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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育文心,全力以雕龙——读张灯先生的《文心雕龙译注疏辨》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文论 热度: 14312
戚良德 李晓萍

  (作者单位: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生命育文心,全力以雕龙
——读张灯先生的《文心雕龙译注疏辨》

  戚良德 李晓萍

  新儒学大师牟宗三先生曾自述道:“吾一生无长,只是一个学思生命之发展。”*牟宗三: 《才性与玄理》,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页。今观张灯先生用将近二十年时间摸索、思考的结晶《文心雕龙译注疏辨》一书,我们不禁对牟先生的“学思”二字有了更深刻的领悟。对于每一位学者而言,“学思”二字说起来甚为简单,但是真正将其做到极致以至于灌注到生命信仰中,却是难之又难的事情。学术无贵贱,都需与生命水乳交融,并且成为生命最美丽的诠释。读张灯先生皇皇九十万言的《文心雕龙译注疏辨》*张灯: 《文心雕龙译注疏辨》,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该书版权页所标字数为79.3万,但由于其上编排版的特殊性,据我们测算,全书字数实近90万。一书,除了为其丰富的内容、庞大的体系和细致的剖析而震撼外,更为其融入生命的学思精神所动容。

一、 内容广博,见解精深

《文心雕龙译注疏辨》分为上下两编,上编为“文心雕龙新注新译”,近五十万字;下编为“文心雕龙疑义疏辨”,四十余万字。全书内容主要由四大部分组成: 原文、译文、注释、辨析。除却原文,其他三大部分是互相补充、互相融合的,可以说三位一体铸就一个庞大而完整的系统,既深入分析《文心雕龙》的具体篇章,又顾及其完整的思想体系和用心,两方面相互应照,相互生发,呈现出内容十分丰硕、体系相当完备的特点。

  上编主要是对《文心雕龙》进行了新的注释和校译,既综合了前辈学者的部分研究成果,又在此基础上有一些新的发现,给我们呈现出来的总体面貌是广博。这当然是与张先生深厚的学识分不开的,尤其在注释部分体现得更为明显。可以说,精当而又丰富的注释,使得本书对于不同层次的读者皆可适用,实属难能可贵。要达到这种效果,既要有对《文心雕龙》全书的整体把握,还要对中国古代文献典籍有相当的熟悉,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工夫。

  如《征圣》篇有“书契断决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离,此明理以立体也”句,张先生是这样注释的:

  《书》契: 指《尚书》的文字。历来注家均将“书”“契”联为一词,训指文字,恐未妥。上文提出经书写作有四种体例特征,紧接着分别举《春秋》、《礼记》、《诗经》、《易经》等实例予以述说。这里指“明理以立体”的体式,也须有具体书册证实之,故“书”字正应指《尚书》。这样解句,前后论述方显互应顺连。夬、离: 夬卦和离卦,《周易》六十四卦之一。夬卦表决断,离卦表明亮如火。下篇《宗经》引子夏的话,说《尚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照灼”而“晓然”,与夬、离二卦表意合,也可证这里的“书”字正宜解指《尚书》。*张灯: 《文心雕龙译注疏辨》,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4页。

  可以看出,张先生选择注释的地方不仅是重点,而且是难点;他的注释没有沿袭成说,而是独辟蹊径,做出了新的判断,而这一判断又紧扣原文的上下文意,从而令人信服;同时,两条注释延伸互证、互为补充,更增加了说服力。这样的注释不仅精当而丰富,具备较强的可读性,而且显然也具有较高的学术性。

  又如《诠赋》篇有“赋者,铺也”之句,但“赋”和“铺”之间有怎样的关系,为何用“铺”来解释“赋”,并不是一个可以简单说清楚的问题。张先生是这样注释的:

  铺: 铺陈直叙。《周礼·春官·大师》郑注:“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释名·释典艺》也说:“敷布其义谓之赋。”这里句中的两个“赋”字,主要指写作手法而言。本篇论赋,“诠”即解释意。刘勰连环行文,先从赋是何种手法说起。*同上,第63页。

  把“铺”解释为“铺陈直叙”是容易理解的,但铺陈直叙与赋有何关系呢?正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张先生引《周礼·春官·大师》郑注和《释名·释典艺》予以佐证,通过这样进一步对“赋”的解释,我们就能很清楚地明白为何刘勰说“赋者,铺也”了。在此基础上,又特别指出这里的“赋”还不是作为文体的赋,而主要是一种写作手法,并指出刘勰论赋何以要从写作手法说起。可以说,这样的注释对读者来说是非常细致而体贴的,同时其学术含量也是显然可见的。

