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单位: 上海政法学院研究院)
●剖情析采
明代戏曲批评综论*
祁志祥
明代中后期,戏曲批评出现了本色论、情趣论、折中论的相互论争。本色论主张戏曲创作要符合表演的“本色”要求,在曲词上“明白而不难知”,可入乐合律;情趣论崇尚戏文的“意趣神色”,为了案头可观,“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它们各执一词,互有得失。折中派兼取两派的长处,批评两派的不足,主张戏曲创作“雅俗并陈、意调双美”,既“可演之台上,亦可置之案头”,将明代戏曲美学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
明代曲学;典雅与当行;本色与文调;达情与协律
明代中叶以后至明末清初,思想界打破了程朱理学一统天下的局面,日用物理和自然情欲受到崇尚;东南沿海城市经济日趋繁荣,市民阶层日益兴起。于是,戏曲创作突破了明初长期沉寂的局面,产生了影响深广的作家作品,传奇如梁辰鱼的《浣纱纪》、王世贞(一说无名氏)的《鸣凤记》、汤显祖的《牡丹亭》,杂剧如康海的《中山狼》、徐渭的《四声猿》。与此相应,戏曲批评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出现了本色论、情趣论、折中论的相互论争。本色论主张戏曲创作要符合表演的“本色”要求,在曲词上“明白而不难知”,在曲词上可入乐合律。情趣论崇尚戏文的“意趣神色”,主张“事不奇幻不传,辞不奇艳不传”,为了案头可观,“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它们各执一词,互有得失。折中论兼取两派的长处,批评两派的不足,主张戏曲创作“典雅”与“当行”、“本色”与“文调”、“达情”与“协律”相结合,“雅俗并陈、意调双美”,既“可演之台上,亦可置之案头”。通过论争,明代戏曲理论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
一、 明代曲学中的本色论
在明代中叶以后至明末本色派与言情派的论争中,本色论前赴后继,声势浩大,由李开先、何良俊、徐渭、沈璟、徐复祚、冯梦龙、凌濛初等众多名家构成了巨大阵容。所谓“本色”,原义指戏曲产生之初的本来面目。在明代曲学争论中,呈现的涵义主要有二: 一是指曲词而言,相对于文人染指后曲词的文饰与生僻,“本色”派强调用“明白而不难知”的“本色语”进行创作;二是指协律而言,曲词是供演员演唱的,因而“本色”论强调: 必须按合律、入乐的要求从事曲词创作,不能仅仅为了言情的需要或案头阅读欣赏的需要而置协律于不顾。明代曲学的本色论,是在历时中相继丰富、逐步积累的,探讨和把握明代曲学的本色论,让我们按历时的顺序逐一展开。先说李开先,他是明代曲论中最早提倡“本色”之人。李开先出生之前,王学左派开始走向理学的反叛。王阳明弟子王艮(1483—1540)提出:“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明) 王艮、王栋、王襞撰,(清) 袁承业辑: 《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一《语录》,清宣统二年东台袁氏刻本。而几乎与王阳明同时的罗钦顺(1465—1547)则指出:“夫人之有欲,固同出于天,盖有必然而不容己,且有当然而不可易者。”“于其所不容己者而皆合乎当然之则,夫安往而非善乎?”*(明) 罗钦顺: 《困知记》,张廷玉等: 《明史》卷二八二,北京: 中华书局,1974年。稍后的王廷相(1474—1544)则说:“饮食男女,人们同欲。”*(明) 王廷相: 《慎言·问成性篇》,济南: 齐鲁书社,1997年。在这种时代新思想的熏陶之下,李开先的文艺美学思想显得非常解放和通达。他不仅热衷于通俗文学(如院本、传奇)的创作,而且以“真情”为“本色”,高度肯定本自“真情”的诗歌创作和民间散曲:“画宗马、夏,诗宗李、杜,人有恒言,而非通论也。两家总是一格,长于雄浑跌宕而已。山水、歌行,宗之可也;他画、他诗,宜别有宗,乃亦止宗马、夏、李、杜可乎?本木强之人,乃效李之赏花酣酒,生太平之世,乃效杜之忧乱愁穷,其亦非本色、非真情甚矣。”(《田间四时行乐诗跋》)“忧而词哀,乐而词亵,此今古同情也。(明)正德初尚《山坡羊》(北曲),嘉靖初尚《锁南枝》(南曲)*李开先《词谑·论时调》记载过当时民间传唱的《锁南枝》:“傻酸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中国戏曲研究院编: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三集,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一则商调,一则越调。商,伤也;越,悦也。时可考见矣。二词哗于市井,虽儿女子初学言者,亦知歌之,但淫艳亵狎,不堪入耳,其声则然矣。语意则直出肺肝,不加雕刻,俱男女相遇之情。虽君臣友朋,亦多有托此者,以其情尤足感人也。故风出谣口,真诗只在民间。”(《市井艳词序》)李开先诗学造诣颇深,曾写过《海岱诗集序》,不过他对曲学更有研究。他在比较了诗与曲词的不同特点后指出,曲词尽管有南传奇、北杂剧、长套曲、短小令之分,但其“微妙则一”,即“明白而不难知”:“词(散曲之词)与诗,意同而体显。诗宜悠远而有余味,词宜明白而不难知。以词为诗,诗斯劣矣;以诗为词,词斯乖矣。……传奇戏文,虽分难北,套词小令,虽有长短,其微妙则一而已。”(《西野春游词序》)他认为,曲词的这种“微妙”之处,“俱以金、元为准,犹诗之以唐为极也”。明初诸曲家“尚有金、元风格”,后来就分为两派:“用本色者为词人之词,否则为文人之词矣”,而元代曲词恰恰是本色与文饰“兼而有之”的(《西野春游词序》)。李开先还说:“学书、学词者,初则恐其不劲、不文,久则恐其不软、不俗。”(《市井艳词序》)由此可见,李开先心目中的最高曲词理想,是“俗雅俱备”,本色与文饰“兼而有之”的元曲,其次则是“用本色”的“词人之词”,最下者为“文人之词”。无论元曲还是“词人之词”,都以用语的“明白而不难知”为特色。
与词在明代被视为“小道”一样,曲在明代也被鄙薄为“小技”。词学中的尊体努力是在清代展开的,而曲学中的尊体努力则自明中叶的李开先就开始了。《西野春游词序》云:“或以为:‘词,小技也,君何宅心焉?'嗟哉,是何薄视之而轻言之也!音多字少为南词(指南戏曲词),音字相半为北词(指北杂剧曲词),字多音少为院本,诗余(指词)(音)简于院本,唐诗(音)简于诗余,汉乐府视诗余则又简而质矣,《三百篇》皆中声而无文,可被管弦者也。由南词而北(词),由北(词)而诗余,由诗余而唐诗,而汉乐府,而《三百篇》,古乐庶几乎可兴。……呜呼,扩今词之真传,而复古乐之绝响,其在文明之世乎!”这是从南传奇,北杂剧的音乐与《诗经》“古乐”的相通方面否定曲为“小技”说。《改定元贤传奇后序》则不仅从“音调协和”方面,而且从“辞意高古”、“激励人心,感移风化”的道德承载、教育功能方面肯定戏曲的地位,使“小技”说不攻自破。
何良俊生年略晚于李开先。他的“本色”论明显地受到李开先的影响。李氏“本色”尚“真情”,认为“真诗在民间”,情真“尤足感人”。何良俊亦云:“大抵情辞易工。盖人生于情,所谓愚夫愚妇可以与知者。观十五《国风》,大半皆发于情,可以知矣。是以作者既易工,闻者亦易动听。”*(明) 何良俊: 《四友斋丛说》卷三十七《词曲》,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情辞”在作者一端而言是“易工”,在观众一端而言是“易动听”。他以此称赞:“郑德辉所作情词,亦自与人不同……情意独至,真得词家三昧者也。”“王实甫才情富丽,真辞家之雄。但《西厢》首尾五卷,曲二十一套,终始不出一‘情’字。亦何怪其意之重复,语之芜类耶?”*同上。李开先“本色”崇尚用语“明白而不难知”,何良俊则以“本色语”反对《西厢记》的“全带脂粉”、《琵琶记》的“专弄学问”,而推尊郑德辉为元杂剧“第一”作家:
金、元人呼北戏为“杂剧”,南戏为“戏文”。近代人杂剧以王实甫之《西厢记》,戏文以高则诚之《琶琶记》为绝唱,大不然。……盖《西厢》全带脂粉,《琵琶》专弄学问,其本色语少。盖填词须用本色语,方是作家。……元人乐府称马东篱、郑德辉、关汉卿、白仁甫为四大家。马之词老健而乏姿媚,关之词激厉而少蕴藉,白颇简淡,所欠者俊语,当以郑为第一。……郑德辉所作情词……语不着色相……词淡而净……(《四友斋丛说》卷三十七《词曲》)
在郑德辉的杂剧之外,他对元人施君美的南戏《拜月亭》的“本色语”也大加称赏:
《拜月亭》是元人施君美所撰……余谓其高出于《琵琶记》远甚。盖其才藻虽不及高,然终是当行。……《走雨》、《错认》、《上路》、馆驿中相逢数折,彼此问答,皆不须宾白,而叙说情事,宛转详尽,全不费词,可谓妙绝。《拜月亭·赏春·惜奴娇》如“香闺掩珠帘镇垂,不肯放燕双飞”,《走雨》内“绣鞋儿分不得帮底,一步步提,百忙里褪了根儿”,正词家所谓“本色语”。(《四友斋丛说》卷三十七《词曲》)
