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单位: 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
●文场笔苑
作者之章程,艺林之准的
——全本全注全译丛书本《文心雕龙》前言
王志彬
一
在我国古代文论史上,刘勰的《文心雕龙》是一部影响深远的皇皇巨著。它体大思精,笼罩群言;隐括千古,包举宏纤,向为历代学人所重,且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之《诗学》齐名,都是世界文化宝库中的珍品。《文心雕龙》成书于中古时期南朝的齐末梁初,迄今已一千五百余年,有多种不同的版本,辗转承继,薪火相传,且与时俱进,每有新成。惜其初始的版本,已杳无影踪。现在能够查寻到的最早版本,是唐朝学人留下的手抄本残卷,录有《征圣》(第二)至《杂文》(第十四)的十三个整篇,以及《原道》(第一)的篇尾和《谐隐》(第十五)的篇题。原藏甘肃敦煌鸣沙山千佛洞第二八八窟,直到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始被发现。后又被匈牙利人斯坦因所窃攫,现存伦敦大英博物馆东方图书室。宋代原已有了《文心雕龙》的刊本,《宋史·艺文志》中,即有“辛处信注《文心雕龙》十卷”的记载,却亦已散失。惟南宋时编刻的《太平御览》中,摘录有《文心雕龙》原文四十三则,涉及《原道》、《宗经》、《神思》、《定势》等二十余篇,计九千八百六十八字,占了全书的四分之一。元惠宗至正十五年(1355),嘉兴郡守刘贞刻印的《文心雕龙》,是我国现存的最早刊本,珍藏于上海图书馆,1984年曾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明清以来的研究者,莫不将它与唐写本残卷和《太平御览》之摘录,引为刊刻或校勘的依据。明代有多种版本梓行,大都融入了学者们的校勘、音注、评点和序跋。其影响较大的注本,当以梅庆生的“音注本”和王惟俭的“训诂本”居先;评本则以杨慎本和曹学佺本为上。清乾隆年间,黄叔琳的《文心雕龙辑注》问世,继由纪昀予以评骘,并于道光年间“合二为一”。它们承上启下、综合集成,代表着清代《文心雕龙》研究的最高成就。清末民初,李详完成《文心雕龙补注》一书,针对黄氏《辑注》“补其罅漏”、“正其遗失”,计一百三十四条,亦为后人所借重。
“五四运动”前后,黄侃在北京大学讲授《文心雕龙》课,将其讲义分批辑为《文心雕龙札记》一书,重在评释,先后数次刊印,是为现代《文心雕龙》研究的先驱之作。此后三四十年间,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原名《文心雕龙讲疏》)、刘永济的《文心雕龙校释》、王利器的《文心雕龙新书》(后经修正,更名为《文心雕龙校证》)、杨明照的《文心雕龙校注》先后出版,并相继修订再版。它们资料丰赡,考证笃实,辨误析疑,继往开来,已是海内外公认的传世之作。六十年代初,张光年等首发白话翻译《文心雕龙》之先声,随即有《文心雕龙》的译注篇目陆续刊发,又有陆侃如、牟世金的《文心雕龙选译》,郭晋稀的《文心雕龙译注十八篇》出版,至八十年代后,更有周振甫的《文心雕龙今译》,贺绥世的《文心雕龙今读》等多种版本问世。他们分别以范、刘、王、杨诸家的著作为主要参照,释义清通,雅俗共赏,影响广泛。六七十年代,台湾有多位学者出版《文心雕龙》著作。其中,张立斋的《文心雕龙注订》和《文心雕龙考异》,对范、杨、王之作严加考辨,兼有指瑕、正误之功。1995年台北“中央研究院”将其《文心雕龙考异》与范文澜之《文心雕龙注》、詹锳之《文心雕龙义证》,一并选入古籍文献电子资料之中。2010年,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将《文心雕龙考异》与《文心雕龙注订》,改为横排再版。