  相较于上编注释的广博而不乏学术含量,下编给我们呈现的总体面貌是更加精深。所谓“精”,是指张先生的“疏辨”专挑“龙学”中最困难的问题进行梳理辨析;所谓“深”,则是指张先生在“疏辨”中所呈现出来的深度,以及对那些疑难问题加以解决的程度。法国审美现象学家米·杜夫海纳曾对深度进行过解释:“深度之所以常常含有某种奇异性,那是因为它只有使我们离开原有的生活环境,摆脱构成表面的我的那些习惯,把我们放置在一个要求新目光的新世界面前才是深度。”*[法]米·杜夫海纳: 《审美经验现象学》,韩树站译、陈荣生校,北京: 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年,第448页。可以说,张先生的“疏辨”就把我们带进了这样一个龙学新世界。《文心雕龙》研究中有很多问题尚未解决,更有很多问题因为尚在解决的过程中而有着种种不同的认识,甚或误解或偏解,对此,张先生把它们一一挑选出来,并提出了很多新鲜且有说服力的洞见,从而经常将我们传统习惯了的理解打破,重新接受一种新的理解,给与读者一个开放的世界。张先生的“疏辨”不仅体现出深厚扎实的文献考据功夫,而且更具有精细的辨识能力,也具备相当的理论深度。

  张先生善于从细微处着眼,不厌其烦地对比相近词语之间的细微差别,从而发现问题之所在,并予以新的解答。如《征圣》篇有“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句,一般均以此二句互文足义,解释为文章写作的金科玉律,并无特别难解之处。但是,张先生通过对比发现了问题,即“含章”与“秉文”二者并非完全同义的,它们有着细微的差别,“含章”的偏重点在“酝酿”、“蕴蓄”,也就是构思文章,“秉文”当然指的就是写作文章了*张灯: 《文心雕龙译注疏辨》,同上,第478页。。正是通过这种精细的辨识,张先生将这两句最终翻译为:“酝酿构思的宝贵经验,秉笔撰文的金科玉律”*同上,第11页。,这与大多数《文心雕龙》的译本是颇为不同的。

  再如《辨骚》篇引淮南王刘安“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句,张先生根据刘安《离骚传序》“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句,以及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所云:“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认为刘勰这里的意思,既不是很多译本中所说的“屈原与日月争光可也”,也不是一些译本中所说的“《离骚》与日月争光可也”,而是指屈原的情志、精神与日月争光可也。*同上,第496—497页。这显然是很细微的理解,但正如张先生所说,“有时细微处亦为关节处”*同上,第497页。,也最能检验出一个学者的学术水平。的确,有时候一个细微问题的解决,可以帮助人们理清楚一个或几个大问题的纠葛,正是“轻采毛发”而“深及骨髓”(《序志》)。

二、 语言典雅,精益求精

《文心雕龙译注疏辨》的上编主要是翻译和注释,这是不少学者都已做过的工作。如何在已有大量译注本的情况下,呈现给读者一个具有自己特点的文本,张先生显然颇费思量。他在“前言”中说:“前辈学者说过: 译事三难,曰信曰达曰雅。古文翻译和外文翻译的道理是一样的。”*同上,第1页。对于《文心雕龙》的翻译而言,在某种程度上比外语翻译可能更难一些,完全做到“信”和“达”实际上是不太可能的,在此基础上的“雅”就更属难上加难了。然而,张先生立志高远,偏偏以最高的标准要求自己的一言一思。他认真分析了《文心雕龙》本身的特点,在字词、句式、语法等方面进行了一丝不苟的考究和思量,而后力求最大程度地运用自己的才学将原著的格调韵味传达出来。

  为了做到张先生心目中希冀的“雅”,也为了对每一位读者负责,他对自己提出了十分苛刻的要求,在译注过程中严格贯彻两条硬性规定:“其一是要求译文大体是原文的一倍。尝试的结果发现这二比一的比例正相合宜,拉长了显冗,压缩了则干。其二,译文基本都采用类乎白话文的排比句式,以期对应原著的排偶文句,力求显现原作的独特风貌。”*张灯: 《文心雕龙译注疏辨》,同上,第1页。在译完之后,仍然孜孜不倦地对译文进行了斟酌推敲,以至于对每篇译文最终修改润色均多达十二遍以上,其如此一丝不苟、认真负责的学术精神,的确令人敬佩。