他对王实甫杂剧曲词的总体评价是“浓而芜”,但也肯定王氏的部分曲词:“王实甫《丝竹芙蓉亭》杂剧《仙吕》一套,通篇皆本色词,殊简淡可喜。”*(明) 何良俊: 《四友斋丛说》卷三十七《词曲》,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何良俊由此生发说:“夫语关闺阁,已是秾艳,须得以冷言剩句出之,杂以讪笑,方才有趣。若既着相,辞复浓艳,则岂画家所谓‘浓盐赤酱’者乎?画家以重设色为‘浓盐赤酱’,若女子施朱傅粉,刻划太过,岂如靓妆素服、天然妙丽者之为胜耶!”*同上。“本色”语胜过“秾艳”语,正如清淡之味胜过“浓盐赤酱”、“天然妙丽”胜过“施朱傅粉”、“刻划太过”一样,由此可见何良俊的一般审美趣味。
李开先在讲到戏曲之胜时指出其入乐方面的优势,何良俊则明确把“本色”与“入律”联系起来:“南戏自《拜月亭》之外,如《吕正蒙》……九种,即所谓戏文,金、元人之笔也。词虽不能尽工,然皆入律,正以其声之和也。夫既谓之辞,宁声叶而辞不工,无宁辞工而声不叶。”*同上。“宁声叶而辞不工”,直接开启了后来沈璟“格律派”的主张。
徐渭(1521—1593)是明代中叶真率自然、自由不羁的艺术家,在诗、文、书、画、戏曲方面均很有造诣。他创作的《四声猿》包括《渔阳弄》、《雌木兰》、《女状元》、《翠乡梦》四个杂剧,是明代杂剧的代表作。他的《南词叙录》则是中国曲论史上第一部专论南戏的理论著作。徐渭的曲学理论,贯穿着“贵本色”的思想。“本色”与人的真情实感相联系。在诗论中,徐渭崇尚“自得”之“真情”,论曲亦然。《选古今南北剧序》云:“人生堕地,便为情使。聚沙作戏,拈叶止啼,情昉此已。迨终身涉境触事,夷拂悲愉,发为诗文骚赋,璀璨伟丽,令人读之,喜而触颐,愤而眦裂,哀而鼻酸,恍若与其人即席挥尘,嘻笑悼唁于数千百载之上者,无他,摹情弥真则动人弥易,传世亦弥远,而南北剧为甚。……情之所钟,宁独在我辈!……情之于人甚矣哉!颠毛种种*颠毛种种: 喻上年纪之人。颠毛,头顶上的毛发。种种,发短貌。,尚作有情痴,大方之家能无揶揄?”*(明) 徐渭: 《徐渭集·补编》,北京: 中华书局,1983年。在《西厢序》中,徐渭明确提出“贱相色”、“贵本色”的命题,“本色”是“正身”、真身,约相当于人情的本来面目,“相色”则是“替身”,是经过伪装的人情。《西厢序》赞赏的就是其“摹情弥真”*(明) 徐渭: 《选古今南北剧序》中语,此序以此肯定过《西厢记》,见《徐渭集·补编》。的“本色”美:
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本色”犹俗言“正身”也。“相色”,“替身”也。“替身”者,即书评中婢作夫人,终觉羞涩之谓也。婢作夫人者,欲涂抹成主母而多插带,反掩其素之谓也。余于此本中贱相色,贵本色。*(明) 徐渭: 《徐渭集·徐文长佚草》卷一。按《徐渭集·西厢序》、明崇祯刻本《徐文长先生批评西厢记·西厢记题辞》“相色”作“折色”、“反”作“及”。
“本色”既指世事人情的真面目,又指歌词宾白的通俗易晓。徐渭继承何良俊,结合创作实际,对这一点作了相当详赡的论述。《南词叙录》云:“……南戏要是国初得体……《琵琶》尚矣;其次则《玩江楼》、《江流儿》、《莺燕争春》、《荆钗》、《拜月》数种,稍有可观;其余皆俚俗语也,然有一高处: 句句是本色语,无今人时文气。”“以时文为南曲,元末、国初未有也。其弊起于《香囊记》。《香囊》乃宜兴老生员邵文明作。习《诗经》,专学杜诗,遂以二书语句匀入曲中。宾白亦是文语。又好用故事作对子,最为害事。……《香囊》如教坊雷大使舞,终非本色。……至于效颦《香囊》而作者,一味孜孜汲汲,无一句非前场语,无一处无故事……三吴俗子以为文雅,翁然以教其奴婢,遂至盛行。南戏之厄莫甚于今。”《题昆仑奴杂剧后》借评论明人梅鼎祚杂剧《昆仑奴剑侠成仙》表达“本色”主张:“此本于词家可占立一脚矣,殊为难得。但散白太整,未免秀才家文字语,及引传中语,都觉未入家常自然。”“语入要紧处,不可着一毫脂粉。越俗,越家常,越警醒,此才是好水碓(用水力舂米的工具),不杂一毫糠衣,真本色。……至散白与整白不同,尤宜俗宜真,不可着一文字,与扭捏一典故事。及截多补少、促作整句、锦糊灯笼、玉镶刀口,非不好看;讨一毫明快,不知落在何处矣!此皆本色不足,仗此小做作以媚人,而不知误入野狐*野狐: 据宋代道原《景德传灯录》(《大正藏》第51卷)称,从前有一谈禅之人,错解一字,五百生投胎为野狐,经怀海禅师指正后才解脱。后以外道、异端为“野狐禅”。作妖冶也。”“凡语入要紧处,略着文采……此是本色不足者。乃有此病。……点铁成金者,越俗,越雅;越淡薄,越滋味;越不扭捏动人,越自动人。”“散白尤忌文字、文句乃扭捏使句整齐,以为脱旧套,此因小失大也。”徐渭之所以如此反对“丽而晦”的文饰语、用典语,而倡导“俚俗语”、“本色语”,主要缘于戏曲这种特殊艺术体裁的接受美学考虑。《南词叙录》云:“夫曲本取于感发人心,歌之使奴童妇女皆喻,乃为得体。经、子之谈,以之为诗且不可,况此等耶?真以才情欠少,未免辏补成篇。吾意与其文而晦,毋若俗而鄙之易晓也。”
“本色”派一般都主张曲词合律,徐渭的主张则有些特别。从真率自然的本色追求出发,他反对曲词创作束缚于曲律宫调。《南词叙录》批评说:
今南九宫不知出于何人,意亦国初教坊人所为,最为无稽可笑。
夫古之乐府,皆叶宫调。唐之律诗绝句,悉可弦咏,如“渭城朝雨”,演为三叠是也。至唐末,患其间有虚声难寻,遂实之以字,号“长短句”,如李太白《忆秦娥》、《清平乐》,白天乐《长相思》已开其端矣;五代转繁,考之《尊前》、《花间》诸集可见;逮宋,则又引而伸之,至一腔数十百字,而古意颇微;徽宗朝周(邦彦)、柳(永)诸子,以此贯彼,号曰“侧犯”、“二犯”、“三犯”、“四犯”,转辗波荡,非复唐人之旧。晚宋而时文、叫吼尽入宫调,益为可厌。永嘉杂剧兴,则又即村坊小曲而为之,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市女顺口可歌而已。谚所谓“随心令”者,即其技欤?间有一二叶音律,终不可以例其余,乌有所谓“九宫”?必欲穷其宫调,则当自唐、宋词中别出十二律、二十一调,方合古意,是“九宫”者亦乌足以尽之?多见其无知妄作也。
徐渭认为南戏(即永嘉杂剧)兴起时,“本无宫调,亦罕节奏”,仅取“畸农市女顺口可歌”而已,根本无所谓“九宫”。制作“南九宫”,要求南戏必须按此宫调创作,实在是“无知妄作”之举。不过同时,徐渭又从接受美学的角度,对南曲的和谐动听表示赞赏。《南词叙录》谓:“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按节而唱南曲者,字虽不应,颇相谐和,殊为可听,亦吴俗敏妙之事。……昆山腔止行于吴中,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南词叙录》还揭示南、北曲的不同美感特点:“南曲北调,可于筝琶被之,然终柔缓散戾,不若北之铿锵入耳也。”“听北曲使人神气鹰扬,毛发洒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信胡人之善于鼓怒也……;南曲则纡徐绵眇,流丽婉转,使人飘飘然丧其所守而不自觉,信南方之柔媚也。”由此可见,徐渭虽然不主张恪守宫调、曲词“应”律,但还是主张戏曲音乐的“谐和可听”之美的。此中奥妙,不可不辨。
戏剧史上,吴江派首领沈璟是以“格律”派著称的。他继承何良俊“宁声协而辞不工,无宁辞工而声不叶”的思想,将入乐合律推到极致:“宁叶律而词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叶,是曲中之工巧。”*转引自(明) 吕天成: 《曲品》,中国戏曲研究院编: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集,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年。按王骥德《曲律》也引述过这一段,只是末句文字稍有差异。“何元朗,一言儿启词宗宝藏,道欲度新声休走样。名为乐府,须教合律依腔。宁使人不鉴赏,无使人挠喉捩嗓。……纵使词出绣肠,歌称绕梁,倘不谐律吕也难褒奖。”*(明) 沈璟: 《词隐先生论曲》,陈多、叶长海选注: 《中国历代剧论选注》,长沙: 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沈璟此论,有明确的针对性,这就是临川派首领汤显祖以情趣为上而不守音律的主张,不过陷入极端、矫枉过正了。在崇尚音律的同时,沈璟主张用词的“本色”。按沈璟早年创作戏剧《红蕖记》行文崇尚藻饰,后来转向“本色”追求,风格为之一变,并一再悔其少作:“《红蕖》……先生自谓: 字雕句镂,正供案头耳,此后一变矣。”*(明) 吕天成: 《曲品》卷下,中国戏曲研究院编: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集,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年。“《红蕖》,此词隐先生初笔也。记中有十巧合,而情致淋漓,不啻百啭,字字有敲金戛玉之韵,句句有移宫换羽之工,至于以药名、曲名、五行、八音及联韵入调,而雕镂极矣。先生此后一变为本色,正唯能极艳者方能淡。”*(明) 祁彪佳: 《远山堂曲品》“艳品”,中国戏曲研究院编: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六集。“词隐传奇,要当以《红蕖》称首,其余作出之颇易,未免庸率。然尝与余言: 歉以《红蕖》为非本色,殊不其然……”*(明) 王骥德: 《曲律·杂论下》,中国戏曲研究院编: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集。在《词隐先生手札两通》*(明) 沈璟《词隐先生手札两通》,附于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明万历四十二年王氏香雪居刻本。中,沈璟说:“所寄《南曲全谱》,鄙意僻好本色,恐不称先生意指。”在《南九宫词谱》中,沈璟对通俗、质朴的本色文字的欣赏则随处可见。如卷四评《琵琶记》[鱼雁锦]曲:“或作‘不亲睹’,非也。‘不撑达’、‘不睹事’,皆词家本色语”。卷十二评所引郑孔目散曲[琐窗寒]:“此曲用韵严而词本色,妙甚。”卷二十评散曲[桂花遍南枝]:“‘勤儿’、‘特故’,俱是词家本色字面,妙甚。”如此看来,尚“本色”与尚“协律”往往是相互联系的两个方面,曲家“本色”中包含着通俗与入乐二义。
