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世界已进入娱乐经济时代,人类恣意追求消费过程中的“快乐”、“幸福”。娱乐经济的浪潮也席卷了中国,文学以娱乐业的方式进行包装、营销和炒作,诸如“美女作家”、“躯体写作”、“80后”青春文学等。文艺界娱乐化,通俗文学持续大热,精英写作日益边缘化。通俗文学本是现代文学的重要一极,鸳鸯蝴蝶派凭借庞大的读者市场与新文学分庭抗礼,张恨水在读者大众中的影响不下于鲁迅,而左联、解放区、新中国文学都以大众化为目标,欲求群众的喜闻乐见。1990年代至今,通俗纪实文学、武侠小说、言情小说以及各种类型的网络小说占据着广大的读者市场。在“过把瘾就死”的消费社会,纯文学敌不过找乐子的通俗文学。
然而,严肃小说写作最大的威胁并非来自外部,其危机源自内部阵营的分崩离析,源自严肃文学精神的日益萎缩,叙事创造力、审美感受力、精神坚韧性的日益萎顿。本来通俗文学自去占有大众,严肃文学尽管独自前行,两者可以多元共存。但有一批作家在精神立场上自我取消,告别崇高,殊不知伪崇高当唾弃,真崇高却值得追寻,取消对真崇高、真精神的探寻,便摧毁了严肃文学自身根基。继毛泽东时代的知识分子自我批判的,是当代知识界精神立场的自我取消,历代士大夫的清议传统、五四志士的启蒙主义失落了,现代文人的直面现实、社会担当意识被解构无余。严肃文学自动清空领地,让位给市场与娱乐产业。
其实,小说具有娱乐性本是无可非议的,小说本源于娱乐。古代小说源于民间的口头创作,所谓“街谈巷语”、“道听途说”,正是为了消遣取乐,话本小说就是为了满足市民的娱乐需求。鲁迅说了,小说“是起于休息的”,人“到休息时,亦必要寻一种事情以消遣闲暇。这种事情,就是彼此谈论故事,而这谈论故事,正就是小说的起源”,小说“主在娱心,而杂以惩劝”。自然,“娱心”绝不同于生理的满足、欲望的放纵、权力的恣睢,人的生命具有完整性,是身与心、感性与理性、个体与社会、快感与道德、自然与文明、物质与精神的适度统一。
然而,现代文学中一直存在娱乐性与严肃性的对立、分离倾向。中国优秀的古典小说娱乐、惩劝并重,但新文学的倡导者却轻视、敌视通俗文学,否定文艺的娱乐功能,主张文艺不是“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当然,这也是新文学家的某种市场定位,他们企图以“严肃”、社会价值为“招牌”来排斥、压抑旧小说和大众文艺。到了1930、1940年代,因为政治和商业的多重因素,文学家开始倡导文学的大众化,但这种大众化反过来压倒了启蒙,工农兵化取消了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和批判立场,一味强调文学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在小说写作的大众化潮流里,作家为取悦读者,损害了文学的现代性、启蒙性,常常向旧道德、旧文学妥协,如思想上男权主义沉渣泛起,叙事上各种模式陈陈相因。小说需要严肃地对待社会与人生,但又要有娱乐性,二者的紧张关系在中国现代文学里一直没有得到适当的调和,不是严肃排斥了娱乐,就是娱乐淹没了严肃。有少数作家能将严肃和娱乐适当结合,如张爱玲、钱钟书、赵树理、金庸,但张爱玲、钱钟书的市场较窄,赵树理、金庸的严肃性难以承受苛刻的挑剔,现代小说的严肃性与娱乐性难得有完美的结合。
小说娱乐性的困境有时源于其涵义解说失当,有时太泛,有时太窄。读小说令人身心愉快、精神自由,这即是其娱乐性。严肃小说家有时将娱乐性看得过窄,其实严肃地看待社会人世,深沉地思考宇宙人生,足以“娱心”,正是一种愉快和解脱,通俗小说中缺少了这种严肃的思考和艺术安排,也不可能给读者持续提供快乐。大众小说家有时将娱乐性看得太泛,感官的刺激、白日梦式的幻想其实不是娱乐,而是人生的消耗、负累和虚无,读这类小说不能寻乐,简直是速死之道。古典小说传奇志怪,离奇的故事、奇特的人物、奇异的环境、荒唐的世相,都能娱心骋目;现代小说,探索潜在心理的秘密、沉思宇宙人生的本相、玩味语言能指的游戏,惊心动魄,也能给人极大的快乐。卡夫卡小说对人的孤独与异化境遇的烛照、对现实的陌生化变形呈现、心灵与哲思的妙悟,常导人到精神愉悦的极致。然而当代小说既没有外在世界的历险,又没有内在世界的探索,只有类型化的官场、情场、商场、赌场故事,只有欲望的泛滥、意义的坍塌与人造的偶像、审丑的堆砌,如此必定不能深刻地满足现代人的精神消费,有悖小说原本的娱乐定位。