1978年以来,《文心雕龙》研究蓬勃发展,各种论著犹如雨后春笋,仅至世纪末的二十余年间,即有一百五十余部《文心雕龙》著作涌现,平均每年有七八部专著出版(参见张少康等著《文心雕龙研究史》),其中既有老一辈学者毕生磨砺的精品,如詹锳《文心雕龙义证》,又有新一代名家承前启后的新作,如张少康《文心雕龙新探》;既有传统的校、注、释、译和评骘,如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又有现代的专门、系统的整合与创造性探索,如缪俊杰《文心雕龙美学》;既有旁征博引、钻坚求通的学理研究,如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又有通俗易懂、古为今用的文章写作和文学创作要义的传播,如钟子翱、黄安祯《刘勰论写作之道》;还有了纵观古今中外的《文心雕龙研究史》和前所未有的《文心雕龙辞典》、《文心雕龙学综览》等大型参考书和工具书。同时台湾、香港的《文心雕龙》著作亦不断传来;而世界诸多国家的学者亦更为广泛、充分地予以关注。如今,《文心雕龙》已有了日、韩、英、德、捷克、意大利、西班牙等文字的全译本。日本和韩国的学者还先后出版了多部《文心雕龙》研究的论著。美、俄、法、瑞典、加拿大、匈牙利等国的汉学家,则分别在有关著作中加以鉴用、评介,或撰写、发表《文心雕龙》研究的专题论文(参见张少康等著《文心雕龙研究史》,贾锦福主编《文心雕龙辞典》,《文心雕龙》学会编《文心雕龙学综览》)。历史悠久的《文心雕龙》的研究范围和影响空前地扩大了。
仅从上述的《文心雕龙》的各种主要版本和研究概况来看,它已经是一门博大精深、体系完整、独具中国特色的“龙学”,并且越来越充实地成为一门面向世界、面向现代、面向读者大众的“显学”了。
二
《文心雕龙》共五十篇,三万七千余言,用精美的骈文写成。每篇标题下,均有序号排列;每篇篇末则有“赞曰”作结。其《序志》篇作为全书的总序,按“古人之序皆在后”之例,被置诸书末,起着“以驭群篇”的统领作用,乃是解读全书基本内容和理论体系的重要资料和依据。《序志》篇起笔即说:“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这段话,今之研究者大都认为是贯穿全书的宗旨。它不仅解释了《文心雕龙》一书的名称,而且明确界定了全书论述的对象范围。所谓“文心”,意谓“作文者之用心”,亦即写作者如何用心做文章。而“心”则是灵巧而优美的,古人早就有“巧心”、“琴心”之说,所以把它用在书名之中。很明显,这里所论述的对象,已不只是既成的、客观存在的、静态的文章,而是作为写作主体的作者,在写作过程中,通过大脑所进行的复杂而微妙的动态的思维活动了。所谓“雕龙”,则是借用古代名家驺奭善于“雕镂龙纹”的典故,以反诘的语气表示肯定,即要像驺奭雕龙那样,精细入微地来论述“为文之用心”。“文心”是刘勰“为文”写《文心雕龙》的内容;“雕龙”是刘勰“为文”写《文心雕龙》所采取的形式。两者结合,亦可谓“质文并茂”、“华实相扶”了。而尤需注意的则是这里所谓的“文心”之文,“为文”之文,“文章”之文,均不是特指今之文学作品的狭义之文,而是泛指既包括文学作品又包括非文学作品在内的广义之文。《序志》篇中,共用了二十余个“文”字,《文心雕龙》全书中则有三百三十余个“文”字,亦均没有特指文学作品。扩而言之,这乃是我国古代文论中的一个普遍特点。曾有学者指责刘勰“对‘文’的范围认识不够明确”,将“巩固封建政权的各类应用文”,“滥竽在文学领域”。这未免有点以今律古的苛求了。不过,照这位学者的逻辑推论,恰好说明刘勰所论并不只是专门针对文学作品及文学理论批评的。
继之,《序志》篇真实、具体地阐明了刘勰写作《文心雕龙》一书的动因和目的: 一是他童年时因梦“彩云若锦”,而自负不凡,要凭借“智术”和“制作”来“拔萃出类”,“腾声飞实”。二是他执著地尊儒崇圣,曾以为孔子“垂梦”给他,乃“怡然而喜”,向往“注经”,以“敷赞圣旨”。惟因“马郑诸儒,弘之已精”,故转而论述文章的写作,以发挥文章作为“经典枝条”的“‘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的作用。三是他深入研读前人的论文之作,虽每有鉴借,亦多有恳切的批评。他要“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弥补前人“各照隅隙,鲜观衢路”、“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的缺陷,全面、系统地解决文章写作中的各种问题。四是他面对当时“去圣久远,文体解散”、“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的浮靡文风,极欲“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改变文坛状貌。在这里,刘勰既言其写作《文心雕龙》一书的深刻思想根源,又言其“乃始论文”的历史和现实动因,显然不是“借巧傥来”的单纯的“为论文而论文”,而是他“君子处世,树德建言”的人生价值观念,以及其“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的政治抱负,在特定条件下的真实而具体的反映。
