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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气场叫善良——葛水平访谈录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评论 热度: 12905
吴玉杰 葛水平

  吴玉杰:您的中篇小说《喊山》获得鲁迅文学奖,您的创作近年受到广泛关注。您最初走上文坛时的写作和现在的写作,就创作动机来说有何不同?

  葛水平:当时间和空间在氤氲日子中被分割为两段时,我的过去,理想对我的宽泛程度只有几亩地大,对未来,我唯一的写作是孤独日子的心迹记录。我的周围,每个人都似乎在期待什么出现,我似乎也在期待,期待日子将自己豁然剖开:我不仅是一个会做饭的女人,我肚子里还有才气养着。要说一开始的创作动机应该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不想唱戏。我出生在乡下的窑洞里,有现代人想象不出的贫穷。我父亲认为,活着能掌握一门技艺不吃闲饭就算活好了。父亲说你去学唱戏吧,有好扮相能唱成大把式的有的是。我是当时学戏中最小的学生,主角都叫大一点的同学演了,我一直跑龙套,当丫鬟。当时的环境很不好,连对象都不好找,我看上的,人家认为我和人家不是一个平台,人家看上我的我不喜欢,人家觉得给了台阶还不顺着下。另一方面动机是,我莫名其妙的喜欢文学,想改变世人对“没有文化的戏子”贬称。现在的写作动机,我想应该是:好多文字跟着我,我不写我便心痒难忍。

  吴玉杰:您的小说写了许多人尤其是乡村人们的善良品性,您也写过一篇散文《有一种气场叫善良》,在您的文本中也会经常使用“善良”或“良善”这样的词。可以说,“善”是您最朴素、也是最高的追求,温暖的气场是您理想的氛围。但是小说中的人物有时是善意的动机,然而带来的却是悲剧;也有一些人正是因为他们的善,导致了个人的悲剧,可以说这些是关于善良的悖论,比如《连翘》《空地》《守望》《地气》等等。您是怎样看待这种悖论的?

  葛水平:“善”是一个不敢随便轻慢的词。我认为,过日子,闻鼓角而动的劲头谁都有,世海喧嚣,在驾驭生存与精神、现实与目的这两驾马车如何平衡的时候,我们心灵栖息之地的信念中,善肯定是生命存活的主因。中国文化有些有趣的东西:“好汉不吃眼前亏”;有“兼济天下”,有“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有“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有“善行天下”;也有“斗破苍穹”,更有“善恶有报”。夹在这样的文化中,善探头探脑得叫人心疼。每个生命都有着自己与生俱来的生存能力和适宜环境,哪怕是一株毫不起眼的青草、荆棘和绿叶,活着,也只有活着才能面对自然张力四射。我的小说中,所有出现在作品中的人物都不是简单的无意识的按部就班的人物,能入了文字的人物,都有自己的锋芒,借我中篇小说《浮生》中一句话:活人不生事叫活人吗?!生事的人,对生存环境的了解和参悟是令人敬佩的,善是退,恶是进。现在是春天了,我看到春天的土地上忙碌着人影,他们在日头下的背影诗意盎然,挥动铁钁,或是起伏土地,他们的身体与头颅与钁头一起晃动,在泥土、水和空气中活着,但是,我们该明白,他们的日子不是这样永远的恬静,庄稼不出青苗的时候,他们会为了一渠水引到自家田头而大打出手,也会因为谁家的牲口吃了庄稼因小生出大事,人不可能舍却作为背景的生存,活着,谁都会为了保护自己活着的简单口粮而争斗。我们不会像河流那样默默伸出自己,放弃所有,克制欲望,善是做人的底线,决不是不沾荤腥。

  吴玉杰:您的作品也经常写到与“善”相对的“恶”,您说过:“我始终相信每一种恶的背后都有善的存在。”《天殇》中的上官芳是如此。但是,当文本叙述和权力、金钱欲望连在一起的时候,“恶”的背后又似乎看不出“善”的存在,比如《黑口》《黑脉》等等。是没有,还是以别的形式存在?或是您在文本中有特别的考虑?

