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 引
“冷香”单独作为一个词,出自《红楼梦》第十九回林黛玉之口。宝玉找黛玉玩,进屋就闻到一股幽香,宝玉以为是黛玉袖子里笼着的什物发出来的,拉着黛玉的袖子要瞧。说笑间,搅动了黛玉的心事。(黛玉)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
这里提到的“冷香”,即第七回薛宝钗所说的“冷香丸”。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写宝钗跟周瑞家的说起治病吃药的事,提到了一个“海上方”,即“冷香丸”。
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只难得‘可巧’二字: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末药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罐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子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
“冷香丸”究竟只是一个“海上方”,作者虚构这一药名,无非是掉弄文学手段,用以刻画宝钗这一人物形象,是作者赋予宝钗这一人物形象的标志性符号。“冷香丸”的核心元素是“冷香”,用“冷香”来譬喻宝钗这一人物形象是既深刻又恰当的。
二、 “冷香丸”析
顾名思义,“冷香丸”有“冷”有“香”,就“冷”与“香”的关系而言,二者一而二、二而一,既独立存在,又相互依存。“冷”在前,“香”在后。(一) “冷香丸”之“冷”
首先,“冷香丸”是由“冷”的事物合成的,这些“冷”的事物含四时白花蕊,四节气的雨、露、霜、雪,和剂如蜂蜜、白糖等。四时白花蕊指的是“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夏天开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蕊”“冬天的白梅花蕊”,花蕊一应俱“白”,白是一种素色、冷色,此其一。四节气的雨、露、霜、雪,是指 “雨水这日的雨水”“白露这日的露水”“霜降这日的霜”“小雪这日的雪”,雨、露、霜、雪皆属水,水性属凉,何况还有露、霜、雪,更有冷寒之意,此其二。和剂如蜂蜜、白糖、也俱为寒性食物: 《本草纲目》谓蜂蜜“入药之功有五,清热也,补中也,解毒也,润燥也,止痛也。生则性凉,故能清热;熟则性温,故能补中;甘而平和,故能解毒;柔而濡泽,故能润燥;缓可去急,故能止心腹肌肉疮疡之痛”。由此可见,蜂蜜入药的五种功能中,清热居首,清热自须用性寒之物;《本草求真》谓 “白糖”“为至寒之性矣”,此其三。“龙眼”虽只是状药丸之形,但作者用此“至寒之物”(《本草求真》谓龙眼为至寒之性),也无非是隐指此药之“冷”,此其四。由此可见,“冷香丸”合成所需配料从外色到内性都透着“冷”。其次,“冷香丸”贮存条件要求密闭阴凉。“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罐内,埋在花根底下。”所盛之物之“旧”给人以灰暗的“冷”“凉”之感,所埋之处“花根底下”乃不见阳光的阴凉之地。宝钗还特别指出,她是把它“埋在梨花树下”,作者有意无意又用梨花之白与梨性之凉进一步给“冷”补色与施性。
再次,“冷香丸”的送服同样带“冷”。文中说,“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其中“黄柏”乃“大苦寒之药”。据中医理论,黄柏性寒、味苦,此处又是以黄柏之寒应冷,并占染一苦字,寓意更是深刻。
由上可见,“冷香丸”在在透着“冷”。作者意在借“冷香丸”之“冷”来象征或隐喻宝钗这一人物形象“冷”的一面。
(二) “冷香丸”之“香”
“冷香丸”中“香”,需要读者去细心把握,它是从花、蜜、龙眼、黄柏等事物中散发出来,它是花香,是蜜香,是龙眼香,是柏香;它是药引子的“异香异气”;但终究它是药香,是“异香”,是非正常的“香”。从构词意义来说,如果把“冷香”看成是并列结构,那么“冷”是“冷”,“香”是“香”,各不相干。这是作者的匠心所在。在作者看来,宝钗身上既有“冷”的一面,也有“香”的一面,但“冷”是在前的,“香”是在后的。绘事后素,冷是基本色,而香只是补色而已。
(三) “冷香丸”之存在
作为一种存在,“冷香丸”首先是用于治病的,是为了治疗宝钗“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根据“癞头和尚”给的一个“海上方”而配制的,它是作者的虚构;其次,作者虚构的“冷香丸”就是一个符号,是为宝钗量身定做的一顶“桂冠”。“冷香丸”就是宝钗,宝钗就是“冷香丸”。“冷香丸”服从并服务于宝钗,她的命运、性格、心灵也无不浸透着“冷香丸”的气息。三、 命运之“冷”与妇德之“香”
