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国的中篇《如风》(原载《芳草》2011年第1期)是一篇耐人寻味的优秀之作。它以打猎作为故事的基本载体,围绕着猎人、猎犬、猎物之间的关系,精心营构了一个有关权力与欲望的现代寓言。表面上看,作者只是讲述了一个贫困地区为了争取上级有关部门的政策照顾,以打猎为由头,借机笼络各级部门的领导,以便获得某些现实的权益,摆脱常年财政入不敷出的尴尬。而实质上,小说却从这种看似平常的现实出发,以冷静的笔触、明快的节奏和饱满的细节,直入各色人等的内心世界,展示了被欲望驱使后“如风”般奔跑的生存景象,也寄寓了一切美好的事物“如风”般易逝的无奈。这篇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作者既对基层的权力形态进行了巧妙的隐喻性表达,也对人物之间的角色和关系进行了独特的寓言化处理。
《如风》好看,却并不好懂。故事的背景发生在一个叫大黑山的地方,山高坡陡,属于穷乡僻壤,十分落后。因为近些年来退耕还林的政策,此地又被划为自然保护区,导致野猪繁殖极快。它们“在森林里自由奔跑,朝气蓬勃地生儿育女”,频繁地毁坏庄稼,扰乱民生,给当地农民的生产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为此,农民们怨声四起,经常到县城里抗议。为了平息民怨,打野猪已是刻不容缓。于是,精于官场之道的县长,便想出了一个“一箭双雕”的政策——在大黑山设立狩猎站,一来可以名正言顺地邀请上级各部门的领导前来娱乐休闲,联系情感,二来可以趁机消灭一些野猪,平息一些民怨。
由此看来,真正将“打猎”当作一项重要任务来完成的核心动力,并非是县领导出于对农民实际困难的考虑,而是他们为了迎合上级官员设置的一种特殊交流方式。
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点子。它打着为民除害的幌子,目的却是为了奉迎当今权力部门各级官员的隐秘欲望——在这个人情化、世俗化的社会里,基层官员的主要精力已不是放在工作上,而是放在如何经营权力关系上,尤其是经营好与自己地位和命运息息相关的上级领导。于是“打猎”应运而生。它新鲜,刺激,不惹民愤,不花大钱,以“奇”制胜。它折射了现代官场的特殊伦理:领导的欲望无穷无尽,因此满足领导们欲望的方式也开始与时俱进,并推陈出新。事实也是如此。打猎,表面上是猎“野猪”,其实是为了猎获现代官场中重要人物的情感,猎获各种利益把持者的潜在欲望。
法国哲学家福柯曾说:“权力与法律和国家机器非常不一样,也比后者更复杂、更稠密、更具有渗透性”①。的确,在现代社会里,权力就像一张笼罩在每个人头上的无形之网,渗透在日常生活的各个层面,并通过各种吊诡的方式,缠绕在每个个体的生存之中。在《如风》中,作者虽然没有对现代官场进行正面叙述,也没有揭示权力内部的运作机制,但它通过一种特殊的视点,沿着欲望的路径出发,打开了现代官场内部奇特的联络通道,展示了权力之间诡秘的交流形态。
欲望因权力而膨胀,权力又因欲望而蔓延。这种复杂的权欲纠缠,使《如风》中的“打猎”,已不再是简单而纯粹的打猎故事,其中的猎人、猎犬、猎物三者之间关系,也不再是单纯的守与攻、猎与逃的关系。这是《如风》最为精妙、最为机智的审美意趣之所在。它以隐喻化的手段,将每一个人物都拖入了多重角色的定位之中。在那里,前来打猎的各级官员,既是猎人又是猎物——对于真正的野猪,他们是猎人,而对于县领导或县公安局长等人来说,他们又成了猎物。陈刚和公安局长等人,既是猎犬又是猎人——在领导面前,他们是地地道道的猎犬式角色,而对于真正的野猪,他们仍然是标准的猎人。老四和小丁也同样如此,他们既是猎物亦是猎犬,既是官场欲望的狩猎目标,又是试图追踪并扑咬对方的目标。一句话,在那片山林之中,所有人都以不同的身份卷入了权利和欲望的追逐,犹如大黑山上如风般你追我赶的打猎场景:冲杀的猎人、追赶的猎犬、逃窜的猎物,构成了一幕幕惊险刺激的人生图景。
大黑山猎站之所以应运而生,就是想成为那些“被领带扎得害哮喘,被文件压得腰椎间盘突出,被美食佳肴攻击得消化不良,被假话套话堵塞得肺气肿”的官员们的疗养所和加油站。为了争得政策上的倾斜,保持地方领导与上级官员之间的有效沟通,陈刚和公安局长将那些领导们当成了必须俘获的猎物。故事中各级官员们轮流上场,他们手上掌管的经费、财权、职位都是基层领导觊觎的“野猪肉”。但实际上,这些上层官员又是真正的猎人,他们的参加与否决定了这场游戏能否开始。小说中最后一次打猎,黑山县顶级人物悉数登场,围着一个大老板,商谈投资开发事宜,这种方式,与其说是沟通工作招商引资,还不如说是一场针对开发商的大围捕。