  葛水平:您让我再一次回到了您提到的几部作品的写作中。我写《天殇》,我是在一条河流的西岸找到这个故事的。一条河的走向,是一条生命线,一个人的走向,是一段社会的生命线,一个女人的走向,是一部史书的生命线。我这样说,是因为女人更真实丰富的生活写照,浇灌了人类发展的原始土壤。我写一个女人的善恶,她的善是与生俱来的,她的恶,是她经历了梦中惊厥的道路之后,才走向了死之绝顶。《黑口》和《黑脉》两部作品中我写了煤。煤,最大的特征,是它给予了人类暖,是自身的不停息的增殖和膨胀,仿佛滚雪球,最初只是一个小团,越来越大,直到成为庞然大物;而它所带给人类的灾难,便是那一片雪球得以不断吸附积雪从而扩张自身的雪地。在面对恶时,我不想矫情,我也不是时代的代言人,我只是想写:死去的人和出生的人一样善良,它带走的是俗世无比丰富生动的幸福,是活着时的爱!是“尊天之意,得天之命”,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是老百姓广泛认同的一种世俗化的道德观念。我在报纸上看到,死亡只是煤矿一个数字,由一到二,由二到三,它所呈现的结果是令人吃惊的大数,最后,又接近是除法,人到最后都成了可怜的零数。一个官员的死亡是拿钱换不来的,一个卑微的人,钱,是唯一解决问题的途径。“天道真纯,与善为邻”,我只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俗人,睁一只眼谋生存,闭一只眼保平安,我与我作品中的人物一样,只数得清衣食住行的家常平安,人死如灯灭,活着的用“退”“忍让”,善与恶的分内事此起彼伏永生不衰,我无法纠结清楚,假如有别样的形式存在,也只能由读者去理解了。更多时候善助长了什么?天知道。

  吴玉杰:特别喜欢阅读您笔下关于人与动物、自然关系的那些文字。在其他作家的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对狗、马、牛等动物的欣赏与赞美;而您却格外关注驴、羊等,除了和您的生命经验有关,其中是不是还包含您的审美情趣?

  葛水平:有我自己的审美情趣。与人结伴过日子的是兽。何为兽,兽是哺乳动物,脊椎动物亚门中最高的一纲,有头、尾巴、躯干、颈,有四肢,有毛,有胎生。动物与动物不同,山养的可以巩固自己的领地,享受自然的恩赐,家养的,却没有自己的领地,只在人家的院墙内仰人鼻息。人、猿相别,至今不过170万年,人与动物本是朋友,由朋友成为动物的征服者,如对牛、马、驴、犬的驯化,对猪羊的杀生予夺,仅凭大脑的差异人就奴役了它们。我心中的动物在我的成长中它是一等一的好劳力,我的童年与家养的动物相伴而长,如我的亲人,它们呵护我,让我在山野间娇艳的开放着,由了我在它们的身体上撒欢,撕拽,我的审美情趣是伴随着我的生命成长的。我在乡间撞见它们,我知道它们已不属于我童年的玩伴了,但是,我只要闻到他们的气味,或者那种气味从我身边划过,一种遥远的,切近的,涌动的,在我的内心交融着,长久地绵延渐逝,内心有酸会泛上来,我会想到命运乖戾,会想到岁月在日复一日的老去,我明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超过我对它们的热爱了。

  吴玉杰:和善相联系的,感觉您敬畏一切生命体的生命,而不仅仅是人的生命,任何生命体的生命在您看来都是神圣的。如您对笔下人物生命的敬畏,对猪、羊、驴等生命的敬畏。《道格拉斯/China》中一个有双胞胎的母亲把自己的乳汁挤给美国飞行员喝,《灰驴儿》中一个母亲用自己的乳汁喂养幼驴,这是一种广博的母性之爱,但用传统的伦理观无法解释。您是如何形成这种敬畏生命的伦理观的呢?

  葛水平:不是有了小说才有生活,小说来源于生活,如果没有生活中的影子,请您相信我的智商,我不可能凭想象延伸出我笔下的人物,我是一个智商很低的人,想象力可以制约一个人的写作,想象总是在高处不胜寒的地方,那地方什么也没有,文学作品是在众生云集裸露真情的地方成长起来的。文学的童年是一个质扑的神秘和粗陋的寓言兴盛的时代,每一个人,每一头动物都具有彼此的特征,都有恶行或美德的象征,文学一路走过来,并没有坚守住这一劝导上的高度。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是在历史中形成的,并不完全是珠玑而是混有沙石,是一个精华与糟粕并存的复杂的文化体系。“它既反映了封建统治阶级的利益与意志,同时也蕴涵着中华民族特有的善良、正义及表达方式。”传统伦理道德的存在与作用的发挥,有其特定的社会条件和生活形态。安土重迁的宗法社会和小农经济是其攀附的社会结构和经济结构。传统美德中的孝道、礼仪、诚信,我们文学童年时代已经告诉了我们,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爱,生物在亿万年进化中发展出来的重要能力无非知觉而已,尔后才谈得上什么伦理道德。我们常常用伦理道德来衡量某件事情,我只对人性的丧失鄙视,我相信伦理道德更应该尊重维护人性的价值。