当代小说创作之弊不在追求娱乐性,而在泛娱乐化,泛娱乐化之弊在其非真娱乐:
一、当代消费社会中小说娱乐性的片面化与单向度特征。
人类的娱乐总是与其他生活结合在一起,没有孤立的为娱乐而娱乐,与人类生存不相违背并有所裨益的娱乐才有意义,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总不宜以游嬉消遣我们的闲暇。如果这样,则‘游嬉’将成为人生的目的(宗旨)。这是不可能的。游嬉在人生中的作用实际上都同勤劳相关联。”而在当代小说里人生的整体性往往被割裂了,生物性完全支配了人物,从王安忆、刘恒到苏童、刘震云,小说家们突出遗传因素和生物本能,人失去了主体性,成了命运、欲望和快感的奴隶。邱华栋的《公关人》、《时装人》、《钟表人》中的人物都是平面化、符号化的。在少数优秀小说家如刘震云那里,对生物性的描写包含着深刻的反讽。但在更多的小说里,一切希望和积极的感情都丧失了,人彻底屈从于碎屑的、兽性的现实。在苏童的小说里,多的是这位小说市场设计师娴熟摆弄出来的噱头,诸如伤感泛黄的怀旧、对传统的肤浅留恋、诱惑人心的堕落女人、惊悚的黑帮传说和鬼故事、离奇不经的寻宝之类,但其中甚少真正的创造性、思想性、艺术性。这些设计能给读者短暂的娱乐,但与现实人生缺乏血肉关联。出版资本策划了下半身写作,作家声称“在写作中最大的快乐就是重新发现自己的感官,通过感官发现语词”,片面强调感官,忽视理性、社会性。女性下半身写作常常并没有发现女性独立的自我,相反仍然是男权文化的回声和文化市场的玩偶。单向度夸大膨胀感官感受,在莫言、张炜等人那里就已达到极致。在较好的例子中,感性体验得以解放,营造出诗意的境界,但更多的是因为缺乏现实人生的历练、构设情节的能力和语言表现的控制力,所以只能任由感官感受肆意奔窜,废话堆砌。缺乏鉴别、升华和反思的想象、感官感受往往泥沙俱下、不堪入目。
参考娱乐业的造星模式,出版商打造出某些偶像作家,红极一时,但文学终究不是娱乐业,明星作家最终必须创作出高质量的作品来才能真正立足于文学界。出版资本与大众传媒合作捧红小说家,其作品往往也能畅销热播。韩寒《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首印量即高达70万册,出版后四个月就获评《亚洲周刊》所谓“十大小说”。然而小说中每个人的讲话都像韩寒,细节描写苍白不实,一般读者无法卒读,就连作者的粉丝也无法进入真正的阅读过程。韩寒另一部小说《像少年啦飞驰》甚至被誉为力作,但其情节是模式化的:对他人的完美女友的幻想;在乱世中寻找一个特别的女人。小说迎合青春期读者的幻想,只能说是文字游戏,作者缺乏架构长篇小说情节的能力以至意识。
像韩寒这类小说家,从娱乐业经营的角度来看的确是成功的,出版团队进行商业包装,安排媒体炒作,获得大批粉丝的追捧。但粉丝追捧的是偶像,而不是其作品。韩寒这种青春偶像集合了多种青少年流行白日梦的因素:年少成名、少年神童、差生对教育体系的神奇胜利、财色兼收、大众情人、多才多艺的天才、社会批判者等等。受众消费的是他们自己投射在偶像符号中的象征意义,出版团队在包装炒作时迎合的也正是受众的白日梦。
文艺娱乐市场打造的作品与整个娱乐经济关系密切,有些作品当中植入了类似热播电视剧中的嵌入式广告,如卫慧的《上海宝贝》堪称时尚品牌指南。郭敬明与韩寒都被进行了时尚包装,韩寒便是时尚的赛车手,偶像作家也与综艺娱乐节目及影视明星密切合作,如此便带动了整个娱乐产业链的发展。
二、当代小说创作泛娱乐化潮流的巨大吞噬力。
文艺的娱乐性本来不是纯生理感官的,更属于心灵。但在消费社会里,一切都沦为了消费的对象,“深度”和“意义”丧失了,启蒙文化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语言游戏和符号狂欢。特立独行的小说家王小波也被大众传媒和文艺市场塑造为文化英雄,被“偶像化”,在流行文化中被消费。娱乐文艺能吞噬、消解、转换其他文化产品,精英文化、意识形态文化被娱乐产业转换为笑料和玩物,如:表现作者心灵痛苦的《废都》被消解为作家的乱性私生活,看透了人生悲喜剧的张爱玲被玩弄空虚游戏的都市白领当作偶像,作家靠其美男、美女身份来赢得市场,苦大仇深、解放人类的革命叙述被游戏化为“红色经典”。小说《红色娘子军》大写特写洪常青引诱吴琼花,吴琼花与有妇之夫的婚外恋关系;小说《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对胡传魁投怀送抱,又迷恋郭建光。