进而,《序志》篇以较多的篇幅,明确揭示了《文心雕龙》全书的基本内容和理论体系的建构。它以“言为文之用心”为旨归,将全书的基本内容概括为“文之枢纽”、“论文叙笔”、“剖情析采”三大组成部分。它们紧密联系、不可分割,是个“一动万随”的有机整体。
“文之枢纽”部分,包括《原道》(第一)至《辨骚》(第五)五篇。今之研究者分别称之为“总论”、“总纲”、“文原论”、“文学原理”、“写作原理”。刘勰说:“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这实际上是他所提出的指导写作走向正规的总原则。具体是指《原道》、《征圣》、《宗经》三位一体,而归根结底,《宗经》是关键,旨在阐明“道”是宇宙万物的本源,“文”亦产生于“道”。“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所以要写好文章必须“体乎经”。为文能取法于圣人之经典,才能取得“情深而不诡”、“风清而不杂”、“事信而不诞”、“义贞而不回”、“体约而不芜”、“文丽而不淫”的思想和艺术效果。《正纬》、《辨骚》两篇,意在从形式方面说明纬书和楚辞的某些内容,虽然与经悖谬或异乎经典,但它们“事丰奇伟”,“惊采绝艳”,“有助文章”,写作时也应当吸取、借鉴。概括起来说,刘勰指导写作的总原则可以约之为“倚雅颂”、“驭楚篇”两个方面,即倚靠经典著作的雅正文风,吸取纬书、楚辞的奇辞异采,来提高写作的思想和艺术水平。
“论文叙笔”部分,包括《明诗》(第六)至《书记》(第二十五),共二十篇。今之学者分别称之为“文体论”、“文类论”、“体裁论”、“文体写作论”或“各体文章写作指导”。刘勰说:“若乃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这是讲有韵之文和无韵之笔的写作,大体上计约论述了三十多种体裁的文章,既有文学作品,又有一般实用性文章和宫廷、衙府的专用文书。它虽然条分缕析,依次叙述了各种文体的源流,解释了其名称内涵和性质,评述了有代表性的例文,但“结穴”是“敷理以举统”,即提出各种文体的写作规范和基本要求。“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三项,虽各有其在文体发展史和诗文批评、鉴赏等方面的价值和意义,但在“论文叙笔”部分,它们都是为“敷理以举统”服务的。刘勰视之甚重,把它们归入“纲领”部分,称为“大体”、“大要”、“纲领之要”。如今文体论中的多数文体已经消亡了,但它们仍有“名亡理存”的价值和意义,值得慎辨去取。
“剖情析采”部分,包括《神思》(第二十六)至《序志》(第五十),共二十五篇。今之研究者则又按刘勰叙说之层次,将它们“一分为二”。前者分别被称为“创作论”、“文术论”或“写作方法统论”、“综合写作论”;后者分别被称为“批评论”、“鉴赏论”、“文评论”或“文学评论”(文学史、作家论、鉴赏论、作家品德论)。刘勰说:“至于剖情析采,笼圈条贯,摛神性,图风势,苞会通,阅声字,崇替于时序,褒贬于才略,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长怀序志,以驭群篇: 下篇以下,毛目显矣。”其中,从《神思》(第二十六)至《总术》(第四十四)共十九篇,是综合“论文叙笔”中各种文体的体制规格和写作要领,通论文章的写作过程、写作原理和写作方法,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论写作构思和风格基调问题;二是论文章的体制构成和布局谋篇问题;三是论练字、修辞、造句和各种写作技法。最后再以《总术》篇作结,强调“文场笔苑,有术有门”;倡导“执术驭篇”,反对“弃术任心”,翔实地解决了一系列重要的写作理论和实践问题,其中心和主旨是十分明确的。从《时序》(第四十五)至《程器》(第四十九)五篇,则是基于刘勰在为文、治学中所产生的感慨,对此前所论内容的一些补充,分别论述了从事写作还应考虑到的一些主客观因素,即写作与时代、写作与自然景物的关系;作者的才识与品德修养,以及诗文批评与鉴赏的态度和方法。这些问题对诗文写作和批评,也都很重要,但它们却并未能形成一个独立的中心。有学者不把它们单独当作所谓的“批评论”、“鉴赏论”与“创作论”并列,而称之为“杂论”、“附论”、“余论”、“补论”,似乎更为贴切。《文心雕龙》的最后一篇,是刘勰的“长怀序志”,其主要内容和作用,已如上述,可以作为进入《文心雕龙》“体大而虑周”的宏伟门庭的钥匙和向导。
