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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代作家是由特写展开的”:访谈录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评论 热度: 13312
王琨,张悦然

  王琨:能谈谈您最近的状况么?张悦然:我现在正在写一个长篇。已经写了很久。下个学期或许会在大学开设一门小说鉴赏的课。王琨:以现当代作品还是以外国文学作品为主?张悦然:都有,偏于外国小说吧。因为我们这一代主要的阅读资源是外国小说。王琨:在您的阅读过程中,如何对待外国文学里面翻译跟原著的落差?张悦然:我们主要的阅读来源还是外国文学。所以翻译的问题一直都是无法忽视的。翻译会使很多东西失去,这是必然的,比如在这种语言内部完成的一些修辞以及涉及地域文化内容,可我始终认为,好的作品可以穿越翻译的墙壁抵达另一种语言。当然,必须承认,翻译影响着我们的阅读,每个译本也会有不同的读者。举个简单的例子,《包法利夫人》,之前我们读的是李健吾老师的译本,这也是流传度最广的译本。最近我读了周克希老师的译本,比较了它和李建吾老师的译本。有人认为周克希的译本很文艺腔,我反倒觉得,他的文体风格更容易被年轻一代的读者接受,他们会觉得读起来更自然流畅,没有任何被时代淘汰的词语出现。很多从前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或许现在都需要重新修订或者翻译,不是因为从前的译本不好,而是因为里面有些语言的说法已经陈旧和过时了,这对新的读者来说是一道屏障,他们会觉得很难沉浸其中。王琨:外国作家里面哪些对您的创作产生过影响?张悦然:在不同的时期有很多。比如说契诃夫、纳博科夫、卡波特、雷蒙德·卡佛、理查德·耶茨、托尼·莫里森、安吉拉·卡特、克莱尔·吉根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作家。王琨:您在豆瓣上推荐的《焚舟记》非常惊艳,感觉安吉拉·卡特的小说中有您的痕迹,同是作为女作家,是不是有一些共通的地方?张悦然:安吉拉·卡特是独一无二的,难以模仿。她的文体的复杂性,真是一个绚烂的谜。那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戏谑和反讽,使她的女性主义不是一种狭隘的女性主义。女性主义如果停留在一个较低的层面上,就是带有些许自恋的因素,即她无法停止关注自己,无法停止完善和修补自我的形象。安吉拉·卡特显然超越了这一层。比如她重写美女与野兽的故事,一直都在嘲弄那个又美又蠢的女人,野兽只是作为一个男性符号化的存在。王琨:后来您的创作转向了更加宽广的领域,对人性也有了更为入的探寻,您作为一个女作家,觉得能够在文字里构建一种属于自己的文字王国么?张悦然:我不太清楚什么是“属于自己的文字王国”。如果是指文字的风格化,我觉得这是很难的,当然也是一个作家必须面对的事。最近一段时间,我的确在思考关于“书面语”和“口语”的问题。对于香港、马来西亚以及海外华人来说,他们大多是在用书面语写作,通常使用更繁复的词语,更复杂的句式,甚至在对话中。因为他们的口语和书面语有很大差别,所以在使用书面语的时候,有一个转译的过程,在写的时候势必是要思考的,经过了有序的整理,以更优美的形式呈现出来。他们所运用的书面语的词库,是固定的,不流动的。但是我们的语言是活水,口语和书面语离得很近,互相入侵,没有明确的界限。我自己先前的语言是非常书面的,有时候甚至会下意识地选择离口语更远的词汇。这样的语言很有局限性,充满失真的危险。比如在处理对话时,很多人的对话都会看起来出自同一人之口。所以我试着让更多的日常语言和口语进入写作,但是它们有时候会是一种对语言风格的妨碍和牵绊。王琨:您觉得一个作家最打动读者的是什么?或者说您打动读者的是什么?张悦然:我不清楚我最打动读者的是什么。也许是一些词语,一些比喻,一些意象,一些人物形象。应该很少是因为情节,我并不是一个很会说故事的人。王琨:对于“80后”的创作,您有没有欣赏的作家?张悦然:有很多,像周嘉宁、张怡微、蒋峰等等。