徐复祚的曲论明显地受到徐渭、沈璟影响。他以“当行”、“本色”称誉沈璟的戏剧创作,同时如沈璟坦然自悔的那样,对其早期创作的《红蕖记》不尽满意。《三家村老委谈》云:“沈光禄(璟)著作极富,有《双鱼》、《埋剑》、《金钱》、《鸳被》、《义侠》、《红蕖》等十数种,无不当行。《红蕖》词极赡,才极富,然于本色不能不让他作。盖先生严于法,《红蕖》时时为法所拘,遂不复条畅。”徐复祚还高度评价沈璟在编订曲谱方面的贡献。《三家村老委谈》云:“至其所著《南曲全谱》(即《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唱曲当知》(今不存),订世人沿袭之非,铲俗师扭捏之腔,令作曲者知其所向往,皎然词林指南车也。我辈循之以为式,庶几可不失队(通坠)耳。”徐渭反对传奇创作恪守《南九宫曲谱》,徐复祚盛推尊之,与徐渭略显不同。但在从审美接受的角度批评明初以来戏曲创作中雕文琢句、堆垛典故的弊病这一点上,却与徐渭一脉相承。《三家村老委谈》批评说:
《香囊》以诗语作曲,处处如烟花风柳,如“花边柳边”、“黄昏古驿”、“残墨破暝”、“红入仙桃”等大套,丽语藻句,刺眼夺魄。然愈藻丽,愈远本色。《龙泉记》、《五伦全备》,纯是措大书袋子语,陈腐臭烂,令人呕秽,一蟹不如一蟹矣。
郑虚舟(若庸,明嘉靖时传奇作家),余见其所作《玉玦记》手笔,凡用僻事,往往自为拈出……此记极为今学士所赏,佳句故自不乏……独其好填塞故事,未免开饾饤之门,辟堆垛之境,不复知词中本色为何物。
梅禹金(梅鼎祚,明万历时传奇作家),宣城人,作为《玉合记》,士林争购之,纸为之贵。曾寄余,余读之,不解也。
《三家村老委谈》由此说了一番接受美学的道理:“传奇之体,要在使田畯红(通工)女(纺织女)闻之而趯然喜、悚然惧。若徒逞博洽,使闻者不解为何语,何异对驴而弹琴乎?……余谓若歌《玉合》于筵前台畔,无论田畯红女,即学士大夫,能解作何语者几人哉?……文章且不可涩,况乐府出于优伶之口,入于当筵之耳,不遑使反,何遐思维而可涩乎哉?”戏剧的主要观众是“田畯红女”、普通大众,而且观赏戏曲时不同于读诗文,无暇查解不懂的词语典故。这就决定了戏剧的曲词乃至宾白不能太冷僻生涩。一旦用语滞碍了观众的理解,“趯然喜、悚然惧”的审美效果就不会发生。这是触及了戏曲美学本质的美学思想,值得珍视。
冯梦龙(1574—1646)不仅是晚明极富成就的小说家,还是一位在民歌和戏曲方面很有贡献的诗人、作家。沈璟之侄沈自晋称冯梦龙是吴江派中坚。冯梦龙对沈璟曲论的继承,首在音律。《太霞新奏·发凡》谓:“词学三法,曰调、曰韵、曰词。不协调则歌必捩嗓,虽烂然词藻,无为矣。自东嘉沿诗余之滥觞,而效颦者遂借口不韵,不知东嘉宽于南,未尝不严于北。谓北词必韵,而南词不必韵,即东嘉亦不能自为解也。是选以调协韵严为主。二法既备,然后责其词之新丽。若其(词也)芜秽庸淡,则又不得以调、韵滥竽。”在“调”、“韵”、“词”这曲词三法中,他主张“以调协韵严为主”,其次,“责其词之新丽”,避免以“芜秽庸淡”之词滥竽充数于协调严韵。戏曲是舞台表演艺术。“以调协韵严为主”确应当成为戏曲创作首先必须恪守的法则。不过沈璟由于现实论争的需要,矫枉过正地把它推向极端,以致为了协律,曲词不仅可以“不工”,甚至可以“读之不成句”。时过境迁,冯梦龙避开了与临川派的论争,从而能够从其所师承的老师所走的极端道路上折回头,兼顾曲词的“新丽”,显得比较冷静和公允。《太霞新奏》卷三批评卜大荒的[刷子序犯]《闺情》创作:“大荒奉词隐先生衣钵甚谨,往往绌词就律,故琢句每多生涩之病。”由卜大荒曲词的“生涩之病”而溯源自沈璟,矫枉之意彰明较著。
冯氏继承沈璟,也表现在“本色”论上。戏曲本色本来合律,但又不止于合律,还包括语言的通俗。《太霞新奏》卷三肯定沈璟[水红花]《偎情》:“如此曲便是本色妙品,何必堆金沥粉?”同卷评价王骥德[白练序]《席上为田姬赋得鞋杯》:“字字文采,却又字字本色,此方诸馆乐府所以不可及也。”“本色”是与“雕镂”相对的概念,特点是“明白条畅”。据明末沈自晋《重定南词全谱凡例续记》引述,他批评晚明袁于令的戏曲作品用语过于雕琢:“人言香令词佳,我不耐(能)看。传奇曲,只明白条畅,说却事情出便够,何必雕镂如是!”当然,受王骥德为代表的折中意见的影响,冯梦龙主张“本色”应当不离文饰,避免“粗俗”或流于“打油”。此前,人们一般“本色”、“当行”联言,视为一体。冯梦龙则有所区别,其旨归则是文采与口语的统一:“当行也,语或近于学究;本色也,腔或近于打油。”(《太霞新奏序》)“词家有当行、本色两种。当行者,组织藻绘而不涉于诗赋;本色者,常谈口语而不涉于粗俗。”(《太霞新奏》卷十二)
自李开先以来,“本色”还指戏曲所表现的人情的真实本来面目。冯梦龙思想上是一个极为率真、开放之人,他以开放的情欲观去评论世情小说,亦以真实的人情观要求戏曲。《山歌》中,他高度赞扬民歌“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风流梦小引》中说:“夫曲以悦性达情……本于自然。”《太霞新奏》卷十一评其自作[集贤宾]和[黄莺儿]二曲:“子犹(梦龙字)诸曲,绝无文采,然有一过人处,曰: 真。”“剑啸阁评云:‘……一段真情郁勃,绝不见使事之迹,是白描高手。'”《风流梦序》中,他特别赞赏王思任关于《牡丹亭》的一段评论:“笑者真笑,笑即有声;啼者真啼,啼即有泪;叹者真叹,叹即有气。”认为“此数语直为本传点睛”。他甚至将戏曲这种新的艺术样式的产生归因于“性情”表达的需要:“文之善达性情者无如诗。《三百篇》之可以兴人者,唯其发于中情,自然而然故也。自唐人用以取士而诗入于套,六朝用以见才而诗入于艰,宋人用以讲学而诗入于腐,而从来性情之郁,不得不变而之词曲。……今日之曲,又将为昔日之诗。词肤调乱,而不足以达人之性情,势必再变而之《粉红莲》、《打枣竿》(曲名)矣,不亦伤乎!”(《太霞新奏序》)“学者死于诗而乍活于词,一时丝之肉之,渐熟其抑扬之趣,于是增损而为曲,重叠而为套数,浸淫而为杂剧、传奇,固亦性情之所必至矣。”(《步雪新声序》)显然,冯梦龙这段曲与真情的关系论较前更有深化。
凌濛初(1580—1644)的曲学思想也很值得注意。冯梦龙将“本色”与“当行”分而论之,凌濛初则认为“当行者曰本色”,因而他在标举“当行”的同时,常以“本色”求曲。《谭曲杂札》说:“曲始于胡元,大略贵当行不贵藻丽。其‘当行’者曰‘本色’。”凌濛初崇尚“当行”、“本色”,主要是针对戏曲文学创作中藻绘、故实、音律三大问题而言的。关于“藻绘”,凌濛初认为,元杂剧和元末明初流行的四大南戏《荆钗记》、《刘知远》(又称《白兔记》)、《拜月亭》、《杀狗记》都用“本色语”,但从元末明初高明的南戏《琵琶记》开始,则“间有刻意求工之境”,“开琢句修词之端”。明代戏曲从生当“崇尚华靡”的后七子之际的梁辰鱼起“始为工丽之滥觞,一时词名赫然”,后七子领袖之一王世贞“盛为吹虚”,影响所被,“靡词如绣阁罗帏、铜壶银箭、黄莺紫燕、浪蝶狂蜂之类,启口即是,千篇一律”。《谭曲杂札》由是指出:“以藻绘为曲,譬如以排律诸联入《陌上桑》、《董娇娆》乐府诸题下,多见其不类。”曲词中的“藻绘”情况是如此,至于宾白中的“藻绘”情况,凌濛初认为自南戏《琵琶记》就开始了,但尚“句句易晓”,而到明代后期的戏剧创作中就为害甚烈了。《谭曲杂札》说:
古戏之白,皆直截道意而已。唯《琵琶》始作四六偶句,然皆句句易晓。盖传奇初时本自教坊供应,此外止有上台勾栏,故曲白皆不为深奥。其间用诙谐曰“俏语”,其妙出奇拗曰“俊语”,自成一家言,谓之“本色”。使上而御前,下而愚民,取其一听而无不了然快意。今之曲既斗靡,而白亦竞富。甚至寻常问答,亦不虚发闲语,必求排对工切。是必广记类书之山人,精熟策段之举子,然后可以观优戏,岂其然哉?又可笑者,花面丫头、长脚髯奴,无不命词博奥、子史淹通。何彼时比屋皆康成(郑玄之字)之婢、方回(晋才士郗愔之字)之奴也?总来不解“本色”二字之义,故流弊至此耳。
关于“故实”,《谭曲杂札》指出:“元曲源流古乐府之体,故方言常语,沓而成章,着不得一毫故实。即有用者,亦其本色事,如‘蓝桥’、‘祅庙’、‘阳台’、‘巫山’之类,以拗出之为警俊之句,决不直用诗句,非他典故填实者也。”但戏曲创作发展到后来,“一变而为诗余集句”,“再变而为诗学大成、群书摘锦”,“忽又变而文词说唱、胡诌莲花落,村妇恶声、俗夫亵谑,无一不备矣”,“甚者使僻事,绘隐语,词须累诠,意如商谜,不唯曲家一种本色语抹尽无余,即人间一种真情话埋没不露已”。这实际上就是凌濛初所面临的当时戏曲创作界的状况。凌濛初标举“当行本色”,正是为了挽救这种偏向和积弊。在这点上,凌濛初又一次表现了与王世贞的不同美学趣味。《谭曲杂札》批评王氏:“元美责《拜月》以‘无词家大学问’,正谓其无吴中一种恶套耳,岂不冤甚!”
