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作家群”在文坛早已多有建树。这个作家群有汪曾祺、毕飞宇、胡石言、曹文轩、费振钟、王干、夏坚勇、刘仁前、鲁敏、朱辉、鲁羊、庞余亮、罗望子、吴晨骏、顾坚等一大批作家。他们以具有地域特色和文化乡恋的创作形成了独具个性风景的“里下河文学流派”。他们有的一直生活在里下河,有的怀揣里下河的三魂六魄生活于他处。创作题材上,有的一直在叙写里下河这片土地和生活的人们,有的在遥远的他乡回望故土,有的笔触里下河之外的世界。他们的姿势丰富和开拓了里下河文学,就像地里的庄稼,有水稻,有小麦、有玉米,各有其独特的价值。作为文学现象研究的作家群,更多的是指向一个地区创作人才的密集性行走,而这里对“里下河文学流派”的探讨,倾向于梳理里下河作家群的创作品性,寻求在文学地理概念下作家创作风格的共生性。这让我们可以集中而深度地解读作家的创作心绪和作品中的审美特性。
一、温暖的忧伤:里下河文学流派的情怀与风格
毕飞宇的《推拿》带我们走进一群盲人的日常生活与内心世界,让我们感受黑暗中的光亮,触摸纠结中的诗意。这是一部相当有诚意的小说,真切地走近盲人,去体味他们总被我们忽视或误解的生活。他们有苦难、挫折和屈辱,也有欣喜、激情和自豪,但他们总能以自己的方式化解困苦、忧愁,想方设法地活出生活的滋味。一股温情像小河样缓缓地流淌,吟唱属于他们自己也属于我们许多人日常生活的歌谣。从《哺乳期的女人》《王米》《青衣》到《平原》《推拿》,以及《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毕飞宇的创作题材从王家庄走向了城市,又返回王家庄,但总有一种气质在他的作品世界里或激荡或潜行。这就是面对惨烈、悲伤甚至绝望时,他作品中的人物时常都会从容面对,智性稀释,乐观调和,让丝丝暖意从伤感中溢出,人生有了光芒,生活有了温情。
在阅读毕飞宇时,鲁敏的作品印象时常会不期而至。作为近年来成长起来的实力作家,鲁敏着力于生活的细碎化,以纤细之心去体味普通人的生活场景和心灵地图。《颠倒的时光》《逝者的恩泽》《思无邪》《风月剪》《纸醉》等一批“东坝”背景的小说,让东坝人的生活极富质感,展开了有别于一般性乡土叙事的创作诉求。长篇《六人晚餐》以及《铁血信鸽》《惹尘埃》《取景器》《跟陌生人说话》等一大批中短篇小说,则是进入城里的市民生活。在纠结、灰暗和隐痛的横流中,那些暖色调的浪花给生命之河弹奏伤感与欢愉的交响曲。最为重要的是,无论黑暗如何涌来,挣扎如何心力交瘁,人们心中总有光芒,如同秋天的星星绿草,让生活葆有活力、希望和淡淡的快意。
在毕飞宇和鲁敏的作品中,我们均能咀嚼出一种似曾相似的精神味道。而他们相关的创作谈和众多同行的评论,让这一指向更为明确,这就是汪曾祺的文学审美。汪曾祺的日常化审美,对于风土人情的淡然玩味以及从容、淡定为世人所熟知,那种将文人化的乡村田园和乡村人俗中有雅的生活画面悄然融为一体的个性化乡土叙事,给人以真实而清新之感。汪曾祺的人生有如江水般的或舒缓或湍急,然而在他的作品世界里,潺潺的小河水柔化了坚硬,稀释了愁苦。
从以上三位作家的创作我们发现,汪曾祺、毕飞宇和鲁敏的作品都有“温暖的忧伤”的心绪与情怀,毕飞宇和鲁敏延展了以汪曾祺发源的这一文学风格的生活场域和精神谱系。其实,其他的里下河作家也多多少少地都有“温暖的忧伤”这样的精神气质和文学风格。
二、里下河文化地理与“温暖的忧伤”叙事伦理