  吴玉杰:您的作品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关于“哭”和“笑”的描写,您写尽了不同情境中不同性别、不同年龄、不同性格人的“哭”与“笑”以及“哭笑不得”的情态,比如《喊山》中哑巴的“哭”和“笑”,《黑脉》中柳腊梅的“哭”和许中子的“笑”,《所有的念想都因了夜晚》中柴冬花的“哭”与“笑”,《贿选》中疯女人海棠的长篇哭诉,《道格拉斯/China》中婴儿“笑得‘咯儿’一响”,《狗狗狗》中秋的“哭”、武嘎的“哭”和拴柱的“哭笑不得”,甚至鬼子的笑都被写得有声有色。恐怕没有一个作家像您这样喜欢写“哭”和“笑”的,您为何如此执着?

  葛水平:我不太喜欢一个人脸上没有表情,没有表情的脸,我不知道他内心想什么,有时候一个人对一个人神采飞扬是最高的礼遇。人常说:那人是性情中人。性情是什么?是鲜活生动,有令人称奇的一面,也有令人莞尔的一面。当然,这似乎与草头百姓不太搭调儿,百姓带了草字,便不假道学,不假斯文,不假装蒜,该哭的时候哭了,该笑的时候笑了。哭和笑是一个人最痛快的宣泄,当一个人以生命的形式消失掉时,活着时的性情“喜怒”会延续在人们的口碑之中。记忆中我的族人不太喜欢多话,脸上总洋溢着丰富的表情,黄土虽埋人,有时候黄土却不养人,肥料不足,遇上年成不好,水脉不畅时,表情不好常凝眉愁目一脸哭相,年年清明上坟,我听我的女性族人哭坟,她们的哭不是哭埋在地下的人,是哭自己家的日子过得苦了,分担不了汉子的难,在散发着醇厚的泥土上跪卧着哭,哭声腥腥的,艳丽的春日下,哭声有序地抑扬,若舞若蹈。有庄里的人会停留在地头听她们,听得醉处,以往的磕磕碰碰都化地为肥了。就算是日子过苦了,庄稼人脸上不该哭的日子,总也挂着笑,笑给外人,叫对方放心的笑,种地打粮心中不慌的笑,忙月闲日子情趣盎然的笑。他们的哭笑在我的记忆中不时的出现,我笔下的人物我很喜欢用哭和笑来描写他们当下的心情,把文字闹动的第一时间里,把我的心情也闹动了。

  吴玉杰:现在您的生活远离乡村,您称自己是“蜗居在城市里的乡下女人”。在您的作品中乡村叙事和城市叙事有着怎样的关系?对于城市苦难和乡村苦难的叙事有着怎样的侧重点?在描写乡村女性和城市女性中有什么不同?为什么?

  葛水平:我们每个人的出生都有一条长长的脐带,你永远无法将其割断,那就是不出三代,你的故乡都在乡村。我有时候甚至永远无法把城市与一座同样大小的村庄分个明白。可一切又明白的告诉了我,出生在乡下的是乡下人,出生在城市的乡下人依然是乡下人。乡下人的盛典是用脚力走出来的,显示着生命的不屈。城市的叙事与我是胆怯的,不断耸立的建筑之中,虚情假意覆盖了我,隔断了我与土地的亲近,城市让我找不到故事的安静。高分贝的声波使一天的空气震动,上扬,门窗都不可以阻隔。乡村的叙事从雀子一早的鸣唱开始,阳光穿过林木一束一束散开,就连卑微的轻尘也在农人干净的吆喝中召引舞动,面对乡村我有一种祭献的冲动。对于城市的苦难是不断扩张的苦难,情感与心灵在日子面前焦虑不安,我的叙事没有路径通向宁静,植入我血液与神经的文字,让我在电脑键盘的敲击声中不敢直面窥见。乡村的苦难是简单的,他们只需要体力不需要更多的心计,墙头豁口上探出的笑脸,熏风和秋色也许是沉重的,但能让我的文字流出口水。

  城市女性是从乡村女性身体里剥离开来的另一个自己,我惯常的思维里喜欢乡村女性,她们天生是属于文学的。城市女性天生是属于艺术的。她们都是上帝送给人间的观赏品,我在描写她们的时候特定的环境界定了我对她们描写的不同,如一条路的走向,分道处,一条延伸到了高山,一条延伸到了平原。不为什么,只因为道路的走向规划了她们。

  吴玉杰:您多次谈到父亲和母亲对自己生活的影响,我觉得在您的作品中也是有两种力量,一种是母性的温柔,温暖的气场和温暖的善意;同时,也有一种父性的阳刚,有一种内在深沉的甚至有些“破坏性”的力量。我觉得这两种力量常常纠缠在一起。在小说中您张扬了这种父性的力量,但有时这种力量的背面却有些负面的东西,比如《甩鞭》中大度而阳刚的甩鞭英雄铁孩却是一个心硬如铁的杀人凶手。您是如何看待文学表达中的这两种力量?