“瑞雪兆丰年”是一句吉祥语。曹雪芹不愧是文学大家,他不动声色,把这五个字一颠倒,来了个“丰年好大雪”,吉祥语一变而成谶语。“丰年好大雪”是双重隐喻: 一重指向薛家,隐喻薛家由盛而衰的变局;一重指向薛宝钗,隐喻薛宝钗韶华遭遇大变故。曹雪芹用脱胎换骨法把薛家之家族不幸与宝钗之金玉“凉”缘叠合在一起,省去多少笔墨,真是妙哉不可言!命意之初,曹雪芹为薛宝钗设定的命运终局就是“冷”的,而随着情节的发展,“冷”更成为其人物性格发展的必然。只是,与一般文艺作品情节的推进不同,《红楼梦》一反常态,用因果倒置法来布局,先揭橥作品的悲剧性命意,即“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然后在此大背景、大变局下,写“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共运,写金陵裙钗“各有各的不幸”。
(一) “冷”掩不住“香”
金陵十二钗正册用图和文字描述了薛宝钗悲剧性命运——“金簪雪里埋”。《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引仙醪曲演红楼梦”写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翻看金陵十二钗正册:“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正册一爿画面是“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这幅画用笔墨之法形象地暗示了薛宝钗“冷”的人生结局。《红楼梦》中,“雪”即谐薛;钗,妇女头饰,通常双股,此处画一股金钗,寓宝钗与宝玉的合分,独守寡居。《长恨歌》“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中,“钗留一股”即分离之意。正册中判词“金簪雪里埋”与画面相互印证、生发,共同指向宝钗悲剧性的命运——“冷”。因为《红楼梦》的残缺,我们不能确知宝钗的生命归宿到底怎样,但“冷”是大势所趋。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但命运的“冷”掩盖不了她妇德的“香”。判词中“停机德”典出《后汉书·列女传》,说的是乐羊子妻停机断织劝丈夫求取功名。此处用“停机德”,作者用以褒美宝钗有着与乐羊子妻一样的妇德,对宝玉博取功名有极大热忱。站在中国传统价值观的立场上来看,这正是她的“香”。然而,宝钗的价值观与宝玉的价值观恰恰是背离的,是为宝玉所排斥的。这种“香”,在宝玉看来,它非但一点也不“香”,而且“冷”得吓人。面对一个不问仕途经济,与自己的理想范型格格不入的“富贵闲人”,宝钗的“冷”是必然的,她的“异香”难以在宝玉身上起任何作用。
(二) 金玉之“凉”缘
宝钗命运的悲剧,根本原因是爱情的悲剧、婚姻的悲剧。她按传统婚姻观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设计自己的婚姻和人生,本来就有不合理的成分,而这不合理成分正是时代性悲剧的构因;她追求金玉良缘本无错,错的是宝玉不爱她而她又不能自主乃至于曲从大人之意,导致个体选择性悲剧。第五回新制《红楼梦》词曲〔终身误〕中,曹雪芹即为我们大致勾勒出“二宝”(宝钗与宝玉)婚姻情节发展的大致走向,即 “金玉良姻”走向了“金玉‘凉’缘”,最终成为当事人心造的幻影。“〔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在宝钗婚姻观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最高的道德律令,她宿命般接受这个浃骨透髓的准则;即使心违,她也不会付诸反抗,这成为她婚姻悲剧的内在因素。她得偿“金玉良缘”之名收获了婚姻,却终究得不到爱情。因为“木石前盟”自始至终在对抗着金玉良缘。她成就了别人眼中的金玉良缘,收获的却是自身的金玉“凉”缘。
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宝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宝玉心中没有她宝钗的位置。对宝钗来说,守着一个不爱自己也未必是自己爱的人,情感上没有心灵交集,她的婚姻是苦涩的,是“冷”的;然而她恪守妇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散发出令人感佩的“香”。
结局或真如高续本所写,宝玉撒手人间,半路出家,宝钗韶华之年被抛弃而独守空房,膝下无一儿半女,孤单将陪伴一生,“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原本,这金玉良缘就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有着不可弥合的鸿沟,如今终于被撕下。这种撕裂之痛,于宝钗无奈太过残酷;这独守的孤冷,无奈太难耐。然而镜心自照,淡泊自守,宝钗“风雨阴晴任变迁”,这何尝不是大变局下的宁静之美、“异香”所在。