  这里,我们试以《物色》篇第一段为例,具体领略一下张先生译文的独特魅力。《物色》是《文心雕龙》的名篇,其第一段不仅提出了重要的理论主张,刘勰的语言更是花团锦簇、精美绝伦、如诗如画,如何传达出原文的格调韵味,实在是并不容易的事情。我们将刘勰的原文和张先生的译文并列如下: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春秋四时依次更迭,阴阳季节分别显得凄冷和舒坦;物象景色变动不已,人的心旌自然也会随之而摇荡。阳气萌生之时蝼蚁开始活动,阴气凝聚之际萤虫贮藏食物,细微的虫蚁尚且都能有感而动,可见四时对万物影响的深巨了。至于人类,心灵慧智犹如美玉般的卓杰,气韵清纯好比花朵似的秀发,在万千景物色泽的感召之下,谁人还能安然而无动于衷呢?所以,跨入新年春意盎然,欢快愉悦之情便特别的舒畅;阳气过盛夏日炎炎,烦躁郁闷情绪则积聚而突出;天高云淡秋气清爽,沉静深邃的志趣自会显得无比的悠远;冰雪无垠冬日冷峻,庄严肃穆的情味更又变得格外的凝重。年年岁岁景物种种,种种景物形貌不同;人的情绪正随着景物迁移而起伏,文章辞采又依顺情绪波动而叙写。一叶飘落尚且能触发思虑,虫鸣声声足可以牵动情怀,更何况还有清风与明月相伴而生的夜色,丽日共春林照耀辉映的美景呢!*同上,第403页。

  可以看出,张先生完全达到了自己的两个要求: 一是译文是原文的两倍,二是句式整齐排比有序,与原文的排偶文句相应。且不说张先生的译文是否能够达到“信达雅”的要求,仅仅严格贯彻这两个规定,这对翻译四万字的《文心雕龙》来说,就是一个富有巨大挑战性的工程了。事实是,张先生完成了这样一个工程,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译文的可靠、通达而雅正。不难想见,完成这八万余字的译文所要付出的心力,是完成同样篇幅的学术论文所难以比拟的。

  与译文相比,注释的篇幅自然更大,如上所说,张先生的注释做到了广博而精深。这里我们要提出的,是张先生自己谈到的注释方法,他将其概括为“既小心又大胆”六个字。所谓“小心”,即是“原著的每一个字,都严格从文字诂训入手,比较各家注解之差异,寻出最为顺当贴切的训释。没有依据的诠解不取,标新立异的阐述不发,惟求取得原著词义文意的正解或胜解。”*张灯: 《文心雕龙译注疏辨》,同上,第2页。如此追求,如此目标,其难度可以说不亚于对译文的两个规定,甚或过之。从张先生对“小心”的这一诠释,我们不仅能够看出这本书的可信任度,更为其默默地为此做出的不懈奋斗而感动。除了“小心”,还有另一方面也是必不可少的,即“大胆”,张先生说:“所谓大胆,指一旦发觉前人训释不当或有误,有了确凿的诂训依据,反复掂量实又觉理当订正之时,则另立新注而毫不犹豫,不论此解他人是否提过。全书订正或改注的地方,计有五百多处,故上编名‘新注新译’。”*同上。可见,从研究态度上,张先生既不屈从于权威,敢于表达自己的真知灼见,又努力做到有理有据,而不是刻意求新,更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此种态度正符合刘勰提倡的研究方法:“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序志》)

  除此之外,张先生的这部《文心雕龙译注疏辨》无论翻译还是注释,在详备广博的同时又追求要言不烦,呈现出微言大义的特点,从而体现出作者的精心和用心。张先生有时很简短的一句话,若细细体味,会发现里面蕴含着其深刻的理论思考,并非随意为之的,如张先生经常在每篇注释的第一条中,用简洁的一句话概括一篇的主旨,虽简洁却有力,体现出其于龙学的卓识。例如,在《风骨》篇注释的第一条中,张先生写道:“本篇论文章应有风力和骨力,将作品情志辞采比作人体的精神、气血和骨骼。”*同上,第257页。在这句简要的解释中,张先生没有分开解释什么是风,什么是骨,而是指出刘勰以人体的精神、气血和骨骼作比,对文章的情志辞采做出要求,从而点出了风骨的本质所在。这可以说是一种颇为严谨的表达,其中显然蕴含着张先生对“风骨”这一争议极大的学术问题的深刻思考。又如《序志》篇“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三句,张先生注释曰:“‘古来文章’三句连贯视之,谓文章历来注重雕缛,书名‘雕龙’二字怎会单因驺奭称‘雕龙奭’而才予采用呢?句中‘岂’字,应视作是表反诘的副词。”*同上,第444页。这段注释不仅解释了刘勰这句话的正确含义,更是表达了对在此问题上相关学术论争的观点和看法。一句简单的“句中‘岂’字,应视作是表反诘的副词”,其实蕴含着丰富的学术内容和广阔的学术背景,囿于注释的体例,作者没有展开论述,但这一简单的交代既表达了作者的观点,又以“应视作”的语句明白无误地指出了其中还有不同的学术观点,从而可以引发读者进一步的思考。

