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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视野下的“话本”定义思考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文论 热度: 14804
齐心苑

  (作者单位: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文学史视野下的“话本”定义思考

  齐心苑

  对于鲁迅的“话本”定义,遵从者众,质疑者也不少,双方僵持不下。所谓“话本”定义的纷争,无非都只为一个问题,即“话本”能否用来指称宋元明通俗小说及其拟作。要明白孰是孰非,首先要解决两个问题:“说话”有没有底本和“话本”是不是等于“说话”的底本。经论证以上问题得知,“话本”是说话人的小说文本,不管从语义、文体还是使用习惯等方面看,都可以用来指称我国宋元明时期的白话小说。

  话本;故事;说话;底本;白话小说

  鲁迅最先将“话本”视作专门的文学类型引入小说研究,他在《中国小说史略·宋之话本》中说:“说话之事,虽在说话人各运匠心,随时生发,而仍有底本以作凭依,是为‘话本’。”*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北京: 中华书局,2010年,第65页。后来的研究者大都认同这一定义并将其简单概括为:“话本”,即说话人的底本。最早对鲁迅“话本”定义提出异议的恰是他的好友增田涉,增田涉《论“话本”的定义》认为,“话本”就是故事,没有说话人底本的意思。这篇论文引发了研究者对“话本”定义的再思考。就目前来看,研究者的观点可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肯定“话本”是说话的底本,如胡士莹、萧欣桥、程毅中、刘兴汉等;一种是偏向于增田涉的观点,认为“话本”就是故事,如周兆新、石昌渝、胡莲玉等。

“话本”是不是说话人的底本?讨论这个问题必须先解决另一个问题: 说话人有没有可以凭借的底本。

  据相关文献来看,说话人确实有底本。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百四十九:

  先是杜充守建康时,有秉义郎赵祥者监水门。金人渡江,邵青聚众,而祥为青所得。青受招安,祥始得脱身,归乃依于内侍纲。纲善小说,上喜听之。纲思得新事编小说,乃令祥具说青自聚众以后踪迹,并其徒党忠诈及强弱战斗之将,本末甚详,编缀次序,侍上说之。故上知青可用,而喜单德忠之忠义。

  内侍纲先编缀出底本,然后依据底本讲说。又明绿天馆主人《古今小说叙》:

  按南宋供奉局,有说话人,如今说书之流。其文必通俗,其作者莫可考。泥马倦勤,以太上享天下之养,仁寿清暇,喜阅话本,命内珰日进一帙,当意则以金钱厚酬。

  又如《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有分教才人把笔,编成一本风流话本。

  说话底本的编写者,有富有才华的文人,有宫廷内侍,也有职业的书会才人和说话人,可惜,他们的姓名很难考知。胡士莹曾进一步猜想,在说话艺人中有“专司抄写话本任务的人”。《武林旧事》所载“大鼓色”伎艺人的名单里有宋棠,并注说“掌仪下书写文字”*(宋) 孟元老等: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 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403页。。《宦门子弟错立身》有唱词:“我能添插更疾,一管笔如飞,真字能抄掌记,更压着御京书会。”*钱南扬校注: 《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北京: 中华书局,1979年,第244页。“掌记乃优人练习唱曲所用的小册子。小说一家,可能有同样的状况。”*胡士莹: 《话本小说概论》,北京: 中华书局,1980年,第131页。很长一段时间,说话的底本就是秘本,仅供说话艺人内部使用,一般人无缘得见,更不会刊布流播。这直接影响了底本的流传和保存。所以,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底本,可能只是原先的冰山一角。

说话人所依据的底本是多样的。如周兆新《“话本”释义》中指出说书艺人的底本的内容包括两个部分,“一是某一书目的故事梗概,二是常用的诗词赋赞或其他参考资料”*周兆新: 《“话本”释义》,《国学研究》第二卷,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程毅中《宋元小说家话本集·前言》认为说话人的底本可分为提纲式的简本和语录式的繁本。二位的分法各有侧重,但都不够全面。综合两家之言,可将说话人的底本分为两类: 一类是繁本,是叙事详尽、体制完备的小说文本;一类是简本,粗陈故事梗概或记录常用诗词曲赋。繁本无疑是话本,简本呢?