王琨:问一个您一定被问过很多次的问题,您怎么看待“80后”创作群体?张悦然:我觉得我们这一代是处在摸索和重建的过程中。我们的小说背景,更多的是设置在城市。我们眼中的城市,不是一幅完整而宏大的画卷,而是一些光怪陆离的碎片,并且,它可能是趋同的。碎片是因为城市是如此复杂和难以把握的,趋同是因为,城市与城市的确更像。如果比作电影语言,上一代作家更像是舒缓的慢镜头,掠过诸多某地的风貌,从远处慢慢拉近,落在某个人物的身上。而我们这一代作家则是由特写展开的,对着某个人物的脸,能看到嘴角的牵动,眉毛的挑起,然后逐渐拉开镜头,让人看清他周遭的环境。上一代作家总归是有一种全局观,他们在描写一个人物的时候,首先确立了这个人物在世界上的坐标,很清楚他是属于什么阶级的人,具有什么样的社会身份。我们这一代人,仅就我个人来说,我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全局观。至少在一开始,不会首先想到这个人的阶级和社会身份。我首先想到的是这个人非常具体的处境和所面临的困难。王琨:更人性化个体化,可以这样说么?张悦然:不,这只是两种不同的出发点,真的没有什么优劣之分。王琨:您觉得这种创作上的改变跟作家的成长环境有关系么?张悦然:我觉得有。上一代人的全局观来源于他们对集体的了解,他们更在意一个人在集体中的位置,到了我们这里,我们的集体概念瓦解了。王琨:您之前的作品,关于成长的解说,您现在创作还专注这方面的探寻么?张悦然:如何去定义所谓的“成长”?事实上,“成长”是大多数小说的主题:主人公在小说中完成某种意义上的改变。那些改变,都可以视作是一种“成长”。在我先前的作品里,“成长”可能是更加外化的东西,一些戏剧性的事件带来的冲撞和挤压。而现在,它会更加内化,更像是一种缓慢的氧化。我应该始终从“成长”的角度去看待一个人物,可以说,在死亡的前一刻,我们都还在“成长”。王琨:在北京的地铁里看到面无表情赶着去上班的“80后”,觉得这可能不是他们之前梦想过的生活。您觉得“80后”融入社会,无论是出于自我失守还是主动贡献,担当起社会和家庭的责任,您怎么看待“80后”的这种生存现状?张悦然:对于很多“80后”来说,从毕业到工作,到结婚生子,就好像一条机器的流水线,没有什么选择可言。不过,我其实还是很尊敬那些选择留在大城市的人,因为他们还有梦,如果放弃了梦想,其实也可以去一个小城,生活会更简单和舒适。虽然留在大城市,随后也未必能实现他们的梦,可是毕竟有梦就有希望。在大理那样的古城,我也见过一些看透都市生活的人,过得很悠闲,开一间咖啡馆或者书店,每天有足够的时间晒太阳,关心天空中云朵的形状。这两种生活很难比较,究竟哪一种更可贵?是这些执着于梦的人?还是看透了离开的人?我个人觉得,无论选择哪种生存状态,都无法改变生活本身带来的乏味和空虚。王琨:你出版上一本书的时候是在七年前,在读者期待与自我步伐之间有没有过焦虑?张悦然:的确很焦虑。或许因为早年一些书真的是出得太早了,早在我懂得小说究竟是什么之前。现在回头再看,那些书出得或许有些草率。在现在的我看来,那两个短篇小说集或许应该出版,至于三个长篇,都需要做更多的修改。这几年我一直在写,却没有出版,我只是希望给自己留出一点时间,回头去看一看,再整理一下,让作品不再留下那么多的遗憾。现在在写的长篇根植于一桩我父亲目睹的真实事件。此前我从来没有写过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的事。我花了很多时间在调查和采访上,因为它的真实令我敬畏。而从前我其实都是在天马行空的杜撰,非常自由和任性。我记得张爱玲曾在一篇小说的开头,情不自禁地说“这件事是真的”。小说家虽然有无边无际的杜撰的自由,却还是会执迷于“这件事是真的”。真实事件就像一个天然存在的生命,它的蓬勃生机吸引着你。

  不过,既然“这件事是真的”,就要遵从它的逻辑,了解它的来龙去脉。这一切比处理纯粹的杜撰要复杂和困难很多,至少对我而言。

