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乡下生活了多年,对草木山色略有体会,而每每不知如何描之。古人写到乡下,田园的惬意之外,偶见惆怅之笔,那是最让我们动情的地方。前辈写山野之味儿,文字透出对亘古不变的时空的神秘,但千百年的调子相似,好像在一个韵律里。五四之后,乡愁变成了生命哲学的审视,土地里的人性被远远射来的神光所照,夜游的鬼魂露出面目,神秘的幽云被晒出缕缕色泽,世间的众物有了归所。倘说旧物的本质尚可还原,那些是新文学家才能做到的。
除了小说家发现了乡村外,在思想上描述它的还有人类学家与社会学家。自从学者们在田野调查里发现乡村的隐秘,思想史在悄悄的变化。我当年读费孝通的书,看他在乡间所得的感受凝成的理性之说,是恍然悟道的。小说家鲁迅、废名以感知的方式还原了乡村的底色,而费孝通则展示了社会科学的智慧。这些都改写了我们的认知历史,也因由这些,中国社会的内在性隐秘已不再罩在古典的语序里,它已成了现代语境的一部分。
费孝通的田野调查文字和述学文体,有一种美感的因素,仿佛在以数字和风景连缀的图画,有丰富的内涵。西洋的理念和中土的经验在他那里没有隔膜,反倒相得益彰。以平静、客观、条理化的文字描述乡土社会,那结果有以往的文本所没有的力量。现代学术的闪光点,常常在这样的新奇的文本里的。说它是新文化的馈赠,也并非没有道理.
我想,费孝通的成就可能与自己的既贴近又超然的精神态度有关。他跨越了都市与乡村不同的语系。人们对乡村的发现,与城市文明的进度有关。由于都市的发达,城里人对乡村开始抱有多样的好奇。怜悯与关爱,自然流淌在那些文本里。有了优越感,多了悲悯之情。于是乡村被都市人的笔唤醒,宁静之所便有了无尽的意象,原来的山林野店也非世外桃源,人性的颜色和生命的叫声证明了古老的存在内在的明暗。
在我的印象里,言论乡土社会所得的结论与职业背景有关。社会学家看重种族、谣俗、生产方式的布局,小说家描写了流动其间的精神。五四之后,这两类人终结了士大夫的书写。过去的作品,都各自为战,彼此不通,学人们不太跨界。但是后来发生了变化,从交叉的视角里审视此类话题者出现。韩少功就把学者思维引进作品里,李锐的农村小说要做的也是社会学的工作。而学者张柠先生的《土地的黄昏——中国乡村经验的微观权力分析》,在梳理乡村社会的时候,带有的是社会学逻辑与审美的感性直观。这是对中国乡村社会的社会学、文学交叉式的思考,异样的笔触和异样的逻辑,呈现着诱人的精神之色。当社会学著作与文学史著作界限消失的时候,研究乡村经验,其实带来的是认知的转变。
我个人很看重张柠式的写作,他的书写没有一点职业的功利心,初读时有点诧异,接着便很是豁然开朗的欣喜。我猜想作者耐心、细致地整理乡村的一切存在,是为了早期记忆所做的一种总结。不仅仅为自己,还有血统里的无边的历史。农民乃中国社会的主体性存在,对他们的日常生活的审视只有诗人的温情还远远不够,倘和社会学的冷思相遇,则有另一番味道。我读这一本书想起费孝通《江村经济》与吕思勉《中国制度史》,是沿着前人之路的一种更为深切的寻找,也多了前者所没有的感性的直观。这里几乎涵盖了乡村社会的主要角落,时空感里的物质存在与精神存在,被显微镜式的眸子所照亮。作者明明是诗人和小说批评家,但对乡下社会的万象的理性透视竟如此冷静。仿佛也把人类学最为本质的部分镶嵌在感性的文本里。这样的研究,先前没有见过。那些我所熟悉的而未经理性过滤的细节,在其笔下唤起了我打量的冲动。
我自己对乡村文化半知半解。当年到农村插队,心却向往着城里,对山川河谷没有细心思考过,可谓匆匆的过客。如今看到同学们回忆插队的生活的诗意的描绘,总觉得我们都很虚伪。过客的感受永远都是外在的,没有肌肤的疼痛。知识人写泥土里的人与事,总像外饰着什么。我们看孙犁、赵树理的文字,有刻刀般的力度,在与他们文字相遇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对那个世界的一切所知甚少。浩然晚年的回忆录说自己对农家粪味的亲切,我们城里人则觉得奇怪。尽管未必赞成浩然的的审美理念和价值观,但他对土地里的一切感觉,我们是不能不尊重的。