  宋代说话人所用简本的代表是《醉翁谈录》和《绿窗新话》。两书都按所记故事的内容进行分类(前者标明分类,后者未标明,但从故事的标题可看出类别),故事情节简单,叙事简略,篇幅多短小,但是与故事情节相关的诗词之类却十分详细,力求完整,如《醉翁谈录》戊集全是诗而无故事,《绿窗新话》卷下《白公听商妇琵琶》完整转录了白居易《琵琶行》的序和诗。由此可推断,这两本书,是为满足说话人征引诗词的需要。说话人演说故事,大可以自由发挥,添枝加叶,可是穿插的诗词曲赋却没法随机生发。将相关诗词曲赋专书详录,正方便说话人背诵记忆。这种形式也似早已有之。敦煌文献斯2165号是箴偈铭抄,包括《亡名和尚绝学箴》、《青峰山祖戒肉偈》、《先洞山祖辞亲偈》等,末有三首题为《别》的诗偈,前两首是《庐山远公话》中的诗偈,第三首经学者论证当是《庐山远公话》结尾处所缺失的诗偈。*徐俊: 《〈庐山远公话〉的篇尾结诗》,《文学遗产》1995年第6期。这卷歌偈,极可能就是唐代说话的底本之一。这种底本,不仅方便说话人征引诗词,而且有助于他们选用和正话同类的小故事作为入话。但是这类底本,故事简单粗略、甚至可有可无,不具备“话本”的文体特征,现代小说研究视域中的“话本”,严格说来,是能满足人阅读欣赏需求的文本。因此,说话的简本不是话本。

  不仅说话伎艺,其他伎艺演出的底本都可称“话本”。如《都城胜纪》:

  凡傀儡,敷演烟粉灵怪故事、铁骑公案之类,其话本,或如杂剧,或如崖词,大抵多虚少实,如巨灵神、朱姬大仙之类是也。影戏,凡影戏,乃京师人初以素纸雕镞后用彩色装皮为之。其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大抵真假相半,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与之丑貌,盖亦寓褒贬于市俗之眼戏也。*(宋) 孟元老等: 《东京梦华录(外四种)》,上海: 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98页。

  又如《梦粱录》卷二十《百戏伎艺》:

  凡傀儡,敷演烟粉、灵怪、铁骑、公案、史书历代君臣将相故事话本,或讲史,或作杂剧,或如崖词。*同上,第311页。

  再如《董西厢》:

  唱一本儿倚翠偷期话。

  若不与后,而今没有这本话说。

  傀儡戏、影戏、诸宫调等演出的底本都曾被唤作“话本”,是因为他们大都是韵散结合,韵文抒情唱念、散文叙事说白,故事虚实相间,常使用第三人称叙事。可是在体制结构上,这些演出的底本和“话本”存在本质区别,不能把这些也称为“话本”。戏剧的底本是剧本,《董西厢》是诸宫调,只有“说话”伎艺的繁本才能称为“话本”。

  由上可知,鲁迅将“话本”定义为说话人的底本是不严密的。“话本”,在现代小说研究中是且仅仅是一种文体概念,只有说话人所凭依的繁本才符合这种文体的要求。因此,不妨将鲁迅的定义稍作修改: 话本,是说话人的小说文本。

虽然鲁迅的“话本”定义有不严密的地方,但是不可否认,他以“话本”来指称宋元明白话小说是完全可行的。以往否定鲁迅“话本”定义的研究者,立论主要集中在两点: 一是从语义学角度看,“话本”应该解释为故事(增田涉、胡莲玉、周文等);二是从文体学的角度看,宋元明时期,人们并没有把烟粉、灵怪、铁骑、公案之类统称为“话本”,并将其视作一种文学类型。

  从语义角度讨论“话本”(大多数兼论“话文”、“说话”、“话”、“话柄”)的学人颇多。宋元明时期,“话本”一词出现的次数有限。大部分的例子,鲁迅“话本”定义的赞同者可以用作论据,反对者也可以用作论据。如刘兴汉《对“话本”理论的再审视——兼评增田涉〈论“话本”〉的定义》就指出增田涉将“话本”解释为“故事”的那些例子,解释为“故事书”或“故事本子”也都说得通,甚至还更恰当。“话本”的用例,有些本就孤立,如“话本说彻,权作散场”,不好下定论。然有些用例具有一定的特殊性,诸学者却仍然是各有说辞,如下面几个例子:

  所以今日依着本传把此话文重新流传于世,使人简便好看。有诗为证: 片言得妇是奇缘,此等新闻本可传。扭捏无端殊舛错,故将话本与重宣。(《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二《陶家翁大雨留宾,蒋震卿片言得妇》)

  如今待小子再宣一段话本,叫做《包龙图智赚合同文》,你道这话本出在那里,乃是宋朝汴梁西关外义定坊,有个居民刘大……所以宣这个话本奉戒世人,切不可为着区区财产伤了天性之恩。(《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三《张员外义抚螟蛉子,包龙图智赚合同文》)

  刘兴汉的解释是:“宣”的意思是照本宣讲,和一般的“讲说”之意不同;萧欣桥的解释是: 都是指讲说话本。话本同样也是既可讲说,又可阅览。讲出了就是故事,拿在手里就是读本,为什么只能指前者而不能指后者呢?周文认为: 这些例子中的“话本”都只能解释为“故事”而不能解释为“故事底本”;胡莲玉的观点: 并非是讲说话本,而是指他要讲这个故事,他说“依着本传把此话文重新流传于世,使人简便好看”等,意谓依据本传把这个故事重新写出来,“话文”也是指故事,而非小说读本。*胡莲玉: 《再辨“话本”非“说话人之底本”》,《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

  又如:

  才人把笔,编成一段风流话本。(《警世通言》卷二十八《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胡士莹的观点: 此处的“话本”二字不能兼作“故事”解*胡士莹: 《话本小说概论》,北京: 中华书局,1980年,第159页。;刘兴汉的解释: 此“话本”不仅是“一本”,而且是“才人把笔”“编成”的,显然只能指“故事书”或“故事本子”了;胡莲玉认为:“本”由书画之“册”意转为“篇”、“则”之意,应由“话本”一词连用而来,既然“本”可训作“篇”、“则”之意,那么,“话本”当然可以释作“故事”。

  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之所以存在争议是因为从语义的角度来看,“话本”的含义诚然是多样的:

  1. 指说话的故事本子,即话本的“物化形态”(王昕语)。如本文第一部分所举的三个例子。

  2. 指故事或事实。

  【赚煞尾】……他须是赵氏门中一命根,直等待他年长进,才说与从前话本。是必教报雠人休忘了我这大恩人。(明·孟称舜《酹江集》第一折)

  题昨日蒙发下吏部回话,本该文书官刘宣口传圣旨,这回话本通不认罪。(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四十《分解吏部事情疏》)

  3. 话柄,谈资。

  岂被王魁而负桂英,作万载风流之话本。(明·熊龙峰《孔淑芳双鱼扇坠传》)

  如两说不可,则直辞之不受,而存新饷,如部议必不可委曲,以新兵遥寄他所猝不得其力,而他日为人话本也。(明·熊廷弼《辽中书牍》卷二)

  4. 话语。

  若不实将止法倒入此身,落地下手,颟顸指谪,则所谓修身为本真,是一句最无义味的话本也。(明·李材《见罗先生书》卷十五)

  在以上几种意思中,“话本”和“故事”最是牵扯不清,因为“话本”的内容就是故事。可是,“话本”绝不等于故事。《梦粱录》有“凡傀儡,敷演烟粉、灵怪、铁骑、公案、史书历代君臣将相故事话本”句,“故事”和“话本”同时出现,说明二者含义不同。在明代作品中,也不乏“故事”和“话本”或“话文”一起出现的例子:

  今日说一段话本正与王奉相反,唤做《两县令竞义婚孤女》。这桩故事出在梁唐晋汉周五代之季。(《醒世恒言》卷一《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若有别桩希奇故事、异样话文,再讲回出来。列位看官稳坐着,莫要性急。适来小子道这段小故事,原是入话,还未曾说到正传。(《醒世恒言》卷三十五《徐老仆义愤成家》)

  念了这四句诗,次第敷衍正传,乃是《庄子叹骷髅》一段话文,又是道家故事。(《醒世恒言》卷三十八《李道人独步云门》)