值得注意的是“剖情析采”各篇所论,均被刘勰作为他所强调的“大体”中的具体组成部分,称之为“毛目”;而其中有些篇章和部分,却又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涉及到了诸多重要的文艺理论问题,如诗文的起源,诗文作者的个性与风格,诗文的情思内容与文采形式,诗文写作中的继承借鉴与革新创造,诗文写作中的灵感、想象与形象思维,诗文写作与社会生活和政治教化,以及诗文嬗变的历史过程等等,并且足资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因而有学者认为,它“和我们今天的文艺理论体系在内容上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包括了今天的文艺理论所讨论的问题”,视之为《文心雕龙》全书中最有价值的组成部分。虽然这与刘勰的“初心”并不能完全“合卯”,但亦无损于《文心雕龙》的学术价值和实践意义。自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始,即多有学者着意于现代文艺理论批评与《文心雕龙》相契合的研究,已经成为一种广有影响的通说了。原《文心雕龙》学会会长王运熙先生在其《文心雕龙探索》一书中曾说:“《文心雕龙》原来的核心何在,重点何在,与我们今天认为此书的价值何在,精华何在,二者不是一回事,应当区别开来。”这是非常符合《文心雕龙》研究实际的。
综上所述,从《序志》篇所论述的《文心雕龙》的写作宗旨、写作动因和目的,以及全书的基本内容和理论体系来看,亦即从其内在的、固有的本体性质来看,它名副其实,“主要是一部讲写作的书”(詹锳《文心雕龙义证》)。研究者分别称之为“作文指导”、“文章作法精义”、“文章学著作”、“写作学著作”或“典型的写作理论著作”。这种观点,自隋唐以降一脉相承,历代学者多把它作为“文章作法”加以传播鉴用,誉之为“作者之章程,艺林之准的”(明张之象语);“辞人之圭臬,作者之上驷”(清谭献《复堂日记》引蒋苕生语)。而从其所论述的相关内容、学术价值、实践意义及其影响来看,它又是一部“完整的文学理论专著”(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条理绵密的文学批评之伟著”(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亦曾被誉之为“文学批评界唯一的大法典”(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上述两种观点,各有自己的研究角度,理应是并行不悖、相辅相成的。事实上,王运熙、张少康等诸多学者,已在各自的论著中,把两者相提并论,使之殊途同归了。随着《文心雕龙》现代研究的发展,它还逐渐显示了在经学、史学、哲学、美学、修辞学、文化学等多方面的价值和意义,有学者说它是“子书中的文评,文评中的子书”(王更生语);“在文学理论范围内,它是百科全书式的”(周扬语),亦均言之有理。
三
“诗品出自人品”。没有刘勰自然就没有《文心雕龙》。《梁书》、《南史》均有《刘勰传》,乃是研究刘勰家世和生平事迹的最重要的历史文献。惜其史笔简要,语焉不详。老一辈“龙学”大家,如范文澜、杨明照等,虽曾多方涉猎,相互参证,使之眉目渐清,但亦屡有歧见。后之研究者多综合各家之说,概言其要;或斟酌献替,存疑再考。刘勰字彦和,祖籍东莞郡莒县,今山东省莒县;世居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他的祖父刘灵真,系刘宋王朝的司空刘秀之的弟弟;他的父亲刘尚则是职级不高的武官——越骑校尉。关于其家世史无其他记载。
刘勰大约生于宋明帝泰始初年(465—467),卒于梁武帝中大通四年(532)前后。总其一生历程,可分四个阶段:
一、 少年苦读。从出生到入定林寺,历时约二十余年。刘勰少年丧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二十岁左右,又遭母丧,孤寂无依,萧索度日。以“家贫”,而“不婚娶”。但他“笃志好学”,自七岁起,即怀有美好的憧憬,执著地追求树德建言、经世致用的人生价值,准备着“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为母守丧三年后,进入定林寺,“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以借助佛门优势,求得发展。按他的年龄和前后情况推论,此时他已接受了较高层次的家庭教育或塾师教育,有了较为良好的文化、知识基础了。
二、 佛门试功。从进入定林寺到《文心雕龙》问世,历时十五年左右。定林寺是佛教名刹,高僧云集,藏书甚丰;在帝王倡导“敬佛”的世风中,享有崇高的声望。在这里,刘勰作为佛教大师僧祐的助手,整理校订经卷,得以潜心攻读,遍览诸子百家之书;“积十余年”,达到了“博通经论”、“长于佛理”的程度,进而“区别部类,录而序之”,完成了大丛书佛教经论的编定。经僧祐审阅,成为定林寺的传世经藏。这是一项巨大的宗教文化工程,表现了青年刘勰卓越的才识、学养和功力。
刘勰在僧祐主持下编定佛经的过程,必然会深受其浸润和陶染。但他没有遁入空门;也没有改变他潜隐心头的儒家伦理观念。大约在他编定佛教经藏之后不久,他即怀着“师乎圣”、“体乎经”的虔诚愿望,“殚心淬虑”地完成了空前的文论伟著《文心雕龙》。应当说,它的学术品位是很高的,现实针对性也是很强的,但却“未为时流所称”。刘勰“自重其文”,想方设法“取定”于官高位显又是文坛领袖的沈约。他乔装卖书商贩,拦阻沈约出行的车驾,呈上书卷,申明原委,沈约遂“大重之,谓为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由此,《文心雕龙》始得以问世,刘勰也借此有了离寺出仕的“晋身之阶”。
三、 出仕从政。从“起家奉朝请”到奉敕再入定林寺撰经,历时约十六七年。《文心雕龙》被沈约“大重之”不久,刘勰即“起家奉朝请”,获得了一个没有实缺的虚衔小官的位置,开始走上了仕途。此后,历任南梁开国皇帝梁武帝萧衍之弟、中军将军、临川王萧宏和梁武帝的第四子、仁威将军、南康王萧绩的记室,掌文书;继又兼任梁武帝长子、昭明太子萧统的东宫通事舍人,管章奏;再迁步兵校尉,执掌宫廷卫戍。皇室王府中的这般职位,多涉枢要,名声显赫;萧氏帝王两代对刘勰亦颇为器重,每有引用和升迁。昭明太子好文学,尤以为知音,“深爱接之”。但作为幕僚、侍从人员,刘勰的渊博学养和深厚造诣,未能得到充分发挥。在门阀森严的环境中,他仍然只能是一介“职卑多诮”的“文士”。其间,刘勰曾转任车骑将军夏侯详的仓曹参军,管理仓廪;又转任“太末令”,即浙江龙游县的县令,且“政有清绩”,但他未能得到持续发展,又回到帝王身边去了。
《梁书·刘勰传》载,“勰为文长于佛理,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曾“有文集行于世”。今虽已散失,但仍有《灭惑论》、《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等文,以及一些有关名僧碑志和经藏序录的题名和片断,散见于史传之中。可以想见,刘勰虽身在王府衙署,力图“达于政事”,“匡世济民”,但他没有割舍与佛家的不解之缘。此时,他还未曾皈依佛门,剃度为僧,却已经是一位备受尊崇、广有声望的佛学名家了。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由,既崇儒又敬佛,以儒教为国教的梁武帝,在高僧僧祐逝世后,才“有敕”让他再入定林寺,协助慧震沙门去撰经。这就是南梁王朝所给于刘勰的最高“礼遇”了。
四、 燔发出家。从奉敕再入定林寺到“未期而卒”,历时约十有余年。定林寺的经藏,本已由僧祐和刘勰编定完毕,惟此后二十余年间,僧祐又收集到了许多经卷,而未及整理,梁武帝至为关注。刘勰奉敕再入定林寺撰经,正是按照皇帝的旨意,承继僧祐的未竟之业,这又是一项巨大的需要时间、学养和功力的宗教文化工程。及至“证功”完毕,刘勰已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了。回眸来路,竟只孑然一身。名僧僧祐以七十四岁高龄圆寂了;太子萧统则以三十一岁的黄金年华匆匆“归位”;曾经“垂梦”给他的“大哉圣人”,又在哪里呢?刘勰是心有灵犀的、精微奥妙的佛经终于沁入了他的灵魂,遂使他毅然“先燔鬓发以自誓”,“启求出家”了。而痴迷于佛的梁武帝竟慨然“敕许之”,让为萧氏王朝奉献了毕生才智的刘勰“于寺变服”,“改名慧地”,叶落归根了。不到一年,刘勰就去世了。