  王琨:会因此去实地了解、深入生活么?张悦然:我会去了解它涉及到的人,经历过、看到过的人。王琨:您作为一位作家,后来又担任了《鲤》主题书的主编,主编与作家身份之间会不会有冲突?张悦然:还好,《鲤》更像同人同志的杂志,让写作者可以自由地沟通和交流,所以对我而言,作者和编辑身份没有那么鲜明的对峙。每一期《鲤》都会关于某个主题展开,而我自己也会因为编辑的工作,对于这个主题有更深入地思考。比如说,《因爱之名》那一期,探讨的是我们这一代人与父辈之间的关系,这个主题同样也是我在自己的小说里要去思考和面对的话题。王琨:父亲的形象在您作品中有些暧昧,从文字看您是一位从小被关爱倍至的孩子,有着很健康优渥的成长环境,但为什么会塑造这种父亲的形象呢?您应该不缺乏安全感吧?张悦然:父亲的形象在我的成长中有一种缺席感,父亲当然一直都在,可是我们之间的交流很少。似乎还是生长在具有男权气氛的家庭里,父亲和女儿很难有亲密的感觉。我想得到父亲的爱,但是我们之间始终不能够达到令我满意距离。在写作中,我似乎在通过一种极端的方式引起父亲的注意。不过我觉得这是很普遍的,对于很多同代人来说,父亲是很容易缺席的角色,因为原本顽固的父权形象受到冲击,变得支离破碎。

  王琨:您在作品中常常会提到一些亲密无间的女性之间的友谊,很难得的非血缘的亲密与真诚,很令人羡慕。在现实中,您怎样看待女性之间的情谊?张悦然:我觉得有时候女性互为彼此的镜子而存在。与女性的交往过程中,我们在寻找一部分自己,或者看到自己的某些缺失。我们是在同性身上完成对自己的调整和修改。王琨:您小说里的女孩子在爱情中很容易成为跟随的一方,但是这种跟随即使是低到尘埃里了,所开出的花朵最终成全的是自己的属世生命,感觉她们有着非常坚强的生存信念,您怎样看待女性生存?张悦然:很多人在我的小说里读到某种女性主义的倾向,但我并不是一个女性主义者。我只是信奉任何一个人都有独立和自由的意志。或许因为很多时候选择了女性视角,所以就去处理她所面对的困境。可能因为自己是女性,所以对那些妨碍女性自由意志的东西有更多的观察和了解。但是事实上,我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性别立场。王琨:在现实生活中,您会在情感关系中甘于舍弃一部分自己么?张悦然:会。对我个人而言,任何情感关系(包括亲情、爱情和友情)的稳定和长久,都是一种自我的磨损。我并不把自我的完整看得很重要。我认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势必会受到外力的冲撞和挤压。缺损会造就新的形状,有时候,它也是一个完善和更新的过程。王琨:少年成名至今,您的生活作态一直是很低调的,您一定也抵制了很多名利的诱惑,您怎样看待物质欲望?张悦然:我对物质生活有要求,不过并没有太贪婪的欲望。王琨:您认为作家的创作中的表达能够将过往的郁结倾吐么?张悦然:不能。很多作家一直都在用自己写作去面对和解决一些过往的伤害,但很难彻底完成。很多时候,表达只是一种和解:你感觉到你可以和那些伤害平和地相处了。王琨:您觉得一个作家在表达时,能否做到真正的诚实?张悦然:诚实是一个作家必不可少的品质。在我看来,诚实包括两层含义。一层是诚实地面对现实,对于他所看到的世界不掩饰,不粉饰。另一层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情感,必须做到足够真诚,启动自己的情感。王琨:在文学史上,或者在读者眼里,您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家?张悦然:我希望在读者眼里,我是一个以某个句子、某个段落、某个篇章或者某个小说打动过他们的作家。王琨:在践行这种创作理想时,会不会疲惫?张悦然:会。一件持久的事总会让人觉得疲惫。有时候连呼吸都令人感到疲惫。王琨:您怎样协调写作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张悦然:这的确是个难题。规律的生活对我来说,始终是奢侈的。王琨:您好像喜欢熬夜,是不是在夜里更有利于创作?张悦然:可能因为那时醒着的人比较少,所以感觉到每个人分到的夜晚更多一些,好像因此获得了更广阔和自由的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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