乡土文学家常常给我们以冲击。中国的神秘之所不在城里而在乡下。农村的时间在我眼里是凝固的,我们在废名的小说里感到的就是那种禅式的静谧,水意与野境就那么伸展在神秘里。而沈从文则强化了这种神秘。张柠不仅仅感知到这种时间的味道,也在冷冷地追问这味道的缘由,有何以如此的解析。他从各个角度审视乡下社会的遗存,食物、农具、婚俗、节气、岁时、表情等方面,有着比城里人更有趣的内涵。比如作者在生态时间与心理时间的对应里,看到存在的诡异性。自然存在、社会存在与心理存在的互感性在这里立体地形成了。而“节日是对时间的救赎”的道理,真的水到渠成般地被我们所接受。作者慢条斯理的陈述,在中国职业的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那里不会这样,我想是文学家的感受在起作用吧。但他又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要漫溢,理性的维度里是一种求真的态度。
我自己在东北乡下生活的时候,对于空漠的存在只有体验而没有认识,理性之维乃囚禁之状。《土地的黄昏》告诉我们的是世俗的与神圣的精神载体复杂的关联。田头、晒场、祠堂、墓地等存在乃循环往复着乡野的元气。小说家与诗人用心于类似的意象的捕捉,但那里的夸大作用是不可避免的。张柠在这里唤起神秘的感受的地方,竭力把背后的隐秘写出,不使自己陷入虚妄的话语里。当乡下被美化和漫画化的时候,他给予的却是常识的罗列,以透视的眼睛了望自己所熟知的世界。怀旧与诅咒是最简单的描述,既不仅仅是眷恋,也非背德般的讽喻,则需要知识的深度与理性的高度。这样的劳作,已超出了文学研究者的范围,有时文学之外的趣味才能够解析生活,细想一下,很有道理的。
张柠的野心很大,要在自己的书里做百科全书式的记录。乡下的日常生活,精神走向以及器物,在其笔下被本质化书写着。书中的许多片断引起我的兴趣,唤起了诸多联想。记得多次造访过江南祠堂,这在我们东北是没有的,那里不仅仅是家族血缘的符号,其实也是诗意和道义之所,世俗生活在此获得一种神奇的精神之力,信仰与迷信均于此生长起来。张柠描述这些遗存时,不乏传神之笔,虽点点滴滴,而内蕴得以展开。宗教学家可能于此会阐发幽微,诗人大概要驻足咏叹,而我们的作者却以平淡之笔写出看不见的存在,世俗里的曲直,形而上的来龙去脉,一点点渲染出来。先是感性的体味,继而是知识化的陈述,最后定格在冷冷的思考里。对于乡土的认识而言,这样的写作不乏精确性,也带有对“遮蔽的错觉”的矫正,其中的难度也可想而知。
不妨说,乡村有我们民族的隐秘,只有看到了这一切,才知道我们都市里的稀缺之物何在。当年知识青年到乡下去插队,哭哭泣泣之后,却发现了神奇的生活方式里有人间的本色。这本色给城里来的人以精神的感动。小说《鱼挂到臭,猫叫到瘦》写到了这一点。那是一本在南方的乡下插队的人的小说,告诉我们的是江南的故事。外来的闯入者在看似枯燥无趣的地方,发现了生命自身的美质。而乡民对这些外来者的无声的态度,其实有文化里的动人之处,只是我们没有细细体察而已。
《土地的黄昏》要做的是过客式的考察所没有的工作。恰如作者自己所说,自己是以一个体验者的身份作存在的观察。许多片断都来自他的记忆,可是作者把这些都对象化了。而当意识到自己也曾是那其中的一员的时候,如何对待那些感性的成分,在生死问题里怎样平静待之,不是简单之事。我自己描述当年生活过的小镇的时候,就掩饰不掉爱憎的感受,对照社会学家的文本,则会感受到文学性的书写对世界的夸大或变形性的破坏。当一个人能够平静对待自己的身体里的情欲的时候,那已经有了禅师式的升华。