凌濛初崇尚“当行本色”,反对“修饰词章,填塞学问”,但并不意味着他对“生硬稚率”、“鄙俚可笑”的容忍。《谭曲杂札》指出:“本色”并不等于“鄙俚”。明代中叶以来,尚“本色”者多多。有人不能理解“本色语”中“俗”与“俚”的区别,将“易晓”之“俗”演变为粗鄙之“俚”。凌濛初对沈璟的批评就缘于此。《谭曲杂札》云:“沈伯英审于律而短于才,亦知用故实、用套词之非宜,欲作当家本色俊语,却又不能,直以浅言俚句棚拽牵凑,自谓独得其宗,号称‘词隐’。而越中一二少年学慕《吴趋》*吴趋: 吴地歌曲《吴趋行》,此代指昆曲。,遂以伯英开山,私相服膺,纷纭竞作。非不东钟、江阳,韵韵不犯,一禀德清(《中原音韵》作者周德清),而以鄙俚可笑为不施脂粉,以生硬稚率为出之天然。较之套词、故实一派,反觉雅俗悬殊。”“以鄙俚为曲,譬如以三家村学究口号、歪诗拟《康衢》、《击壤》,谓‘自我作祖,出口成章',岂不可笑!”
关于音律,凌濛初认为,合律入乐,是戏曲文学创作“当行”的应在之义。他与临川派代表汤显祖的分歧在此。《谭曲杂札》批评说:“近世作家如汤义仍,颇能摹仿元人,运以俏思,尽有酷肖处,而尾声尤佳。惜其使才自造,句脚、韵脚所限,便尔随心胡凑,尚乖大雅。至于填调不谐,用韵庞杂,而又忽用乡音,如‘子’与‘宰’叶之类,则乃拘于方土,不足深论……义仍自云:‘骀荡淫夷,转在笔墨之外。’佳处在此,病处亦在此。”
凌濛初作为明代戏曲美学中“本色”论的终响,吸收了此前折中论的意见,继承了前人“本色”论的合理内核,总结了“本色”创作中出现的鄙俚教训,并以此评点了元代以至晚明的戏曲作品,持论更为公允。而“本色”论的合理内核也为同时的折中派所吸收,成为中国戏曲美学精神的主流。
明代曲学中的本色论阵容强大,头绪纷繁。总括而论,李开先在明代曲论中最早倡导“本色”,集中论述了“本色”有三个要点,即情感的本真、曲词的易晓及音律的和谐,奠定了明代曲学本色论的基本走向。后继的本色论者结合当时的戏剧创作现实,或从这三方面切入,或抓住其中的一点到两点加以强调。如何良俊继承李开先的“本色”论的三个要点,崇尚“感人”的“真情”,“动听”的“本色语”,和入乐的“宁声协而辞不工,无宁辞工而声不叶”,反对曲词的“全带脂粉”、“专弄学问”;徐渭的“贵本色”主张崇尚“自得”之“真情”,倡导通俗易晓的“俚俗语”,批评“丽而晦”的文饰语、用典语。至沈璟,从曲词入乐的角度强调“本色”,提出“宁叶律而词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叶,是曲中之工巧”的主张,产生重大影响。徐复祚以“当行”、“本色”称道沈璟的剧作,批评当时戏剧创作中追求藻丽、堆垛学问的偏向;冯梦龙主张戏曲“以调协韵严为主”,兼顾文词“明白条畅”,反对曲词“雕镂”、“堆金沥粉”;凌濛初将“本色”叫做“当行”,提出“贵当行不贵藻丽”,都可看出沈璟的痕迹,基本上可视为沈璟的余波。明代曲学的本色论尽管个别论者有绝对化的偏颇,但它总体上要求尊重戏曲创作的体裁特点和艺术规律,考虑戏剧观众的特定素质及其审美接受要求,这是有不可否认的合理意义的。
二、 明代曲学中的情趣论
明代中叶,曲论中流行着以崇尚真情、俗语、合律为特征的“本色”论。但到明代后期,汤显祖则从“情趣”出发,打破音律的约束,追求用语的华美,热衷于以虚幻的情事代替原有的真情描写,由此批评同时代的本色派代表沈璟,并与之发生过一场论争。后来王思任、茅元仪、茅暎等人对汤显祖的主张加以声援和继承。汤显祖少时曾师从泰州学派的思想家罗汝芳。后来受到李贽思想的影响,并与著名禅师真可(号紫柏)相友善。这三人对他的思想形成起了很大作用。他在《答管东溟》中曾自述:“如明德师(指罗汝芳)者,时在吾心眼中矣。见以可上人(真可)之雄,听以李百泉(李贽)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泰州学派即以出生于泰州的王艮为首的王学左派。它是对王阳明理学的反叛。王艮说:“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明) 王艮、王栋、王襞,(清) 袁承业辑: 《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语录》,清宣统二年东台袁氏刻本。罗汝芳秉承师说,主张率性而为,“以赤子之良心,不学不虑为的”*(清) 黄宗羲: 《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三》,《黄宗羲全集》第八册附录,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李贽对王艮称道有加,说“阳明先生门徒遍天下,独有心斋(王艮号)为最英灵”*(明) 李贽: 《焚书·为黄安二上人·大孝》,北京: 中华书局,1975年。。他将王艮的“良知”改造为“童心”,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明) 李贽: 《焚书·答邓石阳书》,同上。,肯定人的“好货好色”本性。真可是明代四大禅师之一。禅宗发展到宋代,在般若学中观方法的指引之下,打着“真不离俗”、“俗中求真”的旗号,体现出强烈的世俗化倾向,出现了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闻名的济公和尚。至明代中叶,在泰州学派开辟的世俗化思潮中,禅宗的这一倾向愈加显著。真可反对人们执著于“空门”:“世以佛门为空门者,岂真知佛心哉?”认为“情”与“理”并不是不可相融的:“故心悟,则情可化而为理;心迷,则理变而为情矣……应物(之情)而无累,则谓之‘理’。”*均见《紫柏尊者全集》卷一《法语》,《卍续藏经》第126册,台北: 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年。汤显祖对比他年长的徐渭非常推重*参见(明) 王思任: 《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叙》,毛效同编: 《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56页。,与同时代公安派三兄弟也交往甚密,引为同道。徐渭崇尚自然真情的文学观、公安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美学思想对他的戏曲美学观都产生了直接影响。
这些影响在汤显祖身上凝聚成的一个核心美学观就是,戏曲诗文应以表现不受理法束缚的“至情”、“意趣”、“真色”为全部追求。关于“意趣”,他在《答吕姜山》中说:“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沈际飞《玉茗堂文集题词》说汤显祖:“言一事,极一事之意趣神色而止;言一人,极一人之意趣神色而止。何必汉宋,亦何必不汉宋。”这是指汤显祖创作不受七子和唐宋派的拟古规范束缚而言。汤氏反对戏曲音律的束缚,反对别人依据音律改订他的剧作,也出于“意趣”的考虑。关于“真色”,他在《玉茗堂批评焚香记·总评》中评点王玉峰《焚香记》时说:“其填词皆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遂令后世之听者泪,读者颦,无情者心动,有情者肠裂。何物情种,具此传神手!”“意趣”、“真色”,其实是不受“理法”约束的“真情”、“至情”的易名。汤显祖对“情”的属性、内涵及其与诗文戏曲的内在联系作过丰富的论述。
首先,他指出,“理”涉及“是非”,“情”涉及“爱恶”,世上之“情”并不都是“理”包括得了的:“今昔异时,行于其时者三: 理尔、势尔、情尔。以此乘天下之吉凶,决万物之成毁……事有因理至而势违,势合而情反,情在而理亡。故虽自古名世建立,常有精微要眇不可告人语者。……是非者理也,重轻者势也,爱恶者情也。三者无穷,言亦无穷。”(《沈氏弋说序》)“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真是一刀两断语。”(《寄达观》)“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牡丹亭题辞》)他对当时“灭才情而尊吏法”的“有法之天下”甚为不满*(明) 汤显祖: 《青莲阁记》,《汤显祖集》,北京: 中华书局,1962年。,而竭力倡导“合情”之“理性”。程允昌《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序》记载汤显祖驳斥张位对他的“言情不言性(理)”的责难:
公所讲者是“性”,我所讲者是“情”。离“情”而言“性”,一家之私言也(指个别理学家之言);合“情”而言“性”,天下之公言也。
《紫钗记》第一出云:“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似此。”《牡丹亭》第一出云:“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汤显祖借剧中人物之口,再明白不过地说明了自己“钟情”之辈的身份和所钟之“情”的取向: 世间“难诉”之真情、自然之情。
