入了她的部分小说和散文。这些作品基本上是讲述童年琐碎的记忆:一双夹脚的鞋,曾穿在自己脚上,也穿在“可怜”的牧人脚上,腿脚残疾又善解人意的邻居李木匠主动买下一双不合脚的鞋(《一双夹脚的鞋》);教小学语文课的王老师——一位来自北京知青,带着孩子们在油菜地里的劳动课,遇到了笼罩天地的沙尘暴(《大风》);一个断胳臂的少年夜深人静时的呻吟、哭泣(《少年》);哈萨克草原古老的婚礼和哈萨克人的葬礼(《新娘》《帐幔两边》)……这些饶有趣味的童年记忆,即是新鲜的经验,也能勾起那个时代的集体记忆:右派,知青,反革命,特务。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作品都有两个视角:童年的我与成年的我。成年的作者将童年记忆的碎片重新组合,从而叙事“具有当时不曾料到的后果”,一种新的意义呈现出来。《帐幔两边》写童年时所经历的一个哈萨克女人的简单而平静的葬礼,葬礼上的红色帐幔让童年的作者印象深刻,由此又想起童年时候母亲对自己姐妹两的嘱咐,再到成年后第一次帮助打理一位女同事的葬礼,其间一位90岁的哈萨克老太太对在场女性的“训导”。这些记忆的讲述呈现出哈萨克人尤其是哈萨克女性对待死亡的淡定和从容,似乎哈萨克女性辛苦操劳的一生,都是为了从容优雅地离开人间做准备,而她们的“这份从容绝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她要先得到一种忍耐,一种默认,一种平和,一种宁静,一种能够容纳一切磨难的常人心态,并且含笑于世。”这是成年的作者通过叙事(记忆碎片的整理)而得到的领悟,并感叹人到中年的自己“没有理由拒绝生命的一再启示。”另一篇作品中,父亲的堂兄是一位有点古怪、有点幽默的家伙(《父亲的堂兄》),他竟然知道自己离开人间的具体时辰,而且亲自去告诉亲朋好友,就像报告喜讯一样。我父亲以为是个玩笑。但是,当这一切一一印证,我的父亲“目瞪口呆”。这篇散文是作者转述父亲的“故事”。作者写道“随着父亲越变越老,那印象(堂兄之死)也越来越掷地有声。”父亲和成年的我都从这个故事中得到启示:哈萨克人对生命理解、感知和表达自有其神秘之处,独特之处。《永生羊》是这部文集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篇,写童年的作者与一只羸弱的淘汰羊之间的情份,但是,这只羊最终成为一家人的盘中餐,童年的我无比伤心,父亲这样安慰女儿:“为一只羊掉泪不吉利。……你会看到很多羊为你而死,那么你的泪该怎么流呢?羊生不为罪过,人生不为挨饿。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简单。”?看似简单的道理,包含着哈萨克人对于世界的独特理解和认识。人和动物都是自然之子,在大自然面前,一个人与一只羊的生命是平等的,他们同样感知这个世界,同样面临着生与死的考验,他们生命的轨迹都“在时空中循环往复”,人与羊之间不是居高临下的爱、怜悯,而是相互的尊重,生死与共的兄弟情义。因此,哈萨克人宰杀羊的时候,才会祈祷默念:“你生不为罪过,我生不为挨饿”,似乎以此来表达一种忏悔,求得宽恕。当屠刀架在这只羊的脖子上,它表现出的平静和安详,不也是哈萨克人面对生命的姿态吗?一个断胳臂的少年夜深人静时的呻吟、哭泣(《少年》)让童年的作者厌烦、不解。多年以后,成年的作者看到母亲在深夜忍受同样的病痛折磨,才理解了这种隐忍的品格,读者似乎懂得了哈萨克人的沉默、坚韧的性格。

  当代叙事学认为,叙事中“事件的意义在被回顾时可能会改变;描写事件的自我……也可能发生改变。”叙事就是重构,在回顾已经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人们总是不自主地对事件的原因、发展和结果作出分析和评估。?而这种“分析和评估”,必然受到相应的语境的影响和制约。这两部文集的写作时间是90年代末期到新世纪初。这时正值国家西部开发战略启动不久,新疆社会经济发展逐步进入快车道。与此同时,哈萨克传统文化、生活方式的转型也进入加速时期。新疆少数民族地区的双语教育由最初的试点,开始逐步推广?。更多的哈萨克年轻人生活、工作中,在母语之外可以比较自如地使用汉语交流、阅读。此时,接近不惑之年的叶尔克西面对社会文化的转型与发展,沉淀在血液中的、潜意识中的某些东西会渐渐浮出水面,重述散落于时间中的个人化童年经验,而这样的叙事也开启了尘封在历史中的民族集体记忆,哈萨克民族的世俗生活和情感世界的一角,得到细腻、生动地表现。每当她的叙述触及历史中的“民族记忆”“民族生活方式”的时候,内心变得异常的柔软、细腻,文字间充满感伤。散文《新娘》讲述了哈萨克草原上一次古老的婚礼过程,新娘的母亲、嫂嫂、小姑子还有一个六岁的侄子——一个帅气勇敢乖巧的小男孩,带着一行人和嫁妆,从几百里之外,将新娘送到婆家,交给新郎与婆家人。作者用细腻的笔触描述了新娘的装扮、婚礼过程中哈萨克人的礼性,婚宴上的饮食,两家人的谈话,新娘与家人分别时的眼泪,亲人的嘱咐……虽然礼俗各异,却饱含着某些人类共同的情感体验,令人感动。散文是用一个孩子的视角、回忆的语调娓娓道来,这些故事就像一张张老照片,在岁月中变得沧桑、灰暗,模糊不清。成年的作者无限感概:“那匹马,新娘的玛瑙头饰,那条黑狗……应该是上世纪下半叶,我有幸看到的阿勒泰哈萨克克列部最后的古老的婚嫁。这种感觉,就像人类看见了星空里一颗将要消逝的行星”?。