对我而言,感动的还有那些过往的乡土作品所没有的新隐含,这些在《土地的黄昏》里出现了。它的重要性是增加了鲁迅那代人未见的经验。回乡青年的大兵,外来干部、卖货郎、风水先生,都在暗暗改变土地间的风水,而百姓们以自己的固有道德和认知方式抵抗着一切,那不动声色的眼光与肢体语言,顽强地维持了亘古以来的传统。农村人自己的陈述,和外来人的陈述有如此大的差异,而先前的乡土的图画,抑制了农民的自己发声。张柠以带有温度的语言,为千百万沉默的人代言,遂多了别的农民研究所没有的体验。他把那些碎片般的感受,置于一个深切的逻辑秩序之中。这不能不说是对自己的感知耐力的考验。理性地拆解自己的经验,其实是自我意识的内省,拒绝自我的偏见,平和地陈述与己身相关的历史,是要有定力的。
韩少功在自己的作品里也写到类似的感受,不同的是外来人的视角。南方的乡村与北方不同,水汽之外还有巫气的元素。他在《日夜书》里所讲的故事,乃农村背景下的城里人命运,和泥土上的土生土长者不同。外在的视角别于内在的视角,结论就在不同的路径里。张柠是在泥土地里长大的人,他叙述乡下就有彻骨的感受,写出我们在知青小说家那里看不见的东西。有形的与无形的,隐性的与显性的,就那么奇妙地打开。这是自己打开自己,我们隐隐地也感到了作者咀嚼自己的痛感。但他也许知道,只有克服这样的痛感,精神起飞才能够成为现实。
小说家、诗人喜欢对非物质性的遗存的打量。他们在那些飘忽不定的音色、流彩里捕捉了心灵的意象。但那些意象的背后的因素,则不太被人所注意。人类学家与社会学家于此驻足,则给我们留下了清晰的理论的地图,彼此印证,乡村的存在就获得了一种深切的印记。原来我们生活的土地如此深奥,在泥土与水草之间,神秘的光泽不断光临,没有意义的地方也本有它的意义。
在乡村被现代都市文明日益侵蚀的今天,谈论乡土变得有些感伤。所看到它的面貌的模糊,感到旧有的一切的不可复原。苇岸生前在《大地的事情》里精心描摹田野的气息和色调,要找寻的大概是那些洗刷灵魂的空气,他自知都市的阴冷和昏暗,惟有乡野可以救之。但是今天的北京郊区已经难觅清静之所,我们看他的遗文顿增感伤。可是这种一厢情愿的诗意的描述,我以为也有乌托邦的意味,乡村成为城里人的希望所在的时候,多是梦中人语。从土地里长大的人会对此不以为然否,还值得一问。
而在对深层问题审视的过程里,小说家提供的素材可能更为丰富。贾平凹在《秦腔》、《带灯》里写到那些古文明的消失,感情极为复杂。一面是哀怜,一面带着无奈。但要说起早期记忆的好处,却也止步难言,乡村的变态之处,未尝没有伤害过自己。那种幽暗的遗存的逝去,也有必然吧。
许多作家写到乡村,黑暗的影子多多,看到了那里的畸形之物。莫言爱恨交加,阎连科悲苦相伴,精神的自由消失了。我们看《炸裂志》,小说描绘了一个村庄在短短的三十年间变成城市的过程,那也是乡土文化变异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乡土社会的恶的元素的功能远远超出善的元素的力量。引用张柠的观点看,乃变态人格的力量操纵了社会的进化。这变态的人格是历史惯性的一种辐射,也带有人性的与生俱来的本然。阎连科在那里体悟到生命里不能挥去的阴影,在凝视故土的遗产时,有的只是叹息。
《土地的黄昏》写“乡村变态人格的诞生”,看到了“柔情似水的文化压抑”,和“农夫多重人格”的内因,尤其妇女人格畸变的现实,写得透彻、深切。书中对农夫抵抗的多重人格的描述,也让我联想起鲁迅的《阿Q正传》,形殊而理同。鲁迅写阿Q,有自己的考量,内心最为本然的是对乡村社会的失望。但那些关于民俗的描述,无意中也留下了人类学家想要寻找的形态,鲁迅将这些立体化与审美化,流动的是无尽的悲歌。在鲁迅眼里,乡下变态的遗存乃儒道释文化的结果,那些有魅力的遗产经由世俗社会的过滤,变得不尽人意。鲁迅的小说没有点明这些,却暗示了诸多话题。《土地的黄昏》直接指出其本原,爽快而自然,给出一个个清晰的答案。小说家与学问家的态度如此不同,但我们看到了同一个主题。