其次,汤显祖高度肯定“情”在世界生活及文学发生中的地位。“情”在世界生活中的地位如何?汤显祖《耳伯麻姑游诗序》概括为“世总为情”,《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总结为“人生而有情”,《南柯记》第一出甚至说“无情虫蚁也关情”。既然“情”在世界、人生中地位如此重要,文学作为人的心灵表现,“情”就具有发生学和本体论的作用。汤显祖说:“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天下之声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诗之传者,神情合至,或一(其中之一)至焉。一无所至,而必曰传者,亦世所不许也。”(《耳伯麻姑游诗序》)“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自休。……奇哉清源师(戏神也),演古先神圣八能千唱之节*八能: 此指表演技艺。《易·纬通卦验》:“八能之士,或调黄钟,或调六律,或调五音,或调五声,或调五行,或调律历,或调阴阳,或调五德。”,而为此道(指戏曲)。初止爨弄参鹘(表演参军戏),后稍为……杂剧传奇,长者折至半百,短者折才四耳,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极人物之万途,攒古今之千变。一勾栏之上,几色目(脚色)之中,无不纡徐焕眩,顿挫徘徊,恍然如见千秋之人,发梦中之事,使天下之人无故而喜,无故而悲……岂非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也哉!”(《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董解元西厢题辞》说:
《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志”者,情也,先民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是也。嗟乎!万物之情各有其志。董(金人董解元)以董之情而索崔、张之情于花月徘徊之间,余亦以余之情而索董之情于笔墨烟波之际。董之发乎情也,铿金戛石,可以如抗而如坠;余之发乎情也,宴酣啸傲,可以以翱而以翔。
“情”虽然和戏曲、诗文相联系,然而汤显祖更看重戏曲作为“人情之大窦”的优势,一生“为情作使,劬于剧伎”(汤显祖《续栖贤莲社求友文》)。戏曲史上人们习称汤显祖为“言情派”,实在不乏根据。
汤显祖所崇尚的“真情”、“意趣”不仅社会理法、生活真实束缚它不住,戏曲的音律或“当行”法则更约束它不住。因为与“真情”、“曲意”相较,协律、当行属于形式方面的法则。汤显祖曾反复强调“曲意”、“意趣”。由此出发,他甚至提出了只要适意,“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的偏激之论:“弟在此自谓知曲意者。笔懒韵落,时时有之,正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答孙俟居》)“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词俊音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如必按字模声,即有窒滞迸拽之苦,恐不能成句矣。”(《答吕姜山》)在《合奇序》中他说:“世间唯拘儒老生不可与言文。耳多未闻,目多未见,而出其鄙委牵拘之识,相天下之文章,宁复有文章乎?余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奇奇怪怪,莫可名状,非寻常得以合之。苏子瞻画枯株竹石,绝异古今画格,乃愈奇妙。若以画格程之,几不入画。”适意而为,率性而作,不守程式,不拘格套,便是一代才子汤显祖的创作追求。他的戏曲创作,不尽协律,他也不屑于协律。《答凌初成(濛初)》坦陈:“不佞生非吴越通,智意短陋,加以举业之耗,道学之牵,不得一意横绝流畅于文献律吕之事……少而习之,衰而未融。”《董解元西厢题辞》亦云:“余于声律之道,瞠乎未入其室也。”“余于定律合声处,虽于古人未之逮焉,而至如《书》之所为‘言’为‘永’者,殆庶几其近之矣。”可见,由于他不重视“声律之道”,只求“歌永言、声依永”的大体入乐,所以他对严格的音律有所“未逮”、“未融”。然而他仍然出于“意趣”考虑,不允许别人依律修改。《答凌初成》云:“不佞《牡丹亭记》,大受吕玉绳(吕天成之父)改窜,云便(于)吴歌(吴江沈璟音律)。不佞哑然笑曰: 昔有人嫌摩诘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则冬矣,然非王摩诘冬景也,其中骀荡淫夷(指热烈奔放的情趣),转在笔墨之外耳。”他特别关照演员:“《牡丹亭记》要依我原本”演出,他人改的,切不可以,因为“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汤显祖《与宜伶罗章二》)。
对于音律的态度是如此,对于用语是否当行、本色的态度可以类推。即便是他成熟时期的作品《牡丹亭》,也有些曲词不够本色。汤显祖不受约束、自由无碍的才情创作,使他打破常规,获得了相当成功,但终因不完全符合戏曲这门特殊的表演艺术的规律,“案头之书”的痕迹胜过“场上之剧”而遗人以讥。
汤显祖《牡丹亭》问世后,立即引起戏曲批评界的广泛关注。而正面肯定《牡丹亭》的评论文章,明代影响最大的当推王思任的《批评玉茗堂牡丹亭叙》。在该文中,王思任指出:“若士自谓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他比较“四梦”的“神指”不同:“《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亭》,情也。”《牡丹亭》写“情”的最高成就,是“像”、“真”:“其款置(刻画、设计)数人,笑者真笑,笑即有声;啼者真啼,啼即有泪;叹者真叹,叹即有气。杜丽娘之妖也,柳梦梅之痴也,老夫人之软也,杜安抚之古执也,陈最良之雾也,春香之贼牢也,无不从筋节窍髓,以探其七情生动之微也……如此等人,皆若士元空中增减杇塑,而以毫风吹气生活之者也。”在《牡丹亭》的各种人物塑造中,以杜丽娘情最“深”最“正”:“百千情事,一死而止,则情莫有深于阿丽者矣。况其感应相与,得《易》之‘咸’,从一而终,得《易》之‘恒’。则不第情之深,而又为情之至正者。今有形一接而即殉夫以死,骨香名永,用表千秋,安在其无知之性,不本于一时之情也?则杜丽娘之情,正所同也,而深所独也。”王思任不仅肯定《牡丹亭》的“情深而正”及人物塑造成就,而且肯定其曲词:“至其文冶丹融,词珠露合,古今雅俗,泚笔皆佳……殆天授,非人力乎?”关于《牡丹亭》的音律问题,王思任没有涉及。《叙》文坦陈:“予不知音律,第粗以文义测之。”他还有一篇戏曲批评文字《王实甫西厢序》,也是从“文义”评之。王思任一生没有创作过什么戏剧,文学方面以游记散文见长,他说的“不知音律”未必是过谦之辞。而他不从“音律”而从“文义”方面赞赏《牡丹亭》,从另一侧面也显示了《牡丹亭》是适合于文人雅士案头欣赏的,而未必是“场上之剧”。
汤显祖与沈璟等人的争论过去不久,茅暎的《批点牡丹亭记》刊行,并刊有茅暎的题记和其兄茅元仪的序。
汤显祖的《牡丹亭》问世后,因为情节虚幻、音律未谐、文词典雅遭到了以吴江人沈璟为代表的本色派的批评。受此影响,当时的戏曲作家臧懋循讥之为“案头之书”,非“场中之剧”,于是“删其采,剉其锋”,重新改写了《牡丹亭》,“使其合于庸工俗耳”*转引自(明) 茅元仪: 《批点牡丹亭记序》,陈多、叶长海选注: 《中国历代剧论选注》,同上。。茅暎站在维护汤作原意的角度,“校其原本,评而播之”。茅元仪又为之作序,加以声援。他对汤氏原作《牡丹亭》的声律、文辞、情节大加肯定,并尤其赞赏其变革“常局”、开拓创新之奇:“其播词(指剧本写作)也,铿锵足以应节,诡丽足以应情,幻特足以应志。自可以变词人抑扬俯仰之常局,而冥符于创源命派之手。”对于臧懋循的修改本,他认为不仅完全改变了“作者原意”,而且为了“合于庸工俗耳”而在文辞、音律、情节方面均变得平庸不堪,连以往戏曲的“常局”、常态都不如:“读其言(指臧氏修改后的剧本),苦其事怪而词平,词怪而调平,调怪而音节平,于作者之意,漫灭殆尽,并求其知世之词人俯仰抑扬之常局而不及。”茅元仪曾当面质询过臧懋循,其实臧懋循也是心气很高之人,并非自甘平庸,只是为了“合于世”而不得不如此:“余尝与面质之。晋叔心未下也。夫晋叔岂好平乎哉?以为不如此,则不合于世也。合于世者必信乎世。”茅元仪的看法恰恰与此相反。他指出:“如必人之信而后可,则其事之生而死,死而生,死者无端,死而生者更无端,安能必其世之尽信也?”“今其事出于才士(指极富创造性的有才华的戏剧家)之口,似可以不必信,然极天下(普通人)之怪者,皆平(平庸)也。临川有言: 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耶!我以不特此也,凡意之所可至,必事之所已至也。则死生变幻,不足以言其怪,而词人之音响慧致(意趣)反欲求其平,无谓也。”由此可见,贯穿在茅元仪《批点牡丹亭记序》中的一个主要美学观点,是不求“合于世”,而求对抗“庸工俗耳”审美趣味的“怪”。这种与众不同、区别于“平庸常局”的“怪”不仅存在于《牡丹亭》“生而死,死而生”的情节方面,也存在于《牡丹亭》的文词、“音响”、“慧致”方面。显然,茅氏此论,是深得汤显祖衷曲的。
茅暎的《题牡丹亭记》与乃兄尚“怪”的观点不谋而合。不过他不叫“怪”,而叫“奇”。他从传奇贵“奇”的观点出发,高度评价《牡丹亭》故事、文辞、情感的新奇性:
共纳入21个研究,包括594例患者,研究间异质性较高(I2=65%),分析原因同上。随机效应模型荟萃分析结果显示:治疗后骨不愈合发生率为5.7%,CI 95%为2.8%~9.5%。
南音北调不啻充栋,而独于《牡丹亭》一记何耶?吾以家弦而户习、声遏行云、响流洪水者,往哲已具论。第曰“传奇”者,事不奇幻不传,辞不奇艳不传。其间情之所在,自有而无,自无而有,不磈奇愕眙(音翅,瞪眼、直视)者不传,而斯记有焉。梦而死也,能雪有情之涕;死而生也,顿破沉痛之颜。雅丽幽艳,灿如霞之披而花之旖旎矣。(《题牡丹亭记》)