综上所述,刘勰在儒佛两家“异经同归”、“殊教和契”的境遇中,度过了他追求、奉献的一生。他借重于“佛”,却不弃“儒”;他跻身于“儒”,也不离“佛”;直到他晚年出世归隐,还要按照儒家崇尚的“君臣所以炳焕”之礼,祈请皇帝恩准。他因应时序和世情的制约,采取了“惟务折衷”的态度,集佛儒于一身,有时还兼容了道家与玄学的某些观念,这就使他的思想有了一定程度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其中既有许多源于历史和现实的朴素的辩证因素,对他的文论著作起着主导、支配的作用;又有某些历史身世的局限与偏见,影响着他对宇宙本体和社会人生的认识。这就需要今之研究者审慎地予以辨析和清理了。
漫长的岁月,执著的追求,未能使刘勰实现“纬军国”、“任栋梁”的政治抱负,却使他表现出了足以“为世楷式”的人品和文品,留下了光耀千秋的文化遗产。今之研究者誉之为伟大的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文学思想家、文章学家、写作理论家;扩而言之,又有学者在不同范围和不同条件下,分别誉之为伟大的经学家、史学家、汉学家,乃至中华传统文化大师,他都是当之无愧的。
四
本书作为《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丛书》的一个分册,以《文心雕龙》原文为主体内容,按其篇目顺序,分段排列组合,并辅以题解、注释和译文。题解在每篇之前,旨在概括提示该篇之主要内容和重要歧疑,使读者明确其学术价值、实践意义和存在问题的症结,而不作翔赡的论述和辨析。注释和译文均在每段之后,前者一是给难认的字加注汉语拼音;二是解释僻字僻词、专用字词或多义字词,注重吸收、借鉴各家的考证和研究成果,力求简洁准确,并验之以写作实践,避免孤立的以词解词和生硬的旁征博引。后者则是将该段原文译为白话文,主要是直译,部分难解的词语则辅以意译,重在贯通前后文意,不做节外生枝的发挥。本书所录《文心雕龙》各篇之原文,均以黄叔琳辑注本即养素堂本为底本,并吸收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姜书阁《文心雕龙绎旨》等校勘成果,参考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王利器《文心雕龙校证》、詹锳《文心雕龙义证》、王运熙、周锋《文心雕龙译注》、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等著作,进行综合比较,辗转互证,献可替否,择善而从;着意于“根柢无易其固,裁断必出于己”(王元化语),而不涉及各家意欲调整《文心雕龙》篇目顺序的各种假说,保持元明以来《文心雕龙》固有版本的本来面貌。限于体例,正文校勘一律不出校勘记。
本书着眼于《文心雕龙》的本体性质,把它作为一部面向“童子”和“后生”的文章写作理论著作来解读,重在居今探古,古为今用,汲取其各篇所论之精华,以之指导写作实践,使能执术驭篇、确乎正式,提高各体文章的写作能力。且力求深入浅出、雅俗共赏,普及与提高相结合,未从更宽广的角度和更高的层次上,兼及《文心雕龙》在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文学史以及美学等方面的价值和意义,这就难免要有“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之瑕。谨此烦请方家一并鉴察、批评,扶偏使正,补缺使完。
试为“前言”以序志。“文果载心,余心有寄”!
2011年1月初稿,2015年8月略改
(作者单位: 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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