三、 擘肌分理,细辨歧见

刘勰在《序志》篇有言:“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张灯: 《文心雕龙译注疏辨》,同上,第450页。刘勰的这种严谨的研究和著述态度同样体现在张先生的这部《文心雕龙译注疏辨》当中,当然,刘勰的“唯务折衷”是为了搦笔论文,张先生的“擘肌分理”则表现于细辨歧见。

  这种细辨歧见集中体现在张先生大作的下编,也就是“疑义疏辨”部分。我们不能说张先生的辨析都是准确无误的,但选择如此众多的疑难问题进行疏解,这本身的学术勇气就是值得赞赏的。更况,他的很多分析是非常细致入微而具有一定的启发性和开创性的。

  比如,上述《物色》篇中“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数句,研究者普遍以为刘勰文笔出色,却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解,也就不会予以深究。但张先生慧眼独具,一下子抓住其中的“情”、“心”、“志”、“虑”四字,特别指出它们“均指人的情感思绪”*同上,第887页。,可谓抓住了问题的症结,这就真的是不同凡响了。并进而解释道:“所谓春暖使愉悦之情畅,夏暑令郁闷之心盛,秋高让深邃之思远,冬寒促庄肃之感重,实言四时节气各异,容易感应触发不同的情怀,或使这种情怀表现得充分和强烈起来,并非谓四时只能或必能产生这四种情绪。”*同上。张先生的解释不仅恰当而中肯,符合刘勰在此处的命意,而且更涉及对中国古代哲学和文艺思想中“志”与“情”等一系列概念的认识和解读,因而可谓用意颇深。不少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的著作中都讲到“志”与“情”的区别,认为古代的“志”与志向抱负有关,而“情”指感情活动。但实际上,古人对于“志”与“情”的分别并不是那么清楚的,有时两者都表达心中所想之意,即“心”与“虑”,因此二者并非绝对的对立关系。杨明先生在其《文心雕龙精读》中,便列举了很多例子证明*杨明: 《文心雕龙精读》,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2—46页。: 情可以用在政教场合,而志也可以用来表达没有政治内容的一般心中存想之意,甚至志情二字可以并用来表达心中所想,在很多情况下,二字是同义可以替换的。所以,不能提到“志”,便一定要与政治抱负等联系在一起,而提到“情”便认为是指感性情感,实际上那都是武断的,具体是表达什么意思,要根据其出现的具体环境,前后细细琢磨分析,不可轻易妄下断语。以此而论,张先生把“情”、“心”、“志”、“虑”放在一起,都取“情感思绪”之意,正是融会贯通的高明之举。

  如果说,把《物色》的“情”、“心”、“志”、“虑”统一释为“情感思绪”是化繁为简,那么张先生对《知音》篇中“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的“质”、“文”的解释,则采取了化简为繁的做法。他首先指出,“质”、“文”二字有两种解释,一是指作品的内容和形式,一是指质朴的和文华的,并认为:“两解并可通。相较而言,则似取后解胜。”何以如此呢?张先生说:

  后句的“质文交加”,是说明“篇章杂沓”的具体情状的。说既有内容又有形式且交互错杂,自可以部分反映出“杂沓”的情况……但是,反过来,“杂沓”恐非单纯体现在内容的繁富和形式的多样上,因为这些都还是正常的,有规律可循的。……所谓的“杂沓”,除指内容形式的发展所带来的多样性外,更应包括有律可寻的变化之外又呈现出来的纷纭复杂的状态,那么,“质”、“文”的训解自更宜从格调的、品类的、色彩韵味等角度着眼,即言质朴的、文华的形形色色之作纷繁共呈,方与“篇章杂沓”句最协。*杨明: 《文心雕龙精读》,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13页。

  这种解释并没有完全推翻前人的看法,也未必一定就是正确的结论,但我们不能不承认,显然更加精细、更为用心了,也就有可能更接近文本的原意了。应该说,这对《文心雕龙》研究而言,是一个值得努力的方向。