臧懋循曾从音律等方面来否定《牡丹亭》,如批评汤显祖“生不踏吴门,学未窥音律,局故乡之闻见,按无节之弦歌”(转见《题牡丹亭记》)。茅暎则从汤显祖所追求的“意趣”方面为汤显祖辩护:“……有音即有律,律者法也,必合四声、中七始而法始尽;有曲则有辞,曲者志也,必藻绘如生,颦笑悲涕而曲始工。两者固合则并美,离则两伤。但以其稍不谐叶而遂訾之,是以折腰、龋齿者攻于音,则谓南威、夷光不足妍也,吾弗信矣。”(《题牡丹亭记》)评价戏剧不仅要看是否合律,而且必须兼顾曲辞所言之志,不可因其“稍不谐叶”就全盘否定。这与茅元仪肯定《牡丹亭》自然音律的“铿锵应节”、“音响”奇特有异。
三、 明代曲学中的折中派
明代曲学中的折中派是由王世贞、屠隆、王骥德、臧懋循、吕天成、孟称舜、祁彪佳等人构成的。王世贞(1526—1590)比汤显祖长24岁,比沈璟长27岁。虽然与汤、沈二人的生活年代有过几十年的交叉,但并未卷入二人的争论。不过他的曲学思想既与汤显祖迥异其趣,亦与沈璟及沈氏之前李开先、何良俊、徐渭的本色论大相径庭。实可视为后来折中派曲论之滥觞。
王世贞是明代中叶诗文领域“后七子”首领之一。他论诗文崇尚“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格调”,重藻饰、学问。他的这一美学趣味,也体现在其曲论中。据说王世贞创作过戏剧,传奇《鸣凤记》就是他的作品。他的曲学理论集中见于他的《艺苑卮言》附录卷一(即《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五二)。明人茅一相将其论曲部分摘出单独刊行,称《曲藻》。《曲藻》篇幅不长,只四十余条,然而涉及戏曲源流、南北曲特点、戏曲创作方法、重要作品评论等重大问题,加之由于王世贞在当时文坛的地位,所以影响很大。
在王世贞之前,何良俊批评过《西厢记》“全带脂粉”,《琵琶记》“专弄学问”,“本色语少”,而以“本色”、“当行”称赞才藻不及《琵琶记》的《拜月亭》。徐渭从“本色”出发批判明传奇《香囊记》堆砌典故、用语过分典雅。王世贞一方面批评《香囊记》“近雅而不动人”,而且将明代另一部宣扬宋儒道德说教的南戏《五伦全备记》批评为“不免腐烂”,而称赞南戏《荆钗记》“近俗而时动人”,指责《拜月亭》“歌演终场,不能使人堕泪”,表现出以徐渭为代表的本色派注重戏曲观众的审美接受的美学旨趣,另一方面,他又从“琢句之工、使事之美”方面赞美《琵琶记》,批评《拜月亭》“无词家大学问”,一再称道《西厢记》曲词的“骈俪”语,与何良俊主张的“本色语”大异其趣。此外,他在评论《琵琶记》时,认为它尽管“腔调微有未谐”,但“体贴人情,委曲必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问答之际,了不见扭造”,所以总体上是“佳”的,“不当执末以议本”。这个意见实际上也体现了后来沈璟的“音律”论与汤显祖的“唯情”论的折中和兼顾。
徐渭曾初步分析过南、北曲之异,王世贞步尘之而有所深入:“大抵北主劲切雄丽,南主清峭柔远。”“凡曲,北字多而调促,促处见筋,南字少而调缓,缓处见眼;北则辞情多而声情少,南则辞情少而声情多;北力在弦,南力在板;北宜和歌,南宜独奏;北气易粗,南气易弱。”王氏自诩此论为“吾论曲三昧语”,不难看出此寥寥数语乃对南北戏曲大量、深入研究参悟之浓缩,实属行家之论,对后世影响深远。嘉靖年间魏良辅的《曲律十八条》就重复了王世贞的说法。王世贞还从音调的变化推究南北曲的产生源流:“曲者,词之变。自金、元入主中国,所用胡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以媚之。而诸君如贯酸斋、马东篱、王实甫、关汉卿、张可久、乔梦符、郑德辉、宫大用、白仁甫辈,咸富有才情,兼喜声律,以故遂擅一代之长。……但大江以北,渐染胡语,时时采入,而沈约四声遂阙其一(指入声并入平、上、去三声)。”“东南之士……稍稍复变新体,号为‘南曲’。高拭(当为高明)则成(当为诚),遂掩前后。”“《三百篇》亡而后有骚赋;骚赋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宛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王氏这个概括,未尽惬当,但认为南曲是因为北曲“不谐南耳”而产生,却是的论。且从音乐入手分析曲之流变,为人们研究曲之产生机制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
屠隆(1542—1605)是明代中期重要的戏曲作家。其曲学思想集中体现在为明人梅鼎祚的传奇《玉合记》所写的《章台柳玉合记叙》一文中。屠隆非常重视戏曲“欢则艳骨,悲则销魂,拘则色飞,怖则神夺”的美感功能,他分析这种美感的来源是:“传奇(按: 屠隆所说的‘传奇’泛指杂剧、南戏等一切戏曲)之妙,在雅俗并陈,意调双美,有声有色,有情有态。”并指出“雅、俗并陈”的审美效果:“极才致则赏激名流,通俗情则娱快妇竖。”由此观照戏曲的历史发展,他认为元代戏曲是“臻其妙者”:“泛赏则尽境,描写则尽态,体物则尽形,发响则尽节,骋丽则尽藻,谐俗则尽情”,不仅有“才致”,而且用语“当家”。而后来的戏曲则不免落入一偏,或俗而流于秽俚,或雅而流于痴笨:“其后椎鄙(粗俗)小人,好作俚音秽语,止以通俗取妍,闾巷悦之,雅士闻而欲呕。而后海内学士大夫则又剔取周秦、汉魏文赋中庄语,悉韵而为词,谱而为曲,谓之雅音。雅则雅矣,顾其语多痴笨,调非婉扬,靡中管弦,不谐宫羽。当筵发响,使人闷然索然,则安取雅?”屠隆批评的为“通俗取妍”而作的令“雅士欲呕”的“俚音秽语”,大抵是戏曲追求“当行”、“本色”中出现的流弊。而他批评的为求雅而堆砌古代文赋中“庄语”,“调非婉扬,靡中管弦,不谐宫羽”的情况,则明显针对汤显祖的案头之剧而言。*按: 屠隆与汤显祖几乎同时,二人生卒年分别为1542—1605年和1550—1616年。在此基础上,屠隆盛赞当朝剧作家梅鼎祚(1548—1615年)的剧作《玉合记》兼有“本色”与“雅音”之美:“其词丽而婉,其调响而俊。既不悖于雅音,复而离其本色”。“叩宫宫应,叩羽羽应”。“每至情语出于人口,入于人耳,人快欲狂,人悲欲绝”,“至矣,无遗憾矣”。
臧懋循的论曲主张,偏重于沈璟一系,注重音律,强调“本色”、“当行”。《元曲选序二》说:“宇内贵贱、妍媸、幽明、离合之故,奚啻千百其状!而填词者必须人习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无旁溢,语无外假。此则关目紧凑之难。”“北曲有十七宫调,而南止九宫,已少其半;至于一曲中有突增数十句者,一句有衬贴数十字者,尤南所绝无,而北多以是见才。自非精审于字之阴阳、韵之平仄,鲜不劣调。此则音律谐叶之难。”
总之,曲有“名家”,有“行家”。“名家”者,出入乐府,文彩烂然,在淹通闳博之士,皆优为之。“行家”者,随所妆演,无不摹拟曲尽,宛若身当其处,而几忘其事之乌有,能使人快者掀髯,愤者扼腕,悲者掩泣,羡者色飞。是唯优孟衣冠,然后可与于此。故称曲上乘,首曰“当行”。
以此,他肯定“元曲之妙”,而对不谐音律的汤显祖和当时剧家汪道昆(1525—1593)的《高唐梦》、《洛水悲》、《五湖游》、《远山戏》四种“南杂剧”用语的过分华丽表示不满。《元曲选序二》云:“豫章汤义仍……识乏通方之见,学罕协律之功。所下句字,往往乖谬,其失也疏。他虽穷极才情,而面目愈离。按拍者既无绕梁遏云之奇,顾曲者复无辍味忘倦之好。此乃元人所唾弃,而戾家畜之者也。”“新安汪伯玉《高唐》、《洛川》四南曲,非不藻丽矣,然纯作绮语,其失也靡。”然而,懋循崇尚的“本色”,又与徐渭有所不同。他认为“本色”应是鄙俗的否定之否定境界,是文雅的炉火纯青境界,而不等于鄙俗。因此,《元曲选序二》对徐渭的《四声猿》杂剧颇有微辞:“山阴徐文长《祢衡》(即《四声猿》中的《渔洋弄》)、《玉通》(即《四声猿》中的《玉禅师》)四北曲,非不伉傸(奔放热烈)矣,然杂出乡语,其失也鄙。”在此基础上,《元曲选序二》提出了与王世贞相近的折中主张:“雅俗兼收,串合无痕,乃悦人耳。”懋循曾与王世贞相友善。尽管他不赞成王氏北曲“其筋在弦”,南曲“其力在板”的概括,但在“本色”与“文雅”相互融合这一基本主张上,与王世贞是一致的。
吕天成(1580—1618)生于沈璟、汤显祖的论争之后,对二人的创作特点和戏曲主张的得失有更为清醒的认识。《曲品》卷下对沈璟的十七部传奇、汤显祖的五部传奇都有具体品评。卷上将二人戏曲之品列为“上之上”:“沈光禄……生长三吴歌舞之乡,沉酣胜国管弦之籍。妙解音律,兄妹每共登场;雅好词章,僧妓时招佐酒……卜业郊居,遁名词隐。嗟曲流之泛滥,表音韵以立防;痛词法之蓁芜,订全谱以辟路。红牙馆内,誊套数者百十章;属玉堂中,演传奇者十七种。顾盼而烟云满座,咳唾而珠玉在豪(毫)。运斤成风,乐府之匠石;游刃余地,词坛之庖丁。此道赖以中兴,吾党甘居北面。”“汤奉常绝代奇才,冠世博学……情痴一种,固属天生;才思万端,似挟灵气。搜奇《八索》,字抽鬼泣之文;摘艳六朝,句迭花翻之韵;红泉秘馆,春风檀板敲金;玉茗华堂,夜月湘帘飘馥;丽藻凭巧肠而浚发,幽情逐彩笔以纷飞……信非学力所及,自是天资不凡。”
此二公者,懒作一代之诗豪,竟成千秋之词匠。盖震泽(太湖)所涵秀(指沈璟),而彭蠡(江西鄱阳湖)之所毓精(指汤显祖)者也。吾友方诸生曰:“松陵(沈璟)具词法而让词致,临川妙词情而越词检。”善夫,可为定品矣!乃光禄尝曰:“宁律协而词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叶,是曲中之工巧。”奉常闻而非之,曰:“彼恶知曲意哉?予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此可以睹两贤之志趣矣。予谓二公譬如狂、狷,天壤间应有此两项人物。不有光禄,词硎弗新;不有奉常,词髓孰抉?倘能守词隐先生之矩矱,而运以清远道人之才情,岂非“合之双美”者乎?