里下河流派文学具有丰富而博大的阐释空间。无论如何,当一个地域的作家能形成作家群并形成流派的时候,他们之间共享的文学文化地理应该是这个流派能够形成的基础。首先是文学的地理和空间前提。这是文学必须具备的因素,地理因素在文学的产生过程与发展历史中,往往起着一种制约与规定的作用,是作家与作品产生的基础与前提。然后是文学的文化基因。任何作家也都有自己的文化传统,任何文学作品也都有其文化背景以及其产生的特定的文化基因。而特定的自然地理环境与人文地理环境决定了文化基因,也就是说文化基因会让一个地域的文学呈现出某种精神气质上的共性。里下河作家的文学叙事的内在精神有着许多共同的品质。他们血液里均流淌着里下河独特的文化性情,尽管在体裁、题材和叙述方法可能千差万别,但内在的精神核心是共同的,是里下河文化营养而成的。在以积极的方式去消解生活的苦难,从容应对人生的是非,在忧伤中活出温暖,在悲凉中绽放温情。这样一种“温暖的忧伤”,始终像一条河参与他们纸上生活的建构和内在精神的生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如同土地上的庄稼,文学是由人心田而生的丛林。作家的性情自然也会融入文学作品的气质,形成与地域文化或张扬或暗合的亲缘性关系。
说到此,我们有必要了解里下河的地理环境和风貌性情。里下河,不是一条河的名字,而是里河和下河两条河的合称。里河是里运河的简称,是连接长江与淮河的运河,串场河又被人们叫下河。里河和下河合拥的一片浅洼之地,就是里下河平原即里下河地区,主要有东台、高邮、江都、兴化、泰州等城市。这里是江南文化与北方文化的交汇地,叠现沿海文化与平原文化。
里下河这个地方,地理环境相当有意思。一是与大江大海为伴,一片大平原,水网密集,大河小沟比比皆是,小桥流水也随处可见。这里的河水不是风景,是人们生活的润泽。大河的澎湃,小河的柔韧,小沟的闲适,终究会内化为人性的元素。水作为生存的特殊特质,以及由此而来的水文化,对于人性的特殊滋养是显而易见的。在汪曾祺、毕飞宇和庞余亮等笔下都经常性地书写到水之于人性与人们日常生活的滋润性格、情感以及处世的奇特作用。二是一片洼地,洼而不堵,既可以了望外面的世界,又接纳许多河流在这里汇集入海。没有高山,但堤坝在平原上也可以望及远处,有开阔之感。尤其是面向大海,站在无法建港口的海边,一览无余又无路可走。这样的特殊地理环境,会让人既安逸于现有生活,又有淡淡的绝望。三是这里的移民众多,产生了“无根文学”的失落性忧伤。而移民,又带了众多的外来文化,使这里的文化在多样性和包容性中生长特殊的气质。就地理环境和文化形态而言,里下河具有极高的辨识度。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既有开阔的胸怀,又有细腻的情感。生活中苦难不少,但他们善于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人生有大起大落,有悲伤有幸福,但似乎又不那么极端,或者说他们天生擅长把那些极端进行了适度的软化。
从地域文学的视角来看,地域文化地理参与孕育作家的性格气质、审美情趣、艺术思维方式等,影响着作家作品的人生内容、艺术风格、表现手法,并让一些特定的文学流派和作家群体成为可能。里下河的文化地理是形成这个文学流派“温暖的忧伤”叙事伦理的文化基因。
基于此,我们也看到里下河流派的作家们似乎都不发力于宏大叙事,不开拓纵深的历史感,而专注于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以小人物的小情感大情怀来为时代叙事,来清晰人生中那些细微的情感脉络和起伏,勾勒出里下河人们的生活图景和人生哲学。