  如果说,守望传统文化是叶尔克西写作的基本姿态,那么,面对现代文化的冲击,她总是愿意看到人们通过心态的调整,从容的应对。创作于2011年的小说《天亮又天黑》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一个定居农耕的哈萨克人家的生活。快速的城镇化(城市化)是80年代以来中国发展和崛起过程中重要的面相。在新疆牧区,越来愈多的哈萨克族牧民选择定居农耕生活,在逐渐开放的社会环境中,现代城镇生活和文化对年轻一代人有更大的影响。小说中的老叶森与二儿子一家生活在一起,过着四季专场的传统生活。而老叶森的长子则自立门户,过着定居生活。定居后,长子一家的生活方式、观念随之发生变化。首先是劳动强度降低,一半的土地转租给别人耕种,大部分牲畜交给别人放牧,身边只留着一头牛和小牛犊。农田、家畜方面没有太多事物需要打理,生活是悠闲的,也是无聊的。于是,叶森家的长子将毡房出租给独身女人玛尔吉娅经营的度假村,自己也去那里打工。弟弟高中毕业,虽还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却不愿回来,宁愿在外面闯荡。小说的叙述基本以叶森家的长子和长子媳妇为视角,细腻写出长子第一天去打工的所见所闻所感,以及独自留在家的长子媳妇的寂寞委屈无聊,还有匪夷所思的猜测和想法。打工,对于这对哈萨克夫妻,已经不仅仅是为了解决生计问题,而是如何让日子过得充实踏实,不至于像小弟弟那样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百无聊赖的人。

  小说反映的是当下哈萨克牧民定居以后面临的问题。这一主题在另一位哈萨克族作家阿布德哈孜·扎汉的小说《觅》中,表现得比较尖锐。小弟托合道白接受学校教育,有点文化,热衷于享受新的生活,鄙视并脱离踏实忙碌的牧人生活,最终在现代社会和生活方式中迷失,成为一个失去家园、无所事事的浪子。通过这一人物写出了哈萨克社会文化转型中价值信仰失落的沉痛。相同的主题,在叶尔克西作品往往以一种略带感伤惆怅的牧歌调子,蕴含着对未来的希望和信心。小说《天亮又天黑》中的长子媳妇不能生育,没有子嗣让她与丈夫的关系蒙上一层阴影,而叶森家的长子对于单身女老板及其生活的关注,这些细节隐隐透露出他们未来生活的渺茫、暗淡。不过,小说有一个光明的结尾,长子媳妇开始在心里谋划:或许明年自也己开一个度假村。面对生活方式的变化,这对夫妻在积极乐观地适应、调整,他们的精神、心理世界也将发生深刻变化。

  现代作家的写作都有预想的读者。一定意义上,读者是写作重要的推动力。叶尔克西的汉语创作,预想的读者毫无疑问是用汉语阅读的读者,包括正在学习或者已经学会汉语的哈萨族读者。当远离逐水草而居的古老生活方式,在变化莫测的现代社会迷失,几乎要忘记自己来处的时候,当惆怅感伤的情绪弥漫心头,却不知如何诉说的时候……叶尔克西的作品带给他的同胞读者既熟悉又陌生的感受,唤起心中淡淡的乡愁,也唤起对未来的希望和信心。

  本文系新疆师范大学博士点支撑学科启动基金项目的中期成果。

  王 玉 新疆师范大学

  注释:

  ①作品《永生羊》的开头,见叶尔克西文集:《永生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64页。

  ②见《多年前飘过的一年云》,叶尔克西文集:《永生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2页,。

  ③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载于罗钢、刘象愚主编的《文化研宄读本》中的《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一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页。

  ④邴波、王志萍:《“我愿意从另外的角度表达对新疆的热爱”》,《伊犁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12期。

  ⑤《脐母》见 叶尔克西文集:《永生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3页。

  ⑥“还子习俗”是哈萨克族古老的传统习俗。每对新婚夫妇,将婚后所生的第一个孩子送给男方的生身父母,以示对老人的孝敬和感恩,也密切长辈同晚辈之间的关系。祖父母将儿子“送还”的孙儿女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女来对待,与他们保持父母与儿女的关系和称谓。这种还子习俗沿袭至今。

  ⑦⑧??叶尔克西文集:《永生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3页,第67页,第153页,第10页。

  ⑨?叶尔克西:《草原火母》,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8页,第263-264页。

  ⑩耿占春:《民族志书写与个人记忆》,《扬子江评论》2008年第5期。

  ?在一次采访中,叶尔克西自称自己“有多元文化背景”,电影《永生羊》唯美、浪漫的方式表现哈萨克文化,采用的是人类的视角,认为“传承本身就是人类共同的话题”。见邴波、王志萍:《“我愿意从另外的角度表达对新疆的热爱”》,《伊犁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12期。

  ?[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5年版,第67页。

  ?建国后,新疆基础教育重视民、汉两种语言文字的教学,并逐步把汉语教学作为发展民族教育、提高民族素质和开发新疆的一项战略措施。在新疆,真正意义上的双语教学的开展是20世纪90年代,首先在部分地区学校开展双语教学实验,逐步推广至全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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