小说中着墨最多的就是公安局长和陈刚,他们是这场打猎游戏中最具悲剧性的角色。公安局长为了与上级领导搞好关系挖空心思,揣摩他们的想法,在他们面前美言奉承。县长冒出可以请上级官员来大黑山打野猪的点子后,其他一系列筹办事宜都落在他的头上。每一次有领导到大黑山造访,他都必须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加班作陪,接待工作时也是提心吊胆,既要保证领导玩得尽兴,又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小说中多次重复出现局长对陈刚的交代:“百分之百不能出事!”可以看出,局长对招待领导的紧张程度从未松懈。他如一条猎犬,要敏捷地嗅出领导的喜好,服从其驯化。不仅如此,他同时还是一个猎人,指挥掌控着打猎的整个大局。而且,他还要顾及到下级的自尊和颜面,譬如,局长因为小杨遭遇危险的事将陈刚大骂了一顿,之后向他道歉说:“陈刚对不起,又让你加班了,可我也加班,你看我也不能休息,一样。还有,我骂你你不要介意好吗?骂过就算了,算我放屁好吗?”这段话不是局长为了确保陈刚积极性所做的表面工作,而是对和自己同样处境中的陈刚的一种理解和体恤。
陈刚为了配合上级的工作,身不由己地回到大黑山镇任职,由此开始了他在工作和爱情之间的两极奔跑。从建狗站到每一次打猎,陈刚必须全权负责,小心陪护。他是上级官员的保镖、卫士,遇到野猪突袭,他必须奋勇上前、舍命保护领导,宛如一只被驯服的猎犬。同时,作为大黑山派出所的所长,他又同样扮演着猎人的角色,租用山地、聘用老四、建设狗站、接待领导等琐事都需要他亲力亲为,不敢有丝毫懈怠。在与小丁的关系中,陈刚一开始以为自己是猎人,捕获了小丁的心,为了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他甚至准备将她驯服为一只“养在公家狗站”的猎犬。结果,小丁同样犹如一位猎手,背着陈刚用自己的身体迅速俘获了赵局长,以至于陈刚不得不像一只猎犬,“闻着可疑的气味”跟踪小丁,最后在失败中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在这场“如风”般疯狂追逐的游戏中,小丁和老四从某种意义上是扮演了一种受制于人的“猎犬”角色。小丁以其美色上位,她的“长头发染过烫过,短裙子欲盖弥彰,轻薄的紧身小毛衣裹住妖娆的身体”,在物色对象上也和猎犬一般嗅觉灵敏、动作迅猛。而老四则是以其驯狗打猎的天分加入其中,别看他其貌不扬,走路一瘸一拐,但“上了山,放开猎狗,扛枪打野猪,老四就被点燃了,跑得比狗叫声还快”。然而,面对庞大而复杂的权力网络,面对像山林一样茂盛的人性欲望,他们又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别人眼中的猎物。小丁看似是在自由选择人生,没有掉入陈刚为她挖好的“陷阱”里,但实际上她却走入了赵局长设计的埋伏圈,一如小说中所形容的那样,“就像是野猪在大黑山森林里乱窜,谁也不敢面对被猎狗围捕的严峻现实”。小丁最后看似得到了一个暂时的归宿,与赵局长“亲热地走在黑山县的黄昏中”,其实不过是赵局长欲望宣泄的对象。而老四在得知大黑山的狗站要撤掉时,一直问陈刚:“不要狗站了?”问了几遍还问。因为他很明白,自己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陈刚应许招他当警察也只是一句敷衍,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和资本。
从上述这些人物的生存处境来看,决定他们自身角色的,并不是他们自己的意愿,而是隐含在彼此关系背后的权力和利益。实际上,在打猎这场游戏中,猎人为权力的支配方,猎犬和猎物是被支配方。他们以权力为轴心,以利益为半径,共同构筑了一个现代权力场,给每个人的欲望提供了种种表演的空间。上级官员作为权利场中的指挥都,对局面的掌控当然具有决定性作用,他们以自身欲望的满足为一切行动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而作为权力场中一份子的基层领导,为求生存必然被裹挟在权力之下。在面对复杂多变的官场形势中,他们当然也费尽心机地满足自己的欲望。但现实的状况又令他们感到无奈,使他们在缝隙中左冲右突。普通农民则只是这个权力场中任人摆布的棋子,召之即来、挥之而去。即便是自己的正当权益收到侵害,也要仰仗当权者解决。