  以上例子,“故事”和“话本”或“话文”并举,说明它们有联系,但显然不是同义关系。如果是同义词,那说话者根本没有必要时而称“话本”(“话文”),时而称“故事”。因为说话伎艺并不避讳重复叙事,更不会计较一个名词的重复使用。相反,如果说话过程中名词多了,反而会影响听众对故事的理解。这正是为什么在话本小说中,有丫鬟“梅香”、当值“王吉”、“静山大王”等符号式人物。话本小说确实有连用“故事”一词的情况,如《古今小说》卷十八《杨八老越国奇逢》:

  则今说一节故事,叫做《杨八老越国奇逢》,那故事,远不出汉唐、近不出二宋。

  《醒世恒言》卷八《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中,“故事”一词连续出现了三次:

  今日听在下说一桩意外姻缘的故事,唤做《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这故事出在那个朝代何处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佑年间。

  由此可知,在说话中,频频一起使用“话本”(“话文”)和“故事”绝不是为了避免重复。

  “故事”在《警世通言》中,出现了14次,在《古今小说》中出现了18次,在《醒世恒言》中出现了38次,在《初刻拍案惊奇》中出现了15次,在《二刻拍案惊奇》中出现了12次。值得注意是,在“三言二拍”中,“故事”出现这么多次,但是却没有一处是和“老郎”、“才人”等说话艺人特称同时出现,在其他作品中也未曾见到。相反,和“话本”意思相近的“话文”、“说话”、“书”、“古本”都曾和“老郎”或“才人”同时出现:

  这话本是京师老郎流传。(《古今小说》卷十五《史龙肇龙虎君臣会》)

  有分教才人把笔,编成一本风流话本。(《警世通言》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这本话文叫做《积善阴骘》,乃是京师老郎流传至今。(《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一《袁尚宝相术动名卿,郑舍人阴功叨世爵》)

  闻得老郎们相传的说话。(《古今小说》卷二《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这一回书乃京师老郎传留,原名为《灵狐三束草》。(《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九《赠芝麻识破假形,撷草药巧谐真偶》)

  须记的京城古本,老郎传流。(元·无名氏《逞风流王焕百花亭》)

  由此足以知道,将“话本”通通解释为“故事”是不恰当的。“话本”贴着“说话”的标签,其故事情节,由职业说话人加以敷演,在公众场合讲述。因此“话本”中的故事,具有非同一般故事的影响力和知名度。话本小说在开头或末尾强调所说故事是京师老郎流传,意在提醒听众(读者)这个故事是有名气的,不得不知,亦不可等闲视之。了解这一点后,就能轻易解开语义层面上“话本”和“故事”的死结。语境中凡有强调故事广为流传的,只能释为“说话人的故事”(或偏于口头形态,或偏于物化形态),如前面提及的众家争论的“把此话文重新流传于世”、“待小子再宣一段话本”、“编成一段风流话本”,未提及的“至今流传做话本”(《古今小说》卷三十)等,不能释为“故事”。而其他,如“今日说一段话本”(《醒世恒言》卷一)、“这段话本叫做……”(《古今小说》卷三十九)、“这话本也出在……”(《醒世恒言》卷十)之类,可以释作“故事”。

  因此,从语义的角度来看,“话本”有说话的底本的意思,完全可以由一个普通文学名词变成和“说话”密切相关的文学体裁的特称。以历史上“话本”语义的多样性来否定“话本”作为文学体裁名称的可行性是没有说服力的,正如不能依据“小说”在不同历史时期意义的不同而否定“小说”这一文体名称。

从文体学的角度看,“话本”在古代并不是一个轮廓清晰的文学体裁。前面已经论及,傀儡戏、影戏、诸宫调等演出的底本都可称为“话本”,此外,传奇小说也能以“话本”称之:

  闻扣门声,放之入。乃金友胜,因至书坊,觅得话本,特持与生观之。见《天缘奇遇》,鄙之曰:“兽心狗行,丧尽天真,为此话本,其无后乎?”(《国色天香·刘生觅莲记》)

  陈大康就这个问题说:“当时人们对概念的使用并不像今日这般严格,凡是讲故事的作品,似乎都可以冠以‘话本’之名。”*陈大康: 《明代小说史》,上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32页。同理,“话本”也常被冠以其他名称,最常见的是被称作“小说”(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以一节的篇幅论述“话本”和“小说”的关系,兹不再重复),如《喻世明言》原为《古今小说》,说话人也常称自己所讲是“小说”:

  自家今日也说一个士人,因来行在临安府取选,变做十数回跷蹊作怪的小说。(《警世通言》卷十四《一窟鬼癞道人除怪》)

  这一家小说又题做《况太守断死孩儿》。(《警世通言》卷三十五《况太守断死孩儿》)

  只因这封简帖儿变出一本跷蹊作怪的小说来。(《古今小说》卷三十五《简帖僧巧骗皇甫妻》)

  “讲史”的话本常以“平话”为名,如《武王伐纣平话》、《新编五代史平话》。有时“词话”也指“话本”,如:

  看官则今日听我说《珍珠衫》这套词话。(《古今小说》卷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词话,每本头上有请客一段,权做个德胜利市头回。(明·钱希言《戏瑕》卷一“水浒传”条)

  又,《东京梦华录》中“说话”被列入《京瓦伎艺》之下,至《梦粱录》“说话”艺术才被计入“小说讲经史”,和百戏、妓乐分开。可见,宋元明时期,人们并未有意识地对“话本”加以严格区分。到后来话本拟作大量出现,一些拟作并不严格遵循话本的体制,如“二拍”中很多作品便已抛弃了说话头回,入话后直接就是正话,这也增加话本小说被视作一般传奇故事的概率。实际上,我国大多数文学体裁从形成到确定都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很多文学概念都兼有广义和狭义,如诗歌、乐府等。所以,判断“话本”能否成为一种文学体裁专称,不能只看“话本”在古代是否特定文学体裁名称,而是要看具有“话本”体制特征的作品是不是确实存在。

  “话本”的体制特征前人多有论述,大致有以下三点: 一是“话本”的结构可分为题目、篇首、入话、头回、正话、篇尾六部分*一些话本在结构上并非都是六个部分俱全,但是在叙事上都保留着“说话”的特质,如“二拍”中的部分作品。;二是叙事视角用第三人称;三是叙事过程中时有说话人和观众的交流,诸如“说话的”、“今日为甚说这段话”、“今日说一个……”、“你道”之类。类似“话本”的作品早在唐代就已经出现。敦煌文献中保存相对完整的有《庐山远公话》(斯2073)和《韩擒虎话本》(斯2144)。《庐山远公话》存有题目和正文,可惜结尾缺失,话文中多次出现“大师有偈”、“偈曰”等字眼,可以说是后世话本“有诗为证”、“诗云”的雏形。《韩擒虎话本》缺少题目,但话文完整,文末的“画本既终,并无抄略”让人联想到后世话本“话本说徹,权作散场”之类的结语。此外,残损严重的《师师谩语话》(斯4327)末有“此下说阴阳人谩语话,更说师婆谩语话”句,是说书人和观众交流的明证。这三种话本,是宋元话本的先驱。宋元话本多保存在明人整理的话本集中,从明人的话本集,既可见到宋元话本旧貌,又可窥知话本案头化的将来。明清时期,还出现了很多话本拟作。“南宋亡,杂剧消歇,说话遂不复行,然后本盖颇有存者,后人目染,仿以为书,虽已非口谈,而犹存曩体”。*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北京: 中华书局,2010年,第69页。所以,尽管“话本”成为专门文体概念始于鲁迅,但是具有“话本”体制特征的作品是早已有之,且为数不少。

  所以,无论从语义上还是文体上,都可以用“话本”来指称宋元通俗小说及其拟作。这也更符合众多研究者的用语习惯。

  “话本”出现伊始,便具有“话”(口头表演)和“本”(书面阅读)的双重性质,二者并不冲突,也没有固定的谁先谁后,可以是“话”→“本”,或“话”→“本”→“话”,也可以是“本”→“话”或“本”→“话”→“本”。“说话”伎艺不仅刺激了话本的产生和发展,而且吸引了文人投身“话本”的创作和传播。这一过程中,“话本”的“话”的功能逐渐减弱,并随着“说话”伎艺的消歇而消失,“本”的功能逐渐增强并且一直保留至今。“话本”逐渐由最开始的说话人凭依底本,变成了专供人们案头阅读的读本。今天我们所说的“话本”,是一种文体概念,是文学研究的对象,是仅保留了阅读功能的小说文本。

  (作者单位: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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