宝钗的命运是冷的,婚姻是冷的,但这无改于她身上有的“异香”。在春夏秋冬的轮回中,在雨、露、霜、雪的吹打中,她身上的妇德也信如四季的白色花朵散发着令人赞叹的芬芳。如果说命运是一条河,“冷”就是那冰川里流动的水,“香”就是流水里漂着的白花散发出的阵阵幽香。
四、 性格之“冷”与“香”
“半江瑟瑟半江红”。宝钗的性格同样也流动着“冷”与“香”。但在行文过程中,“冷”“香”互参,或密织而左隐右现,或隔断而前呼后应,或虽香而透冷,或虽冷而有香,二脉不分,同流共进。(一) 面貌穿着之“冷”与“香”
宝钗的美是带着一种天然的“冷”,这种“冷”来自她脸庞与肌肤的白。她的脸如“银盆”般圆白,她的肌肤也当如雪一样白。第二十八回写宝钗从手腕上往下褪红麝香串时,宝玉看到“雪白一段酥臂”,“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这“雪白一段酥臂”和“银盆”般的脸,既给人以视觉上的美感,也给读者心灵涂上一层冷冰的感觉。如果再联系宝钗的为人行事,更会加深这种印象。花样年华,正是穿红着绿的年龄,宝钗却与众不同。她喜欢素穿“半新不旧”的衣服;更不喜欢花色鲜艳,第四十九回写众裙钗穿着,“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的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独宝钗与李纨穿着冷色的外套,站在满是白雪的山坡上与着红的众姊妹之中,显得更加冷瑟。在母亲薛姨妈看来,宝钗的穿衣妆饰这方面也确实古怪,她曾在人面前说“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宝钗这种不事雕饰的朴素美和穿素着旧的审美趣味,正吻合着她的性格和命运。
宝钗居住的蘅芜苑别有洞天。无论是从外面观,还是从里面看,这蘅芜园都透着“冷”,带着“香”。墙是冷的,墙上的植物是冷的,但愈冷愈透着生命力。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写贾政“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诸凡清凉瓦舍、水磨砖墙以及贾政的感叹“无味得很”,都是“冷”的景象或表现。院子里“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有石、有草、无花,宛有“草木深”之荒凉意;不期然这些异草“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作者刻意写“冷”又不忘用香来冲淡对“冷”的描写。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绿窗油壁”“清雅不同”透着清冷之意,但贾政的一句话“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又把“香”拈出,大有“香”风吹来,消解了“冷”的程度。特别是题对额时,众清客无一不给庭院涂抹上一层惨淡(“冷”)色彩,如“斜阳院”“泣斜晖”等,着意用冷色渲染宝钗所居环境之幽冷,但同时作者也不忘用香来缓和之。如宝玉题匾“蘅芷清芬”,众人及宝玉的对联“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醾梦也香”。香风拂面,香雾空濛,给“冷”涂上一抹“香”色,突出“冷香”特色。这样写冷不遗香的写法,既是为着丰富画面而不致太过单调,更是为了丰盈人物,保持“冷”“香”的平衡。“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戚本序),正是曹雪芹匠心所在。
如果说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只是虚写的话,第四十回则真切写宝钗所住之蘅芜苑。作者不惜笔墨进一步写了庭院的冷翠,“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这愈冷愈苍翠”是写实,也是暗示隐喻,用“冷”写庭院写遭际写不幸,用“翠”写草木之旺盛写主人之淡定与坚忍,更透出一种别样的“冷”。