  葛水平:父亲是祖先的使者,母亲是日子的气息。父亲是一个劳作的人,劳作是一种形式,崇高时出死入生,向有知的地方争夺,向无知的地方扩展。没有比男人更自私的动物了,虽然总其一生也翻越不过坟墓高的山岗,只要活着他们就喜欢生事。人的苦难不可能比一横断墙更深沉,男人想把苍穹眺望得更遥远的时候,常常要站立在墙头,墙头上真能望高吗?骄狂是他们的天性,掠夺也是他们的天性,面对欲望,胸怀只是一个口袋,装什么不装什么由不得自己,一念心起,三思而不得自定,一句不得自定,也见得了难,也临得起事。

  母性是与日子挨得更近的气息,是门里门外的心情。女人是一个让男人俗得可言情的名字,我是女人,您也是女人,在我的笔下,女人永远是美丽善良的化身。

  吴玉杰:同时,我还感觉有另外两种力量,一种是来自赵树理的,一种是来自沈从文的;前者源于地域文化,后者源于您的阅读经验。前者是晋地的,后者是湘西的。捕捉民间大地和俗世生活的真实与质朴,有尘世的石头般的坚硬的质感,有一种疼痛;民俗风情的淡雅与诗意,有超然的水般的柔,有一种温暖。风俗的审美使您别于赵树理,疼痛的质感使您别于沈从文。您是怎样把它们融在一起从而获得“我就是我”,“是晋地的,又是超越晋地的”?

  葛水平:我就是我,我只能是我。赵树理和沈从文是我敬畏的作家,亲切质朴的风格表述了他们对自己故乡的恋爱。地域文化是一个作家文字的灵魂,没有哪一部流传下来的名篇其中的文字没有自己故乡的气息。他们文字的力量有共同的特质:一种贴近本原的生命的认知。诗意的沈从文对他的湘西有水乳交融得恰到好处的心动,每一篇作品都有他自己的边城。而我们的赵树理,没有唯美的语词,直接体现的是语言文字和文字之外的人民平实的目光、颜面、行为,一切都在不可言说的状态中发现生活的趣味。我羡慕他们智慧的头脑,我不可能把它们融在一起从而获得“我就是我”,“是晋地的,又是超越晋地的”我。写作是猜测生活的一个方式,他们用心发现,我却是阅读他们去发现,因此,我知道我就像沙滩上的脚印一样,水漫过,痕迹会抹平。我的文字会越来越模糊,有一天,我随我生命消失的时候,我的一切都会静止下来。我明白,我与我敬畏的人和敬畏的文字隔着巨大的距离。我越是阅读他们,我越是感到写作的艰难,那些好文章真好,这世界上怎么有那么多真好的文章真好的聪明的作家呢?我有时候怀疑我自己的智商,我的想象,我的生活经验和我的贫乏,在宿命的挣扎中,在没有证明我不行之前,我只是有几份不舍得还不想放弃。

  吴玉杰:读您的作品,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似乎飘渺却又沉实的东西,比如《甩鞭》中王引兰对春天的渴望,《黑脉》中的柳腊梅、《天殇》中的上官芳、《守望》中的秋水等起初也都似乎相信生活的力量,感觉总有一种美好在前面招引他们。他们身上所具有的生命的韧性和乐观是不是和您的个性气质有关?

  葛水平:每个人都不可能被命运牢牢地锁定在某个幸福时段,行走是人生,需要勇气和运气。勇气会让人可供选择的机会越来越少,会熄灭梦想中的幸福。听从命运吩咐,就是尊重自己的生命。运气,我只肯定一种:活着。活着对我已是奢侈。世上没有带路人,每个人都是事后诸葛亮,事前呢?刘禹锡诗:水面无风近琉璃,有风呢?有风之后还会无风啊。每个人都会在无限微茫中产生明天的希望,我们可以借助睡眠把今天结束掉,一生总不可能永远都是睡眠吧?我不太看重人世的苦乐,苦乐于人都是好处。我不可能因我的韧性和乐观去改变他们,小说的命运以人物的性格来决定,人物于小说中往往都是不知所措的孩子,愚顽而偏激的人物有的是,他们与我的关系是间接的不是直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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