由此,吕天成提出了折中的美学主张:
博观传奇,近时为盛。大江左右,骚雅沸腾;吴浙之间,风流掩映。第“当行”之手多不遇,“本色”之义未讲明。“当行”兼论作法,“本色”只指填词。“当行”不在组织饾饤学问,此中自有关节局段,一毫增损不得;若组织,正以蠹“当行”;“本色”不在摹勒家常语言,此中别有机神情趣,一毫妆点不来,若摹剿,正以蚀“本色”。今人不能融会此旨,传奇之派遂判为二: 一则工藻缋以拟“当行”,一则袭朴淡以充“本色”;甲鄙乙为“寡文”,此嗤彼为“丧质”。而不知果属“当行”,则句调必多“本色”矣;果具“本色”,则境态必是“当行”矣。今人窃其似而相敌也,而吾则两收之。即不“当行”,其华可撷;即不“本色”,其质可风。
“本色”、“当行”本是一义,但在沿用发展中又出现了一些不同的新义,即以“本色”为质朴,以“当行”为华丽。于是,沈璟一派号称“本色”,汤显祖一派也自以为“当行”。吕天成认为“本色”与“当行”,质朴与华丽并非“相敌”的,“即不当行,其华可撷;即不本色,其质可风(讽)”。显然,这是更为稳妥、公允、科学的意见。
孟称舜(约1600—1684)的曲学批评集中体现在《古今名剧合选序》中。在此文中,孟称舜明确指出沈璟、汤显祖二家之偏,提出“以辞足达情者为最,而协律者次之”的折中意见,要求戏曲创作既“可演之台上,亦可置之案头”:“迩来填辞家更分为二: 沈宁庵专尚谐律,而汤义仍专尚工辞。二者俱为偏见。……予此选去取颇严,然以辞足达情者为最,而协律者次之,可演之台上,亦可置之案头。赏观者其以此作《文选》诸书读可矣。”此外,该序提出较之诗与词,戏曲创作有人物塑造之难的思想,颇有新意,为李渔“代人立心”一说之滥觞:“诗变为辞,辞变为曲,其变愈下,其工益难。吴兴臧晋叔之论备矣: 一曰情辞稳称之难,一曰关目紧凑之难,又一曰音律谐叶之难。然未若所称当行家之为尤难也。”“盖诗辞之妙,归之乎传情写景。顾其所谓‘情’与‘景’者,不过烟云花鸟之变态,悲喜愤乐之异致而已。境尽于目前,而感触于偶尔,工辞者皆能道之。迨夫曲之为妙,极古今好丑、贵贱、离合、死生,因事以造形,随物而赋象。时而庄言,时而谐诨。狐(孤)、末、靓(净)、狚(旦),合傀儡于一场,而征事类于千载。笑则有声,啼则有泪,喜则有神,叹则有气。非作者身处于百物云为(指变化)之际,而心通乎七情生动之窍,曲则恶能工哉?”“吾尝为诗与词矣,率吾意之所到而言之,言之尽吾意而止矣。其于曲,则忽为之男女焉,忽为之苦乐焉,忽为之君主、仆妾、佥夫(凡夫)、端士焉。其说如画者之画马也,当其画马也,所见无非马者。人视其学为马之状,筋骸骨节,宛然马也,而后所画为马者,乃真马也。学戏者不置身于场上,则不能为戏;而撰曲者不化其身为曲中之人,则不能为曲。此曲之所以难于诗与辞也。”戏曲创作难于诗辞(文、词)创作之处,在于“当行”——“置身于场上”、“化其身为曲中之人”,在于“身处于百物云为之际,而心通乎七情生动之窍”,设身处地化身为各种剧中人。
祁彪佳出生于明末山阴著名藏书家之家。正是在丰富的收藏和观赏的基础上,祁彪佳完成了戏曲批评著作《远山堂曲品》、《远山堂剧品》。现存《远山堂曲品》为残稿,系受吕天成《曲品》启发、在吕氏《曲品》基础上扩展而成。残稿中收戏曲467种,是吕天成《曲品》的两倍多。《远山堂剧品》是一部著录明人杂剧的专书,共收戏曲242种。《远山堂曲品剧品》共收录、品评了明代七百多种传奇、杂剧,成为目前所能见到的戏曲著录中最丰富的一种,对于中国戏曲史的研究具有极大的文献价值。祁彪佳的《曲品》、《剧品》所以收录如此之富,与他选评标准比较宽有关。《远山堂曲品叙》云:“予之品也,慎名器,未尝不爱人材。韵失矣,进而求其调;调讹矣,进而求其词;词陋矣,又进而求其事。或调有合于音律,或词有当于本色,或事有关于风教。苟片善之可称,亦无微而不录。故吕以严,予以宽;吕以隘,予以广……”祁彪佳与吕天成在戏曲的选评标准上虽有宽严之别,但在“音律”与“词华”兼顾这一折中取向上,二人并无根本不同。《远山堂曲品叙》云:“吕(天成)后词华而先音律,予则赏音律而兼收词华。”其实这是冤枉了吕天成的。如前所述,吕天成恰恰是主张兼取“音律”与“才情”、“本色”与“文采”的。“音律”、“本色”是为了照顾“演之台上”,“才情”、“文采”是为了照顾“置之案头”。“音律”与“才情”、“本色”与“文采”兼顾,其实是在戏曲观赏的终端追求“可演之台上,亦可置之案头”(孟称舜)的必然反映。在这一点上,祁彪佳与孟称舜不谋而合。《孟子塞(称舜)五种曲序》指出,后世学士大夫之所以“有讳曲而不道者”,乃是因为这些戏曲“其为辞也,可演之台上,不可置之案头”,此“皆不善为曲之过”。易言之,善为曲者,应当“音律”与“词华”相兼,既可“演之台上”,又可“置之案头”;既可使“呆童愚妇见之,无不击节而忭舞”,又能适合“学士大夫”案头欣赏。
王骥德(?—1623)曲论著作主要是《曲律》。《曲律》写于十七世纪初,对万历时代及此前三百多年的曲学成果作了全面总结,是我国戏曲史上第一部全面、系统的戏曲理论专著。王骥德出生于爱好戏曲的书香之家。早年师事徐渭,后与沈璟、吕天成等人结为密友,与汤显祖亦相友善。介于本色论与情趣论的论争当中,王骥德能融贯二者之长而避其所短,立论公允周全而丰富深入,堪称明代曲学折中论的集大成者。尽管其生活年代在明代折中派中稍前,本文还是把他置于最后作为殿军来评述。
戏曲是“演之台上”、由演员歌唱的综合艺术,当行、协律是其最基本的要求。王氏之前,无论本色派还是折中派的曲论家,在强调戏曲文学创作符合音律这一点上是共同的。王骥德坚持了这一基本曲学主张,“自宫调以至韵之平仄、声之阴阳,穷其元始,究厥指归”(毛以遂《曲律跋》),而“法尤密,论尤苛”(冯梦龙《曲律序》)。《曲律》中讨论音律的章节有很多,如《总论南北曲第二》、《论宫调第四》、《论平仄第五》、《论阴阳第六》、《论韵第七》、《论闭口字第八》、《论务头第九》、《论腔调第十》、《论板眼第十一》、《论声调第十五》、《论过搭第二十二》、《论曲禁第二十三》、《论套数第二十四》、《论险韵第二十八》、《论过曲第三十二》、《论尾声第三十三》等等,足见其对音律的重视和对音律研究的细密严格。《曲律·论戏剧第三十》谓:“词藻工,句意妙,如不谐里耳,为案头之书,已落第二义。”显然,这是针对汤显祖一派而言,表现了与汤显祖不同的旨趣。
在《曲律》关于音律的丰富论述中,有几个要点值得注意。
首先,宫调要“合情”。嵇康曾说“声无哀乐”。王骥德则认为,不同的宫调与特定的情感反应存在一定的联系。《曲律·论宫调》指出:
仙吕宫: 清新绵邈;南吕宫: 感叹悲伤;中吕宫: 高下闪赚;黄钟宫: 富贵缠绵;正宫: 惆怅雄壮;道宫: 飘逸清幽。(以上皆属宫)
大石调: 风流蕴藉;小石调: 旖旎妩媚;高平调: 条拗滉漾;般涉调: 拾掇坑堑;歇指调: 急并虚歇;商角调: 悲伤宛转;双调: 健捷激袅;商调: 凄怆怨慕;角调: 呜咽悠扬;宫调: 典雅沉重;越调: 陶写冷笑。(以上皆属调)
此总之所谓十七宫调也。
《曲律·论戏剧》指出:“又用宫调,须称事之悲欢苦乐。如游赏则用仙吕、双调等类,哀怨则用商调、越调等类。以调合情,容易感动得人。”
其次,“声调”与“腔调”之异。“声调”相对于“曲”而言,“腔调”相对于“唱”而言。演唱者地域不同,方言不同,“腔调”亦异:“于是有秦声,有赵曲,有燕歌,有吴歈,有越唱,有楚调,有蜀音,有蔡讴。在南曲,则但当以吴音为正。”(《曲律·论腔调第十》)“夫南曲之始,不知作何腔调,沿至于今,可三百年。世之腔调,每三十年一变,由元迄今,不知经几变更矣。……旧凡唱南调者,皆曰‘海盐’;今‘海盐’不振,而曰‘昆山’。……数十年来,又有‘弋阳’、‘义乌’、‘青阳’、‘徽州’、‘乐平’诸腔之出。”(《曲律·论腔调第十》)而“声调”则是指曲之调谱。腔调不一,均有曲谱。在曲之“美听”这一点上,要求是相同的。“夫曲之不美听者,以不识声调故也。……故凡曲调,欲其清,不欲其浊;欲其圆,不欲其滞;欲其响,不欲其沉;欲其俊,不欲其痴;欲其雅,不欲其粗;欲其和,不欲其杀;欲其流利轻滑而易歌,不欲其乖刺艰涩而难吐。”(《曲律·论声调第十五》)这就是各种腔调的曲调所必须遵循的“美听”规律。