  《文心雕龙》是产生于我国南朝时期文论著作,无论是由于语言自身的演变规律所决定,还是因为历史上主观的语言变革事件所导致,都使得其中的很多术语与我们今天的含义大不相同,更有很多我们今天感到生疏的范畴和理论。历经几代学者的艰苦努力,我们对《文心雕龙》的认识和理解已然更为准确和深入,但其理论和内容要走进当代人的心灵,可能还需要不短的时间。虽然张先生已经最大限度地为我们据理分析了诸多疑难歧议,为我们解答了很多问题,但是,还是有不少问题仍然存在异议,仍然难以得出公认的结论。

  例如,《原道》篇作为《文心雕龙》的第一篇,它的第一句作为全书的开篇之句,到目前为止,纷争仍是很大。“文之为德也大矣”,这个“德”字,当如何解呢?张先生清晰地梳理了“德”字解读的几种比较有影响力的观点,范注认为“德”应释为“德业”、“事业”;杨明照先生则将“德”字训释为“功用”;王元化先生根据《管子·心术》“德者道之舍,物德也生。德者,得也”的说法,认为:“德者,得也,物之得以为物,就是这个‘德’字的正解,我想,这样来解释‘文之为德也大矣’就通了。再根据‘道’与‘德’的关系,文之得以为文,就因为它是从‘道’中派生出来的。”*王元化: 《文心雕龙讲疏》,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32页。对王先生的这个解释,张光年先生是十分赞同的,并进而解释道:“文是道的体现,从道中派生出来,而且是与天地同时诞生的。用口语翻译出来,就有了‘文的来头大的很啊’这样看来有些突兀的句子。”*张光年: 《骈体语译文心雕龙》,上海: 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54页。对此种种说法,张先生认为“功德”是“德”字的正解,并将这一句翻译为“文章作为一项德业,实在是够盛大的了”*张灯: 《文心雕龙译注疏辨》,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页。。应该说,这样的翻译还是比较稳妥的,但却不能说达到了“信达雅”的要求。

  再如,《知音》篇有著名的“六观”之说,谈的是什么问题呢?研究者历来有不同的认识。张先生注释说:“六观: 观任名词,谓观察的视点;六观即言六项标准。”*张灯: 《文心雕龙译注疏辨》,同上,第432页。但牟世金先生早就指出:“‘六观’本身并非标准。所谓‘标准’,必须有某种程度的规定性。……‘六观’本身并没有作何要求与规定,也就说不上是什么标准了。”*牟世金: 《〈文心雕龙译注〉引论》,《雕龙集》,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287—288页。因此笔者觉得,认为“六观即言六项标准”,显然是不够妥当的。

  但总体而言,《文心雕龙译注疏辨》是当今众多龙学著作中极富特点的优秀之作,这是毫无疑问的。孔夫子有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杨伯峻: 《论语译注》,北京: 中华书局,1980年,第18页。对于一个成功的学者而言,一部著作的产生,必然是学与思相融合促进的结果。可以说,张先生的这部《文心雕龙译注疏辨》正是一部学思之力作,其以考镜源流、疏通疑难的学术力度和融汇全部生命的精神力度,彰显着作者人生之光彩。

  良德附记:

  自从2005年8月在贵州师范大学举办的《文心雕龙》国际学术研讨会暨第八次年会上得识前辈张灯先生尊颜,便为先生献身龙学的精神所感动。2008年10月,《文心雕龙》与21世纪文论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在首都师范大学召开,先生与我并床而卧,长谈至黎明,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文心雕龙》研究。2015年8月,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第十三次年会暨国际学术研讨会在云南大学召开,身体已不是特别硬朗的张先生,特地从上海带给我一部厚厚两册的《文心雕龙译注疏辨》。先生说:“书太重,我背不动了,只带了两部,希望你给我提点意见。”望着先生清癯的面容和蹒跚的步履,我的眼泪直打转。韶光易逝,青春不再,但文心不老,龙学永存。从《文心雕龙辨疑》到《文心雕龙新注新译》,再到这部《文心雕龙译注疏辨》,张先生一步一个脚印,在各方面条件并不完全允许的情况下,矢志不渝地投身到龙学的钻研中,用力之勤、学思之苦,是一般人所难以知晓的。这篇书评初稿由我的学生执笔,我作了大幅度的删补改写,其中所谈,实不足以概括张先生龙学成果之万一,仅以表达对先生献身龙学的景仰之情而已。

  (作者单位: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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