居室内的情景,更衬托出宝钗耐“冷”的生活趣味与审美倾向。第四十回述贾母带刘姥姥逛大观园,来到宝钗所住之衡芜苑,“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雪洞一般”,固然给人以冰冷的感觉;而“供着数枝菊花”,也让人联想到菊花也叫“秋花”,想到秋天,想到秋凉;甚至会让人想到第五回“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中的高士,因为古代高士多与种菊、咏菊有关。“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也处处透着无生气的“冷”的气息。作者运用写实的笔法,从庭院、居室、居室的摆设等一应生活用品,皆用冷色调来突出宝钗的生活趣味与审美倾向——“冷”。这让贾母很是不解甚或不满,她自作主张要给宝钗的居所改造一下,但贾母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她的改造也无非是“石头盆景”“墨烟冻石鼎”“水墨字画白绫帐子”等,也一应是冷色调的物什。这种写法真是巧妙,一个十五六岁姑娘的居室连上了年纪的贾母都觉得“太素净”,可见她的居室是多么清冷,她的内心是多么寡淡。难怪一向少见多怪的刘姥姥一言不发,因为她不知该说什么。作者在此借年齿最高的贾母的视角来写宝钗性格的“冷”,真是“一倍增其冷”。
如果说素朴是一种美、一种“香”,那么这种“香”也是一种“冷香”;如果说这是一种自然的、本性的追求,本无可厚非;但如果是矫饰,那就有些矫情了。这种写“冷”又写“香”、“冷”“香”密织、“香”“冷”相衬的行文法,给人以穿林而闻芳之感。
(二) 特定场景、关系中凸现“冷”与“香”
性格在人与环境关系中能够体现出来,在人与人构成的场景中更能凸现。刘姥姥二进大观园,为逗贾母开心,在王熙凤、鸳鸯导演下,上演了一幕装疯卖傻的活剧,惹得贾母等一干女人开怀大笑: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她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这段描写传神写照,如影绘形般描写了宝玉、史湘云、黛玉、迎春、探春、惜春、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各色人等笑之性状,唯独没写薛宝钗。在笔者看来,这不是作者无意疏忽,而是有意留白,是不写之写,即借众人的大笑凸现宝钗个人的冷傲。
而冷傲并无好与不好,一切都要放在关系中去把握。在与夏金桂关系的处理上,宝钗冷静且睿智,她既能守护住自己的尊严,也能从容面对。夏金桂无理取闹,宝钗随机应变,绵里藏针,针锋相对,打掉她的嚣张气焰,致使夏金桂曲意附就;夏金桂借给秋菱改名寻衅滋事,宝钗不与计较,“亦不在意”;夏金桂挟制薛蟠,倚娇作媚,寻趁香菱,薛姨妈乱了阵脚,要卖掉香菱,宝钗冷静处置,稳住阵脚。在这种特定关系的处理中,宝钗的“冷”得到正位的刻画,“香”得到正位的体现,“冷”得合理,“冷”得大快人心,这种“冷”透出的“香”是一种正位的“冷香”、富有力量的“冷香”。这种寒梅傲雪般的“冷香”既是宝钗性格的必然发展,也展现了其“冷香”的多层次性,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丰满。
(三) 利害冲突下的“冷”与“香”
人与人之间,在没有利害冲突的情况下容易做到相安无事,甚至厮抬厮敬;在利害冲突或利益得失面前,就会暴露出人性中深层的一面,甚至是阴暗的一面。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宝钗与黛玉成为要好的姐妹。宝钗送黛玉燕窝,于秋雨夕二人互剖金兰语。这让黛玉剖心输胆称赞她是好人一个,可谓“香”风阵阵袭人心;可一旦风雨有阻,宝钗就把约定不当回事。这是宝钗的理性,是她的“冷”。这种“冷”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想来却是有理,虽“冷”但情有可原。但有时的“冷”就要可怕的多。第二十七回“宝钗扑蝶”就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宝钗“冷”的可怕。该段文字写薛宝钗找黛玉玩,路过滴翠亭无意中听到红玉私相授受之事,心中把红玉骂了个狗血喷头;为了避免被误会的嫌疑,她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巧妙地用“障眼法”把嫌疑转嫁到黛玉身上: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他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那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 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么样。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