再次,宫调、腔调和声调是属于纯音乐方面的事情,戏曲创作在确定宫调和腔调、谱写动听的声调之外,还要注意用字的平仄、阴阳、韵脚。王骥德对曲词的平仄很重视,认为“拗嗓”即“平仄不顺”(《曲律·论曲禁第二十三》):“今之平仄,韵书所谓‘四声’也。”“曲有宜于平者,而平有阴、阳,有宜于仄者,而仄有上、去、入。乖其法,则曰‘拗嗓’。”(《曲律·论平仄第五》)平仄之法很多,如“上上、去去,不得叠用;单句不得连用四平、四上、四去、四入;双句合一不合二,合三不合四;……韵脚不宜多用入声代平上去字;一调中有数句连用仄声者,宜一上、一去间用。”(《曲律·论平仄第五》)要之,“至调其清浊,叶其高下,使律吕相宣,金石错应,此握管者之责,故作词第一吃紧义也。”(《曲律·论平仄第五》)所谓“阴”、“阳”,北曲与南曲所指不同,王骥德借用来指声音之抑、扬,包括平声之分阴、阳:“今借其所谓‘阴’、‘阳’二字而言,则曲之篇章句字,既播之声音,必高下抑扬,参差相错,引如贯珠,而后可入律吕,可和管弦。倘宜揭(举也)也而或用阴字,则声必欺字;宜抑也而或用阳字,则字必欺声。阴阳一欺,则调必不和。”(《曲律·论阴阳第六》)。王骥德总结的“阴阳”规律是声音之“高下抑扬参差相错”。关于用韵,王骥德以精深的音韵学知识,订正了北杂剧韵部之祖《中原音韵》的一些差错,指出:“且周(德清)之韵,故为北词设也。今为南曲,则益有不可从者。”(《曲律·论韵第七》)于是他继续沈璟的未竟事业,“尽更其(《中原音韵》)旧”,为南传奇制作了韵书《南词正韵》。同时,他指出: 韵有开口呼、闭口呼之不同,“闭口呼之,声不得展”,“诗家谓之‘哑韵’”,“词曲禁之尤严”(《曲律·论闭口字第八》),用字时应“闭口字少用,恐唱时费力”(《曲律·论字法第十八》)。另外,他既不满“只是凑得韵来”、“全无奇怪峭绝处”的庸韵,也反对“作曲好用险韵”、“欲借险韵以见难”的偏向,而主张“韵险而语极俊、又极稳妥”(《曲律·论险韵第二十八》)。王骥德由此指出: 北曲中《西厢记》押韵最工,南曲中《玉玦记》押韵最严:“古词唯王实甫《西厢记》终帙不出入一字。”(《曲律·论韵第七》)“《西厢》用韵最严,终帙不借押一字。其押处,虽至窄至险之韵,无一字不俊,无一字不妥,若出天造,匪由人巧,抑何神也!”*(明) 王骥德: 《西厢记评语》,附于王骥德《西厢记》校注本,明万历香雪居刊本。“南曲自《玉玦记》出,而宫调之饬,与押韵之严,始为反正之祖。”(《曲律·论韵第七》)
在花大量篇幅探讨了戏曲音律的审美法则之外,《曲律》面对当时“本色”与“文调”的论争,结合曲词、宾白的创作,作了颇为全面的总结,体现了折中的特色。《曲律》中论述这个问题的章节有《论须读书第十三》、《论家数第十四》、《论字法第十八》、《论用事第二十一》、《论曲禁第二十三》、《论戏剧第三十》、《论过曲第三十二》、《论宾白第三十四》、《杂论第三十九上》等。可以说,这个问题是《曲律》探讨的仅次于音律的第二大问题。
王骥德给“本色”说溯源:“当行、本色之说,非始于元,亦非始于曲,盖本宋严沧浪之说诗。”(《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上》)戏曲的历史,是先有“本色”派,后有“文词”派:“曲之始,止‘本色’一家,观元剧及《琵琶》、《拜月》二记可见。自《香囊记》以儒门手脚为之,遂滥觞而有‘文词’家一体。近郑若庸《玉玦记》作而益工修词,质几尽掩。”(《曲律·论家数第十四》)于是,追求“藻缋”的“文词家”与注重“模写物情,体贴人理”的“本色家”发生了争论。王骥德的态度是:“大抵纯用本色,易觉寂寥;纯用文调,复伤琱镂。……至本色之弊,易流俚腐;文词之病,每苦太文。雅俗浅深之辨,介在微茫,又在善用才者酌之而已。”(《论家数第十四》)“其词格俱妙,大雅与当行参间,可演可传,上之上也。”(《论戏剧第三十》)王骥德主张“大雅与当行参间”,“本色”与“文词”酌而用之,防止“纯用本色”流于“俚腐”,“纯用文调”流于“太文”。《曲律·论曲禁第二十三》将“俚俗”、“粗鄙”与“陈腐”、“太文语”、“太晦语”、“经史语”、“学究语”、“书生语”、“堆积学问”、“错用故事”列为作曲之禁忌,大约前者属于“本色之弊”,后者属于“文词之病”。
在戏曲创作由“本色”向“文词”的发展中,如何对待“学问”、处理“用事”是两个相互联系而又有所不同的突出问题。关于“学问”,王骥德既反对从“本色”出发鄙弃“学问”,从而堕入粗俚、打油一类,又反对从“文语”出发堆垛学问,太文太晦,而主张“作诗原是读书人,不用书中一个字”:“词曲虽小道哉,然非多读书,以博其见闻,发其旨趣,终非大雅。……胜国(指元代)诸贤,及实甫、则诚辈,皆读书人,其下笔有许多典故、许多好语衬副,所以其制作千古不磨。至卖弄学问,堆垛陈腐,以吓三家村人,又是种种恶道。古云: 作诗原是读书人,不用书中一个字。吾于词曲亦云。”(《论须读书第十三》)戏曲家需要哪些“学问”、怎样避免“堆垛学问”呢?王骥德给人指出的路径是:“须自《国风》、《离骚》、古乐府及汉魏六朝三唐诸诗,下迨《花间》、《草堂》诸词、金元杂剧诸曲,及至古今诸部类书,俱傅精采,蓄之胸中,于抽毫时,掇取其神情标韵,写之律吕,令声乐自肥肠满脑中流出,自然纵横该洽,与剿袭口耳者不同。”(《论须读书第十三》)在书本学问中,有许多历史典故。多读书、多积累学问的自然结果,是多用故事。而多用故事的结果,是使普通受众不解,堵塞了戏剧与观众的沟通和戏剧美感功能的实现。不过反过来,如果一概排斥用事,又显得一览无余,略无蕴味。因此,王骥德从审美接受角度提出了折中主张和用事法则:“曲之佳处,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好用事,失之堆积;无事可用,失之枯寂。要在多读书,多识故实,引得的确,用得恰好,明事暗使,隐事显使,各使唱去人人都晓,不须解说。又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觉,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咸味’,方是妙手。”(《论用事第二十一》)
由此出发,王骥德对《西厢记》及颇受前人非议的《琵琶记》评价甚高,而对他曾在音律方面肯定过的《玉玦记》曲词批评甚烈:“《西厢》、《琵琶》,用事甚富,然无不恰好,所以动人。”(《论用事第二十一》)“实甫要是读书人,曲中使事,不见痕迹,益见炉锤之妙。”(《西厢记评语》)
《琶琶》兼(本色与文调)而用之,如小曲语语本色,大曲引子如“翠减祥鸾罗幌”、“梦绕春闱”,过曲如“新篁池阁”、“长空万里”等调,未尝不绮绣满眼,故是正体。(《论家数第十四》)
《玉玦》大曲,非无佳处,至小曲亦复堆垛学问,则第令听者愦愦矣。(《论家数第十四》)
《玉玦》句句用事,如盛书柜子,翻使人厌恶,故不如《拜月》一味清空,自成一家之为愈也。(《论用事第二十一》)
《玉玦》诸白,洁净文雅,又不深晦,与曲不同,只是稍欠波澜。(《论宾白第三十四》)
王骥德还对宾白的“当家”与“文饰”有细致的分析和要求:“宾白……有定场白,初出场时,以四六饰句者是也;有对口白,各人散语是也。定场白稍露才华,然不可深晦。《紫箫》(汤显祖最早的一部以辞藻华丽见长的传奇)诸白,皆绝好四六,惜人不能识。《琵琶》黄门白,只是寻常话头,略加贯串,人人晓得,所以至今不废。对口白须明白简质,用不得太文字,凡用之、乎、哉、也,俱非当家。《浣纱》纯是四六,宁不厌人!”(《论宾白第三十四》)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 大抵情趣派重情意,本色派重音律;情趣派尚文彩,本色派尚朴素;情趣派主典雅,本色派主通俗。王世贞虽未卷入汤显祖、沈璟的论争,但他既主张曲词的“典雅”,肯定《西厢记》曲词的“骈俪”和《琵琶记》的“琢句之工、使事之美”,批评《拜月亭》“无词家大学问”,又主张戏剧表演“近俗而时动人”,批评《香囊记》“近雅而不动人”,《拜月亭》“歌演终场,不能使人堕泪”,表现出对情趣派、本色派观点的兼融,开明代曲学折中派的先声。王世贞之后,屠隆主张“雅俗并陈,意调双美”,臧懋循主张“雅俗兼收,串合无痕”,孟称舜主张“达情为最,协律次之”,祁彪佳主张“赏音律而兼收词华”,吕天成主张“当行”而不废“华彩”,王骥德主张“大雅与当行参间”,从而彻底奠定了明代戏曲美学的折中论思想。
(作者单位: 上海政法学院研究院)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古代美学史的重新解读”(05BZW010)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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