权力和利益是猎人与猎犬开展游戏的最大动力。在《如风》中,作者一方面生动演绎了这种权力关系的攻与守,猎与防,展示了欲望丛生的生存形态;另一方面又巧妙地铺设了另一种感伤的生命境域,即,一些美好的东西出如玻璃般易碎,如轻风般易逝。比如,老四对猎狗悉心培养起来的信任,常因主人不能及时赶到,它们就将野猪放跑,“放跑野猪的次数多了,狗就对人不再信任,会永远失去围堵野猪的信心,这批狗就废了”。还有,陈刚与小丁在爱巢里朝夕相处建立起来的爱情,一旦分隔两地,受到外界欲望和权势的蛊惑,便在各自的生活里渐走渐远,最终不了了之。此外,公安局长在大黑山上打猎场上应声倒下,没有醒来,生命就随着他闭上的眼睛、停止的呼吸和凹陷并下坠的皮肉一起,“从细小的气孔里泄露,无声地消散了”。信任如风、爱情如风、生命如风,一切美好的东西,也同样变得稍纵即逝。在《如风》中,老四失去了狗站和爱狗,陈刚失去了爱情,局长失去了生命,很多人生宝贵的东西,就这样在他们“如风”般追逐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就失去了。或许,这也是《如风》的审美内核之所在。
就叙事本身而言,《如风》之所以具有一种特殊的艺术魅力,甚至洋溢着某种畅快而又不乏戏谑的审美快感,与作者所采用的叙事语调、叙事节奏和句式特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它有点黑色幽默的意味,但又不没有着力强调其故事的荒诞感;它直指人性中的权力和欲望,又将它们附着在某种游戏性的事件之中。这些可以看出,为了在更大程度上契合小说内在的精神意蕴,作者在叙事形式上所作的努力。
从叙事语调上看,《如风》的叙述始终处在某种冷静的氛围中,叙述者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不动声色地描绘着大黑山所发生的一切。而那些带有强烈的主观性和情绪化的感受,作者要么通过人物自身的对话传达出来,要么借助比喻等修辞手段间接地呈现出来,很少直接对人物的心理活动进行细致描摹。有趣的是,作者在选择冷静的客观化叙述的同时,并没有放弃叙事本身的内在张力,而是经常动用一些具有黑色幽默意味的语调,呈现人物尴尬的内心情境。如陈刚向局长汇报,有村民告野猪的状,局长就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好啦,小杨同志上山,一枪就解决问题。”将事关农民生存问题,仰赖于官员打发时间的游戏,这种集反讽和诙谐于一体的表达,使叙述变得趣味盎然,耐人寻思。
在叙事节奏上,《如风》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动用了一种干脆利落的短句,在彰显叙事速度的同时,也很好地呼应了“如风”的主题。譬如,“风摇晃着山地,森林挥臂欢呼。土味草味树叶味、松脂和松果味、兔子和野猪味、溪水中升起的回忆和思念混在山风中。陈刚站在山上,两眼眯着,风抽打着他的耳光,撕扯他的头发和衣服,把他抱起来,摔进时光深处。”这里,作者充分调用了视觉、嗅觉和触觉等感官,用极富动感和力度的语言,形成一种简洁明快、活泼洗炼,同时又韵味无穷的美感。
与此同时,作者对主要人物陈刚的叙述控制也颇具心智。他始终将陈刚的心理冲突安置在特定的层面上,以一种含而不露、引而不发的方式来表现其内心的伤痛,而且在细节上精心打磨,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譬如,在陈刚第一次发现小丁彻夜不归时,陈刚站在门口一边给小丁打电话,一边贴着房门听里面的声响,想给小丁一个惊喜。结果,小丁关机,屋里没人,陈刚感到十分的“无趣和狼狈”。前面铺陈的细节和后面的状况形成一种张力,加剧了陈刚的失落感。尽管陈刚满腹猜疑,但作者却没有戏剧性地表现陈刚质问小丁的场面,而是巧妙地用谎言过渡,代之以随意平常的一问一答。又如,陈刚抱着病发身亡的局长赶往医院的途中,从车窗外看到亲热地散着步的小丁和赵局长时,作者并没有用多少话语来展示人物纷繁复杂的心理,而只是做了蜻蜓点水的交代:“他闭上眼,把局长抱紧”,这种叙述的效果,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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