这是刻画宝钗这一人物形象最得力的一幕。作为花季少女的天真烂漫,小小年纪内心世界之冷毒,从容不迫、巧妙化解危机的能力,成熟得让人匪夷所思的冷静心理品质,完美展现了宝钗性格的多个方面,真可谓淋漓尽致。即使我们“不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薛宝钗,宝钗没有主观故意要把危机转嫁到林黛玉身上,但我们不能忽视的是,她这样做的实际效果确是导致了红玉与坠儿对林黛玉的猜忌。她的自我保护意识、一己之私,让黛玉不知不觉中箭、中枪,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正是宝钗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假设她的“金蝉脱壳”之计不把嫌疑转嫁到黛玉身上,其从容冷静化解危机的能力真称得上是一种“香”;可事实是,她的所作所为带给了黛玉莫可辩白的嫌疑,这种“香”实在是一种可怕的“冷香”。
宝钗与湘云可谓最要好的姐妹,她帮湘云办螃蟹宴等,湘云也喜与其同居一处。湘云在袭人面前大大地夸赞过宝钗:“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因为发生了抄检大观园之事,为了避嫌,宝钗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向李纨请假,要搬出大观园。须知,这时候湘云还住在蘅芜苑。她自作主张要湘云与李纨住几日。生生地把史湘云移出蘅芜苑,晾在一个不尴不尬的地位。中秋之夜,湘云特意客居大观园,为的是践行早年与众姐妹约好的起诗社赏月作诗之会。还是为了避嫌,宝钗非但没来贾府参加宴集,更不顾同样客居大观园的史湘云的感受,这让心直口快的湘云大为不满。“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
宝钗就是这样,即使只是有可能伤害到自身利益,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姐妹之情抛诸脑后,作出似乎是有利于自己的决断。姐妹情暖只是在无利益得失的前提下才有效!
在搬出大观园这件事上,宝钗的“冷”表现尤为突出。宝钗之搬离大观园,王熙凤一语就道出真实原因:“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她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她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
事实上,王夫人一点也不怀疑薛宝钗,而且为了消除宝钗心中顾虑,颇费了一番口舌向她解释抄检大观园之原委,并热切希望她再搬进来住。然而宝钗一口就回绝了。她先是绵里藏针进行了辩解,然后用一篇冠冕堂皇又头头是道的说辞,把王夫人、王熙凤拒之千里,并因利乘便,彻彻底底搬出大观园。
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的。”王夫人凤姐都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而且我进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玩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
一切理由看起来都是正当的,而且听起来处处合情,事事在理,说得王夫人“无可回答”,只好随她去了。
宝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心中有一杆极精准的秤,用以称量每一件与己有关的事情的利弊,然后根据最大有利、最小伤害原则作出选择。在这个过程中,她总是“冷”的,她的一切决断都诉诸理性,决不让情感左右自己的判断。她也不介意姐妹、长辈怎么看,只要她认定的事,谁也勉强不得她。说到底,这不完全是性格上的原因,而是价值观在作祟。也就是说,宝钗的“冷”是建立在“利己”的前提之上的。“利己”是她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一切人,一切事,她都放在“利己”(保护自我不受伤害)的天平上进行衡量,然后作出取舍。用当下时髦话来说,宝钗是个典型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说“精致”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都披着合理的外衣,不着痕迹。她的风雨爽约、她的仲秋背盟、她的搬离大观园,都是在权衡利害的前提下做出的选择,而且是经过审慎考虑的。
在宝钗性格中,“冷”是压倒一切的因素,如果说还有“香”,也只是因为“冷”中透出的那缕抛掷情分、一味利己的“理性”之光。
五、 死亡面前之“冷”与“香”