这些革命女性成了性放纵的符号,在娱乐产业化写作中,性和欲望不投向外部对象,而陷入没完没了的自我生产、自我复制、自我消费的循环圈之中。继“现实主义冲击波”之后,一些小说展示现实生活苦难,描写社会底层,但最终只是刺激、满足读者的同情心、震惊感,消费底层的“苦难”而已。在社会矛盾激化时,社会情感急需宣泄的通道,公众不满急需表达的渠道,这里也蕴藏着市场化小说写作的无限商机。出版市场、意识形态合谋,产生了一批“主旋律”小说,在这些小说中社会矛盾得到了象征性的解决,既满足了国家意识形态宣传的需要,又抚慰了读者的心理。苦难的展览,正义的悲剧,都达到了宣泄情感的效果。
张炜的《能不忆蜀葵》批判当代消费社会,张扬理想主义。然而这种对消费社会的批判其自身也被消费了,它沦为了消费社会的一幕戏剧,小说激越的理想主义、夸饰荒诞的描写成了消费社会里某种叫卖的姿态。张炜向来短于情节虚构和细节编织,以至无法架构起一部结实饱满的长篇巨制,人物理念化,细节经不起推敲,这深刻地暴露了一个理想主义作家在消费社会的浮躁和焦虑,这是更具讽刺性和悲剧性的。面对消费社会,作家徒留抗议的姿态,却缺乏足够的心灵力量去抗衡。
三、当代小说写作娱乐化的非现实性。
由于西方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思潮的影响,当代一些学者视“现实”的客观性为子虚乌有,认为任何“现实”都必须借助于语言符号才能得以显现,只能以文本的形式存在。事实上,符号和文本具有一定的现实性,但人们安心于借现实的符号性来逃避现实,却放弃了善用符号来直面现实、掌控现实。北村的《陈守存冗长的一天》企图消解时间与历史,小说的叙述总是返回到“一声枪响”这一点上来,因而现实的线性时间被消解了。在这里小说写作成了文字游戏,一种肤浅、自恋的文字游戏。单是怀疑真实是容易的,满足于这种怀疑是轻率、浅薄的,在怀疑的同时能审视这种怀疑并逼近真实才更有意义。王朔《玩的就是心跳》暴露了所谓后现代小说的“娱乐”本质。在这里和通常的先锋小说一样,真相被悬置了,主人公无法回忆起任何可靠的东西,他所追寻的女人身份不确定,他自己的身份也不确定。流氓的黑话与党的语言混同起来,正如巴赫金所说的狂欢:尊卑、善恶、神圣和低俗,一切都颠倒过来了,一切都不确定了。又像古老的《庄子》和《红楼梦》:真假、好了、彼此不分,一切都是游戏。但是这种情节的取消、废话的堆砌,只是止于表明意义的匮乏。就娱乐的精神自由的涵义来看,当代小说的娱乐性不是过度了,而是不够。对现实的坚守和探寻、对社会人生的思索和关怀,才有真正的精神自由与快乐。就娱乐的身心愉快的涵义来看,当代小说的娱乐性也不够,当代小说多的是感官的刺激、欲望的放纵、空洞的游戏,这只是人生的负累与虚无。
市场化小说写作带来的娱乐是轻松愉快或狂放恣肆的,但其中也有危险和毒素。批判的姿态经常被消费,既有出版商对正义、批判表演者的蓄意包装,也有消费社会对正义和批判的消解和亵渎。出版市场、娱乐产业与某种主流合谋,小说界将只剩下没头没脑、没心没肺的娱而不乐。
注释:
①洪子诚:《“人文精神”与文学传统》,《文艺争鸣》,1995年第6期
②鲁迅著:《中国小说史略》,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84页
③周作人著;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3),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50页
④(希腊)亚里斯多德著:《政治学》,商务印书馆, 1996年,第410页
⑤林白:《在写作中发现自己的感官》,《像鬼一样迷人》,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34页
⑥王岳川,尚水编:《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03页
⑦刘复生著:《世纪之交“主旋律”小说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41页
⑧钱中文主编;晓河等译:《巴赫金全集》(第6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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