这是很有挑战的思考。农村社会隐性的遗存或可能是蛮风的一种,生命最根本的色调在此没有消退。《土地的黄昏》对乡村的婚姻、生育和性爱的审视,都很恰当,性别政治看似古老的形式的延伸,其实也是我们汉文化的基因,许多伦理形态和价值形态初发于此,我们今天的政治也难以摆脱这样的遗传的惯性。在乡下的性文化里,蛮风与禁忌是互为存在的一体,那也揭开了生存的隐秘。这些都外化在日常行为里,有了大致近似的姿态与声音。张柠写农民的表情很有特点,那是一种诗意的透视,但笔调也多见节制之美。他介绍农民独处的特点,告诉我们那些行为如何与孤独不同。他写了土地上的人的目光的两种类型,凝固的目光与游移不定的目光怎样折射出生存环境与个体人的关系,都是颇得要领的。农民的善意何以形成,愤怒的原因在哪,是一个与环境有关的难题,解释它的内因是可以做到的。张柠的细微的考察令我兴奋,他常常流出奇思,写出我们视而不见的存在。在极为自然的行为里,作者看出社会性的隐性因子。即在一个系统里了望行为的深层意味。比如在乡村的声音系统的分析里,有其文明里的本然,区别其间的差异会带来诸多的启示。就咳嗽而言,分为生理咳嗽与社会性咳嗽,他写道:
还有一种特殊的咳嗽声,我称为“社会性咳嗽”,而不是生理性咳嗽。这种社会性咳嗽来自具有权威的成年男性农民。我怀疑它是肺气肿的一种社会化变种,或者说,是“政治经济学咳嗽”转化为单一的“政治学咳嗽”的表征,也是生理性咳嗽转向社会性咳嗽的结果。乡村的孩子和农妇,一般都没有这种咳嗽形式。
农民的社会性咳嗽,来自父亲和祖父。农民不像城里人那样善于使用眼睛,他们善于使用的是嗓子。在日常生活之中,我们经常能够听到来自厅堂或卧室的干燥而威严的咳嗽声。这是一种暗号式的、威胁性的咳嗽。通过咳嗽,成年农民禁止孩子和女人的某一举止言谈或某一类声音。也就是说,这是农民礼仪训练的特殊方式。由于农民经常有生理性咳嗽,所以,对于外人来说,这种声音的社会性比较隐蔽。但对于熟知这种声音的儿童来说,它起到了理想的教育作用,又符合传统礼节。
不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断不会有这样的体察,即便长期在乡下,人们对此也是习而不察。许多到过乡下的知青,对于这些也未必感同身受,我自己就在这些看似熟悉而实际隔膜里,错过了深度阅读乡人的机会。就情感和思维的维度而言,农民的表达在分寸性里的无限广阔性意韵,是融入其群体者才可以感受的。我们看那些外来者的游记与考察报告,是读不到类似的文字的。
相当一段时间,我们的作家受鲁迅的影响,对乡土的描述只局限于一点,余者都是空白。台静农、许钦文无不如此。沈从文则走到鲁迅的反面,捕捉的是美丽的形影,后来的汪曾祺继续了这个传统。但到了贾平凹那里,灰色者有之,暖调子亦在,明暗相间为数不少。这就丰富了乡村的语境,《古炉》《带灯》就有了全景的意味,我们考察乡土的变化,小说里的世界,是不能不注意的。就这个话题而言,近几年中国文学关于乡土的省察,确多了几多新意。
但在贾平凹那里,乡村的宗教、信仰的描述,有诸多空想的部分,我疑心他以善意唤回了那些,以安慰自己寂寞的心。今天的乡村,乡绅、巫师、和尚都不易见到,《古炉》里的善人,早已消失,只能在《带灯》那里看到一个有梦的青年的自娱。那是心造的幻影,我们的读者未尝不知,但希望其真的存在,那原也自然的。乡土的消失,给作家以怀旧的冲动,他们在自设的情境里,书写自己的旧梦。《带灯》最迷人的地方是主人公对爱的渴念及对超然的梦境的求索,乡下的旧意几乎隐去了。作者借着旧文人气填补精神的空虚,现实可观者那么有限。深味传统的人,在现实面前的无力感,造成了小说的空想意识的漫溢。绝境里的不安和梦想,乃时代风气的写真。我们看作家的感怀,其实也透出社会的危机。
一切都在消失,仅留下的是记忆和缥缈的期冀。张柠以暮色来形容其存在现状,颇有深意。如今的乡村,正在被都市文明所侵扰,成千上万的乡下人到城里打工,远离自己的故土,也带走了古老的旧梦。乡下不再是隐居之地和生命的温床,却成了废弃之所。关于它的童话和故事,仿佛已经是很久的遗存。