虽说是贾府的近亲,但作为贾府的局外人,书中并没有写宝钗在秦可卿之死这件事上的表现与态度,却写了她在金钏投井、剑刎尤三姐这两件事上的态度与表现。她的态度与表现只能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冷”,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冷酷。如果说,在鲜活的生命死亡面前,淡定也算是一种“香”,那这种“香”就是如同药引子一样怪异的“冷香”。(一) 死亡面前的“冷”
生命是最可宝贵的,面对鲜活生命的夭折,宝钗表现出的却是陌生与冷漠。金钏是王夫人的丫头,王夫人与薛姨妈是亲姐妹,二人经常走动叙话,宝钗甚至每天都要到贾母、王夫人等处请安问好,何况两府之间还有诸多宴集,揆之常理,宝钗对金钏应该不陌生。然而当金钏跳井自杀后,宝钗不但没有一点伤感,而且在王夫人面前说了一番貌似天真实则大违情理且颠倒是非黑白的话,她此番的表现与此前给人的印象真有霄壤之别,她的冷漠让人十分陌生。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哪里来?”宝钗道:“从园子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子里来,可看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
这段对话中,我们看到,王夫人说了谎,一是掩盖金钏被打的真相,二是掩盖金钏被撵的真相,原因很简单: 一则为宝玉留面子,二则维护自己的形象。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王夫人还是流出“鳄鱼的眼泪”。作者写王夫人的表现:“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王夫人点头叹道”;写王夫人的自责:“岂不是我的罪过!”“到底我心不安”。与之相比,宝钗的表情与说话却让人感到可怕的陌生。听了王夫人的一面之词,看到王夫人叹气、自责,宝钗只是“叹”;她一方面奉承王夫人是“慈善人”,一方面劝慰王夫人,而她的一番劝说是如此幼稚可笑,真令人大惑不解。如果宝钗说的是真心话,其心智竟与此前的表现大相径庭;如果她说的是假话,那就太虚伪,太可怕了。她先是否定金钏是投井而死,以解除王夫人心灵的不安;接着幼稚地说金钏是下到井里去住着,或贪玩自己掉到井里;然后说金钏气性大,是糊涂人,不值得可惜;最后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由此可见,宝钗的话是何等“冷”,由这“冷”话见出何等冷酷的一颗心,而且她还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金钱可以买卖丫环,金钱可以打赢人命官司,可以多给死者家人一点钱换取良心的谴责。一个十几岁的花季少女,竟然说出如此“势利”的话,可见她受家庭影响是多么大,她的价值观多么可笑。
或许有人会说,宝钗想法有些孩子气,很符合她那个年龄阶段的心理。只是不要忘了,宝钗可是一个非常会说话的人,她平时在大家面前的答对,远远超出她的年龄阶段,表现得成熟而得体。试想,如果她真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妙龄女子,说的都是她的真心话,她又怎么如此乖巧懂事,知道第一时间去安慰王夫人;又怎么会如此地善解人意,拿出自己的新衣裳给金钏做装殓的寿衣。如果再联系下文她对尤三姐死的态度,我们就会明白,她有着怎样一颗冰冷的心。
尤三姐是救宝钗哥哥的恩人柳湘莲的“定情人”。按“通共常情”即一般常理,宝钗即使不悲不痛,也自有些伤感吧。可她一点也没有。作者对宝钗的冷漠是通过与薛姨妈、薛蟠的对比写出来的。
作者先写薛姨妈闻知尤三姐自戕与柳湘莲出家的信息,“心甚叹息”,正在猜疑是为什么缘故。恰巧宝钗来省视,薛姨妈告诉了薛宝钗,宝钗的反应是“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
听了尤三姐的死,宝钗“并不在意”,无动于衷,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她把尤三姐的死看是“前生命定”,劝母亲“不必为他们伤感了”。这一段通过宝钗与其母亲的对比,无声地刻画了宝钗对尤三姐死的冷漠态度。
不但如此,作者还通过宝钗与“呆霸王”薛蟠的对比,进一层展示宝钗的冷漠。薛蟠先是“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泪痕”;然后写他的着急和对此事的关心,“一进门来,但向他母亲拍手说道:‘妈妈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么?’”;然后通过自述,写他寻找柳湘莲时的表情与表现,“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 处处透着薛蟠内心着急与伤感。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宝钗只是想着如何酬谢辛辛苦苦陪薛蟠去江南的伙计,“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根本不搭理哥哥的叙说。