三、温暖的忧伤的个体性表现
里下河文学流派叙事的不同强度以及多样化的表现,让“温暖的忧伤”的精神叙事精彩纷呈,各显魅力。这些多样化的表现似乎与作家的身份转换和生活态势的变化的关系最大。它常常会影响到创作题材的拓展和文化的开阔。在里下河流派作家的创作中,“温暖的忧伤”像一粒种子,生长一片文学丛林,种类繁多,形态各异、风情万种。以毕飞宇、鲁敏等为代表的一批作家,最初的创作都是从里下河开始的,其作品内外都是里下河村镇写真式的状写。随着肉身远离里下河,他们基本上是在里下河题材和非里下河题材间来回穿行,每次重回里下河,似乎是为了积攒新能量以利于远行。有关里下河题材的作品,无论是近观还是远望,其里的“温暖的忧伤”依然十分浓郁,如同晨雾弥漫于字里行间和人物的言行举止。那些非里下河的题材的作品,就形态和人物生活的空间而言,早已与里下河无关。然而,“温暖的忧伤”总是隐身其中,挥之不去。
以刘仁前、庞余亮为代表的本土作家,现实中一直生活在里下河,创作中也一直沉浸于里下河的在场性书写。他们的作品如同里下河田野里的庄稼,朴素、真切,无时不在呼吸里下河人的人性气息和精神风味。他们把里下河人那种在忧愁的缝隙中寻找幸福,在虚弱时以柔克刚的生活姿势刻画得极具现实感,质朴里闪烁阳光般的暖意。刘仁前历经10年而得的《香河》《浮城》《残月》“香河三部曲”,是一部乡村的当代成长史,是里下河生活和文化的写实性再现。过日子,是里下河人的口头语,也是心中永恒的生活观。再难的生活,也要过出甜味。他们对抗苦难和不幸的方法,除了智慧,更多的是寻找温暖来与忧伤纠缠,面对当下的重压和未来的变数,他们注重瓷实地过好每一天。或许,我们很容易看到他们的忧伤、凄惨,但常难以感受到他们对于生活的热爱和从“过日子”中收获的快乐和幸福。
与汪曾祺一样,曹文轩虽说成年后就离开了家乡,但创作一直聚焦处于里下河核心地带的“油麻地”。他是以文学的方式生活在故乡,以书写的姿势回味和滋生故乡的精神。如果如汪曾祺是以文化的心智还俗生活,那么曹文轩则是念念不忘探寻“油麻地”苦涩里的甜意,伤痛中的乐趣。他的《草房子》《青铜葵花》《山羊不吃天堂草》《根鸟》《红瓦房》《细米》等,一直迷醉于乡村生活,以温暖的目光和激荡的心灵关注少年的成长。曹文轩以纤细之笔,在如画如诗的乡村,以小河流水般的从容,为我们铺展融自然与人性于一体的清丽风景,带给我们阅读上的无尽美感和不失震撼的思绪。这其中,一直有淡淡的忧伤在游动。作为作家的曹文轩在倾诉对日渐流失的乡村文明的怀念,追忆和召唤那份至真至纯情感。古典之美、自然之美的肌理里,悲悯的心绪在流动,充盈敏锐而细腻的情感。他时而是以温暖拥抱忧伤,时而是在忧伤中察觉温暖,他的“温暖的忧伤”多了一份成长的痛感,多了一份古典式的柔美。
结语
“温暖的忧伤”是里下河文化中一个极为显著的特征,而在文学叙事中则是基因式地成长。换而言之,在里下河文学流派这一生命体中,“温暖的忧伤”是精神基因。而在忧伤中活出温暖,在焦虑中不失从容,既是里下河文学流派一种个性化的气质,也是里下河文化的精神内质。在文学中,里下河文学流派的“温暖的忧伤”的行走式叙事渐成气象,而在现实生活中,“温暖的忧伤”也不失为一种自信、有尊严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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