对乡土的逃逸不是今天就开始的。鲁迅那一代不必说,八十年代的路遥在《人生》里,已有了出离的冲动。旧的秩序在失范,人们希望的是到城里去,因为乡下意味着凝固,没有出路。留在乡下是一种悲剧,而离开也未尝就是幸福,却也酿成更大的悲剧。在《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里,是乡下人苦苦的寻觅,他们羡慕城市,却在城市里遭难。这一切来自旧的精神秩序还是别的什么,作家无力深谈,但一个古老的文化之网的失落,乃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事实,文人雅士对之只能叹息,读者面对它的时候,也徒增了几许悲伤。
路遥作品持久地走红,原因自然很多,但我想可能与乡土的崩溃有关。他的小说写了农村青年新梦的诞生,也流露出觅而不得的苦楚。他的作品对乡村的荒漠性的勾勒是深切的,而摆脱这荒漠的选择,竟如此艰辛。那些被葬送的欢歌在其笔下转化为寻路的激情,这也许是对土地上的人的一种救赎。在许多从乡下走出的人眼里,《人生》《平凡的世界》有度苦的内力在。脆弱的文字间,我们感到了失败的英雄的悲壮之怀。
这究竟是进化还是退步,社会学家与文学家看法不一,所散出的趣味和思绪,则都带难言之味。文学家对于这些的敏感,都留在了文字里。《土地的黄昏》注意到“中国诗歌的农耕精神”、“中国小说中的乡土经验”,发现了作家与乡村互动的隐含,所思所想都意味深长。这样的研究,是建立在社会学的基础上的,诗学与社会学的对接,精神的灰暗之地便有了亮点。张柠在思考里涉及到诗人,那些写作背后的隐忧被明确地勾勒出来。比如古典诗意有原生诗意与次生诗意,节奏与陌生化经验辩证等等,而现代诗歌,一切则完全不同了。他介绍了海子的作品,那些陈述让我眼睛一亮。我自己完全不懂得海子的内在价值,而我们的作者却把其精神与土地的联系做了形而上的勾勒:
海子是农耕世界抒情诗的最后一个遗腹子。他在20 世纪80年代“田园诗”咽气的时候开始了狂热的、执拗的抒情。生活在大城市北京的他,在诗歌中断然地拒绝“城市”,背对城市,“将眼睛闭成两根绳索”,以一种农业时代的“王子”和“弥赛亚”的姿态,展开了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审判”。他用宏大的词语为垂死的农业文明举行招魂仪式,召来麦地、村庄、太阳、月亮、草原助威,还有王和弥赛亚。在长诗《弥赛亚》中,一些乡村匠人架起了天梯,通过浪漫想象的直线天梯,直奔天堂。想象的中止,意味着想象的天梯的垮塌。直线的天梯,质朴简单而浪漫的乌托邦,就这样在复杂的现代生活的包围中崩溃了。执拗的农民选择了死亡!他们的诗歌是20 世纪浪漫诗风的最后绝唱。
多么美妙的表述!在这里,我们才读懂了“土地的黄昏”的隐喻。而书的分量,已经非简单的社会学著作和文学批评著作所可以比肩。两个学术领域的相似主题便获得超越性的表达。
当乡土文明渐渐失去的时候,怀旧与感伤之外还有什么?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加入了使乡土社会瓦解的大军。农业文明本来有一个恒定的存在,现在它的基础被动摇了。乡土社会有自己的精神循环系统,信仰与权力是分开的。权力者不能饶开祖先的遗训而为道。那遗训是亘古不变的,无论谁都难逾越。但今天,我们已经看不到古老的图腾的内力,权力可以漫过精神之堤,无所不在地冲刷着一切。生态失去,美丽失去,一切一切都在失去。我们多了苦恼,也暗增了期冀。面临无边的黄昏,只能梦想着远在的晨曦,聆听神意的足音。这样的未来,不知道何时能够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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