宝钗为什么对死亡如此淡漠呢?这多半是因为她的人生遭际。
(二) “冷”的宿因
薛宝钗幼年成长过程中的多灾多难,对她以后的人生有着潜在的影响。她性格的“冷”,她对命运多舛的淡定,她对死亡的冷漠,都与之有着巨大的关系。失怙之痛。宝钗小时候颇受父亲宠爱,书中写道:“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但好景不长,父亲在她很小的年纪就去世,这发生在幼年时期的人生灾难,带给她幼小心灵的伤痛应该是非常沉重的,同时也与其幼小心灵打上一层厚厚的茧子。年幼失怙算得上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件,对她以 “冷”态度对待人生、以“冷”的方式处理纷繁的人际关系带来影响。
分忧之劳。父亲去世后,哥哥薛蟠不谙世事且游荡无度,“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她出身皇商门第,有数不清的贸易往来,分忧解劳自然也就免不了生意上的打理。世态炎凉备尝、人情冷暖惯见,这份人生的历练让她冷眼看世界,冷静处理家族里一切事情。
落选之伤。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写道:“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作为“世宦名家之女”,宝钗之名也自然已“达部”,因此上京待选。结果呢,且不说妃嫔无缘,即便是才人赞善之职也不得一预。这又是现实加在她身上的不幸,也是一种“冷”。理想与现实的悖违,创伤着她的心灵,同时也砥砺着她的性格,让她淡泊以对生活的坎坷。
篱下之苦。为了宝钗上京待选,或为了“拘紧”她的哥哥,“恐他纵性惹祸”,母亲做主,宝钗一家没有住在京城自己的房舍,而是选择住在姨妈家。不管亲疏远近,寄人篱下毕竟不是一件开心的事。这其中的委屈恐怕只有当事人冷暖自知。一家寄居在贾府“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寄人篱下原本只是权宜之计,结果因着这样那样的缘故,贾府一住就不计春秋了。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她为人处事之谨慎、周到,不能说与此没有关系。
官司之影。哥哥薛蟠强夺英莲,打死冯渊,竟如无事一般。这让她感到强权者的霸道和卑贱者的无奈,也让她看到金钱的力量。作品没有说这件事对她的影响。从她对金钏死亡这件事上的态度,却让人看到薛蟠官司留在她心上的影子。那就是,没有钱不能解决的事!卑贱者的生命是不值得尊重的。
凡此种种,从小失怙之痛、商场人情冷暖、待选之落败、篱下之委屈、官司之留影等“冷”元素,无不浸透着她的心灵,影响着宝钗的性格、行事风格、思维模式。她即使对生活没有麻木,也筑起了足以应对各种变故的心灵墙壁。这是宝钗“冷”的宿因,是她无法逃脱的命运,是性格之必然。
六、 结 语
行文至此,笔者想起《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薛宝钗抓的花名签。“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待芳官唱完一曲,“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细细体味,宝玉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大有深意。依周汝昌先生高见,“任是无情也动人”是一层意思,把这句话“颠来倒去”变成“任是动人还无情”又是一层意思。笔者很赞赏周先生的分析。“任是无情也动人”即所谓的“冷香”,无情即“冷”,动人即“香”,虽“冷”还“香”;“任是动人还无情”即“香冷”,动人即“香”,无情即“冷”,虽“香”犹“冷”。作者赋予宝钗这一人物形象以“冷香”符号,即传达出曹雪芹对其既赞美又批判的矛盾心理。作者写宝钗与夏金桂的斗法,显然带着对宝钗的嘉许;写宝钗成长的多灾多难,是为她内心的冷酷而辩解;写她居住环境幽冷、对柳湘莲出家的冷漠反应,是善意地为了让她应对将来宝玉出家带给她的独守空房不幸。从深层次上说有着对宝钗的终极关怀,作者不让宝钗用情太深,是善意地为她构筑一道心理防护墙,以对抗或抵御命运加到她身上的一切不幸。当“四大家族”走向没落,当婚姻遭遇破裂,“冷”就成为她抵御寒冷的唯一武器。曹雪芹正是用这样的一种形式来表达“悲金”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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