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小说描写中有一些关于祈雨事象的描写。如宋李垕撰《续世说》“政事”门,写“田仁会为郢州刺史,天旱,仁会自曝祈雨,竟获甘泽。其年大熟。百姓歌曰:’父母育我田使君,精诚为人上天闻。田中致雨山出云,仓廪既实礼义申。但愿常在不患贫。’”明陆人龙《辽海丹忠录》第十八回写:‘广德知县王叔英,为民祈雨,积柴自焚,火发雨至。”这种“自曝”“积柴焚”的求雨方式,其实殷周时即有。现简考如下。
周人敬雨神用燔焚烟燎之祭。《周礼·周官·大宗伯》曰:“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郑注:“禋之言烟,周人尚臭,烟,气之臭闻者。槱,积也。《诗》曰‘芃芃棫朴,薪之槱之。’三祀皆积柴实牲体焉,或有玉帛,燔燎而升烟,所以报阳也。郑司农云:‘……实柴,实牛柴上也。”就是说,祭风师雨师,也和祭昊天上帝、日月星辰一样(所谓“三祀”),要用禋燎之祭,要把薪柴堆积起来,上面放上牲牛燔烧,让烟香之气(“臭”)上达神灵,供其馨饗;这是周人敬神的特别“俗尚”。
事实上燎祀雨神乃殷人燎祭祈雨之承续。卜辞求雨即以尞祭。如:“辛未卜,尞凤,不用,雨。”(《佚》227)“贞,又尞亳土。有雨。”(《佚》928)
与燎祭祈雨相联系的是焚暴巫尫以祈雨,这在殷商时就存在,卜辞中保留了大量焚巫求雨材料。周代仍流行。
周代焚暴巫尫求雨,主要是三类情形。
一、焚暴巫者。古代的祈雨由巫主持,巫负责沟通天和人,如旱时巫求雨不得,那就以焚燎的方式送之升腾,以求进一步地沟通。墨子所谓“登遐”。《周礼·春官·司巫》“司巫掌群巫之政令”郑注云:“郑司农云:‘鲁僖公欲焚巫尪,以其舞雩而不得雨。’”贾公彦疏:“郑司农云鲁僖公欲焚巫尪以其舞雩不得雨者,按僖二十一年,夏,大旱,公欲焚巫尪。不必舞雩,故《檀弓》云:鲁穆公云吾欲暴尪而奚若?又云吾欲暴巫而奚若?”从郑贾的解释看,焚暴巫尪盖因其祷雨无得,故祈求的措施“升级”,那就是焚暴她们,以示继求之,亦观天之意也。此法不限于“雩”,所有祷雨都这样。
另外,所焚暴之巫多女巫,因女巫的重要司职即求雨。在原始思维里,女性与土地、雨水有神秘联系。马林诺夫斯基说:“巫术亦常是女性的特权,尤其是那些处在特殊状态的妇女,如丑婆、处女、孕妇等,所具有的巫术效力更大。”王浩认为:“这种习俗大概是盛行于母系氏族时代的风俗……,人们相信女巫的法力更强大,借助女巫力量的庇佑,更容易获得成功,所以巫师大多任用女性。”基于此种宗教信仰,女巫也就有了天旱祷雨的责任,殷契卜辞与古代文献中见到的以女巫作为祷雨牺牲的风俗也皆因于此。
二、焚暴尪者。《说文》中有尢字,即尫字之异构。释云:“跛也,曲胫人也。”裘锡圭认为甲骨文中有一字,上为人形,下为火形,乃从黄从火的会意字,并且此“黄”字当为“尫”,他说:“黄当是尫的象形字的另一种写法,特别强调尫者‘突胸’的特征,胸前的8像捆绑他的绳索……”
祈雨为何焚尫呢?尪是残疾人。《礼记注疏》卷十《檀弓》“岁旱穆公召县子而问然。曰:‘天久不雨,吾欲暴尪而奚若?’”郑玄注:“尪者,面向天,觊天哀而雨之。锢疾,人之所哀,暴之是虐。已犹甚也。巫主接神,亦觊天哀而雨之。”
又《左传》僖公二十一年载:“夏,大旱,公欲焚巫尪。”杜预注:“巫尪,女巫也。主祈祷请雨者。或以为尪非巫也,瘠病之人,其面上向,俗谓天哀其病,恐雨入其鼻,故为之旱,是以公欲焚之。”疏云:“此以为旱欲焚之,故知巫尪,女巫也。并以巫尪为女巫,则尪是劣弱之称,当以女巫尪弱故称尪也。或以为尪非巫也,巫是祷神之人,尪是瘠病之人,二者非一物也。尪是病人,天恐雨入其鼻,俗有此说,不出传记,义或当然。”可见,古人或以为天怜尪疾之人,怕雨水灌其鼻,不忍下雨,故导致天旱,焚死他,天则会降雨。此想亦奇谲。
三、君王自暴。裘锡圭曾说:“在上古时代,由于宗教上或习俗上的需要,地位比较高的人也可以成为牺牲品。张宝明也讲“承担这类这类工作的人身份越高,祭祀的作用和效果越大”。这就是说,在求雨时王者亲为牲品效果更明显,商汤祷雨就是典例。《晏子春秋·谏上》云:“齐大旱逾时,景公召群臣问曰:‘天久不雨,民有饥色。吾使人卜,云崇在高山广水,寡人欲少赋敛,以祠灵山,可乎?’群臣莫对。晏子进曰:‘不可,祠此无益也。……’公曰:‘不然,吾欲祠河伯,可乎?’晏子曰:‘不可……’景公曰:‘今为之奈何?’晏子曰:‘君诚避宫殿暴露,与灵山、河伯共忧,其幸而雨乎。’于是景公出野暴露,三日天果大雨。”刘向《新序·杂事》亦载其事:“景公之时,天大旱三年,卜之,曰‘必以人祠乃雨’,景公下堂顿首曰:‘凡吾所以求雨者,为吾民也,今必使吾以人祠乃雨,寡人将自当之,言未卒而天大雨。何也,为有德于天而惠于民也。”前者讲景公自暴,后者讲景公愿为之牲,皆古巫王自为牲品而祷雨之孑遗。
四、对焚(暴)巫祈雨的质疑和抵制。周代后期,以“人祠”为代价的崇信焚暴巫尪可致雨的意识已现动摇,人们开始不大相信,觉得非人道,亦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前引《礼记·檀弓》穆公要暴尪求雨,县子道:“天则不雨,而暴人之疾子,虐,毋乃不可与?”“天则不雨,而望之愚妇人,于以求之,毋乃已疏乎?”又《左传》僖公二十一年僖公欲焚尪祈雨,臧文仲讲:“非旱备也!修城郭,贬食省用……此其务也。巫尪何为?天欲杀之,则如勿生,若能为旱,焚之滋甚。”县子以为,这样似乎在虐待残害残疾人,其实天不雨关一个愚昧女人何事?臧文仲则认为,救旱灾的办法应该是修诚、节用、致力农事等等,烧死残疾的巫人,伤天害理,天灾会更“甚”(厉害)。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那时的宗教思想领域已由重神道走向重人道的人文曙光!
注释:
①李学勤:《十三经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②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中华书局,1988年。
③裘锡圭:《说卜辞的焚巫尫与作土龙》,载胡厚宣《甲骨文与殷商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
④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
⑤张宝明:《从甲骨文钟鼎文看商汤祈雨的真实》,载《浙江社会科学》2004年4期。
⑥王浩:《殷墟卜辞所见焚巫祷雨习俗探讨》,载《文物季刊》,1999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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